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奈兒
第七章

「弗農!」
派對有一種不拘小節的氣氛。賽巴斯欽清空一間大工作室,只留一個舞台、一架平台鋼琴和一大堆隨意丟在地板上的靠墊。房間的一側有臨時架起來的夾板桌,上面有成堆各式各樣的食物,賓客拿自己想吃的東西,然後選個靠墊坐下來。
他想要寫一部歌劇,而且從他原本就快遺忘的童話故事裡找到了主題。現在在他心裡,這部歌劇與奈兒緊緊相連——他對她的愛全部的力量,都流入這裡了。
他去找喬和賽巴斯欽說話。喬很熱衷地在講珍.哈定。
他變得非常瘦,看起來形銷骨立。麥拉擔心他的健康,催他吃一種有專利的補品。他向她保證自己完全沒事,卻完全沒說他在做什麼。有時候他對自己的作品充滿絕望,有時候則會突然有一股力量在身上湧現,因為他自知某個小節的音樂寫得很好。
面對喬的時候,賽巴斯欽直說了他的想法。
喬開始熱切地跟她聊起來。最近她對雕塑的熱情衰退了;她原本就有一副女高音的嗓子,現在半認真地考慮要當個歌劇歌手。
「整個世界我只在乎一件事,」他充滿激|情地說道,「我想作曲。我可以作曲。但我卻被綁在我痛恨的可惡行業裡。一天又一天地推磨!真是爛透了。」
弗農想著:「這些人都瘋了。」
他被她激怒了。她什麼都不懂。她對人生的觀點似乎是:如果想做任何事,就只要去做就好了。
舞蹈結束時賓客大聲喝采,她跳下舞台。
她從地板上起身——動作相當漂亮——然後環顧四周,用對狗下指令的那種簡慢的命令語氣說道:「希爾先生。」

「真的?謝謝,你真是太好心了。」
他停了下來,再度猶豫不決。他這麼想:「她很吸引人。我喜歡她嗎?為什麼會覺得怕她?」
「如果你不喜歡,為什麼要做?」
「怎麼了?」她問道。
他聽到她的聲音出現在他背後——那種歌手的、略微低沉嘶啞的聲音。「晚安,賽巴斯欽。謝謝你。」
九月初,賽巴斯欽為了跟名作曲家拉馬格見面,辦了一場派對。弗農跟喬都受邀出席。
她有著修長雪白的手和長長的秀髮,
喬跟弗農兩個人都大喜過望。
「不,最後一首。我……我很多年前聽過……在我還小的時候。」
喬去找賽巴斯欽說話。留下弗農跟珍獨處。
弗農聽起來很氣餒。
一個和_圖_書看起來像條白色蟲子的小個子男人,忙不迭地衝向前,扭動身體的樣子像是急於討好她。他跟著她走上舞台。
他發現珍的綠眼睛在注視著他,平穩、仁慈的一瞥,而他回想起方才第一眼見到她時是想起了誰,她像法蘭西絲。
「我想,你其實是想做的——否則你就不會做了。」珍漠然地說道。
「找個時間來看我吧,」她漫不經心似的說道,「你表妹有我的地址。」
「我不知道。我最近做的每件事都不順利。剛開始還好,但現在我就只是跟別人一樣的陳腔濫調,我還沒開始就疲乏了。」
賽巴斯欽在叫他。他起身,賽巴斯欽把他介紹給拉馬格認識。這位偉人既仁慈又有同情心。
賽巴斯欽跟他一起穿過房間到珍旁邊。拉馬格拉起她的雙手,認真地望著她。
她平靜地說道:「你有在作曲吧?賽巴斯欽跟我談過你。」
賽巴斯欽走過來說道:「珍,要上台表演嗎?」
「嗯,」他最後說道,「體態很好,應該說你看起很健康。你會給我地址讓我去看你。沒錯吧?」
「因為我沒辦法。我告訴過你了。」

他狂熱地工作。奈兒說過他跟他母親過著舒適的生活,這些話還讓他痛楚難消,讓他堅持要搬出去自己住。他找到的住處非常便宜,卻帶給他一種意外的自由感。在凱瑞小築,他根本無法專心,母親會一直在他背後嘮叨瞎忙,還會催他去睡。而在亞瑟街這裡,他動不動就熬夜到凌晨五點。
在安可聲之後,她唱了第三首歌,教弗農突然間坐起身警醒起來。
受到鼓勵的瑞典人繼續說了下去。他談到終極空間、平行時間。珍是否真的感興趣?她直視著前方,看起來不像是在聽。瑞典人繼續講平行時間時,弗農就逃走了。
但珍似乎認為這很理所當然。她寫下地址,跟拉馬格又多聊了幾句,然後回來坐在喬和弗農旁邊。
然而他又很渴望再見到她。
更何況,他也難得到倫敦來……
他和盤托出一切:普桑修道院、音樂會、舅舅的提議,然後是奈兒……
他顯然是瘋了,所以弗農沒去注意他,他對於時空理論並不感興趣;但珍靠過去攀談。

偶爾他會到倫敦去跟賽巴斯欽消磨一個週末,賽巴斯欽也來過伯明罕兩次。在這種時候,賽巴斯欽是弗農最重要的盟友。他是真心的同情弗農,而且他的興趣不只是出於和_圖_書友誼,也是出於他自己的專業立場。弗農極其敬重賽巴斯欽對藝術的判斷力,他會在租來的鋼琴上彈幾個音符解釋管弦樂器編排。賽巴斯欽聆聽著,很安靜地點點頭,很少說話。結束之後他會說:「弗農,這會是一部好作品。繼續寫。」
他抬起頭,發現珍正注視著他。
「在時間上彼此乖隔?」她說道,「我從來沒想過這一點。」
喬更加有興致地瞥了珍一眼。弗農突然覺得自己既幼稚又粗魯,回想起那雙謎樣、略帶揶揄的綠眼睛,似乎又聽到那覺得有趣又語帶諷刺的聲音,「你真的是期待人生像童話故事呢!」別再講了,那樣很傷人!
「我想是吧。」
她又唱了起來,這回是一首關於下雪的挪威歌曲,而且聲音不帶任何情緒——就像是雪花一樣——單調,精緻澄淨,終於在最後一句歌詞裡消失在寂靜之中。

「我懂了。」

他絕不批判弗農的作品,因為他確信這麼做會有致命後果。弗農不需要別的,就需要鼓勵。
他安靜了一陣,然後說道:「可以見到拉馬格真是太好了。他是唯一一個寫出我所謂的音樂的人。真希望可以跟他說說我真正的想法——不過這樣實在太厚顏無恥了。」
「不客氣。你可以相信我的判斷,可是別指望靠教唱賺錢的那些人告訴你實話。」
還有,喔!她的面容狂野又甜美,
「對,那個護士就叫法蘭西絲。她是你阿姨?她後來怎麼了?」
她朝著門口走去,轉頭看弗農。
喬跟弗農抵達的時候,有個女孩在跳舞——一個嬌小的紅髮女孩,她有一副纖細有彈性、肌肉結實的身體。她的舞蹈姿勢很醜陋,卻很誘人。
對弗農來說,八月很難熬。奈兒跟她母親去了迪納爾。他寫信給她,也收到了回信,不過她的信幾乎沒告訴他任何他想知道的事。他推敲出來,她在享受好時光,而且玩得很盡興,雖然她很希望弗農也在那裡。
我失去了我的愛人——她死了
「喬,你覺得我會不會有成就?我是說,真正做出什麼成績。」
「告訴我,」弗農有點結巴地說道,「你唱的那首歌……」
「我覺得她棒極了。你不覺得嗎,弗農?她邀我去看她呢。我真希望可以唱得像她一樣。」
珍微微揚起雙眉。
有一天他說道:「這hetubook.com.com是你在劍橋時所指的東西嗎?」
一陣掌聲。賽巴斯欽喃喃說道:「巨大的情緒力量,就是這樣。」
有人對我說「她死了!」而我獨自一人
「為什麼不會?」喬很有義氣地說道。
「就是那個意思。你希望能住在祖傳的宅邸裡,娶自己心愛的女孩,變得極端富有,還要成為一個偉大的作曲家。我敢說,要是你全心全意去做其中一件,你也許有機會成功,可是你不太可能每個想望都到手的,你懂吧?人生可不是那種有大圓滿結局的小說。」
「那為什麼你不做?」
可憐的我們!我沒有時間哭泣,
弗農考慮了一分鐘。
他走開了,弗農留在原地,興奮得發抖。他真的是那個意思嗎?他回到珍身邊,她在微笑,弗農坐下來,突如其來的一波沮喪緊接著狂喜而來。這有什麼好的?他被綁在西德尼舅舅跟伯明罕那裡,要是不把全部的時間、全部的心思、全部的靈魂都貢獻給音樂,你就不可能作曲。
就像大部分聽珍.哈定唱歌的人一樣,弗農也無法挑剔她的聲音。她製造出一種情緒氛圍——聲音只是一種工具,製造出壓倒性的失落感,讓人暈眩的悲哀,還有最後在眼淚中的解放。
「我真希望自己死掉。」弗農苦澀地說道。
他突然覺得又興奮又得意。他可以有所作為——他就知道自己可以有所作為……
她帶走了我最後僅存的愛,永遠地
「我想那是因為你整天都在工作。」
在他講完以後,她說道:「你真的是期待人生像童話故事呢!」
「喔!我很遺憾。」他停下來,猶豫了一會,然後匆匆地繼續說下去。「我一直都記得她。她是……她是我小時候一個非常棒的朋友。」
「賽巴斯欽是個很棒的朋友,」她這麼評論,「他知道拉馬格在替他的新歌劇《皮爾.金》找索薇格,就因為這樣,他要我今晚到這裡來。」
弗農的工作完全是例行公www.hetubook.com•com事,幾乎不必用大腦——只要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即可。他別無旁騖,就擺盪回他私心愛著的音樂上。
「老天爺啊,沒有。只要一句眨抑之詞他就會縮起來,把作品送進字紙簍。我了解這些人。我現在用小湯匙一口口餵給他種種讚美,晚一點再用園藝大剪刀跟施肥除蟲藥用的針筒。我把不同的比喻混在一起講了,不過你明白我的意思。」
或者為她穿壽衣,
他一時之間覺得她簡直可恨,然而就算在心生恨意的時候,他還是被吸引了。他再度感覺到她歌唱時所創造的那種奇異情緒氛圍。他暗自想道:「一個磁場,就是這樣。」然後又想:「我不喜歡她。我怕她。」
重複地說道:「她死了!」我哭了……
他覺得受傷,感覺很悲慘,渴望得到同情。要是奈兒在這裡就好了……總是能夠理解他的奈兒親親。
「只有大概十來個賓客,」賽巴斯欽說道,「阿妮塔.夸爾,我對她的舞蹈很感興趣,不過她是個個性很差的小惡魔;珍.哈定——你會喜歡她的,她在英國唱歌劇,但她入錯行了,她是個演員,不是歌手。你跟弗農、拉馬格,還有兩、三個其他的人。拉馬格會對弗農感興趣的——他很偏愛年輕人。」
「你有這樣跟他說嗎?」
不,他不能……
這實在不是弗農會料到的回答。他恨恨地抬頭看,但她那冷靜、仁慈的眼神讓他卸下心防。
我見到了仙女,
甜美又狂野,狂野又奇異,美麗迷人……
「我說了,我想作曲勝過世間的其他一切。」
「不,」最後他說道,「這不是我本來所指的。在那場音樂會以後我所說的、所看到的東西後來又不見了。或許它會再回來。現在這個只是尋常類型的東西,很傳統——總之就是這樣。不過我多少有把我當初所指的東西寫進去了。」
一個長髮的年輕男子加入了他們的談話。他是瑞典人,不過講得一口好英語。
「因為我必須做。」
「這個嘛,」她說道,「從這棟建築的頂樓跳下去,你就會死了。」
「她好幾年前就過世了。白喉,被病人傳染的。」
「她是演員,不是歌手,」賽巴斯欽說道,「演技很好。她的人生相當悲慘,之前曾跟雕刻家波利斯.安卓夫同居了五年。」
和圖書他該不該問她,他可不可以……
「你是什麼意思?」
就像是這房間被下了一道咒語,那股魔法的感覺,讓人恐懼又著迷。珍伸長了脖子、往前張望,視線投向遠方,彷彿看見了什麼令她既害怕又心醉神迷的事物。
「賽巴斯欽告訴我,你將會寫出前衛的音樂,」他對弗農說道,「我有關於未來的理論。時間只是空間的另一個維度;你可以在時間裡來回移動,就像在空間裡移動一樣。人有一半的夢境,是來自被擾亂的、對未來的記憶。而就像你會跟心愛的人分隔兩地,你也可能跟他們在時間上彼此乖隔,這是人間真正的、或是可能發生的最大悲劇。」
「弗農說那只是『尋常類型的東西』,不過其實它並不是,那是徹底不尋常的東西,整個管弦樂團的編制規劃很不尋常。但無論它是什麼都還不成熟;非常精采,卻不成熟。」
珍.哈定頗有同情心地聆聽,偶爾回應一、兩個字,似乎隱約覺得有趣。到最後她說:「如果你願意到我的公寓來,我會測試一下你的嗓子,然後我可以在兩分鐘內就告訴你,你的聲音夠不夠好。」
「有個護士在我摔斷腿的時候唱給我聽的,我一直很愛這首歌——從來沒想過會再次聽到。」
「真是奇怪啊,我還以為它是家傳之歌呢。」
歌聲結束的時候,有人發出一聲嘆息。一個矮壯結實、蓄著白色短髮的男人穿過人群朝賽巴斯欽走來。「喔!我的好賽巴斯欽,我已經到了。我要跟那位年輕小姐談話——立刻、馬上。」
她唱了一首弗農從來沒聽過的法文歌。
「我對你的作品有興趣,」他說道,「我聽到這位年輕朋友對你作品的看法了。」他把手搭在賽巴斯欽肩膀上。「他非常敏銳,雖然年紀輕輕,卻鮮少出錯。我們再找時間見面,讓我聽聽你的作品吧。」
他們聽話地坐下來。珍是個高大的女子,身材很好,一頭深棕色的頭髮卷曲地低垂在頸子上,但是她臉太寬,下巴也太尖,所以顯得不美。她的眼眶深陷,眼珠是綠色的。弗農猜想她約莫有三十歲。他發現她讓人不安,卻很吸引人。
「精采,阿妮塔,」賽巴斯欽說道,「現在呢,弗農和喬,你們拿了自己要的東西沒有?這樣就對了。你們最好優雅地在珍旁邊坐下。這位是珍。」
「對……我是有試著想寫。」
「霜雪?」
珍若有所思地說道:「聽你這麼說……那個人可能是我阿姨法蘭西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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