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奈兒
第一章

「告訴我吧。」她溫柔卻不失權威地說道。
「我知道,但是你只要忍耐一下午而已。就只有一個半小時,音樂會就只有這麼長。」
「我很好奇,」他大聲說道,「被『拯救』是什麼感覺?」
黑玉在她寬闊的胸前晃蕩閃爍,一頂點綴著羽毛的黑色大帽子戴在她精心打理的髮型頂端,看起來徹底就是生活富裕的象徵。她眼中滿是溺愛地注視著賽巴斯欽。
「我從來沒後悔過同時擁有市區房子跟鄉間住所。鹿野莊的一切都非常好,不過人就是想要多享受點生活。而且當然了,賽巴斯欽很快就會回來家裡住了,他心裡充滿了各種計畫!他父親大致上也是這樣:不聽任何人的建議就進行交易,結果每次不但沒有虧錢,還賺回兩倍、三倍,我可憐的雅各真是個聰明人。」
「它是啊。」
「喔,賽巴斯欽,」喬喊道,「你……你真是……」
就像他半認真預期的一樣,喬立刻情緒激動到近乎潑辣的程度。
「再過十分鐘就是晚餐時間了。」喬有點膽怯地提醒他。
「你知道嗎,總共有九個交響樂團,全都混在一起。如果你能了解它們,聲音是可以光耀奪目的——我指的不只是音量大而已……音量柔和的時候反而能有更多表現,不過還是要有足夠的音量。我不知道他們演奏的是什麼……我想這也沒關係,真的。不過這表現出一件事……表現出一件事……」
「人總要花點時間才能找到真正的使命啊,」喬不失尊嚴地說,「我這次可是誠心誠意的。」
弗農微微哆嗦著避開了。人群外圍有個女人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啜泣。
「親愛的,我希望你去瞧瞧。說真的,他看起來有點不對勁。」
「弗農,」她推推他的肩膀,「你怎麼了?」
「這真怪,」弗農若有所思地說,「賽巴斯欽那時候也常說他現在說的話。或許人的改變不像他們自己認為的那麼多。」
「宗教?老天爺啊,不是啦!對某些人來說是這樣的嗎?真的嗎?……不,我說的……」他猶豫著停了下來,最後總算非常柔和地說出那個字眼,幾乎就像是害怕似的,「我說的是,音樂……」
「我想起你小時候的樣子——講得那麼偉大,說你永遠不要跟男人有瓜葛。現在跟你有瓜葛的總是男人一個接著一個,你每個月大概會戀愛一次又失戀一次。」
「啊,那就別對拉瑪爾產生偉大的激|情吧。」
「哪個男人?」
「然後呢?」
「噁心,」喬說道,態度非常傲慢,「不正派又歇斯底里!就我來說,我看不出有理性的生物除了成為無神論者以外,還能有什麼選擇。」
「對。」
他一聲不吭,震來彷彿遭到了嚴重的驚嚇,滿臉昏沉呆滯、神思恍忽,似乎完全感不到外界的動靜。
「他不是粗漢。他棒極了——你不知道他有多了不起。」
他們站了起來準備跟列文太太過去時,賽巴斯欽低聲對喬說:「喬……你沒生氣吧?」
門打開了,列文太太往裡面瞧。
「那樣算是不錯的啦。」弗農說。
此時他們正好經過一個救世軍集會。喬停下腳步。有個瘦削、臉色蒼白的男人站在箱子上說話,聲音又高亢又粗野。
「你的意思是:你是說……」要擠出那些話不知怎地很困難。「你的意思是說你突然『得到神啟』……就像其他人一樣嗎?」
「才不是。喔!弗農,你為什麼這麼煩人哪?我想要有所成就——一直都是如此!我以前在普桑修道院就這麼說了。」
喬困惑得說不出話來。她了解弗農的開場白是什麼意思,但心裡仍然有點害怕,他臉上有那種讓人聯想到宗教狂熱的狂喜表情,古怪而夢幻。弗農的臉平常總是鮮有表情,她想著,現在那張臉的表情卻太豐富了。這樣是比較糟糕,或者比較好呢?就取決於你怎麼看了。
他把亮得古怪的興奮目光轉向她。
「這個嘛……事情就是這樣,一直都是這樣!」
「是啊。喬,你還記得那個叫做法蘭西絲的護士嗎?」
房間裡充滿了香菸的煙霧。煙霧和圖書如漩渦般旋轉著四處飄移,形成一層薄薄的藍色霧霾。有三個人的聲音穿透了這層霧,他們正全神貫注談論著如何促成人類的進步與藝術的改革——特別是那些傳統藝術。
喬瞪著他看。弗農,喔,怎麼會有這種事情呢?
「內涵貧弱。」賽巴斯欽完全不受干擾地繼續說。
「誰想要一個能回本的東西啊?這實在是有……有夠爛的觀點!我討厭這樣從商業立場來看待每件事。」
她看都沒看他一眼就朝門口走去,賽巴斯欽的雙眼滿是愁緒地注視著她。她有一種早熟的美,陰沉而有著磁石般的吸引力,皮膚蒼白,兩頰的勻稱膚色使得她那濃密漆黑的眼睫毛看來有如黑玉。她的舉手投足之中有一股魔力,某種不自覺的、既慵懶又熱情的魅力。才剛過二十歲的她是三人之中最年輕的,卻也是最老成的。對她來說,弗農跟賽巴斯欽還是小男生,而她鄙視小男生。賽巴斯欽那種小狗似的忠誠奉獻讓她惱怒,她喜歡世故的男人,能說出教人興奮、卻又教人懵懂事情的那種。有一會兒,她只是垂下白色的眼瞼,回想著保羅.拉瑪爾。
「瞎說,」喬說道,「當你還是小寶寶的時候,不可能學習音樂呀!」
「來喝茶吧,親愛的。」她一邊說,一邊對他們露出和煦的笑。
「嗯,」弗農思考了一會兒之後說道,「你的確不是那樣,你不會用她那種方式搞砸人生,不過你可能會用別的方式搞砸。」
「可是我痛恨音樂啊。」
「雕塑怎麼樣?」喬突然問道,「那也包括在內嗎?」
「他大概半小時以前回來了。雖然他說自己沒事,但我總覺得他狀況不太好。」
在他面前,斜倚在兩張寬大皮面扶手椅裡的是弗農和喬。這兩人的性格非常相似,就像是用同一種對比鮮明的黑白模具鑄造出來的。不過就像過去一樣,喬有著比較好鬥的人格,精力充沛又叛逆成性,容易激動。弗農則極為高䠷,懶洋洋地往後躺在椅子上,一雙長腿蹺在另一張椅子的椅背上。他噴著煙圈,若有所思地暗自微笑,只偶爾在對話中咕噥幾聲,或者簡短慵懶的說句話。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話……是拉瑪爾。」
「我必須開始學習,能盡快就盡快。喔,這真可怕——我已經浪費掉二十年了!」
賽巴斯欽送他們到門口,他們說了最後一次再見,然後往外走到倫敦的街道上。喬心醉神迷地嗅著空氣。「我好愛倫敦啊!你知道嗎,弗農,我下定決心了。我要來倫敦讀書。這次我要極力跟麥拉舅媽爭取,我也不要跟愛瑟兒舅媽住了,我要搬出來自立。」
「你不該跟那種人到鄉間狂歡的。」
「我知道,那也就是為什麼這次的衝擊大得可怕。我並不是說現在的音樂有多美妙——但音樂有可能很美妙——如果你讓它回復它該有的樣子!它的某些零星片段是醜陋的,就像你貼近一幅畫時只看得到一團灰撲撲、髒兮兮的顏料,可是只要站遠些,那些顏料便各就各位,成了最美妙的影像。必須要整體來看才行;我還是認為小提琴很醜,鋼琴像野獸……但我想,它們在某方面來說很有用。可是……喔!喬,音樂可以那麼美妙……我知道它可以的。」
「你總是誠心誠意,」弗農說,「不過呢,感謝老天你放棄了那該死的小提琴。」
愛瑟兒舅媽是凱莉舅媽的姊妹,他們現在跟她住在一起。
多年前賽巴斯欽和他們的友誼在普桑修道院起了頭,之後日益加深。他跟弗農一起上伊頓公學,進劍橋大學時又同學院。放假時,他們三個人也總是膩在一起。
「真是猶太人!」賽巴斯欽平靜地說,「你要說的是這個吧。嗯,我們猶太人有品味,知道東西的價值,不會只照流行走;我們自有定見,而且總是對的!常人只看到價值跟金錢有關,但其實不止於此。」
他的手惱怒地顫抖著,喬瞪著他看。
「我為什麼要生氣呢?」喬冷冰冰地回和-圖-書答。
「而另外一些人——他們知道大眾想要什麼,也提供大眾要的東西,因為這樣很安全,而且肯定能獲利。不過,還有第三條路:找到新穎而美麗的事物,然後拿它來碰運氣。這就是我打算要做的事。我昨天簽了約,準備在龐德街開畫廊,還打算開幾家戲院,再來準備經營週刊,內容會跟世面上的完全不同。不只這樣,我還要讓這一切都能獲利。我所讚賞的事物堪稱各式各樣,那也是有文化修養的少數人會讚賞的,但我不會為那些事物出頭,我所打算經營的事業全都瞄準大眾市場。喬,你難道看不出來做這一切事情的樂趣,有一半在於讓它變得值錢嗎?這等於是用成功來證明你自己。」
「沒種。」賽巴斯欽言簡意賅地說。
弗農發出一陣貓頭鷹似的嘲弄笑聲,說道:「對啦,不過明年的這個時候呢,你可能會變成一個狂熱的詩人或之類的。」
「你親愛的母親怎麼樣了?她最近都不進城來了。幫我跟她說,再這樣下去她要生鏽啦。」
喬一臉不耐煩地注視著他,她跟弗農在某些方面實在很像,在其他方面卻又這麼不同!
「喔!你們要回家。」
「你要娶一個非常美麗的人,然後永遠住在普桑修道院。」喬略帶輕蔑地說道,「你不會到現在還認為自己畢生的野心就只是這樣吧?」
「不,並不是。這種事或許經常發生,但我認為它不必像現在這樣如此近乎常態。這個世界從來就不喜歡新穎的東西——不過還是有方法可以讓這個世界喜歡的;只要採取正確的方式,就可以讓他們喜歡。不過你得先知道到底什麼會受歡迎,什麼不會。」
喬三步併作兩步上了樓梯,在弗農門上虛應故事地敲了一下就進去了。弗農坐在床上,臉上的神情讓吃了一驚。她從來沒見過像這樣的弗農。
「弗農,態度別那麼差。那些只是傻女孩的空想而已。拉瑪爾說,要是你有任何血性可言,這種事總是會發生——不過真正偉大的激|情來臨時,狀況會很不一樣。」
弗農咕噥了一聲。
表兄妹兩人都用略帶羨慕的眼神望著賽巴斯欽。賽巴斯欽的處境很古怪,卻又相當美妙。列文先生幾年前就過世了,年方二十二的賽巴斯欽成了好幾百萬家產的主人,光想像那些家產就足以讓人喘不過氣。
「我還不知道。可能是嫁給某個大家都討厭而你因此以為自己熱愛他的對象,然後耗費生命跟他爭執不休。或者決定去跟某個人同居,只因你認為『自由性|愛』是個好主意。」
喬轉頭面對賽巴斯欽。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有了一種不同的調子;聽起來有那麼一點非常微弱的勉強克制。「你對保羅.拉瑪爾的作品有什麼看法?弗農跟我在上星期天去過他的工作室。」
簡直就像要去看牙醫一樣……最好別去想這檔事……他逼自己把心思擺到別的事情上。聽到他突然竊笑起來,喬眼神銳利地抬頭看他。
「那只是因為你對拉瑪爾有一股熱情……」
她站在門口猶豫不決。弗農又陷入抽象思考之中了。他看起來多麼古怪——變得很不一樣了。就好像……就好像……喬尋覓著她想用的字眼——就好像他突然間活了過來。
「我真正想要的是有所成就!做個偉大的雕塑家……」
「那樣是妥協。」弗農含糊不清地嘟囔著。
「這是怎麼了?」
突然間彷彿有個小惡魔跳進弗農腦中,還冷不防地說道:「你在說什麼傻話啊!她有房子、有僕人可以差遣指使,還有一群朋友能說長道短,她娘家的人又都住在附近。她在意那一切遠超過在意你。她愛你,不過每次你回劍橋的時候,她也鬆了一口氣——而你比她更覺得如釋重負!」
擺在列文太太面前的是一個十分沉重的銀茶和*圖*書盤,她用兩手舉起茶壺,然後有點大舌頭地跟他們聊了起來。
「真懶惰——徹頭徹尾的懶惰!」
「喔,我想是啦。」
弗農咧嘴一笑。「不,我真的不知道。我不喜歡法國人。」
「當然啦。你還是很想去當模特兒嗎?」
「有這麼多知識要學!我完全不想學習演奏樂器,不過我想認識每一種樂器。某個樂器能做什麼、限制在哪裡、有哪些可能性。還有音符,有些音符是他們不用的——那是他們該用的音符,我知道有那種音符。你知道現在的音樂像什麼嗎,喬?就像格洛斯特大教堂裡那些小而紮實的諾曼式梁柱。音樂還在它的起步期,就是這樣。」
他心神有點兒不寧,每當想起母親時,這種感覺總會籠罩他。他當然喜歡她,可是做母親的呢,說來都是些無可救藥的人,你沒辦法跟她們解釋事情的,她們永遠不會懂。不過他是非常喜歡她的;如果不喜歡她,很不自然吧,就像她經常說的,他是她僅有的了。
她在他旁邊的床沿上坐下來。
「我要開始工作了……像個黑奴一樣地拚命工作,我要詳細了解每一種樂器。順便一提,世界上一定還有其他樂器——更多更多的樂器。應該有一種像在哭泣的東西——我在某個地方聽過。你會想要十個、十五個那樣的樂器,還有大約五十架豎琴……」
「不曉得……我一直都這樣。」
話一出口她就覺得自己很荒謬。當他突然爆笑出聲時,她鬆了一口氣。
「弗農,別這麼混帳。你難道不知道我可以照顧自己嗎?」
「法蘭西絲?我不記得。她是誰?」
「那個粗漢啊。」
她笑著,那是一種和善、渾厚、帶點喘氣聲的笑聲。
「真是非常抱歉,列文太太,」弗農說道,「我真希望我們可以去。不過我們明天要到伯明罕去。」
「你真是心胸狹窄得可以。不過你喜不喜歡他都不重要,他要開車帶我到鄉間的一個朋友家去,他的chef d'soeuvre(傑作)擺在那裡。我很想去,可是你也知道愛瑟兒舅媽是不會答應的。」
這不是什麼好差事,他卻非去不可。喬跟他總是同甘共苦,而且就像她說的,只有一個半小時。但為何他覺得自己做了某種重大決定呢?他的心臟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直沉到底。他不想去……真的很不想去……
賽巴斯欽.列文站在他母親位於倫敦市的宅邸裡,背靠在有紋飾的大理石壁爐架上提出種種想法,用拿著菸的修長黃色手指做著手勢。大舌頭的發音傾向還在,不過已經非常輕微。那黃色的蒙古利亞種臉龐、驚人的大耳朵,大致上跟十一歲時差不多。到了二十二歲,他還是那個賽巴斯欽:很有自信、眼光敏銳、對美有不變的熱愛,以及同樣不感情用事、不偏頗的價值觀。
真是幸運啊,還好當別人說「你在想什麼啊?」的時候,根本一點想知道的意思都沒有!只要回答「沒想什麼啊」就好,就好像你小時候會說的,「沒什麼」。
他坐在那裡,冷靜地計畫著在喬聽來就只是胡扯的細節。然而很明顯地,對他而言,他內心的展望是相當清楚的。
「喔,你去啦,弗農,這是唯一的辦法了。如果我說我不能去,她就會打電話給愛瑟兒舅媽,提議讓她的某個女兒代替我去,那個胖女人就要冒火了。可是如果你代替我去——我們約在阿爾伯特音樂廳碰面——然後隨便找個藉口給她,一切就穩穩當當了。她非常喜歡你,比喜歡我還要喜歡你。」
賽巴斯欽繼續往下說:「我們現在談的事情有兩面:有人創造出新事物、找出新方法、發展出徹底嶄新的思維——但就只因為這世界害怕新事物,使得這些人得不到施展的機會。
他這才注意到喬,「沒什麼。」
「有!我可以想辦法跟其他女生合租房子,跟愛瑟兒舅媽住的時候,她老問我去哪裡、跟誰去,真教人受不了。而且反正她討厭我這種女權分子。」
弗農發出一聲顫抖的漫長嘆息。「喬,你還記得昨天那個男人嗎?m.hetubook•com•com
「明天下午卡特萊太太要帶我去參加鐵達尼號紀念音樂會,算是特別招待。」
「這是常識!我何必違背自己的判斷而損失金錢?」
「對,你當然不記得。在你來普桑修道院之前,有一次我跌斷了腿,我還記得她對我說過:在仔細看清楚某樣東西以前,別急著逃開。啊,今天發生在我身上的就是這種事,我不能再逃了——我得去看個清楚。喬,音樂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東西……」
「什麼事?」
弗農正在想:「普桑修道院。再過幾個月,我就滿二十一歲了。」
「沒那麼容易。你懂嗎,必須讓愛瑟兒舅媽認為我去了音樂會。我不希望她知道我去了哪裡。」
「說了半天,我還是不曉得我哪裡幫得上忙。」
「弗農!」是喬的聲音,她惱怒得口氣都尖銳起來了。「你在想什麼啊?列文太太在問你普桑修道院的事——那裡是不是還在出租?」
喬的臉頰上揚起一片微微的紅暈。
「根本不是這樣。」賽巴斯欽說,「一個人可以用一塊起司做出雕塑,說他對寧芙仙子入浴的想法就是這樣,這的確是打破傳統,但這個作品如果無法讓人信服、讓人印象深刻,那他就失敗了。光是做跟別人不一樣的事情,並不等於他就是天才。這樣做的人十之八九只是為了獲取喧騰一時的惡名,缺乏真正價值。」
照這麼說,家應該是在他母親所在的伯明罕才對。
他的聲音裡突然有一種年輕又讓人憐憫的成分,那裡頭的懇求之情,暴露出他既不成熟又易受傷害的那一面,而才不過幾分鐘前,他還那麼有自信地主導著話題內容。
列文太太繼續往下說:「我訂了星期三晚上《阿卡迪諸王》的包廂。親愛的,你們覺得怎麼樣?要一起去看嗎?」
不知怎麼的,這一點比任何別的事情都更讓喬印象深刻。這是個很常見、很熟悉的現象,要是有什麼事讓你情緒激動,不管是高興還是別的,你總是會想生病!她自己常常就這樣覺得。
「喔,該死的。喬,我不想去啦。」
「好吧。」弗農很突然地說。
列文太太的會客室裝潢是種奇特的組合:徹底明目張膽的富麗堂皇,再加上近乎禁欲式的好品味。富麗堂皇的部分要歸功於她——她喜歡天鵝絨掛簾,飽滿的坐墊與大理石,還有鍍金飾品;有品味的部分則屬於賽巴斯欽。是他從牆上扯掉一堆風格混雜的畫,換上他挑選的兩張畫。這些畫作是花了大錢買的,所以他母親只得忍受它們(平淡,她是這樣說的)。西班牙古董皮革屏風是她兒子送的禮物;那個精緻的景泰藍花瓶也是。
「可是……可是你總說……」
「音樂?」她還是完全摸不著頭緒。
「你編個理由給她就好啦。」
他微笑起來,漸漸脫離那種迷醉狀態。「你覺得我瘋了嗎?我剛才聽起來一定瘋瘋癲癲的,不過我沒瘋。而且……喔!喬,這是最驚人的如釋重負。就好像你多年來一直在假裝,現在不必再裝下去了。我過去怕音樂怕得要死,一直如此,可是現在呢……」
「弗農,你為什麼那麼討厭音樂啊?」
「你真的準備要這麼做了嗎?」弗農說。
她有點心生畏懼。
他回答了列文太太的問題,答應要把她的那些口信跟他母親說。
「不,我才不做這種事情。你知道我討厭音樂。」
「這是因為你不了解他的作品。我認為他棒透了。」
「為什麼你不會被拯救?怎麼不會?耶穌要你!耶穌要你!」他在「你」字上加重了語氣。「沒錯,弟兄姊妹們,聽好了,你也要耶穌。你不想承認這件事,因為你背棄祂,而你害怕了…….沒錯,你在害怕,因為你實在太想要祂了:你想要祂,卻不自知!」他揮舞著手臂,蒼白的臉閃耀著狂喜。「可是你會知道……你早晚會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能永遠逃避的。」他慢慢地,幾乎語帶威脅地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向你說,今夜必定要你的靈魂……」和圖書
弗農吹了聲口哨。「喔!原來是這樣啊!喬,你打算去做什麼?這回是誰?」
「然後呢,我不想去——就這樣。」
「喔!是嗎?真煩人。我想留在這裡,思考跟聆聽我腦袋裡的東西。告訴愛瑟兒舅媽說我頭痛或者病得很厲害。老實說,我覺得我的確是快要生病了。」
「那樣不能回本。」賽巴斯欽正斬釘截鐵地說著。
他繼續說下去,幾乎不像在對她說話,反倒像是自言自語。
「沒什麼。」他呆滯地重複說道。
她刻意想讓自己的聲音聽來很實際、很實事求是。可是她忍不住佩服他那種熾熱的信念,她總以為弗農是個反應遲鈍的人——極端保守、褊狹、缺乏想像力。
「賽巴斯欽,你有時候真是可惡透頂。拉瑪爾有勇氣打破傳統……」
他坐直了,肩膀一挺。
「你不能這麼做啦,喬,沒有女生搬出來自立的。」
賽巴斯欽冷靜地說道:「那是因為你對人生有無可救藥的浪漫觀點。你喜歡讓詩人在小閣樓裡挨餓,讓藝術家不受賞識地吃苦受難,讓雕塑家在死後才得到掌聲。」
「那個救世軍男人,他用的那些宗教術語,還有那句出自《聖經》的話:『今夜必定要你的靈魂。』我那時不是說,我很好奇被拯救是什麼樣的感覺?那時我只是隨口講講。喔,我現在知道了!」
「一定有什麼。你看起來……看起來……」她無法用言語形容自己眼前所見,就這樣沒把話說完。
賽巴斯欽暗自想著:「真希望她別說這些,喬一向就討厭那種話。現在喬老是跟我過不去。」
「弗農,你對音樂的態度真古怪!我還沒看過有誰像你一樣這麼痛恨音樂。大多數人就只是覺得它無關痛癢。但我相信你會去——你知道,我幫你做了很多事。」
「哪種方式啊?」
「我覺得你瘋瘋癲癲的。」喬說道。
「我沒說它不是——雖然我個人認為這種想法是反社會的。但你老是這樣:如果被禁止做某件事,你就更想去做——根本不管你原本是不是想這樣做。我沒辦法把它解釋得很清楚,不過你明白我是什麼意思。」
弗農只暗自微笑,什麼都沒說。他想起一年前喬每天早起做晨間禮拜,有點做作地堅持在星期五吃水煮蛋,著了魔似的聆聽聖巴多羅繆教堂英俊的庫斯柏特神父講道:有點無趣,卻嚴守正統教條;該教堂以「嚴守教規」到連羅馬教廷都比不上而聞名。
「喔!」喬目瞪口呆,「他在哪裡?房間裡嗎?我上去瞧瞧。」
「啊,那個啊,」喬有點焦慮,「你得去參加音樂會。」
「弗農在哪裡?」喬先提問,免得舅媽問她是否喜歡那場音樂會。
「喔,我想起來了,」喬繼續說道,「弗農,你得幫我做某件事。」
為什麼他沒有說「回家」呢?為什麼這種說法在他耳中聽起來那麼古怪?因為家只有一個,就是普桑修道院。家!一個古怪的字眼,包含了那麼多的意義。這個字讓他想起一首歌裡的荒謬歌詞,喬的某個男友常常大聲吼著這首歌(音樂是多麼該死的東西!)同時還用手指摸著衣領,很多愁善感地望著她:「愛人啊,家,就是心所在的地方,心所在的任何一個地方……」
第二天下午六點半,喬從她偷得的一日遊歸來時,愛瑟兒舅媽在客廳裡等著她。
「我不是那種什麼都一無所知的傻女孩。」
他靜默地坐著,身體往前傾,神情如在夢中。
喬沒有回答。她很快說道:「我不像我母親。我母親她——她對男人太心軟了,對他們處處讓步,也願意為他們做一切的事情。我不像那樣。」
喬搖搖頭,她沒有被說服。
「很想,這是我唯一喜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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