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五章

那一刻的她相當美麗——魁偉高大,比例完美——她驕傲地抬著頭,陽光從她金紅色的頭髮上流洩而下。
「她真是不可理喻!我就連跟你講話她都要來鬧。華特,你當初為什麼要娶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必須過去。他被抱住了——緊緊擁抱著,耳朵裡反覆出現一些支離破碎的句子。
「我們是一個老世家。」他平靜地說道。
「這麼做根本是通俗劇裡的老套胡鬧場面。」
「我想全家上上下下的確都知道了——多謝你那傳得很遠的聲音。」
「你就是這樣!老是辱罵我!反正我習慣了,你跟我說話時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措詞。」
「不喜歡!」弗農從他小小的胸膛裡擠出一聲長嘆,「我想住在這裡——直到永遠、永遠、永遠!」
西德尼舅舅的落葉松山莊是一處蓋得很牢固的紅磚鄉間別墅,位於伯明罕附近。有一次弗農被帶去西德尼舅舅跟凱莉舅媽家,那裡有三英畝大的絕佳遊樂場,有玫瑰花園、爬滿藤蔓的棚子、養著金魚的水池,還有兩間布置得很合宜的臥室。
「你不能這麼瘋狂,你沒那麼喜歡安斯提,你根本就不喜歡他!」
「但是,」他慢慢說道,「如果我像西德尼舅舅的話……」他停了下來,試著把話說清楚。
「如果你帶她來這裡,我就回伯明罕。」
「就算那樣……」
弗農記得他父親如何環顧四周,凝視著房子,然後把目光調向遠處,朝舊修道院廢墟的方向望去。
「我猜其他人也都會這麼想!華特,我真搞不懂,你說你們是一個老世家,而這一切……」
「媽咪說,」弗農說道,「好女人是不抽菸的。她對羅彬森小姐這樣講。」
「喔!我知道,我知道的。可是再怎樣都比這無窮無盡的慘況來得好。當然,在內心最深處,我還是愛著佛瑞德——我一直如此,但他卻從來沒愛過我。」
「謝謝你啊!你還真是有禮貌啊!你倒是說說看,她一文不名是誰的錯?她本來有個很好的丈夫……」
「親愛的……到我這裡來。」
「我愛這個地方,」他緩緩說道,「這大概是家族遺傳吧。我不想放棄這裡。」
他朝著門口走去,在那裡頓了一下,然後回頭看她。「如果路維林死了——看來這幾乎是肯定的事,妮娜一和圖書定要想辦法找工作,也必須替那孩子做打算。你的反對也適用於那個孩子嗎?」
「喔,是啊!」妮娜說著吐出一片如雲的煙霧。「我想她說得對。你懂吧,弗農,我不是好女人。」
不過她們沒有來。麥拉對自己說,華特真是讓人無法理解,就只因為她說了幾句其實並非真心的話……
「哈囉,孩子,」她說道,「我沒看到你在那裡。我很納悶,剛才那些你聽得懂多少?」
妮娜姑姑說過,她不是個好女人——但她非常漂亮……
妮娜姑姑說的話多麼奇怪啊!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半帶笑意,所以也許她不是認真的。然而這些話裡有某種他不太明白的含意,讓他害怕。
「麥拉,你是這棟房子的女主人,」華特.戴爾說道,「如果你反對我妹妹來這裡,那麼她當然不會來。」
「怎麼了?」妮娜說道。
華特.戴爾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弗農盯著他看,困惑不已。他知道父親在心裡天人交戰,不過他不明白這番掙扎所為何來。
「華特對社會規範發表意見耶!這真是滑稽啊!」
「你把意思挑得很明,幾乎是在侮辱人了。」
有一天,妮娜爆發了。
「你老是冷嘲熱諷的!道德對你來說毫無意義——徹底沒有意義。」
「那是兩回事,」妮娜的微笑變大了,「來這邊,弗農。」
弗農考慮了一會。
「你要補償我——你,我自己的兒子——你不能像他們一樣……那樣陰沉、嘲弄別人。你不會讓我失望的……你永遠不會讓我失望的……是吧?你得發誓……我的兒子,我親生的兒子。」
妮娜很少回普桑修道院,事實上,她來訪的次數逐年減少,也從未帶小女兒同行。弗農即使不懂人情世故,也還是清楚地察覺了某些事情:其一是,他父親不喜歡西德尼舅舅,卻仍然對他極度禮遇。其二是,他母親不喜歡妮娜姑姑,卻不介意表現出來。
「我不知道。」弗農含糊、侷促不安地說。
「對,這也是我會恨你的原因之一,你永遠不直說,總是表面有禮地冷嘲熱諷,老是裝模作樣。我真想知道,這種維持表象的做法有什麼必要?反正整個家裡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怎麼想的,我又何必假裝?」
「我正在寫信給你爹地。也許過不久,和_圖_書妮娜姑姑跟喬瑟芬就會來這裡住了。那樣不是很美妙嗎?」
有時候,妮娜在花園裡坐著跟華特聊天,麥拉會加入他們,接著在隨後總是會出現的片刻停頓中,她會說:「我想我最好還是離開,看得出來我礙事了。不,謝謝你,華特(這句是用來回答一陣輕聲囁嚅的抗議之詞)。我什麼時候顯得多餘,我自己看得可清楚了。」她會咬著嘴唇、緊張地握緊又放鬆雙手、棕色的眼睛裡含著淚水走開。然後,華特.戴爾總是會一臉非常冷靜、不以為然的表情。
「是啊,可是,我親愛的姑娘……」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妮娜笑了——一種古怪簡短的笑聲。
「佛瑞德會跟我離婚的——他會很樂得這麼做。然後我就可以再婚了。」
妮娜打開肩背包拿出玳瑁製的盒子,抽出一支菸,然後點著了它。弗農望著她,著迷不已。他從來沒看過女人抽菸。
「不是這樣的,我已盡可能努力對你客客氣氣了。」
他走了出去。麥拉站在那裡盯著他的背影,淚水出現在她眼中,然後開始滑落。弗農不喜歡眼淚,他慢慢朝著門口移動,但是來不及了。
「女人跟男人是非常不一樣的。」弗農的父親平淡地說道。
「你不喜歡那樣嗎?」妮娜仍然望著他。
他聽話地靠過去。妮娜把雙手放在他肩膀上,然後用謎樣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他很有耐性地順著她,他從來不介意妮娜姑姑碰他,她的雙手很輕盈,不像他母親那樣死抓著不放。
「至少,他那時娶了她。」
他對這一切太了解了。他說了母親期望的話,正確的回答了「是」跟「不是」。他實在好恨這一切,這一套總是出現在好靠近耳朵的地方。
「意思是說你像你父親那邊的人,不像你母親那邊的——對你來說這樣比較不走運。」
「不能嗎?你知道,雖然我不是很像樣的媽媽,但我會帶著她跟我一起走的。佛瑞德才不在乎她——他恨她就像恨我一樣。」又一陣停頓,這回比較長。然後妮娜慢慢地說道:「人類能夠害自己陷入多麼可怕的困境啊。而且就你跟我的狀況來說,華特,這全都是我們自己的錯。我們這一家真是了不起……我們替自己,還有任何跟我們扯上關係的人都帶來厄運。」
「我m.hetubook.com.com們真的不是什麼理想的家族,」她說道,「你跟我,我們把事情弄得相當糟。」
「如果我像西德尼舅舅,」他突然說道,「這樣會不會比較好?」
「喔!那麼妮娜這次真的打錯算盤了。」
他父親說了某句話,聽起來很像是「豬吃社交界」之類的。妮娜又笑了。
又是一陣停頓,然後他父親說道:「有那麼慘嗎?」
妮娜發出尖銳的吸氣聲,點點頭。「夠慘了。華特,我覺得我撐不了多久了。佛瑞德痛恨看見我。喔!我們在公開場合表現得完美極了——沒有人猜得到——可是天啊,我們獨處的時候真是糟透了!」
「還有那孩子,」華特.戴爾說道,「你不能就這樣撇下她走掉。」
「那是什麼意思?」弗農說道。
「你從來不照我期望的去做!你恨我!你故意做這種事來讓我痛苦。不過還有一件事情,我還在這裡的時候,別把你那個寶貝妹妹帶回家來。我不習慣跟那種女人相處,懂了沒?」
「弗農,因為戴爾家人從來就不幸福,也不成功。而且他們做不了好事。」
「你還不懂嗎?在這個節骨眼上,重點不在道德問題。重點在於我妹妹此刻一文不名,我必須去蒙地卡羅看看能為她做什麼。我本來認為任何有腦袋的人都看得出這一點。」
弗農知道,那個孩子指的是他素未謀面的表妹喬瑟芬,他會在耶誕節送禮給她,然後也都有收到回禮,他納悶地想,為什麼喬瑟芬會是「貧窮的」,為什麼母親會替她感到難過,還有為什麼妮娜姑姑「不守婦道」——那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去問羅彬森小姐時,她變得很激動,然後跟他說他絕不可以提起「這一類的事」。哪一類的事?弗農納悶著。和*圖*書然而他也沒有再多想,直到四個月後,這件事再度被提起為止。這回沒有人注意弗農在場——眾人情緒太激動,顧不了這麼多。他的父母親正激烈地討論某件事。母親一如往常的大嚷大叫、情緒激動。父親則非常安靜。
弗農盯著她看,朦朧地覺得憂傷。「我認為你非常漂亮。」他頗為害羞地說道。
「好得多,好得多了。」
「是,然後呢?」
這次是他父親漲紅了臉,用非常低沉的聲音說道:「我搞不懂你,麥拉。你是個好女人——一個仁慈、有榮譽感、正直的女人——然而你竟說出那樣低級卑鄙的嘲弄,降低自己的格調。」
「那個啊?我們兩個都不在乎。」
不知怎麼的,弗農並沒有太驚訝。他原本就不認為她們會來。
「如果我像西德尼舅舅,那我就會去住落葉松山莊,而不是這裡。」
「沒錯,」妮娜說,「你是一個戴爾家族的人——十足的戴爾家人。麥拉運氣真背,不過就是這樣。」
「到頭來安斯提會在乎的。」
「我的確不喜歡他——但他對我很著迷。」
他父親平靜地說道:「這個問題只要用『是』或『不是』來回答就夠了。」
「為什麼這對我來說比較不走運?」
「真可恥!」麥拉說。「跟男人跑了,結果還不到三個月又跟了另一個,這顯然是她的本性。我一直都知道她就是這樣。男人,男人,男人,心裡沒別的,就只顧男人!」
在弗農的記憶中,五歲到九歲的那些年有點模糊不清。情況在變——不過變化很慢,所以影響不大。奶媽沒有回來;她母親中風了,無法自理,她被迫留下來看顧。有一位羅彬森小姐被安排來當女家教,這個人實在太沒特色,弗農甚至記不起她的長相。在她的管教下,他一定變得有點蠻橫,因為才剛過八歲生日,他就被送去住校了。學校第一次放長假時,他的表妹喬瑟芬已搬來家裡住。
「你認為我會希望有個小女孩住在家裡,結果到頭來像她媽媽一樣嗎?」
華特.戴爾起身,心不在焉地裝著菸斗,然後慢慢地走開。這時妮娜第一次注意到弗農。
「你又來了——又在諷刺人了。無論如何,我可是很樂意告訴你,我對你那寶貝妹妹有什麼想法。跟一個男人跑掉,又跟第二個私奔——我想知道,www.hetubook.com.com為什麼第二個男人不能養活她?還是說他已經厭倦她了?」
對某些維京水手來說,她是合適的伴侶。
那天午茶後,麥拉的心情就變好了。她在寫字桌前寫信,然後在弗農進來的時候開心地抬頭看他。
華特.戴爾的眼神微微一閃,突然間弗農明白了某件他母親不懂的事情。他對於這番對話的實際內容理解有限,不過他掌握到精髓了:妮娜姑姑生病或者很不快活,媽咪為此很生氣,她說如果妮娜姑姑到普桑修道院來的話,她就要回伯明罕的西德尼舅舅家。她擺明那是一種威脅——不過弗農知道,如果她真的回伯明罕去的話,父親會非常高興。他確定事情就是這樣,但這同時也令他不解。這就像羅彬森小姐給他的某些懲罰,比如說半小時不准講話。她以為他會像午茶時間不准吃果醬一樣介意這種事,而幸運的是,她從來沒發現他其實根本不在乎,反倒還滿享受這種待遇的。
「我本來認為你會在意家族的聲譽。她讓家族蒙羞——如果你是真正的男子漢,就該徹底把她逐出家門,她活該。」
「怎麼樣?」麥拉說道。
沒多久就有件怪事發生在妮娜姑姑身上。母親開始講到她,而父親會斜瞄弗農一眼,同時設法讓她噤口。他只聽到幾句話:「那個可憐的孩子,我實在替她難過。你只要看妮娜一眼就知道她不守婦道,而且永遠都是這樣。」
「隨便你怎麼想,麥拉。無所謂,我知道你對此事作何感想。」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但你沒在聽。他有急性肺癆的毛病,所以必須放棄工作,他也沒有祖產。」
「不——別提這個。」
「這是妮娜的特質之一——她的行事動機從來不在於獲利。她是個傻瓜,一個該死的傻瓜,否則她也不會把自己扯進這一團亂裡。她永遠是讓感情跟常識一起失控,才讓麻煩變本加厲。她不會要佛瑞德一毛錢,安斯提想給她一筆錢,她根本理都不理。且提醒你,我同意她的看法,有些事情是一個人不能做的,但是我肯定得去那裡處理事情。如果這讓你心煩,我很抱歉,但事情就是這樣。」
然後有一會兒,弗農什麼都聽不到。他們的聲音放低了,似乎在爭辯,最後父親的聲音再度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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