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四章

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哀傷,弗農感覺到了。
「那我就在這邊陪你吧。」法蘭西絲說道,「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數出來牆上有多少朵鳶尾花?你可以從右邊開始,我會從左邊開始。你會數數吧?」
「或許是關於葛林先生、普多、史卡洛還有崔伊的書。」
「沒有人跟我說不能去那裡。」弗農說。
「敢情是,敢情是。」科爾斯醫師又說了一遍——弗農心想,這樣實在幫助不大。
「可是你知道我的工作不能這樣。我的工作是照顧生病的人。」
但他有另一種恐懼。隔了一、兩分鐘後,她慢慢說道:「再跟我說一次,那天你怎麼會從牆上摔下來。」她知道所有關於野獸的事,也很小心不要表現出任何揶揄之情。她聽完弗農的話,並且在他講完的時候溫柔地說:「不過你早就知道它不是真的野獸了,對不對?那只是用木頭跟鋼弦做的東西。」
「我自己的孩子,背棄我轉向一個陌生人。」
弗農猜有五十朵。他很確定不可能超過五十朵的。他開始數了,但不知怎麼的,他不知不覺地闔上眼皮,睡著了……
「我知道,」弗農說,「但夢到它的時候就不是那樣了。而且當我在花園裡看到它靠近的時候……」
他補上底下這句話的時候相當僵硬不自然,因為他害羞了:「請不要太快離開,好嗎?」
弗農想了很久,然後搖搖頭。
不幸的是,華特.戴爾偏偏在這一刻走進來。有一會兒他驚訝地站在原地,接著便憤怒地漲紅了臉。
「她很快就會回來的,」科爾斯醫師說,「對,很快。在她回來以前會有個護士代替奶媽來照顧你……法蘭西絲。」
她跟著他走出育嬰室。法蘭西絲讓弗農上床睡覺。他原本想問些問題,但她談起了一隻狗,一隻聖伯納大狗,那是當她還小的時候養的狗,他聽得入迷,以至於忘記了其他的一切。
後來弗農回顧童年時,這段日子顯得相當突出。「摔斷腿的那時候」,標記出一個獨特的時期。
他以為法蘭西絲低聲細語著「可憐的孩子」,不過那當然很荒唐。她微笑著說道:「我也很享受這段時光。某些我照顧的病人不喜歡玩。」
「來吧,親愛的,」弗農的父親輕柔地說道,「走吧。」
她嚴肅地說道:「別為了你無須負責的事情責怪自己,這不能說是你的錯。」
法蘭西絲沉默了一會兒,想著華特.戴爾之前怎麼形容這個年紀還小的兒子。
他指的是他原來的奶媽,不是法蘭西絲。
偶爾在喝過午茶以後,她會跟弗農說故事。故事從來不重複:今天是淘氣小男孩與小女孩的故事,明天就會是關於中了魔法的公主。弗農最喜歡後面那種故事。有一個他特別愛的,是關於一個住在高塔裡的金髮公主,還有一個戴著綠色破帽子的流浪王子。那個故事的結局場景是在森林裡,可能就是因為這個理由,弗農才會這麼喜歡。
有時候會有個多出來的聽眾。麥拉通常會在剛過中午的時候進來陪弗農,那時是法蘭西絲的午休時間,不過弗農的父親偶爾來訪時總選在午茶後,那時候正好是說故事時間。這漸漸成了一種慣例,華特.戴爾會坐在法蘭西絲後方的陰影裡,然後注視著講故事的人,而不是他的孩子。有一天弗農看見父親的手悄悄伸出來,輕柔地握住法蘭西絲的手腕。
「你逃開了,這樣相當可惜,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嗎?留在那裡仔細看清楚會好得多。你會看到那些男人,也會知道它其實是什麼。仔細看是一件好事。如果你最後還是想逃,你可以隨後再跑開——不過通常看過後你就不會想逃了。而且弗農啊,我要告訴你另一件事情。」
「那麼多!」法蘭西絲說,「牆上的花應該不到一百朵。我猜有七十九朵,你猜有多少朵?」
當時他視為理所當然的幾件小事,之後回想時也讓他很感激。舉例來說,科爾斯醫師跟戴爾太太之間曾有過非常火爆的會談,這段會談當然不是發生在弗農的房間裡,不過麥拉提高了嗓音,即使隔著房門弗農也聽得到她義憤填膺的叫喊:「我不知道你說我害他激動是什麼意思……我認為應該由我照料自己的孩子……我當然心煩意亂,我不像那些根本就沒有心肝的人——徹底沒有心肝。看看華特,連一根頭髮都沒亂!」
「那裡離你家這麼遠,你去那裡做什麼呢?」
「你們全都一樣,你們這些醫院護士!跟別人的丈夫調情。你真是可恥,連在純潔的小孩面前也這樣,你把亂七八糟的事情塞進他腦袋裡。你得離開我家,立刻離開,我會告訴科爾斯醫師我對你的看法。」
「敢情是,敢情是。」科爾斯醫師說道。
「沒什麼。」弗農說道。
弗農想了一想,然後說要。科爾斯醫師離開了房間,隨後法蘭西絲端來了柳橙汁,裝在一個奇形怪狀、有個長壺嘴的杯子裡。看來弗農得從那個壺嘴喝果汁了。
「我幼小的孩子,我在世上僅有的。神啊,別把他從我身邊帶走,別把他從我身邊帶走!如果他死了,我也會死!」
很久以後,弗農醒來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當然,在床上醒來再自然不過了,但有一大塊東西在面前隆起來,這就不自然了。就在他盯著這玩意看的時候,有人說話了。是科爾斯醫師,弗農與他還滿熟的。
兩、三分鐘後進來的法蘭西絲,承受著洪水般的譴責。
嗯,弗農知道。鐵匠的父親賈柏先生就拄著拐杖。他也要用拐杖了!多棒啊!
起初非常單純——麥拉提議要為弗農做某件事,而他說他寧可讓法蘭西絲來做。
這真讓弗農驚訝,因為他想不出要做什麼事情。讓他更加困惑的是,父親也起身了,而且低聲說道:「請你原諒我。」
不過華特.戴爾的話讓弗農開始思考了。隔天早上他跟法蘭西絲談起這個難題。
「你覺得想吐,我覺得很遺憾,」她說道,「想喝點柳橙汁嗎?」
「為什麼?」
「麥拉——安靜!」
「弗農,弗農,我的寶寶……」
「是一個不快樂又寂寞的女人。」
「嗯——哼,是這樣嗎?好吧,看來你必須接受懲罰了。你知道嗎?你跌斷腿了。」
「在別人抱怨自己被侮辱的時候,我總是覺得很荒謬,」她開朗地說道,「這個字眼太誇張了,不是嗎?請不要擔心或者認為我會介意。你應該明白吧,戴爾先生,你的太太是……」
「戴爾太太……」
「喔,這完全不要緊的,我了解。然而我認為我最好在安排得當的狀況下盡快離開,我在這裡讓戴爾太太不開心,結果她就害自己情緒太激動了。」
她對他露出微笑——不是純粹禮貌性的那種笑法,hetubook.com.com而是一種嚴肅的微笑,友善卻很含蓄。
「說真的,麥拉,我為你感到丟臉。你簡直是在胡說八道。」
她在哭泣。弗農也開始哭,他突然間害怕起來。麥拉在呻|吟抽泣。
「你好殘酷,」她啜泣著說,「太殘酷了。你希望我最好死掉,你恨我。」
「戴爾太太,聽我說,你必須克制一些。一定要克制!」她抬起頭,弗農的父親就站在門口。「戴爾先生,請把你太太帶開。我不能讓我的病人激動心煩。」
一種奇特的新感受從弗農心裡升起——一種古怪的感激。有人真的了解他。
那聲音裡包含的是俐落的命令,而不是懇求。
這讓他笑了,不過笑卻弄痛了受傷的地方,所以他停了下來。法蘭西絲建議他再睡一會,但他不想睡。
「除了你以外,沒有人對我這樣講過。你——我想就是你的勇氣讓我這麼仰慕——你徹底、無所畏懼的誠實。我替弗農感到遺憾,他竟然現在就失去了你,太快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該怎麼才能表達歉意?我太太講的那些話……」
「我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也知道你幹了什麼,我看到你天天都偷溜到這裡來。你總是在對這個女人或那個女人求愛,育嬰室女僕、醫院護士,對你來說全都一樣。」
「他快死了,」麥拉哭喊道,「他快死了,他們卻不肯告訴我!可是他應該死在我懷裡啊。」
「關於什麼的書?」法蘭西絲微微地笑了。
「我不怕狗。」弗農說道。
她去了——同時開始哭泣,對於自己方才所做的事情感到有點害怕。一如往常,脫口而出的話比她原本打算說的還過火。
「喔!」麥拉說道。她站在那裡,全身發抖。
「是喔?」弗農很高興,心裡一陣陶醉。他跌斷腿了。他覺得自己好重要。
教這個小男孩討厭自己的母親,真是殘酷、邪惡,他們全都是一個樣,每個人都討厭她——如今她在這個世界上只剩弗農了,而現在他也被人哄著反對她、討厭她。
「是呀。你必須躺一陣子,而且之後會有一段時間要用拐杖。你知道拐杖是什麼嗎?」
不知怎麼的,法蘭西絲已擋在麥拉跟床鋪之間了。她抓住麥拉的肩膀,聲音裡有奶媽對下級女僕凱蒂講話時的那種口氣。
弗農驕傲地說,他可以數到一百。
「對,」她說,「我確實這麼想。」
「戴爾太太……」
他現在真的生氣了。麥拉感覺到一股恐懼在搏動,但她奮力喊出她最後的謾罵。
讓弗農非常驚異的是,法蘭西絲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道:「今天下午我們恐怕必須把您請出去了,戴爾先生,弗農跟我有別的事情要做。」
有一陣停頓。她抬眼看著他——用那對堅定的綠色眼睛。
「我當然最愛我媽咪,因為媽咪說小男生都最愛他們的母親。可是我喜歡跟父親在一起,不過那是不一樣的,我猜這是因為他是男人。我長大以後該做什麼,你有什麼看法嗎?我想當個水手。」
「我不是很介意跌斷腿。有你可以陪我玩是非常好的事。」
但實際上,法蘭西絲比她自己預期的還更早離開。這一切全都發生得非常突然,在弗農的經驗裡,事情總是如此。
法蘭西絲的頭微微一點,卻還是站著。她的雙眼穩穩地注視著華特.戴爾的眼睛。他輕聲說道:「你願不願意相信我是真心感到抱歉,並允許我明天再來?m.hetubook.com.com
「我要奶媽,」弗農啜泣著說道,「我要找奶媽……」
「請不要碰他,你會弄痛他。」
「弗農,我親愛的,媽咪最親愛的,他們把你怎麼了?多麼可怕,多麼恐怖,我的孩子啊!」
「是?」
「你認為這完全是我的錯嗎?」
「喔,她有的。她的工作是照料這間大房子,留心讓每件事都順利進行,還有照顧你跟你父親。」
事情突然之間變得沒那麼嚇人了。其他人也曾斷過腿跟手臂。父親攬著母親的肩膀,帶著她朝門口走去,同時低聲說著什麼,她抗拒、爭論著,聲音因為情緒激動變得高亢刺耳。
「恐怕現在還不行,」醫師說道,「你知道,你才剛跌下來。」
「出了什麼事嗎,父親?」
有時候他忘了提防,出聲地玩著他的假想遊戲,法蘭西絲也似乎沒有注意到,或覺得這有什麼不尋常。她跟老奶媽一樣,有冷靜、讓人安心的感覺,不過她有某種對弗農來說更加重要的特質,一種回答問題的天賦——而他本能地知道,那些答案是真的。有時候她會說:「我也不知道。」或者「你必須問別人,我不夠聰明,沒法告訴你這個。」她沒有裝出來的無所不知。
但那個怪東西似乎叫做支架,它不能被拿走。而且弗農似乎也不能在床上自由移動,因為他有一條腿綁在一塊長長的木板上。他突然覺得有條斷腿看來終究不是好事。
「當然不會,」法蘭西絲說,「我們還得跟科爾斯醫師講這件事。」
「你不會永遠待下來嗎?我希望你待下來。」
「是無法補救的事情。被留置在崗位上的馬,不會有太多表現機會——就算知道這是那匹馬的錯也於事無補。不過小子,這話對你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吧?無論如何,趁著你還跟法蘭西絲在一起的時候,好好享受她的陪伴吧,像她這樣的人可不是到處都有。」
「奶媽很快就會回來了,」她說道,「我們今天寫信給她,好嗎?你再跟我說信裡要寫些什麼。」
「弄痛他?我?他的母親?」
她像一陣旋風似的進了房間,那件類似斗篷的衣裳在背後搖曳。她像隻鳥——一隻很大很大的鳥,而且就像鳥一樣地俯衝到他身上。
「你喜歡做那樣的工作嗎?」
法蘭西絲三天後離開了。弗農心痛地啜泣,他失去了生平第一個真正的朋友。
科爾斯醫師笑出聲來。「所以你喜歡這個主意囉?可是現在還不行,還得再等一下下。而且你得努力做個勇敢的男生,懂吧?那樣會康復得快一點。」
「可是大家會說那很傻氣。」
「他是個很有勇氣的小伙子,完全無所畏懼,不知道恐懼是什麼!你該看看他騎在小馬背上的樣子。」
「可否請你到別處去繼續這些有教育意義的談話?」現在她丈夫的聲音是她最討厭的那種樣子——冷漠又譏諷。「在你純潔的小孩面前講這些,實在不算明智吧?護士,我為我太太說的話向你道歉。來吧,麥拉。」
「好,好,」科爾斯醫師說,「我們現在覺得怎麼樣啊?」
弗農若有所思地說道:「如果我轉身面對,我就不會跌斷腿了,是嗎?」
「或許不要躺在床上會覺得比較好。」弗農說,「我可以起來嗎?」
小衝突不斷,更不要說麥拉與法蘭西和-圖-書絲之間氣沖沖的爭執了;法蘭西絲總是贏家,但她卻付出了代價。麥拉帶著狂怒妒意稱她為「領薪餉護士」。她被迫聽從科爾斯的指示,卻遵從得心不甘情不願,還擺出粗魯的態度,但法蘭西絲似乎從不在意。
法蘭西絲撫平了床單,問他要不要喝點水。
「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吧?告訴我,告訴我,那條腿必須截肢嗎?」
他深吸了一口氣。
法蘭西絲笑了出來——或許並不是很有說服力。
「你不會永遠待在這裡嗎?」
「小男生就不會這樣說。而且等你長大後,你腦袋裡會有不同的人——就像葛林先生和那一百個孩子一樣,只不過是成年的,然後你就可以寫他們的事了。」
「要是她知道她胡亂指控的偏離事實有多遠就好了。她竟然侮辱了你……」
「法蘭西絲?我非常喜歡她。你不也是嗎,父親?」
多年以後,弗農已忘了當時一定有的痛楚與無聊。他只記得玩耍與談話的快樂時光,他以前從沒有這樣跟人玩耍或談話過,因為法蘭西絲是個不會認為事情「滑稽」或者「古怪」的成人,她會明智地聆聽,然後做出認真又有道理的建議。他可以跟法蘭西絲講普多、史卡洛跟崔伊,還有葛林先生和他那一百個孩子的事。法蘭西絲沒有說:「這個遊戲真是滑稽!」她只是問這一百個孩子是女生還是男生——弗農以前從來沒考慮過這個,不過他們倆決定,最公平的安排是男女生各五十個。
「你喜歡你父親嗎,弗農?」
「你真的喜歡玩耍,是嗎?」弗農說。「葛林先生也喜歡。」
「或許你會寫書。」
「法蘭西絲,」這是弗農的聲音,充滿渴望地從床上傳來,「我不希望你離開。請不要走——今晚別走。」
噪音……噪音與疼痛……他驚醒了。他覺得熱,非常的熱,而且有一股疼痛傳遍半邊身體。噪音愈來愈近,這種噪音總是讓人聯想到媽咪。
法蘭西絲走過來,弗農在沉默中審視著她。她也穿著上漿的衣服,走動時同樣窸窣作響,那全都是好的特質。不過她不像奶媽那麼高大——她比媽咪還要瘦,就跟妮娜姑姑一樣瘦。可是……
「不會。只待到你康復——或者幾乎康復。」
「親愛的弗農……」她從丈夫的手臂中掙脫,回到床邊,「你要我陪,不是嗎?你要媽咪嗎?」
她的聲音變了,變得嚴肅又悲傷。
「父親以前是個士兵。他告訴我,如果有戰爭,他就會再去當兵。」
「你怎麼可能了解?你從沒有像我這樣照顧過孩子。孩子需要母親的——我怎麼能把孩子留給一個陌生人照顧?他需要母親……你不明白,我愛他。沒有什麼比得上母親的照料,每個人都這麼說。」
弗農的下唇顫抖了一下下。他不想哭出來——不,他是個大男孩了,大男孩不哭的;奶媽是這麼說的——然後他知道了,他想找奶媽,他急切地需要她來讓人心安,需要她的無所不知,需要她走路時發出的窸窣響聲,還有不疾不徐的莊嚴態度。
「對,非常喜歡。」
父親沉靜又明理地點點頭。他只看了弗農一眼,說道:「運氣不好,小子。我的手臂以前也曾斷過。」
她憤怒地轉向他。
然後他看到了她的雙眼:視線穩定、帶點灰色的綠眼睛,讓他覺得(就像大多數人感覺到的一樣)有了法蘭西絲,一切都會「好好兒的」。
「是的。」弗農嘆息了。
「我可以現和-圖-書在就試試看嗎?」
法蘭西絲用實事求是的平靜聲音回答他。
「謝謝你。」弗農很有禮貌地回答,「我覺得不太舒服,你可以把這個怪東西從床上拿走嗎?拿走以後我想會比較舒服點。」
然後法蘭西絲回來了,他們玩起動物配對紙牌遊戲。
那天深夜的時候,弗農的父親來到育嬰室,看起來蒼白如病人。法蘭西絲起身,走到他站著的門口。
現在他每天都會花一段短暫而痛苦的時間拄著拐杖,而且非常享受這樣做的新鮮感。但他總是很快就累到得回床上休息。今天,他母親建議他練習拄拐杖,還說她會幫忙。以前她也幫忙過弗農;她那雙雪白的大手出奇地笨拙,在打算幫忙的時候卻弄痛他。她出於好意的努力讓他退縮,他說他會等法蘭西絲來幫忙,她才不會弄痛他。
「唔,每個人都有某種他們喜歡、又適合他們的工作。」
「啊?什麼?野獸?什麼野獸?」
「戴爾太太,你似乎不明白,他的腿斷了。拜託你,我必須請你離開這個房間。」
「是狗吧?」醫師說道,「對著牆壁又跳又吠。你一定很怕狗吧,孩子?」
「戴爾太太——拜託你。」
在那之後,以弗農說不清的某種方式,父親的舉止變了,他不再坐得那麼靠近法蘭西絲、更常跟弗農說話,偶爾三個人會一起玩——通常是玩弗農瘋狂熱愛的「抓鬼」遊戲。他們全都很享受這樣的快樂午後。有一天,在法蘭西絲離開房間的時候,華特.戴爾突然說道:「弗農,你喜歡這位臨時奶媽嗎?」
這些出自小孩子毫無修飾的誠實話語,令麥拉.戴爾瞬間怒火大熾。
「東西擺在面前的時候,永遠不會像跟在背後那麼嚇人。記住這件事,躲在背後讓你看不到的東西總是顯得很可怕,那就是為什麼轉身面對總是比較好,因為只要轉身,你通常會發現,它們根本不算什麼。」
她靠在他身上,一起從房間離開,含糊的字句飄回房間裡。
「是啊,」華特.戴爾說,「確實是。」
「媽咪就沒有。」
「我想我會成為像父親一樣的士兵。媽咪說,大多數戴爾家的人都當過兵。當然你必須非常勇敢才能當兵,不過我想我夠勇敢。」
譴責就這樣繼續下去,如同一道無盡的溪流。法蘭西絲頗有耐性地忍受這一切,不帶驚訝或怨恨。她明白,戴爾太太就是那種女人;大吵大鬧對她來說是一種抒解。法蘭西絲懷著陰鬱的幽默感想著,只有在說話者對你來說很重要的時候,那些嚴厲的話才會造成傷害。她為戴爾太太感到遺憾,因為她明白在那些歇斯底里的怒氣發作背後,有多少真正的不幸與痛苦。
是的,弗農可以說是個勇敢無畏的孩子,以這樣年幼的孩子來說,他出奇地能夠忍受斷腿的痛苦與不適。
「是?」
弗農不知道科爾斯醫師覺得怎麼樣,他自己倒是覺得很想吐,就這麼說了。
弗農口中冒出一聲哭嚎。什麼叫截肢,他連一點概念都沒有——可是這聽起來很痛,而且比痛更重要的是,聽起來很可怕。他的哭嚎變成一陣尖叫。
「對,」弗農說道,「野獸在追我。」
「而且我覺得我好像受傷了,」弗農說,「我想傷得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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