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巴黎到克洛敦

赫丘勒.白羅想道:「那邊那位小姐真漂亮。她有一個堅毅的下巴,可是什麼使她如此惶惶不安呢?她為什麼一直迴避對面那個英俊男子的目光呢?看來,她是認識他的,他也是認識她的……」
珍懊惱得幾乎叫了一聲。莊家掃進賭金,付錢給贏家,坐在珍對面的賭客問道:「你不拿走自己贏得的錢嗎?」
霍伯里夫人從盒裏取出一支香煙,把它插在長煙嘴裏,她的兩隻手都在顫抖。
「我自有打算。」
「對不起,夫人,這裏禁止吸煙!」
說著,他親切地點點頭就走了。這招也很貼心。否則珍可能認為,他僅僅為了跟她結識,而把贏的錢讓給她。不過,他不是那種人,他那麼親切……而此刻,他竟正好坐在她對面!只是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錢已花光了,巴黎的最後兩天也一晃而過(唉,無聊的最後兩天),而現在手中機票上的目的地一欄,印的已是家園的名字。
跟他並排的布賴恩醫生,小心地撫摸著自己的橫笛,心裏琢磨:「我無法下定決心,我就是無法下決定。這是我職業生涯的一個轉捩點啊……」
「這就對了,」他說。「如果你把錢留在桌上,別人馬上就會把它拿走!這是一定的。」
她的思緒回到所謂的「開始」——也就是買下愛爾蘭賽馬會賭票的那天。那的確是件奢侈的行為,但卻令人充滿期待……
5號就要翻轉過去,小球滾動了。珍伸出手,6,她放在6上。
對面的這位諾曼.蓋爾則在尋思:「她真漂亮,實在漂亮!她一定記得我。記得她的賭金被掃走時,她有多沮喪啊。但後來看到她得到那筆錢的喜悅,我什麼都值得了!我到底做對了……她的微笑真叫人喜愛:健康的牙齒,堅固的牙床。活見鬼,我怎麼這麼激動!沉住氣,小伙子!」
「給我一份冷牛舌。」
珍輕蔑地撇了撇嘴,眼光落在前面的其他乘客身上。
飛機開始了午餐服務,乘客總共有二十一人,十人在前面的客艙,十一人在後艙。機組有兩名駕駛員和兩名空服員,引擎的噪音被高超的技術消音了,甚至耳朵也無需塞上棉花。不過,還是有其他噪音,交談仍然困難,只和-圖-書能胡思亂想。
空服員周到、敏捷、迅速地走了。接著馬上出現了一個頭髮烏黑的年輕法國女孩。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連衣裙,拿來了一個小珠寶箱。霍伯里夫人用法國話吩咐這個女孩:
他向旁邊走過空服員說:
珍狐疑地拿起贏得的錢。這是不是搞錯了?她有點困惑。或許她是下在5上了。她懷疑地瞅了那陌生人一眼。他又回了一個微笑:
這是一個年紀不輕的小個子,蓄著偌大的八字鬍,蛋形腦袋;他把自己隔著走道而鄰接珍的座位恭敬地讓出來。
「何必去猜測將來如何,」珍阻止自己胡思亂想,「幹嘛瞎操心?」
「見鬼!」霍伯里夫人表示不滿。
「親愛的,完全不可思議,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你說在哪兒?在鐘拉潘嗎?哦,對了。不,在盧比納……是,就是同一班老人……不,不,當然囉,我們坐在一塊兒吧。難道不行嗎?誰?啊,我明白了……」
他從盒子裏小心、愛戀地取出橫笛。音樂……在樂曲聲中可以忘卻人生的一切憂慮。他笑瞇瞇地把橫笛拿到唇邊,接著又將它放下。蓄著小鬍子的那位矮個子就在旁邊打盹。
「可是另一個婦人,」珍心想,「就是個名副其實的貴夫人。住在郡鄉、習慣騎馬活動的類型。」但旋及她便忘了那兩位婦人,而被窗外機場的景象所吸引。好多飛機都在等待起飛,有一架看來好像是一條金屬蜈蚣。
珍.格雷是最後一批走進客機的乘客,她毫不費力地找到了自己的第十六號座位。有幾個人則繼續穿過隔門、小廚房、兩間盥洗室,朝前艙走去。大多數的人已經就座完畢。通道的另一面,有人在起勁地交談。其中一個聲音刺耳尖銳,而且大都是她在發話,珍稍微皺了皺眉頭,她很熟悉這種類型的聲音。
「你應當拿出憑據!還有塔爾.哈雷夫和薩基耶.戈茲……」
在珍和其他五個年輕小姐工作的美容院裏,是一片嘻笑聲和嘈雜聲。
接著是計劃,一堆幻想,一堆爭論……
「好了,馬德琳和_圖_書,這個就留在我這兒。」
機師們用法語互相吆喝一陣——引擎隆隆響起——停歇——再響起——障礙物排開——飛機終於起飛了。
小球跳了一下就不動了。
「我贏的錢?」
「來趟海上之旅如何?」
膽大的金.杜邦準確一擊,打死了黃蜂。
女佣人再度離開。霍伯里夫人揭開箱蓋,從漂亮的箱子裏取出一把指甲銼子。然後,她對著一個小鏡子久久地研究自己的面孔,一會兒撲點兒香粉,一會兒又塗塗口紅。
整整一百鎊。
霍伯里伯爵夫人則在思忖:「我的天,究竟該怎麼辦呢?這下糟透了。我看只有一個辦法,只要我膽子夠大。這我能夠辦到嗎?我能矇混過去嗎?我的神經快受不了了。全都因為古柯鹼。我幹嘛要碰那東西呢?我的面孔看來好嚇人,太嚇人啦!維妮塔.克爾那爛女人在這兒,就更糟糕了。她老是盯著我瞧,好像我是一個髒東西。她想把斯蒂芬據為己有,可是卻希望落空了。那張大長臉弄得我好緊張,真的跟馬臉沒兩樣。我恨死了這些鄉紳階級的貴族。天哪,我該怎麼辦呀!應當想點什麼辦法!那老妖精可不是說著玩的……」
「是呀。」
彼此閒聊的兩個婦人已不做聲了,她望過走道。那位翠斯騰瓷偶夫人氣惱地嘟嚷著,瞧了瞧裂掉的指甲。她撳了撳電鈴,當穿著雪白衣服的空服員來到她面前時,她說:
「噢,很樂意,請坐吧,太太!」
在布爾歇機場上,九月的太陽還很酷烈。旅客們熱得昏頭昏腦,懶洋洋地步入機場,順著舷梯登上「普羅米修斯」號飛機;幾分鐘以後,它就要從巴黎飛往克洛敦了。
他笑著說——笑容非常迷人。白白的牙齒,棕黑的臉蛋,藍眼睛,短短的鬈髮。
女佣人朝機尾堆放蓋毯和行李的地方走去。不一會,這女孩就拿了一個小化妝箱回來。西塞莉.霍伯里夫人從女佣手裏接過小箱子,就遣她走了。
一想到海上之旅,珍的心不禁怦怦直跳。但最後,她還是忠於她第一個選擇:到盧比納去消磨一個星期。她的許多客人都去過盧比納,或者剛從那裏回來……
她也拿出煙盒,就著西塞莉.霍伯里遞上和*圖*書的火柴點了火。
珍敏捷的巧手正給顧客理好一綹綹頭髮,捲成服服貼貼的鬈髮,嘴裏向顧客提出一些反射性的問題:「您多久沒燙頭髮了,太太?」「您的髮色好特別呀,太太。」「今年夏天很棒,不是嗎,太太?」,但腦中卻想著為什麼就我不能去盧比納?現在,她終於能夠暢遊一回了。
「你看看這些庫爾德煙斗,簡直像是現代作品。煙斗上的裝飾就像那個西元前五千年的陶器……」
「賭注下定啦。」莊頭說。
「這一點用不著懷疑!他們——德國人、英國人、美國人,全都錯了!史前陶器發明的日期,他們說得根本不準!比方說,薩邁拉陶器……」
珍屏住氣息,這是她一生中的第二次飛行,她仍舊感到十分興奮?飛機往前疾馳,看來好像要撞上圍牆了……不,眨眼間,他們已經在大地上空了,上升,再上升,盤旋升高,布爾歇機場遠遠落在下面了……
客艙的深處,在二號座位上,吉塞爾太太的頭忽然向前伸出一點,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但她不是在睡覺,她也沒在說話或思考。
正巧,她和對面的一個賭客同時下注:她選中了6,他選中了5。
坐在克蘭西先生後面的賴德先生心裏直翻騰:「我一定要堅持到底,只是會很辛苦。我不知道怎麼提高下一筆股息……如果轉讓股份那就嗚呼哀哉了……哦,該死!」
克蘭西先生是個作家,寫過許多偵探小說;他從諾曼.蓋爾後面的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客艙尾部去,並從自己放在那裏的外套口袋裏掏出一份英國布萊蕭火車時刻表,然後拿著它回來,想要為自己的小說構思一個完全的「不在場證明」。
「但我下的是6呀!」
「如果你贏了大獎,你要做什麼啊,親愛的?」
那是在賭輪盤時發生的一件插曲。那幾天的晚上,珍都放任自己小賭一把,但不管怎樣,她都絕不超過某個限額。這天一反迷信傳統的,一開頭她就很不走運。她已經賭了四個晚上,這一次是她今天的最後一筆賭注了,之前珍一直小心地把賭注押在她彩色號碼上。她贏了一點,但多半是輸;此刻,她把錢捏在手裏,屏息等待。
討論繼和_圖_書續下去。
「啊,我的肚子。」赫丘勒.白羅哼了一聲,牢牢地閉上了眼睛。
金.杜邦個子很高,彬彬有禮,樣子有點懶洋洋的,他溫和地反駁說:
「5號,紅的,單數,贏啦。」
坐在他們後面的是兩個法國人。一個蓄著落腮鬍;另一個年輕得多,大概是前者的兒子。兩人正比手劃腳地熱烈談論什麼。
珍.格雷想道:「絕不瞧他!不,絕不,我要望著窗外想心事,我得挑件事情想想,這是最好的辦法。這樣我才不會慌亂:我得從開始想起,好好回溯一番。」
空服員阻止她:
諾曼.蓋爾站起身來,到廁所去。他才離開,珍立即從手提包裏取出小鏡子,不安地看了看自己,擦上一點香粉,再塗上口紅。
跟他並排而坐的是一個體面而頭髮斑白的男人。他膝上放著一個打開的橫笛外盒,手裏則呵護備至地擦拭著一根橫笛。怪了,珍想到,他看來根本不像一個音樂家,而像一個律師或醫生。
結果「大獎」她沒得到,但她贏了整整一百英鎊!
客艙恢復平靜。談話聲停止,每個人都專心想著自己的心事了。
維妮塔.克爾女爵嘀咕道:「哼,無恥的婊子!這就是她。或許理論上她貞潔無瑕,但她骨子裏根本是個妓|女的料。可憐的斯蒂芬,他要能離開她就好了……」
阿曼德.杜邦先生打開一個飽經滄桑的航空旅行袋。
珍的正對面坐著一位身穿鮮豔淺藍絨線衫的年輕人。為了不跟這年輕人的視線相遇,她打定主意不朝正前方瞧,絕對不!
有沒有可能這十天在盧比納的歡樂都在那次付之一炬?
至於珍自己這排的視線,則全被那個穿藍色絨線衫的男人給遮住了。也說不出理由,反正珍打定主意不去看他。
對她來說,衣著不成問題,珍跟大多數在倫敦鬧區工作的女孩一樣,只要花很少一點兒錢,就能把自己打扮得既時髦又漂亮,指甲,化妝,髮型,完全無可指摘。
「是的,夫人。」
然後是一個外國人謙遜、愉快地回答:
「我要是你,珍,我寧可買一件皮大衣,上好的皮大衣。」
「馬德琳,去把那個紅色摩洛哥皮的化妝箱拿來給我。」
阿曼德.杜邦先生猛然https://m.hetubook.com•com一揮,差點兒把空服員剛才放在他面前的一個盤子碰掉了。
「叫我的女佣人到我這兒來一下。她在前艙。」
普羅米修斯號越過法國領土上空朝英吉利海峽飛去,後艙的乘客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於是,珍去了盧比納。
飛機稍稍下降。
吉塞爾太太已經死了……
接下來呢?
正當克蘭西先生認真安排晚上七點五十五分在沙里布的故事細節時,一隻黃蜂在他頭頂上討厭地嗡嗡盤旋,克蘭西揮手,沒打到牠,黃蜂於是飛到遠處去糾纏杜邦父子的咖啡杯。
空服員把咖啡放在她面前。她望了望窗外,下面是金光閃耀而蔚藍的英吉利海峽。
珍偷看了外國人一眼。
坐在兩個夫人後面的,是那個跟「真貴婦」交換座位的矮小外國人。他脖子上緊緊圍了一條根本用不著的圍巾,似乎睡熟了,但或許是珍凝視的目光驚動了他,他張開眼望望珍後,又閤上眼瞼。
珍微微扭過頭,瞧見那兩個逼迫這個外國人禮讓座位的婦人。她們提到盧比納激起了珍的好奇;因為她也剛剛去過那兒。她記起最後在哪兒見過其中一位婦人——在賭桌邊見過。當時,這個婦人一會兒握緊拳頭,一會兒又把拳頭鬆開;一張精心雕琢、活像尊翠斯騰瓷偶的臉蛋,一會兒發白,一會兒又緋紅。珍一下就想起這個人的姓名。當時,一個女友曾向她提到這個婦人:「她雖然也是個貴夫人,但並不是貨真價實。從前,她是在劇團唱歌的。」女友的口吻中有一種輕蔑和嘲笑。這個女友名叫梅西,她的工作挺不錯——充當按摩女郎,她能「消除」顧客過度肥胖的現象。
「花掉一半,另一半存起來,你永遠料不到將來會發生什麼事。」
「不,下6的是我,你下的是5。」
老杜邦先生激動地向小杜邦嚷嚷起來:
還剩下兩個號碼沒人下,5號和6號。要把最後一把下在其中一個號碼上嗎?可是下在哪個號碼上呢?5還是6?哪個她比較有感覺?
飛機突然劇烈地搖晃了一下,晃得人的眼睛都發昏了。布賴恩醫生很高興,他從不暈車,也不暈船,坐飛機也不會暈機。
「我怎麼會這麼……好像才十七歲似的!」珍懊惱地責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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