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喬治.葛林
第三章

她沒有辦法注視他的眼睛,她覺得太羞愧了。
她不能回去過窮日子……她不能……不能……
還有時間……汽車還沒有發動……
賽巴斯欽等了一分鐘,然後說道:「奈兒,弗農……還活著。」
「喔,我覺得好極了。」
「賽巴斯欽,你看起來很鬱悶。出了什麼嚴重的事情嗎?」
「什麼?」
「你不會很害怕嗎?」
「不……我不能那樣做。讓他來這裡……來見我。沒有人會認出他,僕人全都是新聘的。」
她沒有做任何他預期的事情——昏倒、哭出來,或者急切地問一連串問題,她就只是直直盯著前方。然後一股來得又快又突然的疑慮,進入他精明的猶太心靈裡。
「是的。」
他們注視著彼此,然後弗農說道:「奈兒……」她在他臂彎裡了。他親吻著她……吻她,不斷地吻她……
「為什麼是姓葛林?」
為什麼她的聲音,在她自己耳中聽起來那麼生硬?確實他是第一個。現在他的嘴唇貼著她的,她瞬間回到戰爭剛開始時那些美妙的日子。她對喬治從來沒有那種感覺……像是沉溺下去……被帶走……
他略略挪開了身體,用嚴厲冷淡的聲音說了。
她相當急切地說道:「告訴我這件事……告訴我這一切。」
「而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
他叫你看那一大堆你不想看的東西,讓你從內心深處挖出許多東西。他說:「現在你已經想起來了,就再一次確切告訴我,你怎麼樣看到你妻子結婚的新聞。」
「親愛的奈兒……這都沒關係了,我知道是我先來的。我確實是,對吧?」
門打開的聲音像是一聲招呼,打斷了他的思緒。奈兒走了進來,臉頰上一片粉紅,她伸出她的手。
「是的,奈兒,」他嚴肅地說道,「事實上是有件大事。」
她對著他微笑,笑容閃燦不定,他卻幾乎沒有注意到,只是繼續往下講。
她像這樣繼續想著那些東西,真是不像話。
奈兒站了起來。
賽巴斯欽走了。在回倫敦的路上,他覺得非常納悶。
她必須寫信給喬治——求他回家,就說這是急事,此外不再多說。他那麼聰明,可能會看出端倪。
「我還沒告訴他。」
他聽到她突然間倒抽一口冷氣,她的眼睛看起來很警覺。
她的聲音聽起來不一樣了——嚴厲又充滿疑慮。
他打斷她。「我知道,我跟你說——我知道的!別說了,我不想聽,甚至不願去想……」他用不同的語調補上一句:「他們說那是我的問題。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
然後醫生就會開始解釋,既嚴肅又和藹,卻讓人印象非常深刻。就是因為那種不願「再去想」的欲望,才會造成這一切結果和圖書,現在一定得面對它——討論一番,理出頭緒……要不然喪失記憶的狀況會復發的。他們又回溯了一次。
「然後一切就結束了,結束我身為弗農.戴爾的生涯。再次醒來的時候,我腦中只有一個名字——喬治,那個幸運兒喬治。喬治.葛林。」
「他不在……他去了西班牙……我沒有他的地址。」
「喔,弗農……」她發抖了。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像在哭喊。賽巴斯欽點點頭,這就是他對珍說過的,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樣啊。」
「你早就知道了?」
她被迫捍衛自己。
他站了起來,臉色變得蒼白。她疑惑地抬頭看他。
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沒關係的,奈兒。你絕對不要認為我會怪你,我了解的……只是我很難過,難過得像下了地獄,這也是難免的。」
「一定有什麼……告訴我。」
她動了一下,但他舉起手制止她,並朝著門口退開。
但她沒有出聲也沒有動。
或者她可能不會寫信給他,先等見過弗農再說。弗農會非常生氣嗎?這一切多麼可怕啊。
她搖搖頭。
賽巴斯欽報上姓名,說他確定查特溫太太會見他。他被帶進客廳等候。客廳看似非常空曠寂靜,卻十分豪華——跟他小時候看到的非常不同。他暗自想道:「那時候它是一棟真正的房子。」然後很納悶自己這樣說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很快就想通了,現在這棟房子成了博物館,每樣東西都擺設得很漂亮,彼此協調得很完美,不完美的都被另一個完美的東西取代了。所有的地毯、桌布和掛毯都是新的。
「是的。」
弗農大喊:「我們一定要一次又一次重複這件事嗎?一切都這麼可怕。我不要再去想這件事了。」
當然,他們可能要離婚,然後她就可以嫁給喬治。可是那樣會讓很多人說閒話。一切都這麼艱難。
「他不能怪你,奈兒,你不知道——沒有人會知道……當初他的死亡消息是完全確定的。這幾乎是獨一無二的案例,我只聽過另一樁類似的,在大多數狀況下,誤報的死亡通知幾乎立刻就被更正。弗農愛你愛到足以了解你、原諒你。」
四年的安逸生活束縛了她的意志,悶住她的聲音,癱瘓了她的身體……
弗農環顧四周。
「無論如何,查特溫會擁有這個地方。我真是個不知感激的乞丐,甚至曾因此怨恨他。可是該死的,這裡是我家,這裡已經在我家族手上五百年了,可是,喔,這有什麼要緊呢?珍曾說過我不能什麼都想要。我已經有你了——這是唯一重要的。我們會找到地方住的——就算只有兩個房間也可以。」
「是的。」
她坐在那裡,像是泥塑木雕一樣……她從來沒想過這種事。如果這是真的,就m.hetubook•com•com解決所有問題了。弗農永遠不會知道……
「而且這一定都花了大錢,」賽巴斯欽很讚賞地想著、精確地估了價。他總是知道事物的價值。
他突然間站起來,走向她,把頭靠在她的膝蓋上。
一種安寧感降臨在弗農身上。
「奈兒,這樣會讓你很辛苦,不過這也沒辦法。我們擁有彼此。」
她有一陣子感覺到一股灼熱的痛楚,她審視自己的內心,同時想著:「所以我其實是這樣的人……」
「喔,我懂了……」
「有一輛大得不得了的貨車沿路開過來,我看到我有機會可以結束這一切——擺脫一切,我就站到車子前面去。」
她相當輕鬆地問起這個問題,可是他熱切地抓住這個機會。這就是他需要的開頭。
但現在那股驚訝的潮|紅消逝以後,她的氣色看起來並沒有那麼好。除此之外,管家不是說她臥病在床。
「什麼都不要說——看在老天的分上,什麼都別說,言語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我要走了。我不敢再碰你或是吻你了。我……再見……」
「關於弗農的什麼事?」
「什麼事?」她說道。
「可是奈兒——你現在可以重新跟弗農團聚了。」
有時候他真希望他們撇下他不管——讓他繼續當喬治.葛林就好。當喬治.葛林時他很開心。
「是這樣嗎?」他低聲問道,「一定是的。你懷孕了……」
「奈兒,他失去記憶了。」
「這些東西真該死!真是礙事!」
「那是什麼?我知道有某件事……喔!」
「所以到時候他就會知道……知道一切?」
「不,不會——完全不會,我似乎什麼都不擔心。」他帶著盤旋不去的懊悔補充道,「我那時快樂開朗得不得了。」
他解釋說,弗農正在接受一位專科醫生的治療,在接受催眠治療後已恢復一部分記憶了,整個療程不會拖太久。他並沒有深入說明技術細節,因為他知道跟她說這些沒有用。
「不——當然沒有。」
兩天後,賽巴斯欽到了普桑修道院。管家說不確定查特溫太太能不能見他,她臥病在床。
「所以那真的是弗農?」
她在一股突如其來的自憐中想道:「我本來是那麼快樂……」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喬治會怎麼說?可憐的喬治,他一直對她這麼好。
弗農會了解嗎?他說不定會……責怪她?當然,他會要她回到他身邊,或者他不會——現在她跟喬治在一起了——男人是怎麼想的?
「我為查特溫感到難過——他運氣真差。他怎麼面對這個消息?非常難以接受嗎?」
「你的口氣好奇怪……就好像你不是真心那麼想。」
他的手臂悄悄抬起來,環抱著她。為什麼她聽到這些話——兩個房間——就有一股冰冷的沮喪感?
和_圖_書閉上了雙眼。
「這相當辛苦——我是說回到現實,記起種種事情,所有那些討厭的事情。所有那些……說真的,我不想面對的事情。我似乎一直是個該死的懦夫,總是從不想看的東西面前逃開,拒絕承認事實……」
不可以讓他知道——永遠都不能讓他知道她其實是什麼樣的人。她太羞愧了。
感覺不適嗎?他竟覺得她的臉看起來有點緊張憔悴。
「這會改變一切,我可憐的奈兒……你不能……我們不能……聽好,沒有人知道——我是說,除了醫生、賽巴斯欽和珍,沒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他們不會說出去的。我已經被宣告死亡了——我現在是死了……」
「是的。」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這是一張很漂亮的帝國風格大床,是喬治從法國的一座古堡裡買回來的。這張床很完美又相當獨特。她環顧整個房間,迷人的房間,一切都安排得很協調——完美的品味,完美無缺又毫不造作的奢華。
他終於放開了她,兩人坐下來。他很安靜,頗為悲哀,除了一見面時那個狂野的動作以外,非常克制自己。他經歷了這麼多事……這麼多事,就發生在過去這幾天裡……
「然後呢?」
她說道:「我並不是刻意……」
但或許最好別想到神。她想起珍前兩天說的那些話,非常不中聽。那就在同一天。
他很急躁,還半帶著笑地托起她戴的那一串珍珠。他把珍珠扯下來,扔到地板上。她美麗的珍珠!她想著:「反正我想我必須把它們還回去。」另一陣冰冷的感覺。喬治曾經給她的所有美麗珠寶啊。
她忽然記起魏茲伯里附家具租處的馬毛沙發和家具布套。
「我以為你可能見到他了——那天他到這裡來的時候?」
「喔,對,不過我指的不是那個。你不懂。當然,那樣太好了。喔!請離開吧,賽巴斯欽,我這樣把你趕出去太可怕了,不過我再也承受不住了。你必須離開。」
「我前兩天剛損失了兩萬英鎊,」賽巴斯欽握她的手時低聲說道,「因為我到處閒晃,卻還讓生意照常進行。你好嗎,奈兒?」
「奈兒……有……有什麼不對嗎?」
「是這樣吧?」
她繼續說道:「請坐,賽巴斯欽。你看來好像馬上就要去趕火車了。喬治去西班牙出差了。至少要去一星期。」
「奈兒……你真的愛我,對吧?」
無論如何這是好事。這件事尷尬得要命,奈兒根本一無所知……
三天後,弗農來到普桑修道院。他搭賽巴斯欽的車來,對管家說的名字是葛林先生。奈兒在有著白色鑲邊板的小起居室裡等他,當年他母親在早晨時總是用那個房間。她走上前迎接他,硬擠出一個合乎禮節的微笑。hetubook.com.com管家出去時把門關上,正好讓她在對他伸出手以前,猛然停下來。
她縮回椅子上。他突然感覺一陣憐憫。
弗農正在聆聽,試著了解醫生說些什麼話。他望著桌子對面的醫生,一個高大瘦削的男人,眼睛似乎可以直接看穿你的心,然後解讀出連你都不知道、關於你的事情。
……太可怕了!但他們那時過得很快樂。
方才那個念頭再度閃過她心底:「我本來是那麼快樂的!」
「我……我……賽巴斯欽,你必須現在離開,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真的不能。這一切都好可怕,才不過兩天前,我還覺得這麼幸福又平靜……」
「你那時怎麼想的——認為他們非常酷似嗎?」
喔!這不可能是真的,這種事不會發生。神不會讓……
「然後我看到了新聞,說你結婚了,這……這讓我覺得自己完了,可是我無法面對事實,一直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我走到外面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我心裡,所有的事情都混在一起了。
她聽到門打開——她做了個動作,像是要喊他,但喉嚨裡沒發出任何聲音。門再度關上。
「不,不。」
好像又過了好幾個小時,她腦中有種種思緒在打轉。不是她,而是她以外的某種力量,讓她很輕很輕地點了頭……
她突然間震驚地想道:「可是我愛弗農。既然我愛弗農,我怎麼可以考慮離婚然後嫁給喬治?他從死者之中回來了,回到我身邊。」
所以這終究是真的,那個人真的是弗農。她原本告訴自己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完全看錯了,可是隨後她就一直不安到現在。
然後他望著對面的她。「可是現在這不重要了,什麼都不重要了——只有你才重要。」
他把事情始末告訴她,盡可能清楚地說明細節。她在聽,卻不像他預料的那麼專心。在他講完以後,她說道:「是的……不過現在要拿他怎麼辦?他會重拾記憶嗎?我們要做什麼?」
賽巴斯欽離開後,奈兒回到臥房裡躺著,把絲質被套的鴨絨被拉起來,密密實實地蓋在身上。
「對……沒錯,我就是那麼想。我怎麼可能認為那是弗農?他望著我,卻認不得我。」
但她還是沒有動彈……
「賽巴斯欽!多讓人驚喜啊!我本來以為你忙到不可能離開倫敦——除了少數幾個週末!」
然後,在弗農覺得他再也承受不了的時候,醫生叫他躺在一張長椅上,觸碰著他的前額跟四肢,跟他說他在休息——也得到了休息——他會再度變得強健而快樂……
她什麼話都沒說,但她舉起雙手遮住了臉。
他停頓了一下。
「沒什麼……」
他終於看出某種不對勁。他挺直身體跪著,注視著她。
「奈兒,你一定要告hetubook.com.com訴我……」
「喔!當然!」她急切地回答。這是千真萬確的。
「你想立刻見他?你要跟我一起去倫敦嗎?」
「不要!不要!不要討論細節。就讓這件事保持現在的原樣,等到我見過弗農再說。」
現在呢?她用新的目光環顧著房間。當然了,普桑修道院屬於喬治。或者不是這樣,因為現在弗農回來了?無論如何,弗農就像過去一樣貧窮——他們負擔不起住在這裡…………喬治為這裡做的所有一切……她腦中迅速掠過一個又一個讓人眼花撩亂的念頭。
「還活著?」她悄聲說道。她的手悄悄抬起,摸著心口。
她說:「當然了。」
「失去記憶?」
賽巴斯欽慢慢地說道:「非常好……我會告訴他。」
「恐怕我要說的話會造成很大的驚嚇。跟弗農有關係。」
「那是我小時候幻想出來的人物。還有客棧裡的一個荷蘭女孩曾經要我替她找她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做葛林,我把他的名字寫進我的小筆記本了。」
淚水湧入眼眶,她啜泣起來:「這不公平……這不公平……我從來沒做錯任何事。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弗農會怪我,但我不可能知道的。我怎麼可能知道?」
「我們在想如果你同意的話——現在最好什麼都不要說。當然你會告訴查特溫,然後你跟他還有弗農可以……呃,一起商量這件事……」
「沒有多少事情好說的。」他用很疏離而冷淡的口氣說道,「我被俘虜了,不知道為什麼會被回報成已經陣亡。但我有個模糊的猜測——德軍裡有某個傢伙跟我長得非常像,我不是指完全一模一樣之類的,就只是大概外表相似。我的德語不怎麼好,不過我聽出他們說了這件事:他們拿走了我的裝備跟識別牌,我想他們的點子是讓他扮成我、滲透進我們的防線——殖民地的部隊正在解救我們——他們也知道這一點。那傢伙會去個一、兩天,然後取得他想要的資訊。這只是我的猜想——不過它解釋了為什麼我沒被送去英國戰俘行列,反倒被送去幾乎都是法國人和比利時人的戰俘營去,不過這全都不重要,對吧?我猜想那個德國人在穿越我們的防線時被殺了,還被當成我埋葬。我在德國過了一段相當苦的日子——發高燒,又有傷在身,差點就死掉了。到最後我逃走了……喔!這是個很長的故事,我不會一次全部說完。我有一段很辛苦的日子——有時候一連好幾天沒有食物沒有水,能活下來真是奇蹟,但我的確撐過去了。我進入荷蘭邊界時已筋疲力竭、神經非常緊繃,而我只想到一件事——回到你身邊。」
當然有些女人再嫁後才發現她們的第一任丈夫還活著,那是相當可怕的處境。其實她從來沒有真正成為喬治的妻子。
「我當然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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