第八章 遠方

「其窗,您也不必一直穿旗袍,這裡畢竟是美國,您入鄉隨俗穿西裝也挺好。」女兒笑了笑,「以全叔就說,您穿洋裝一定好看極了。」
當眾提出辭呈也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眾人凝神等待葛蘭姆先生的反應。
淑娉搖頭,「成之的情形我不敢說,但是胡先生,他出門在外患了胃疾我都感覺得到,他若是陣亡了,我怎麼會沒有感覺?」話一出口,人幾乎虛脫,捂住嘴,筆直地坐了下去,淚如雨下。
淑娉放眼一望,三樓整個樓層技術故障。小姐們不擅心算,更不敢負責。此地是卡蘿的工作範圍,不歸自己管,如若強出頭,後患無窮。但是,她不能讓那女郎失望而去,時間不容她多想,她向櫃檯走去,途中不忘請一位小姐去請卡蘿。
在錢老闆的書畫店裡,他巧遇一位眉清目秀的胡姓中年人。那人從事金融業,閒來無事,喜好收集折扇,有關扇子藝術的題目,用英語談得精采萬分。兩人投緣,共進晚餐之後又回到葛蘭姆先生下榻的酒店,在安安靜靜的酒吧裡繼續海闊天空。酒酣耳熱之際,葛蘭姆先生吐了真言。
「一九六五年八月海戰,他們兩人同時出海,都沒有回來。」
聰慧如淑娉,卻完全沒有從這一場小小的化險為夷的談話中尋找到另一個事實。一九六六年,不知道是不是和一九六五年那場弔詭的海戰有關聯,臺灣軍方上上下下經過了一次相當嚴重的審查活動,層峰痛切感覺腹背受敵,期待透過審查而揪出內奸。在這場活動展開之前,魏以全因病退役,順利移居香港,截長補短地和遠在美國的胡小姐透過學校的郵箱通通信,關切著胡小姐的學業,關切著胡夫人的飲食起居,聽說胡夫人依舊穿旗袍且絕不|穿黑顏色,心裡難免有氣,胡嵩詮何德何能贏得秦淑娉如此死心塌地!聽說胡夫人依然在團扇上畫些墨色的梅、蘭、竹、菊,心下難免焦躁,遂愈發地在信中寫些「入境隨俗」的話。及至胡小姐來信說自己已然進大學念書,住校,節假日回家才與母親相聚,「媽媽現在可忙了,成了早九晚五的上班族,而且一進公司的門就作起了『業務經理』,您說奇不奇?」看到了這封信,魏以全簡直是悔青了腸子,秦淑娉不但沒有被哀傷擊倒,反而在美國那麼個地方站住了腳,自己畏縮不前,把秦淑娉母女適應新環境的困難期錯過了,再不趕緊動作,恐怕真正是白忙了一場。遂積極申請赴美,把花園道上的每一塊石頭都摩挲到了,這才發現登陸美國並不容易,只得耐心等待。胡小姐的信卻是漸漸地稀了,信還是直寫,加了許多橫寫的英文字,害他不得不查字典,又驚覺住在香港除了飲茶和賭馬似乎沒學到太多有用的東西,這才痛下決心學英文,進步卻並不明顯,便緊張、頭痛、失眠,終至心緒惡劣,脫髮,而不再瀟灑如昔。
葛蘭姆先生自然連連稱謝,思忖半晌,小心啟問:「可否將這位儒將的生平告之一二呢?」
淑娉看在眼裡,對那帥帥的年輕人生出暖暖的同情,她站在原地不動,只轉過頭去,笑笑地對年輕人說:「寶珈瑞的TEA FOR TWO,你可能會喜歡。」
淑娉望著這位氣宇軒昂的女主管,提出了穿旗袍上班的要求。蘇珊點頭微笑,「沒有問題。」心裡在想,穿西裝的女子恐怕不會這麼腰背筆直、有模有樣吧?旗袍有什麼不好,實在是太好了,只是沒有多少人有本錢穿而已。她笑著對淑娉說:「不過,您還是得戴名牌。Ms.?」淑娉微笑回答:「不,Mrs.。」
很好,沒有人氣急敗壞,好得很。葛蘭姆先生很滿意地點著頭,提出他的問題:「請問,夫人,您一向尊重本公司職司各負的傳統,是怎樣的理由驅使您進入不屬於您負責的女裝部,為本公司帶來了一些新的經驗呢?」他微笑。
安頓了女兒,部隊裡上上下下的人們走散了,眾姐妹們也都紅著眼睛離去了,她一個人站在院子裡思索著要如何才能接近真相,要如何才能去找到那個眼看就要為他立碑的活人。很快,他的名字將刻在一座碑上,那座碑將要立在左營,立在海軍視為家園的地方。那裡將有一個衣冠塚,但是他本人卻帶著天大的委屈陷進了一個不可知的境地。此地,人人都相信他死了,他們都死了。對岸播放了「袁成艦長」的喊話,認識成之的人都聽得出來,那不是袁成的嗓音,更加坐實了艦燬人亡。她卻覺著,那嗓音有點像是陳生的,如果陳生活著,那麼他在哪裡?如果陳生賣主,那麼他會落入什麼境地?她僵立在院子裡。
淑娉生平第一次看到美國文化極其理性的一面如此生動的表現,卡蘿對她自己的理念的堅持讓淑娉略有所悟。
「好一個越權,在技術故障使交易中斷的情形下,胡夫人的『越權』使我們做成了八千一百三十二元四角八分的生意。另外,還有五位顧客申請了本公司的信用卡。我用計算器核實了兩次,胡夫人的心算分文不差。」葛蘭姆先生從報表上抬起頭來,臉上閃爍著頑皮的微笑,「夫人,您能不能透露一點有關心算的祕密呢?」
「心算快過珠算,那可不容易。」葛蘭姆先生頓了一頓,「在美國,大家靠計算器過日子,要不了多久,計算機或是電腦將占領各行各業。在這種環境裡,您何以依然保持著傳統的技藝呢?如果方便,您能不能給我們談一談?」
「永遠有能力應付不時之需,很好。等一下我和_圖_書們來研究具體的措施。現在,我們來聽聽卡蘿的意見。」葛蘭姆先生親切地轉向卡蘿。
葛蘭姆先生雙手握住淑娉沾了墨跡的手,「胡太太,請妳相信我,我和蘇珊一定盡全力幫妳探問出胡先生的下落,一定。」誠懇地搖了又搖。
淑娉用扇子擋住陽光,扇子上那一片亭亭而立的荷葉把耀眼的陽光分成了好幾個層次,墨色在陽光底下變成了秀雅的淺灰。潘達利山上焦黑的樹木並沒有帶給淑娉太多的陰暗,反倒是他小心翼翼呵護那株小草,令她心痛地想到遠在萬里之外的女兒。女兒一直是他的心肝寶貝,但是,多少年前八月那一場禍以後,他們父女卻永生永世失卻了再聚首的機會。那樣一種焦黑,是什麼樣的光線也沒有辦法淡化,沒有辦法稀釋的。那樣的無藥可救啊。
站在經理室門內的主管蘇珊一直凝神觀看櫃檯旁邊這賞心悅目的一齣戲。她走出去伸出雙手迎接淑娉,「是胡太太?歡迎,歡迎。」
一位年輕人在櫃檯間停停走走,眉頭深鎖,一臉茫然。年輕人衣著輕鬆而得體,質料也不錯,頭髮修剪得長短合度,東走西看一陣,終於忍不住向櫃檯後面的售貨小姐請教:「要買份禮物送給女朋友,您有沒有什麼建議?」小姐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香奈兒永遠討喜,除了五號之外,也有新的產品,要不要試試看?」年輕人笑得尷尬,「最好是我也能用的。」櫃檯小姐笑得曖昧,「男用香水在左邊櫃檯。」纖手遙遙一指。年輕人紅著臉,思忖著,不知道是不是還要再努力一番。
淑娉確信,自己眼睛裡的光絕對夠冷、夠森然,不僅讓女兒閉住了嘴,而且讓女兒感覺到了徹骨的寒意,經此一役,女兒不會不知會魏以全,讓他死了這份心。
淑娉日以繼夜的忙碌引得葛蘭姆先生心頭疑雲大起,一位在傳統文化裡長大成人的東方女子何以置家人於不顧,為了公司的事情忙得無日無夜?除非她並沒有家人,手上的白金戒指不過是避免煩擾的障眼法而已。於是大為振奮,遂約了蘇珊來從長計議。蘇珊盡心盡意地幫他設計,眼中卻下意識地露出落寞與退縮的神情。葛蘭姆先生心中卻有著些許快慰,妻子患病去世已近十年,眼下很有可能再結良緣,真正是好得不能再好。
如此這般,「胡太太」成了羅爾德&泰勒百貨公司二樓最周到、最穩定、最獨特的存在,有了她,整個樓層的氛圍就溫馨、柔美無比。蘇珊高興了好一陣子。
在香港,使用亨利.胡這個名字的中年人,正是韓和平。他聽完了故事,把葛蘭姆先生的名片緊緊地攥在手心裡,把外套披在他這位朋友的肩膀上,又細心地喚來酒店的侍者,塞了好好的一筆小費,認真囑咐送葛蘭姆先生回房去休息。一直等到葛蘭姆先生被舒舒服服地安頓好了,這才不慌不忙地離開。
直到有一天,淑娉在一場意外中展現出她臨危不亂的大將風度,幫助公司安然度過困境,她和蘇珊的情誼才超脫出商務,而天長地久起來。
「夫人!」她疾步向前。夫人輕輕搖頭。夫人眼睛裡的哀傷使她止步。夫人沒有別的消息,但是這幾乎是唯一的機會,她可能說出心底的疑惑。「夫人,我不……」未等「相信」兩字出口,夫人用眼神止住了她。永遠鎮定自若的蔣夫人眼睛裡的憂傷和無奈使得她硬生生地將幾幾乎出口的話語吞了回去。夫人眼波一閃,她直覺讀出了夫人心中存疑而無法言明的萬千苦衷。她深深埋下頭去。夫人雙手扶住了她,語氣裡滿是慣常的堅定、沉著和冷靜,「女兒應該要準備上大學了,妳帶著孩子去美國念書,我來安排。」
淑娉看著這位足智多謀的葛蘭姆先生狡黠的笑容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其實,阿衡頭也不回地去了,她就心情沉悶。人們告訴她,老七提前歸隊了,她就有了一輸到底的灰敗心緒。第二天,艦燬人亡的消息送到,一聲長嚎之後倒在地上昏死過去的是女兒。她只是帶著兩個烏黑的眼圈,按部就班地把應該做的事情做完。她知道他沒有死,他受了騙,受了天大的委屈,她覺得了沮喪,但是她沒有感覺到任何她從來沒有經受過的痛楚。她知道這裡面有些令人生疑的軍國大事在作祟,但她不能聞問,她甚至不能露出任何心有疑竇的表情和眼神。
時序進入二月,中國年的小年夜,正值星期五。晚飯之後淑娉在窗前書案上畫畫,音響裡播放著古琴曲〈梅花三弄〉,團扇上的老幹新枝愈見精神,正凝神勾畫盛開的梅花,門鈴驟響,門外站著衣著光鮮的葛蘭姆先生和蘇珊,葛蘭姆先生手上還捧著一盆蘭花。
幾年過去了,葛蘭姆先生多方打探卻沒有什麼突破。六五年的目擊者都被他尋訪到了,大家眾口一詞,八月六日當天,駕機飛臨出事的海域,除了漂浮在海面上的零星船體以及獲救的五位水兵以外,再也沒有找到其他的特別跡象。葛蘭姆先生心中鬱悶,遠飛香港散心,徘徊在他喜愛但不得其門而入的中國文化的氛圍裡,希望能夠緩解憂煩。
天向晚了,屋裡只點了一盞燈,昏昏暗暗的院落裡忽然輕輕柔柔的一聲耳語:「夫人看妳來了。」她轉身趨前,只見來人已出了院門,院子當中只有自己和那位絕頂聰明的女人。
淑娉當場揮毫,繁花朵朵墜滿了老幹新枝。音響裡適時播出了〈酒狂〉,一連串的泛音、激越的旋律伴著淑娉的筆觸,完成了十年https://m.hetubook.com.com來最為自信滿滿的一個扇面。
不消一時三刻,一切都有了秩序,顧客主動填寫通訊資料,小姐們登記衣物價碼、編號,淑娉一一報出稅金數額和總價。
「你能想像嗎,我公司裡有一位職員,是你的本家呢。她丈夫姓胡,在戰爭中失蹤多年。她一心一意記掛他,女兒大了,出嫁了,她一個人住。下班以後你猜她做什麼?她在團扇上畫畫,一九七六年初,她畫了一堆梅花送給我太太,蘇珊寶貝得不得了,放在梳妝臺上,優雅得很吶。」
「這位海軍艦長姓袁名成之,是胡先生的生死之交。他寫了好字常拿到舍下來,胡先生讚一聲好,成之能高興好幾天。」淑娉臉上笑著,眼圈卻紅了。兩位客人看著她,呆若木雞。
淑娉笑得很溫暖,「我幼年的時候,家裡有一百多口人,每天帳房撥著算盤向我母親報告收支細目,我母親一邊聽一邊心算,還能指出帳房的疏漏。我站在一邊看,久而久之,心算就熟悉了。」
她終於覺得了勢單力孤,因為她明明白白地看見女兒完完全全地接受了父親已經為國捐軀的事實。她卻相信著他的的確確為了他的國家、為了他的信仰在付出,付出自由、付出健康、付出和妻女生離的千般苦楚。死是壯烈的,但是,活生生的人慘遭荼毒是更加悲壯的啊。她本來以為離開了臺灣,她們母女倆在國外可以透過香港、澳門、甚至英國、日本這些和中國大陸有關係的地區、國家,迂迴探尋丈夫的下落。但是,女兒一看到她期待的眼神,就正色坦然相告:「爸爸和小舅都為了國家犧牲了。我知道您想什麼,您是不甘心。可是,我能來美國念書,將來能在美國居留、工作、生活全是因為我是烈士的女兒。他們若是還活著,只能是恥辱,是我的恥辱,也是您的恥辱。您一定得想清楚了。」看到她正在往一件深灰色的旗袍領上鑲滾邊,女兒甚至說了這麼一句話:「黑色滾邊配任何素淨的衣裳都好看,也適合您的身分、年齡。」十七歲的女兒跟三十九歲的母親說這種話。
他們踏著月光走了。淑娉一人在屋子裡收拾完茶具,打開躺箱,把胡嵩詮、袁成之的字拿出來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哭倒不知幾回。音響播放著〈憶故人〉,她終於覺得心下鬆動了許多……
「三百五十九元九角九分,剛申請了信用卡,有折扣。」小姐一臉惶恐,淑娉依然氣定神閒,「折扣三十五元九角九分,銷售價三百二十四元正,稅金十四元五角八分,合計三百三十八元五角八分。」……
「藝不壓身」是父親的口頭禪,淑娉環顧四周的金髮碧眼,決定從比較簡捷的思路入手,「中國人由於戰亂、流離失所、播遷而生活形態大變,在困頓中堅守就自然產生了『克難』的精神,且代代相傳。高科技會帶來方便與效率,高科技也有許多必須的條件,不可或缺,比方電力、設備的更新、迅速排除故障的可行性等等。當科技不敷使用的時候,比如今天上午,因陋就簡,人腦、人力仍然堪用,應該是企業界的一種考量,也可以算作是一種克難精神吧。」
聰慧如淑娉,賢淑如淑娉,堅貞如淑娉,在這麼一場意料之外的短兵相接之後,最先想到的就是她自己其實一直處在一個「多事」的境地之中。丈夫「已死」,她將近四十,又生活在他鄉異地,尋求安適豈不是人之常情?但是,她無法言說的大目標卻是找尋丈夫的下落。為此,她遠走異國。為此,她勤習外語。為此,她必得出門工作。她得為了營救丈夫或是為丈夫安排一個像樣的生活而準備足夠的金錢。在她咬斷了旗袍滾邊上最後一個線頭的時候,她痛下決心告別了純主婦的生活方式。她開始和女兒討論進入大學本科的可能性,待孩子結束語言補習一旦正式入學,她就出去找工作。母女兩人之間的冷空氣在交談中漸漸消融,女兒驚訝地發現整天「坐」在家裡的母親對美國社會知之甚詳,對自己想學的「企業管理」並不陌生。母親告訴女兒,只要好好念書上進,母親總是支持的。女兒的心思畢竟不那麼細密,大學新鮮人的生活馬上就要展開,她有太多事情要操心。那份遙遠的來自香港的牽掛似乎不必再提起。年前,父親驟然去世帶來的空洞也被美國的各種氣象填得滿滿當當,只要母親不再沒事找事,生出新的波瀾來。以全叔若是沒有辦法進入自己的家庭,自己只能和母親相依為命一段日子,那也不是什麼壞事。
淑娉正是穿著那一件灰色旗袍去應聘的。羅爾德&泰勒百貨公司掛出牌子,親切召喚願意參加團隊的有心人士,全天或半天都「好商量」。尤其令人心動的是,公司懇請三十五歲以上的女性「加入我們」。
令堂真是幸福的人,她只等了半年,就見分曉了。淑娉心裡想著,卻沒有說出口來,緩緩說出來的是另外一番話:「親愛的蘇珊,謝謝妳,告訴我妳母親的經驗,我覺得好過多了。讓我把這面團扇畫完,送給妳過年。」
蔣夫人的安排細緻而周到,一九六五年,出國的人那麼少,她和女兒卻悄無聲息地、迅捷無比地抵達了美國東岸,在一個民風淳樸的大學城安頓了下來。
一向不苟言笑的葛蘭姆先生卻摸著下巴微微地笑了,「手工製品很珍貴的,讓我欣賞欣賞吧。」他不但從淑娉手裡接過和-圖-書了「單據」,還從小姐們手裡接過了鞋盒,吩咐道:「半小時之後,請各樓層經理到我的辦公室開會,謝謝各位。」遂轉身離去,把心情各異的眾人丟在身後。
淑娉揚聲說道:「各位看到了,我們得用老祖母的辦法解決今天的困難,請大家合作。可以付現金,可以寫私人支票,可以使用羅爾德&泰勒百貨公司信用卡。因為是手工操作,請各位出示駕照,寫下姓名住址電話,以便本公司致函答謝。」一位顧客問道:「我沒有貴公司信用卡,用美國運通卡行不行?」淑娉笑答:「我建議您現在填表申請本公司信用卡,馬上享有百分之十折扣。」到了這個時候,不但是顧客,連小姐們也個個喜形於色,紛紛動手幫起忙來。淑娉注意到去請卡蘿的小姐已經回來工作,卡蘿卻沒有出現。她輕嘆一聲,不再多想,全力對付眼下的局面。
「陣亡了?」葛蘭姆先生驚呼。
造訪秦淑娉,看到那位東方女子家居的狀態,蘇珊曾努力掩飾自己的訝異和沮喪。然而,終於鬧明白胡先生是「失蹤」並非「陣亡」,葛蘭姆先生馬上退而求其次,向自己求婚。對於葛蘭姆先生腦袋裡的彎彎繞,蘇珊心中雪亮。她聰明而實際,欣然接受這個婚姻。行事老派的葛蘭姆先生愛慕秦淑娉,那實在是太好了,淑娉是百分百的胡太太,一顆心吊在生死不明的胡先生身上,根本無心他顧。而且,淑娉那樣的女子在當今世界上實在是少之又少的,葛蘭姆仰慕淑娉真真是她蘇珊的福氣。這樣子通天徹地想透了,葛蘭姆先生悄悄找退休的美國空軍打探十多年前的舊事,蘇珊熱心幫忙聯絡。葛蘭姆先生顧念秦淑娉的老境,為她儲蓄合作基金,蘇珊高高興興去開戶。葛蘭姆先生娶到這樣通情達理的太太自然是滿心歡喜,公司的事也就放手請太太打理,自己得了空閒就常常往香港跑,那地方華洋雜處,在摩囉街的小店裡和人談談笑笑,多麼有趣呢!
淑娉從容微笑,「因為技術故障而耽誤大家時間,十分抱歉。我不是本樓層負責人,我只能盡力幫忙。」遂轉身向收銀小姐,「請準備紙、筆。」小姐一臉哭相,「只有筆,沒有紙呀。」淑娉一笑,彎身抽出一只購物袋,沿貼合線輕輕一撕,展開,撫平。顧客中響起一陣掌聲。
在那半小時裡,淑娉並沒有忐忑不安,事情已經做了,如何評斷是非完全是見仁見智。這個公司作風保守,葛蘭姆先生形同大家長,淑娉同他絕少見面,樓層經理更是絕少齊聚議事。上午這一齣,關乎的不只是技術問題,要緊的是經營理念和一種心態,什麼心態呢?一時也理不清,只好向小姐們作了必要的交代就夾著拍紙簿上樓去開會。
蘇珊開心地仰倒在圈椅裡,「您知道嗎,聽那個年輕人說看到您會讓他想起自己的母親,我真擔心,怕您會跟普通的美國婦女一樣不願意談到年齡之類的頭痛事,沒想到您完全不以為忤。太令人讚嘆了。」淑娉笑答:「如果我們能像初次見面的顧客的母親一樣了解顧客的心頭所想,世上還有什麼做不成的生意嗎?」
「說到香水,寶珈瑞自然是好,沒想到的是,竟然有這麼貼心的設計。我和女友雖然還沒有安頓下來,但是我是認真的要好好待她。」年輕人似乎有傾訴的願望,淑娉止住了他,「我懂。」
淑娉又聽了一曲〈梅花三弄〉,心境漸漸地平和了許多。看著那一株神采飛揚的蘭花立在那麼富麗的紅釉盆裡,她滿心感激,但她並沒有把葛蘭姆先生那一番懇切的言辭當真,更沒有奢望葛蘭姆先生會採取任何行動,她絕對沒有想到在她夫妻團圓的長鏈中,葛蘭姆先生的努力是極其關鍵的一個環節。沒有。那個小年夜,她只是沉浸在一吐心中塊壘的安適中,睡了個好覺而已。
「親愛的卡蘿,我們會想念妳。我本人感謝妳六年來的貢獻,本公司的謝儀將由會計室在最短時間裡作出安排,希望妳滿意。」葛蘭姆先生滿臉親切的笑容,「我們也祝願妳一帆風順,更上一層樓。」不等卡蘿作出任何反應,葛蘭姆先生收斂笑容,目光炯炯轉向蘇珊,「從此刻起,妳兼掌女裝部。人事室馬上甄選遞補人員,至遲明天上午把意見書送進來。胡太太,妳請留步,今年冬季我們要展開一些訓練課程,我們需要合計一下。其餘各位請回,謝謝。」說畢,率先站起來與卡蘿話別。
「這是妳父親最喜歡的款式,我今生今世都會穿這個款式。」她也沒有把話說完,丈夫是她今生唯一的至親至愛之人,這是她的心語,沒有理由要向任何人表白,哪怕是親生女兒。
卡蘿有企業管理的碩士學位。在業務會議上,她永遠使用專業名詞,句子繁複、冗長,面面俱到且滴水不漏。這一次她更是有備而來愈見從容,「健全的企業尤其仰賴與其相輔相成的經過時間考量而證實其合理的規章制度以持續有效運作。對此類有效、健全的規章制度作即興的挪移基本上不能算是一種成熟的有利於企業的最佳舉措。唾手可得的或多或少的利益與持續維持企業長期健全運作的典章制度兩者之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語,維護制度的有效執行相對有利於企業的穩定、平衡與成長。」在鴉雀無聲的會議室裡,卡蘿的發言似乎更具權威性,「以上這點淺見只是一個在貴公司工和*圖*書作六年的經理級職員臨行前的一點貢獻,我收到另一家企業的誠摯邀約,這裡是我的辭呈。」說著就將一份卷案推向葛蘭姆先生。
淑娉生平第一次看到職場中快刀斬亂麻的智慧與決斷,心潮起伏。
「對不起,葛蘭姆先生、卡蘿,這本來不是我可以管的事,但我相信卡蘿正在忙著解決故障,我自作主張幫忙收了一下錢。」淑娉把幾張用購物袋作成的「收銀單據」襝在一起,捧在手上,「手工操作,還沒有結算,大約有八千元之譜。」兩位收銀小姐各捧一隻鞋盒,「那裡面分裝著支票和現金。」淑娉誠誠懇懇地向高抬著下巴的卡蘿說明,準備把手裡的單據交給她。卡蘿沒有接,只呆著臉朝一位收銀小姐一點頭,「妳們結算之後,向我報帳。」淑娉只覺雙手冰冷,蘇珊也難過地低下了頭。
蘇珊大呼精采。淑娉卻正色道:「剛才那位櫃檯小姐,素質還是很不錯的,您不要苛責她。她還年輕,只要調|教得當,沒有不成材的。」說完,嫣然一笑,手中的團扇輕輕一晃,那朵山茶愈見明媚。
淑娉讓進了客人,旋即燒水沏茶。葛蘭姆先生在這窗明几淨的小公寓裡搓著手,轉來轉去,為了自己聰明過人而喜不自勝。這小地方一覽無遺,沒有半件男人用的東西,可見胡太太是獨居。牆上一張結婚照上新娘貌若春花,滿臉的幸福、甜蜜,新郎金髮碧眼,英氣逼人。淑娉解釋道:「女兒、女婿,結婚不久,住在華府。」葛蘭姆先生高興得很,「我的大兒子一家也住在華府,他們很喜歡那裡,首善之區嘛。」
葛蘭姆先生常常從自己的辦公室看到這位東方女子身著旗袍,輕輕悄悄走向對面辦公室的側影和背影。這位女子的行事作風,他也常聽蘇珊談起,面對面坐在會議桌前議事卻也是新鮮的經驗。他很有興趣地打量著這位嫻雅的女子,一襲藏青色的旗袍將她包藏得嚴密而合體,領子端正地豎起,只露出一線粉頸,背後則完全被那只妙不可言的髮髻掩蓋住了。袖口恰到好處地掩住了雙臂,只讓雙手留在外面做事。左手無名指上一只樸實無華的白金戒指昭告世人,名花有主。那雙骨骼亭勻的手,十指尖尖,交叉著放在拍紙簿上,好整以暇。至於那張臉,何止美麗而已,那是一張端莊、秀麗的臉,神色高貴不難,難得的是,高貴與親切同時出現,於是雍容,於是嫻雅,於是大氣,令人敬愛。
寒暄過後蘇珊直接告訴淑娉:「要是您不介意的話,您從今天起就上班了,負責化妝品和香水部門。我們要好好地借重您的品味、格調和善解人意。關於工作、待遇等等,有任何問題都請提出來。」
「亨利啊,整個一下午都是你講故事給我聽,現在我來講一個好不好?」
人們散去了,辦公室的門大開著,淑娉坐回自己的座位。葛蘭姆先生打開卡蘿留下的卷案,在上面批了幾個字就放到了一邊。他看著神情凝重的淑娉,禁不住微笑起來,「妳大概覺得我連一句慰留的話也沒有,有點不近人情。是不是?我告訴妳一個小祕密,卡蘿一進入西爾斯公司就會向高層主管提出因應收銀機技術故障的各種相關措施,絕對一鳴驚人,對她平步青雲大有益處哩。現在,妳可以釋懷了吧?」
「媽,您別瞎想,以全叔一直對我好,還不是為了您。他對您可是忠心耿耿。這不,他已經退役,遷到了香港,遲早有一天,他會來美國,到那時候……」
蘇珊也眼圈紅紅的,「您這話我母親也說過,當初軍方說我哥哥在越南陣亡了,我母親就說她有感覺,孩子活著,受傷了,可是沒有死。大家都以為她傷心過度,心智不清楚了。可是,半年以後,我哥哥真的坐著輪椅回來了。」
順著電動扶梯下樓的時候,她驚覺到三樓女裝部出了事,顧客們正在把選到手的衣物丟下,搖頭離去,櫃檯小姐個個表情呆滯、一籌莫展,三樓經理卡蘿正風風火火地奔來跑去,不知在嚷些什麼。只見一位體態高挑的女郎正在央求收銀小姐,「下午我有一場面試,我絕對需要這套裙裝。我付現金,請妳幫個忙,拜託,拜託。」收銀小姐兩手一攤,「收銀機當機,我實在是愛莫能助。」女郎繼續努力,「衣服一百三十九元九角九分,稅金六元三角。這裡一共是一百四十六元三角,請妳收下,讓我把衣服帶走,好不好?」收銀小姐脫口而出,「我怎麼知道稅金應該是多少?再說,錢箱也打不開。」女郎抓著錢,一臉苦笑。周遭的顧客們表情各異,卻有好幾位好奇地站在當地等著看這幕小喜劇如何收場。
他們踏著月光走了。淑娉一人在屋子裡收拾完茶具,打開躺箱,把胡嵩詮、袁成之的字拿出來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哭倒不知幾回。音響播放著〈憶故人〉,她終於覺得心下鬆動了許多。再也想不到的,在心底裡憋悶了十年的那一聲喊,連女兒都阻止她出聲的那一聲喊,卻是用英文說出口的,是說給兩位異邦人士聽的,他們竟然聽懂了,而且,他們絲毫不覺得怪誕。
卡蘿也不弱,典型的美國職業婦女,勤懇、盡責、循規蹈矩、不善變通。這會兒她也氣定神閒地坐在那裡,頗有擔當的樣子。
魏以全的名字已經將近一年沒有聽說了,女兒莫非還和這個人保持著聯繫?
顧客們嘖嘖稱奇,那位下午要去面試的女郎提著包好了的衣物,帶頭歡呼起來。淑娉不為所動,只向她點點頭繼續作業。一直到顧客們歡歡喜喜走光了,淑娉和圖書放下紙筆抬起頭來,這才看到面前出現了一排人,站在總經理葛蘭姆先生身邊的是一臉森然的卡蘿和稍有緊張之色的蘇珊。
淑娉打開一隻躺箱,取出一卷軸,在茶几上展開,用鎮紙壓住,「中國人有句老話,來而無往非禮也,您送我名貴蘭花,我這裡從未來過客人,生活又簡單,沒有什麼合適的禮物回送您,只好借花獻佛,送您一張字。唐朝大詩人李白的樂府〈將進酒〉,是一位臺灣海軍儒將鈔錄的,好詩好字,給您留個紀念。」遂把這首樂府講解了一番,又道:「中國書法富音樂性,中國書法之美哪怕不識中文的人士也能領略,看得多了,自然會看出一些況味。」把字捲起,雙手交給葛蘭姆先生。
「對不起,也許這話很不得體,」年輕人愉快地轉向淑娉,「您讓我想到我的母親,她比您老得多,是一位慈眉善目的法國老太太,一生住在溫暖的法國南部。她也梳一個髻,蓬蓬鬆鬆的,不像您的這麼服帖、平滑,這麼特別。」淑娉微笑著,端詳著年輕人神采飛揚的臉,想著:「年輕真好。」
女郎在絕望中看到了淑娉胸前的名牌,歡聲大叫:「業務經理到了,這下有救了。胡太太,您快幫幫忙吧。」
那是在感恩節與聖誕節之間,百貨業最珍貴的黃金月。公司上上下下都卯足了勁,期待創出高業績迎接新年。那一天合該有事,淑娉照常規將報表送到五樓,總經理室對面的統計室。事情雖然瑣碎,她堅持公司的傳統,總不肯差遣手下的小姐去做,而是親自跑上一趟。費時不多,公司的任何動向卻都瞭如指掌,做起事來格外地得心應手。
卡蘿平靜與同仁告別。淑娉走向前去,「卡蘿,妳多保重。」卡蘿平靜微笑,「妳也一樣。」只用指尖輕觸淑娉伸出的手。
淑娉侃侃而談,她的英語簡短而準確無誤地傳達出她的意念,「是那位女郎,她拿著現金付帳卻不能買走她急需的衣物。現代社會,婦女同男子一道在職場上拼搏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這位女郎,下午要去面試,上午還在搜尋去應試需要的行頭,她的困窘不難想像。於我而言,是壞了公司的規矩,越權,用原始的辦法完成了數筆交易。於她而言,卻是重要的,很可能是她生活中一個重要的轉捩點。我的失誤很可能真正幫助了她,我沒有理由袖手旁觀。」
或許是酒精作祟,或許是酒吧的燈光黝暗,葛蘭姆先生完全沒有注意到「亨利」的臉色大變。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自說自話,「那一天啊,我們突然到訪,看到的她應該是最為自然的家居狀態,一雙天青色的繡花鞋,走在地板上,全然的無聲無息。一件稍稍寬大的棉布旗袍,也是天青色,領口低而窄,露出天鵝般的脖頸。在公司裡,她也穿旗袍,領子高而寬,那樣子就完全不同。在家裡,她給客人奉茶呀,她畫畫呀,室內還放送著天曉得是什麼樣的仙樂。可是,你知道嗎,一提到她的丈夫,她的淚水會直瀉下來。十年的時間完全沒有沖淡她對丈夫的思念,完全沒有。噢!老天,你能想像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嗎?噢!我的天啊!」
「對不起,插一句話,您知道這位胡夫人的丈夫是什麼時候失蹤的嗎?」亨利一字一頓,聲音還是禁不住地有些顫抖。
她去了,腳上一雙輕便的黑皮鞋,小小一只黑皮包,以及小小一柄團扇,上面一支小小山茶,含苞待放,那一星紅色成了她渾身上下唯一的鮮艷之處。經理部正好在女性化妝品和香水櫃檯的左近,時間尚早,她索性走走看看。
她沒有答言,只是抽出一條鐵灰色的滾邊,細細地縫在領口上,再順著前襟下滑,勾勒出這件旗袍最賞心悅目的曲線。女兒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
這一個冬天淑娉大忙特忙,心算教程令人沮喪,珠算教程也沒有露出任何曙光。逼到無法,淑娉作了一張極大的價目表,將稅金與合計羅列於後,心想這實在是笨得不能再笨的法子了,沒想到竟大受歡迎,每位收銀小姐都複製了一份,珍藏著,以備不時之需,直弄得淑娉哭笑不得。
櫃檯小姐的反應也不慢,她已經把那支亭亭玉立的水晶瓶放在了櫃檯上,溫潤的綠色,既端莊又嫵媚。淑娉親自動手將香水噴在一張試紙上,並不在空氣裡搧動,而是遞給了年輕人,借著一個緩緩的傳遞,香水已然靜靜地飄灑開來,細小的香水分子和面前這樣一位能解心語的婦人似乎釀造出一種老早以前相當熟悉但是一直忙得沒有機會溫習的氛圍。他舒心地笑了,轉向櫃檯小姐,「請給我兩瓶。一瓶留在家裡,一瓶帶著出門旅行。」小姐也開心地笑了,得了指令,手腳勤快地忙碌起來。
「對不起,沒有事先知會,失禮得很。蘇珊作了不少研究,弄清楚了後天是中國新年。我請她陪我來給您拜個年,實在抱歉,失禮得很。」葛蘭姆先生捧上蘭花,雙手抱拳頻頻作揖。
年輕人這才注意到,櫃檯旁邊還站著這麼一位東方女子。那麼細緻的五官,那麼溫暖的微笑,那麼勻整的唇線,還有那只那麼平滑的髮髻。她一身灰色,手中什麼東西卻閃爍著一星小火,那是怎樣的品味啊。
「七十九元九角九分。」「稅金三元六角,合計八十三元五角九分。」
「二百四十九元九角九分。」「稅金十一元二角五分,合計二百六十一元二角四分。」
亨利.胡自然是洗耳恭聽。
「一九六五年八月六日。我記得清清楚楚,一場悲慘的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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