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奈兒
第二章

「老笨蛋。」弗農不屑地想道。
這樣讓她情緒稍微好轉了一點。弗農總是很可靠。
「我們必須聽聽看西德尼舅舅的意見。」
她急不及待地又補上這句:「你舅舅西德尼要過來喝茶。他會帶愛妮德一起來。還有,我不再吃比較晚開始的正式晚餐了。我真心覺得下午六點時,好好坐著吃頓便餐比較適合我。」
喬說:「麥拉舅媽,你看起來很健朗。」
「你應該寫信給你表哥,」西德尼舅舅說道,「他會很樂意收到信的,不是嗎,弗農?」
「你那時候只是個小男孩。他們倆是最要好的朋友,我開心的時候你父親也總是很快樂的。喔,天哪,我們以前在一起多麼快樂。」她用手帕擦擦眼睛。
這種悲劇式的發言只讓她舅媽笑得更厲害而已。
「喏,我的意思是,他們的確是很幸福快樂。」
弗農則想著:「當母親的都這個樣子嗎?不曉得為什麼,她在普桑修道院看起來就不是這樣。還是說我那時候太小了,沒注意到?她一直對我這麼好,我這樣批評她真是糟透了。我只希望她別把我當成六歲小孩,喔,好吧,我猜她是忍不住要這樣。我想我永遠不該結婚……」
喬不自在地扭動。「麥拉舅媽,我是說真的。我的整個人生都靠這個了。」
麥拉在門關上的時候發出一聲快樂的嘆息。
閒聊持續不斷,喬和弗農敷衍地聽著,心裡卻充滿了優越感:感謝老天,他們屬於覺醒的新生代,遠超過這種揪著家常瑣事不放的層次。對他們來說,一個嶄新的輝煌世界打開了。對於光坐著嘮叨就心滿意足的人,他們感覺到深沉痛切的憐憫。
然而她不是!普桑修道院對她來說,就像是異族王國對一位王后的意義。在那裡她覺得自己很重要,也為之自鳴得意。那裡曾經是新鮮又刺|激的地方,卻不是她的家。
每次靠近凱瑞小築,總是有一種微微的沮喪感讓弗農心情沉重。他討厭和圖書這棟房子,討厭這裡可靠舒適的設備、厚實的亮紅色地毯,討厭會客廳、餐廳裡精心細選的運動海報,還有塞滿客廳的小擺飾。但話又說回來,他是討厭這些東西,還是討厭這些東西背後的事實?
「親愛的,我一向覺得不是很好。葛雷醫生不是很了解我的狀況,有人說新來的里特沃斯醫生剛買下阿姆斯壯醫生的診所,聽說他絕頂聰明。我確定問題出在我的心臟——葛雷醫生說是消化問題,完全是鬼扯。」
弗農悄悄對她說道:「喬,別這麼沉不住氣。等到我二十一歲再說。」
「我知道,」弗農粗著嗓門回答,「可是有時候人會改變主意的。」
他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句話,親吻她,然後上樓去了。
「喔,親愛的,我非常高興。以前我還是年輕姑娘的時候,我會彈相當好聽的曲子,不過結婚以後就沒辦法繼續做這些事了。」
「你這麼介意啊?」
弗農想到今早買的、在火車上讀的樂器書籍。有那麼多事情得知道。他覺得自己對雙簧管多少有點概念了,還有中提琴,對,沒錯,中提琴。西德尼舅舅的談話就像遠方傳來的低音大提琴,是悅耳的伴奏。
「弗農,你怎麼能這麼說?你父親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不服氣的看著他。
那天晚上稍晚,喬敲了他的房門,他叫她進來。弗農坐著,放鬆地攤在一張椅子上,講樂器的那本書躺在旁邊的地板上。
「沒有,我不這麼覺得。當然他們冬天的時候不會常去鹿野莊,不過他們整個秋天都待在那裡。等我們回到普桑修道院的時候,隔壁還是他們住,這樣不是很好嗎?」
「他並不是那種愛尋開心的人,」弗農說,「我不記得他跟西德尼舅舅有那麼合得來。」
西德尼舅舅滿肚子笑話跟打趣。麥拉充滿讚賞地望著她哥哥,說真的,沒有人比得上西德hetubook•com.com尼!他讓每件事都順順當當。
「我的天呀,」她咕噥道,「真希望你父親還在。今天晚上多麼快樂啊,他會覺得很開心的。」
「麥拉舅媽、西德尼舅舅、愛妮德。他們是既團結又快樂的一群人,對彼此滿意極了。弗農,不對勁的是我們,你跟我。這些年來我們雖然住在這裡,卻不屬於這裡。就因為這樣,我們才必須離開。」
他打住這個念頭,重新檢視自己的想法。這「一切」指的是什麼?他無法回答,心裡也不完全明白。但無論如何,等他跟母親回普桑修道院以後,事情應該就會好轉了。
「相當樂意。」弗農說道。
「哈哈!」西德尼舅舅興高采烈地笑,「這個回答好!喬,你真是個聰明的女孩。我們別告訴凱莉舅媽這個問題的答案,喔?」
她顯得相當活潑。對麥拉來說,自己的健康狀況是最引人入勝的話題。
「這跟他沒有關係。他不是我的舅舅。當然,如果我想的話,我可以拿走我自己的錢…….」
麥拉一如往常,用過火的深情表現迎接她兒子。他真希望她不要這樣。在某種程度上,他比過去更難回應她。遠離她的時候,他會想像自己對母親溫柔而深情;一旦與她共處,那所有的不實幻想都不翼而飛。
「我同意——至少從某方面來說是同意的。」
「可是你會不會認真考慮這件事?」
他想道:「她自以為很有英雄氣概。『女人的愛多麼神奇啊——保護她死去的愛人』,諸如此類的想法。喔!這一切實在太、太令我痛恨了。」
西德尼舅舅很快就到了——非常直率又快活,身材比過去又更厚實了一點。他的三女愛妮德跟著他一起來。兩個大女兒已經結婚了,比較小的另外兩個女兒還在上學。
愛妮德不太講話,卻常格格發笑。
稍晚在大分量的組合式晚餐結束以後,西德尼舅舅花了不少時間向弗農說明班特公司生意多hetubook.com.com興旺。
「喔!」弗農相當震驚,他對於那些便餐有一種不合理的偏見。他不喜歡用茶、炒蛋跟什錦果乾蛋糕湊合起來當一餐。為什麼母親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好好吃頓正餐?這都是因為西德尼舅舅跟凱莉舅媽總是吃便餐的關係。討厭的西德尼舅舅!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喬,親愛的,別這麼荒唐了。」麥拉大笑。「我需要你留在這裡陪我。我總是把你看成我女兒,親愛的喬,你知道的。」
弗農瞪著她看,想著:「這真是最了不起的忠誠。」接著又突然想:「不,才不是。她是真的這麼想。」
麥拉正在講阿姆斯壯家的廚子,所以分心了,她含糊地說:「可是親愛的,你一直都這麼沒有音樂天分,你以前還那麼討厭音樂。」
由於她對毫無自覺的舅媽深感憐憫,因而她回話時顯得態度溫柔,還裝出她肯定沒有的興趣。
「有話就直說吧。」弗農說。
麥拉繼續用一種追憶往事的輕柔口吻說話。「你從來沒有真正喜愛過你父親,弗農,我想這有時候一定讓他很難過。但在那時候,你卻對我那麼忠誠,實在還滿有趣的。」
麥拉的房子名叫做凱瑞小築,距離伯明罕大約八英里。
「瑪麗走了——你知道吧,那個女僕。我為那女孩做了那麼多,她真的讓人非常失望。」
「哈囉,喬。天啊,真是個討厭的晚上!」
人是多麼蠢笨啊。謝天謝地,他很快就可以上樓回自己房間了。
「你不同意啊?」
喬想著:「可憐的麥拉舅媽,真是女性化得可怕!難怪華特舅舅會厭倦她。這不是她的錯!這爛透了的教育教她相信家務事最大。其實她還年輕——至少不是老得牙都掉了,而她想做的事就只有坐在家裡閒磕牙、講家務事、瞎擔心自己的健康。如果晚生個二十年,她大可自由快樂、一輩子都獨立自主的。」
弗農對他舅舅的笑話發出禮貌性的笑聲,私底下他認和-圖-書為那些笑話既愚蠢又無聊。
「我知道,這種事令人遺憾,」喬語氣激烈地說道,「我不打算結婚——不過要是結了婚,我永遠不會放棄我自己的事業。這倒提醒了我,麥拉舅媽,如果我要在模特兒這一行有任何成就,我就得去倫敦進修。」
弗農想著,還真的是呢——接著又因自己這麼想而感到羞恥。
西德尼舅舅繼續沒完沒了地講下去:班特公司的權力與榮耀,永世無盡,阿門。
自從離開普桑修道院以後,麥拉.戴爾改變了很多。她變得壯實了些,那一頭美麗的金紅色頭髮夾雜了些許灰色,臉上的神情顯得更滿足、更平靜,看起來跟她哥哥西德尼極為相似。
「喬,那其實不真的是你自己的錢。你父親把錢寄給我,當成你的撫育費——雖然我確定我很願意不拿半毛錢就留你在這兒——好確定在我的照應下,你會很健康又安全。」
「看到你真好,母親。」他喃喃說道。
「誰?」
現在西德尼舅舅說他一定得走了。還有更多無聊當有趣的話:弗農該不該給愛妮德一個晚安吻呀?
「你在倫敦過得快樂嗎?我好高興。我長大了的好兒子回來跟我相聚,真是太讓人開心了——我已經告訴大家我有多興奮了。為人母的都是些傻瓜,不是嗎?」
突然之間,在極端緊張的情緒催逼之下,他驟然脫口而出:「母親,我想要在劍橋修音樂課程。」
他質問自己,頭一回試著對自己誠實。他討厭的,是他母親在這裡住得太安穩、太平靜滿足的事實吧?他喜歡從普桑修道院的角度想她——把她想成跟他自己一樣,是被流放在外的人。
「那麼我想我最好寫信給我父親。」她講得很勇敢,但心裡一沉。這十年來她只見過父親兩次,父女之間橫亙著一股舊怨。無疑現在的方式是魏特少校屬意的,每年只要花個幾百英鎊,他就不必煩惱自己和圖書女兒的問題了。喬沒有繼承其他遺產,如果她堅持要過自己的生活,她不知道父親是不是還會給生活費。
麥拉向弗農問起列文一家。列文太太的氣喘好一點了沒?聽說他們現在幾乎都住在倫敦了,是真的嗎?
「那麼你又是到哪裡去買菸草的呢,西德尼舅舅?」喬很有義氣地接受這個挑戰。
「你看吧,」西德尼舅舅說,「我怎麼跟你說的,小姐?這孩子想寫,卻覺得害羞。弗農,她對你評價很高喔。不過我不該把話傳出去的,對吧,愛妮德?」
「女孩子常常都那樣想。咱們現在別爭這個,免得毀了這個快樂的夜晚。」
麥拉開口了,用一種有點緊張的聲音說道:「喔是啊……非常好。」
哎,話說出口了!他說出來了。
「嗯哼。」喬說。她沉思著在床上坐下,點了一根菸。
弗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喬,你說得對。我們必須離開。」
「喔,該死的布拉德福先生!很抱歉,麥拉舅媽,不過你不明白。我必須去進修——還要很用功。而且我必須自己獨立,我可以跟另一個女孩分租住處……」
「成長很快,孩子,很快。」他開始說起公司狀況:利潤加倍,得增加人手,諸如此類,沒完沒了。弗農倒喜歡這類對話。雖然他對這個話題連一點點興趣都沒有,但他可以抽離注意力,只要偶爾讚賞地說「嗯」、「是」、「對」就好。
「我很好奇,你在劍橋會去跟誰買菸草,」西德尼舅舅說道,「我會賭是跟一個漂亮女孩。哈哈!麥拉,你兒子臉紅囉——真的紅了。」
「你不介意嗎?一切都不對勁。西德尼舅舅真是頭蠢驢。那些白痴笑話!全都那麼低級。」
弗農突然很激動地開口了,帶著一種奇怪的、認為這麼說是在替父親辯護的感覺:「父親待你很殘忍。」
他快樂地微笑著,因為往後要走的路清晰無比。二十一歲……普桑修道院……音樂……
「我確定布拉德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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