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落的太陽

「百香果、玫塊、甘菊之類的。其實虞美人反倒好,花兒又紅又白的,高高在上,也不辜負了這草。」淑娉細看那草,又說出這一番話來。
合唱聲剛落,輪唱尚未開始的那一瞬,金紅的太陽完全地隱入了地平線下。連那些殘餘的晚霞夕照也被沉重的沙丘擋住了。夜像幕布一樣徐徐舒展而來,溫柔地擋住了視線。
小倩目不轉睛地瞧著他們,直到眼睛痠澀,淚水漣漣。
很快地,他也發現了自己的不合群。犯人們幹得真歡,挑著筐的來回都一股風地小跑,汗水晶亮地淌在他們容光煥發的臉上。
當然是可能的,只是不願意朝那兒想罷了。那傢伙要是進了維吾爾人或是哈薩克人的小村子,他絕對可以活下來,而且活得挺好,也許早就出了邊境,這會兒真的在什麼地方修水庫也說不一定。李靜看小倩一眼,也忍不住笑了。
團部的有線廣播響了,嘶嘶拉拉一陣之後,震耳欲聾的合唱聲轟然撕碎了沙漠邊緣的寧靜。
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
「這是我們的心頭之痛,這些樹再也不會復生,我們也沒有力量讓這麼大面積的山坡重新綠起來。」伊利亞特深深深嘆息。
「去年秋天而已。大概是什麼人把沒有熄滅的菸頭拋撒在草叢裡,那一場山火燒紅了天,想到就心驚。」伊利亞特黯然。
淑娉驚詫地張大眼睛,一柄團扇舉到面前,擋住了幾幾乎出口的一聲驚呼。他請伊利亞特停車,走下車來,在道旁細看。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菸酒不沾?」
「還行。」李靜漫聲應道。手裡的柴棒在沙子上劃著。
無論生與死。在這裡,在灰黃一片的背景底下,生與死的界線已經是非常的模糊了。他摸著風紀釦,咽下最後一口菜湯。
他細細地撥開荒草,露出焦黃的黏土、砂石,再小心地撥開乾燥得一碰幾乎出火的石塊、黏土塊,他看見了小草白森森的根。根扎在土裡,足有七、八吋深,平行著蔓延而去。根上生出白白的鬚,抖顫顫地朝著陽光伸展著呢。要不了多久,就會鑽出地面,生出一片綠一片紫。那是蔓生的植物啊!
「也許,逃出生天了。這會兒正在巴基斯坦什麼地方兒幫人家修水庫呢!那傢伙修水庫可是一把好手。」小倩心平氣和。
「我要把它種在園子裡,叫它『死不了』好了。」他興致勃勃。
他笑不出來,他看不出有什麼好笑的。他遠遠看見了無精打采的李科長,還有另外一個監管人員,犯人們歡歡地叫著:「徐頭兒!這邊兒幹完了,我們上哪兒幹哪?」那徐和圖書頭兒卻有氣無力地向左或向右一指,「那邊!」犯人們齊聲大叫:「得令!」就歡歡地去了。
山道漸緩,不再陡峭,愛琴海只剩了遠遠一條天青色。眼前猛然開闊起來,連綿的山坡上,焦如黑炭的樹幹朝著東北方向傾斜,樹枝猙獰如黑無常的巨手,無望地張舞著。
「抽菸。」李靜又瞧小倩一眼。
李靜的頭卻深深地埋了下去,幾乎扎進了沙堆裡。
那人彎腰駝背,在合好的泥堆和空場之間一趟趟端著坯模子走動著,在那灰黃的背景底下,他沒有一絲一毫鮮明的色彩。但是,他在沙暴中逃脫了。無論生與死,他都從奴役和禁錮中脫身而去了。
他想,大概是陽光的刺|激讓他眼睛發花了,在這徹底的死黑與枯黃之中是不會有其他的顏色的,遂轉身向等在路邊的車子走去。但是,心裡有點什麼東西牽扯著,回頭又凝神看了一眼。
李科長也走了過來,三個人一人抓起一塊土坯,蹲的蹲,坐的坐。菜湯裡有幾條白菜,湯倒不鹹,還漂著一個小小的油花兒,喝著,跟涮鍋水差不多。窩頭倒是新鮮玉米麵,嚼著,還香。
他向山坡上走去,深一腳,淺一腳。腳下的荒草焦黃、枯萎,貼著地面,一片死氣沉沉。樹幹無一例外精瘦、焦黑、發亮,水分是被完全地烤乾了。他站在一株株枯幹之間,兩臂無助地張著。他瞧著這樣一塊死地,只覺得喉嚨裡乾渴得發不出半絲聲音。
半地窩子的門大開著,陽光就是從那兒直射進來的。背光,他完全看不清門口擁塞著什麼,只聽得一聲呼喝:「出來!」語氣專橫、嚴厲。
不必遠望,愛琴海就在山腳下。
在他們身後,「魚兒」、「瓜兒」、「不落的太陽」仍然在聒噪著,兩個人面對著眼前的靜謐,想著各自的心事,久久地捨不得回轉身去。
「姓馮,檔案上寫著呢。」
「我可跟您說透了,您可別瞎琢磨、胡打主意。您不是凡人。要是您有個閃失,李頭兒和我都沒有好兒!」姓徐的睜大眼睛瞪著他,他看清楚了那人眼底裡閃爍著的兇光。他笑笑,沒再說話。
邪了,這股歡勢勁兒是從哪兒來的呢?他想不通。四下看,他沒見著昨天他到的時候一趟趟打坯的那個人。這會兒,坯場上空空蕩蕩的。
外面的嘈雜並沒有把他從沉睡裡喚醒,是耀眼的一大塊光亮刺痛了眼皮,自然而然的,他抬起手臂擋住那光。這一動,他醒了。
沙丘邊緣,三位維吾爾人牽著駱駝正迎面而來,風從他們背後吹著,沙漠似乎正含笑輕推旅人快步返回綠洲。駝鈴響得歡快,維吾爾人頭頂的小花帽,飄拂的白襯衫,在逐漸加深的棕黃背景裡跳躍成音符。一位青年看到了他們,大聲問了好,小倩也大聲回答了他。他們甩和*圖*書著手臂,大步向前。日頭快落了,遠處炊煙飄起。牽駱駝的人正向家裡的熱茶、羊肉抓飯、家人的熱切盼望奔去。他們大步流星地走著,目標明確,心無旁騖。
他被派了活路,有人遞給他一把鐵鍬,他跟兩個犯人成了一個小組,朝柳條筐裡裝沙子。
「馮松全」並沒有看到「牆塌了」的那一天,他只是參加了築牆的「工程」。他也有好多次發現李靜一個人,有時候和小徐兩個人從沙漠裡走出來。監管人員每次無功而返都會在犯人中間掀起幾天快樂的暗潮。
「昨兒夜裡,跑了一個犯人。今天,打牆都圈起來。」李靜開門見山,拿勺子把兒在沙地上畫了個大大的四方形。
其實,送烙餅也不能有幾回。那人還不是早早就被送到北大荒去了!
真的是一點點綠,還有一星星紫,淡淡的紫。
那一天,他們坐車從馬拉松轉進了山道,一路彎彎繞繞向新居方向駛來,伊利亞特充任司機,小心駕駛著這輛深藍色的BMW,順著山間公路慢慢兒的盤旋而上。
李靜的頭卻深深地埋了下去,幾乎扎進了沙堆裡。
土牆圍起,安裝了木頭的大門之後,逃跑已然成為完全的不可能。但是一個逃亡者如同鳥兒般飛去的事實卻成年累月地成為一口|活泉,滋潤著大牆內外的人們。
「老馮好記性。」姓徐的一咧嘴,露出一口爛牙,「不知生死,連影兒也沒留下。」
他揉揉眼睛,雙膝跪倒。真的是一株小草,細細的莖上生著小小的茸毛,尖尖的小小葉片對稱地生在小莖上,多數枯黃著,新生的嫩葉卻綠得可人,在陽光下居然泛著光亮,葉脈精緻得如同淑娉的工筆畫。小葉兒排列齊整,如果生長情況自然,該是羽狀的。那一點紫色,是一朵五瓣的花,露出金黃色的纖細花蕊,再細看,分叉的小莖上,還有米粒大的花苞,淡淡的鵝黃,頂上已經看得到針尖般的那一星淡紫。
遠處,犯人又都幹活兒去了。他也走回了那堆沙子,一鍬一鍬把沙子鏟進筐子。一個犯人看看他,他在四目相接的當兒,傳遞了一個會心的笑。周遭的氣氛馬上輕鬆了下來,人們和他說笑著,傳遞著共同的安慰和喜樂。在此地,他不再是一個「外人」,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這是一個溫和的海,風平波靜。只有在伯羅奔尼薩半島的西岸和南岸、在克利特島周圍的海面上,愛琴海才會抖出大海的威風,掀起巨大的排浪,揚出轟然的嘯聲。在此地,在夕陽下,愛琴海溫柔美麗,波光粼粼,一派祥和。
「那是一種草,長起來整個植株挺立著,葉片對生成羽狀,像煞一面面帆,漲滿了風。那花嘛,一年四季開著,星星點點的……」
伙房的大師傅挑著菜湯和窩頭來到了坯場上,一https://m.hetubook.com.com聲哨子響,犯人們馬上分成小組,團團在空場上坐定。他落了單,不知道該上什麼地方去。
「北方的『死不了』開各種顏色的花兒,沒有這般清雅。這草本植物若是長成了一大片,倒也有氣勢呢。」淑娉一向少言寡語,一下子說了這一大堆話,臉上都熱起來,忙拿扇子搖了兩搖。
日頭快落了,遠處炊煙飄起。牽駱駝的人正向家裡的熱茶、羊肉抓飯、家人的熱切盼望奔去。他們大步流星地走著,目標明確,心無旁騖。
「是啊。說到花兒,也叫麗春。我嫌它俗氣,寧可還叫它虞美人。」淑娉笑答。
昨天還和和氣氣的李科長,這會兒像個老農民似的蹲在坯場上,手裡掐著一支菸,菸灰老長了,都不知道彈一彈。
房子是新的,設備也是新的,房主急著脫手,他們就買了下來。主要是淑娉,她懂得買房子的事,他要看的是環境,他要知道他有多少「用武之地」。
「這是什麼?」他兩眼放光地急問伊利亞特。
他很快就了解,他和犯人們一塊兒正在出大力流大汗建造起高高的土牆把自己和自由徹底地隔絕開來,他不可能高興、不可能歡欣鼓舞、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努力「完成任務」。
長年在軍人當中生活,他一向對周遭的氛圍沒有什麼感覺。身陷囹圄的這些日子,他漸漸地由一個「被人觀看」的位置轉移到了一個從旁觀察的位置。他曾經是一個「外來的」犯人,和其他失去自由的人們有著完全不同的「事由」。但是,他已經一點一點地深入了一個獨特的社會,一個有著極其複雜而弔詭的氛圍的環境,和犯人「同勞動」則是一個全新的經驗,他有樣學樣,仔細著前後左右。
聽得這一番問答,伊利亞特猛搖頭,大嘆從小生長在百花園裡,竟是白痴一個。
「太陽還沒下山,就冷了。」小倩沒話找話。
小倩也發現了李靜異常的沉默。他常常走向塔什拉瑪干,面對波浪起伏的沙山,一坐好半天。李靜有一張不引人注意的國字臉,沒說話先笑,一笑起來還挺實在,讓人一時之間忘掉了他那個公安局的嚇人背景。聽說他是因為「成分高了」才發配到這裡,小倩也就覺得那人還可能說得上話。荒涼的戈壁灘上,周圍盡是些個朝不保夕、背景模糊的人,每當一陣政治的大風掃過,小倩常常在尚未溺水的人裡面尋找看得下去的人,有個互相取暖的意思。
「老馮,跟我們一塊兒吃。」那姓徐的監管人員遞給他一個搪瓷飯盆和一個勺子。
「給什麼作陪襯?」他一頭霧水。
「沒見他寫過字。」李靜抬頭看著小倩。
馬拉松路十五號,街道上種植的橘子樹年輕而稚嫩,樹冠圓圓的,樹蔭裡只容得下一個人。紅瓦白牆的房舍毫無遮https://www.hetubook.com.com攔地立在大太陽底下,房子背後的半山坡上,只有蔓生的荒草,翻過山,古戰場馬拉松就在海邊。
「還在琢磨那個跑了的人……」小倩瞧著沙漠,輕聲自言自語。
「得了吧!沒準兒,他根本朝北去了。」小倩笑話他。
黏土堆進了夾板,夯實。夾板一塊塊移上去,土牆也就一尺一尺往上長。土牆外側的戈壁灘被挖空了,下陷成一道又寬又深的壕溝。從遠處看,那土牆真是高。特別是從北往南走的人,離那古怪的龐然大物近了,連不遠處塔什拉瑪干的沙丘都被擋住了,會以為視覺出了毛病而大起恐慌。六〇年代,這三人高的土牆直逼藍天,四角有更高的瞭望哨,上面持槍的軍人在走動,更彰顯出牆內的森嚴。那東西在當地立了十多年之後才遷走,而且發展成一個更加高大、更加堅固、更加現代化的禁錮地。此地空了之後,土牆坍塌了,裡面用土坯蓋成的一排排矮小的監舍也坍倒了,成了灰白色的廢墟。維吾爾人、咍薩克人路過此地,無不加快腳步,口中咒語連連,視那塊地方是真正的不祥之地。
他卻看著身邊的人,看著手裡捧著的這一截子草,越發的高興。
李靜看小倩,是另外一個眼光。小倩的檔案,他仔細地看過,那裡頭有關她個人的,薄薄兩張紙而已,都是些田徑比賽的成績和數學、俄文競賽的結果。她父親那一段兒,也不過三言兩語,一張卡片而已。厚厚的、小說似的揭發材料都是她母親用複寫紙寫的,一疊疊裝訂整齊。小倩的父親幸虧死得早,倘若人還活著,這些材料又都落到了造反派的手裡,那罪就沒法兒受了。材料裡還有很多段落提到那個「與黨、與社會主義為敵的右派分子」怎樣視女兒如「掌上明珠」,而那女兒又是怎樣地「辨不清是非、站不穩立場」,居然還做了烙餅送到看守所去。
極小心地,他把土塊捏碎,蓋住了植物的根,再從頂上,殘缺的小枝上掐下極短的一小段,捧在掌心裡,下得坡來。
這植物活著。山火烤焦了一切,這小生命卻活著。
小倩看李靜又一個人對著夕陽西下的大沙漠,蹲在那兒,老僧入定般一動不動,就走了過去。
原來如此。難怪整個工地上那麼歡勢,原來有人硬是從槍口下跑掉了。他面無表情,卻在心裡笑了。
李靜苦笑笑,「大風颳過來又颳過去,沙丘也動過來又動過去,連一點兒痕跡也沒留下。」
「昨天,那打坯的?」他腦子裡猛地一亮。
沒有人交談,但有人忍不住地「眙!」了一聲,還有人大聲地唱了起來:「洪湖水呀,浪呀麼浪打浪啊,洪湖岸邊,是呀麼是家https://www•hetubook.com•com鄉啊……」荒腔走板的歌聲從鎖了不知多久的咽喉裡顫顫地抖了出來,竟博得大家善意的哄笑。不笑的,只是那些鐵青著臉持槍督陣的大兵。
到底是年來被監禁的生活讓他比較能接受被呼來喝去的現實,或是他本來就少言的老習慣使然,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只是翻身下了床,三兩下整理了床鋪,扣好風紀釦,拉整齊衣襟,這才走上地面來。土坡並不高,端著衝鋒槍的現役軍人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卻是新鮮的經驗。
「你瞧,人家過的日子。」小倩抬起下巴朝著金光燦爛的沙丘一點頭,風撫動她額前的瀏海,在這個男女不分的世界上,竟撫動出了些許美感。
李靜皺起眉頭,師部政治處成天督促著找到屍首,拉到各勞改單位開現場會,好讓監管工作得以順利進行。龐大的勞改隊伍加上數量不足的監管人員形成的嚴峻形勢,需要這樣一個「死」的教材。
「這是死海啊,只進不出的。」李靜若有所思。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淑娉問道。
「字寫得好不好?」
「哎,對了,那老馮,真的姓馮嗎?」小倩忽然問。
身前身後都是人。有人拿著鐵鍬把掩埋了地窩子的砂土清理出去,用柳條筐挑到戈壁灘上。另外有人一趟趟地把黏土挑到坯場和戈壁灘分界的地方。從卡車上正往下卸又厚又重的長條木板。還有人在忙著用木板搭支架。這會兒,他看明白了,這是要夯土牆,把這塊地圈起來呢。
「虞美人不是曲子嗎?」他也笑問。
小倩那時候還小,烙張餅,拿手帕包了,塞在書包裡,坐了電車換汽車,跑到長城腳下,見著骨瘦如柴的父親,掏出手帕包,硬要看著父親一口口將餅吞下去才肯走的情形,繪聲繪影地寫在了揭發材料裡,還被套上了許許多多的政治大帽子。李靜在油燈底下看這材料,卻看得眼睛都濕了。
「怎麼可能呢?檢查呀、交代呀、學習心得呀,總得寫吧?」小倩追問,一臉的笑。
車子轉向東北,大太陽晃得人眼都睜不開。伊利亞特戴著漂亮的太陽眼鏡,根本沒感覺,專心專意開車。他沒辦法,只好抬起手臂抵擋刺眼的陽光。
那孩子有心計,怕餅子被別的勞改犯搶走,非得瞧著父親一口口咽下去,才放心。十一、二歲的孩子那麼有心眼兒!也不知真假。
「不寫。這人什麼也不寫,拿他還真是沒轍。」李靜搖搖頭,也笑了。這個沒爹的孩子,想必是想到了她自己的父親。這孩子心善呢。他心裡軟軟的。
淑娉也湊過來看,「看那葉子,比裹白疏朗,比裙帶菜活潑。那花兒,有薄荷的顏色,沒那香氣。我見本地人在陽臺上種了,作鋪墊、陪襯。」
小倩目不轉睛地瞧著他們,直到眼睛痠澀,淚水漣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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