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璇璣抬首,目不轉睛地看著元夕生口沫橫飛的,其中分明有詐。她歎了一口氣,認了命:「元總管說得是,要奴婢做什麼奴婢就去做。」
一個月前,與如敏是同批被買進聶府的丫鬟,原以為自己的容貌與舉止沒有特別之處,並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她也以為做到了這一點,但偏偏就是讓如敏給纏上了。
但,從如敏纏上秦璇璣之後,便不由自主的開始注意到她了。一注意,就發現秦璇璣斯文沉靜的樣子跟她們這些當丫頭的差了十萬八千里,往往嘗試靠近了她,就捨不得離開了。秦璇璣的身邊像是飄滿了穩定而閒適的空氣,跟她談話就覺得舒適而心安。
「璇璣不敢。」她回瞪著他。「既然想要這書,就必定識得一、二,是封澐少爺輕忽了這點,或者,是你壓根兒沒想到?」
聶沕陽面露微笑,徐緩的走過這些丫鬟們,溫煦的眼瞟過每一個垂首的丫鬟,隨口道:「那,你去說服三少爺接回他的書肆,我也就不必頂著大熱天出門了,是不?」
「懷安人漂亮又活潑,任誰跟她說上了三句話,都會喜歡上她的。」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事實就是如此。在同一批進來的ㄚ鬟裡,就屬懷安格外引人注意,看不出是莊稼人家的女兒,手腳是有點粗,但無損她胭脂未施的美貌。翠玉歎了口氣,說道:「要是聶三少爺瞧上了她,這可一點也不奇怪呢。」瞧了眼璇璣,討好笑道:「妳說呢?璇璣姊。」
「要書被偷了、竊了,或者弄髒了壞了,你,一個區區的小總管賠得起嗎?」
「難不成你要代我出去談生意?」聶沕陽適時的打斷他的話。
她的眼角瞟去,看見那男子移動了幾步,元總管又嘮叨的跟了上去,那男子頗具耐心的微笑,又往這裡看了幾眼,從這個角度正好瞧見她——
「好好!從現下起,妳不必跟著她們去打掃,待會跟我走。」終於找到了人選。由她去做是最好,就算要被罵也輪不到他。呵呵,人逢喜事精神爽,不是有意將責任推給她,而是他已經苦了三年,沒必要再苦下去。
「私塾老師?那多好啊。」翠玉歎了口氣:「不像我老爹是種田的,碰上了水旱災,沒有飯吃了,就會賣女兒。不得不賣啊,不然我家弟弟妹妹會活活餓死。」
璇璣瞧了她一眼,安撫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妳爹賣了女兒,他必也萬般不捨。」
璇璣站在原地一會兒。夏風拂面,暖暖的,比起天未亮的冷死人氣溫要舒服許多,她唇畔帶笑,沿著庭院徐緩的走著。
「璇璣——」她話還沒說出口,遠遠的就響起了聲音。「三少爺,我總算找到你了!」元夕生抓著懷安,又急又喜的跑過來。「您——還沒用早飯,怎麼就出來了呢!咦?秦璇璣,妳跪在這裡幹嘛?弄成這副德性——妳,妳也惹三少爺生氣了?」死了!他的頭好痛,好不容易才搞定一個懷安,這個秦丫頭又給他惹了一身麻煩。該死的丫頭,該死的他,該死的老天爺。可惡!誰都該死,就是三少爺不該死。
「是誰准妳進來的?」暴喝聲驚跑璇璣的瞌睡蟲,她連忙張開眼,瞧見的是一個坐輪椅的男子。
「不不不!奴才沒那頭腦,也沒那膽子——」元夕生急急跟在他身後。
「妳啞巴了?」
「夕生,那個叫璇璣的丫頭,你是打哪兒買來的?」走出迴廊,聶沕陽狀似隨口問道。
她搖搖欲墜的站起來,向聶封澐福了福身,先行離開。經過他時,他的側面冷冷的、惡意的,像是書裡最可恨的角色。
「還好。」秦璇璣微笑道。
璇璣的臉色頓時失了血,頭昏眼花的。是天熱了吧?只覺整個人要虛脫了。
「奴婢——」璇璣迅速瞧了眼站在他身後的元總管。他的眼冷冷的看著她,像跟聶封澐同出一氣。是他叫她在這裡等的,不是嗎?
「咦?妳有點不識好歹唷,這也有妳說話的份嗎?」元夕生翻了翻白眼,斥了聲:「要妳做,妳就做。妳賣到咱們聶府,就算要妳下油鍋,妳都不能吭一聲。」疾言厲色說完後,認為嚇人的目的達到,才放軟語氣說:
「不——沒什麼。」她小聲道。
明知在府裡不多事不多言,方為明哲保身之道,但教她親眼瞧著一本書燒成灰燼——那就像割了她心頭的一塊肉一般。
「嘿,我該打,真該打!」元夕生的笑堆滿臉。要不是四少爺出來一陣攪和,他還真不知道這個平常被他遺忘的丫鬟還識字,先前打掃工作的唯一大麻煩總算解決。
「妳又穿反了,要等妳弄好,大概天也黑了。」如敏笑道。
「女人不該識字嗎?」她反問,下意識的反抗。
「啊——」四少m.hetubook•com•com爺想玩他啊?現下誰有這個瞻子跟三少爺談這種話題啊?其實不止這個話題;三年前他喜歡三少爺、尊重三少爺,但現在喜歡尊重依舊,但就是不敢靠近——他可不想被罵得躲在角落裡哭得肝腸寸斷。
但,她身上帶有淡淡的紙香味,應曾是個與書親近之人才是。
「他奶奶的,是哪個王八羔子——懷安!」元夕生及時擋住她,厲言道:「一大清早的,妳不跟在三少爺身邊,想去哪兒?」
它是南京城文人間最有名的,是聶封澐的藏書之所,八萬冊書籍已破平常收集的數量,只要說得出的書名,定能在汲古書齋裡找到,裡頭還包含了封澐書肆以宋本所刻的書冊,珍藏的孤本,最重要的是還有完整一套經聶封澐寫跋的小說。
他歎了口氣,雙手斂後,往外走去,開始一天的工作。
「妳十指修白而新繭初生,膚白體香,姑娘合該是教人侍候的小姐,怎麼委屈自個兒來聶府當個丫頭呢?」他偏著頭又細瞧她一眼。「再者,妳早過及笄之年了吧?」
「妳——妳,就是妳!沒錯,方才妳跟四少爺說了什麼?」
她遲疑了下,福身。「是,奴婢識字。」好像——不太對勁,幾乎可以預見自己的雙足已陷泥沼。不要啊,她只想混在人群之中靜靜的過日子,不生變數的。
「妳——妳——」搞什麼啊?平常她話不多,乖巧得教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要她向東她就不會往西,現下可好,鬧性子也不會看時候,是嫌吃飽了沒事幹,存心來玩他這個總管是不?他是很好玩,是不是?成天被三少爺、四少爺玩來玩去還玩不夠,連她這個小小的丫鬟也來湊上一腳,他究竟是招誰惹誰了?可惡!
「乖丫頭們,等今兒個大掃除工作完結之後,我就將妳們編派到妳們適合的工作上,跟著我來吧。」他大聲說道。
剩餘的十餘丫鬟忽然停下,因為前頭的元總管急急迎向一名剛走來的男子。璇璣看了眼那男子——身著白袍,儒雅俊雅,他身後跟著一名漢子撐著傘。
「當然,是不會叫妳去下油鍋,只是要妳做點輕鬆的工作,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回了神,忙拾起書站起。「奴婢璇璣。」雙腿還有點軟,不敢置信,不敢置信!
聶封澐聞言一震,胸口起伏劇烈。「妳該死的丫鬟從哪裡來的?!誰告訴妳這些事的?」
元夕生摸摸鼻子,往迴廊走來。「走吧,走吧,方才妳們瞧見的是四少爺,以後見了人要叫的——」眼角不由自主的看著秦璇璣,就是不懂她哪裡惹人注意了——啊啊!他的雙眼發亮。
「我——是嗎?」璇璣還是微笑。
她緊緊抱著,避開他搶書的動作,急急跪下:「少爺不想要書,就請賜給璇璣吧!」
「這才對。」元夕生滿意的笑,耳朵感覺有點刺。不知何故,總覺得她一聲聲的「奴婢」似乎有那麼點刺耳。
聶沕陽莞爾一笑。「應該?這倒少見了,難有你記不住的事。」
「就是說嘛,連睡的地方也不必跟咱們擠在一塊。」小虹的眼睛溜了一圈,壓低聲音說:「妳們倒猜猜看,懷安有沒有可能讓三少爺給瞧上了。」少女正當懷春期,家鄉多多少少聽過一些給富家少爺看上當妾的故事,心裡總有那麼點奢望有朝一日能如同書中人,飛上枝頭當鳳凰。
像是——像是她合該就不適合「奴婢」這兩個字——嗟,他才二十六歲,就開始懂得胡思亂想了嗎?真是。為這丫頭向佛祖祈福才是真,可憐的秦璇璣,可怕的——封澐少爺——
看她垂首似有些緊張,他微笑,語帶親切的問:「妳叫什麼?」
「別結結巴巴的,肯定又是妳誤事。」他沒好氣道,眼角瞥了眼璇璣,但願那丫鬟沒覺得什麼特異之處而逃之夭夭。他嚴禁下人們私議三少爺的事,要誰敢說,誰就可以滾回去吃老家,因而新來的一批丫鬟們不知上古園裡的麻煩。
對了,她爹曾是老師嘛,害他大驚小怪的。「是妳爹曾經聽過,告訴妳的吧?」元夕生哈一笑,滿意自己的答案,才要打開這偏東寧靜的上古樓銅門,裡頭忽然有人打開衝出。
青筋迅速暴露出來,他的眼怒睜。「妳識字?」
「少爺,這可不能怪奴才。」他不平的抱怨申訴:「她本就沒什麼特別之處,一個秦璇璣,往街上抓十個八個回來都不成問題,這樣普通的一名女子怎能引起注意呢?」老實說,四少爺會突然點出她,他私底下還認為四少爺眼睛出了毛病呢。
璇璣福身。「奴婢承先父教誨,識得幾字。」見他聞言後離開了迴廊,才又輕吐氣。
他沉默了會,合上了扇m•hetubook.com.com,往外走了幾步,璇璣才鬆了口氣,他忽然又回頭問道:「那麼,妳也該識字了?」
「妳——妳叫什麼啊!」他翻白眼,怒斥:「想要活活嚇死我嗎?」平常沒見過她大聲大氣的說話,真他奶奶的語不驚人死不休。他順了順嗆到的口水,沒好氣的說:「我可警告妳,在上古園做事不比其他地方,首要就是要安安靜靜的,可別動不動就叫。」
如敏是個年輕害羞的鄉下小姑娘,是家裡的老大,為了養活七、八個弟妹,賣了身上聶府當終生丫鬟;這樣的女孩很能吃苦耐勞,可怎麼也想不到會親近她啊。她沒有什麼引人注目之處,纏上了她是麻煩——
「給妳?」他的眼充滿輕蔑。「就算我用過的破鞋子,也輪不到妳來珍藏。把書燒了,朝生。」
「你跟天借來的膽子,敢把我的書留給這醜丫頭整理?」
「妳是璇璣姊嘛。」如敏圓圓的臉在笑,牽起她的手跟著一些晚起的丫鬟往外走,免得她撞牆。璇璣姊很有趣,平常沉默寡言,最可愛的時候反而是在剛起床之際。
「璇璣姊的身子好像不是很好吧?」不知何時,翠玉悄悄放慢了腳步,走在璇璣的另一側。她深深吸了口氣,走在璇璣的身邊,頓覺涼爽而輕鬆。
「真的嗎?可我瞧妳流了滿臉汗呢。」如敏取笑她,拿了塊粗帕給她。
「一個月前。」
「奴婢今年二十有二。」
他的面容沒有聶沕陽來得好看,陰沉而剛硬,黑眸裡是爆發的火氣,薄唇緊緊抿著。
三年後——
元夕生怔了怔。「咦?」什麼時候,這樣貌不出色的丫鬟也會引起四少爺的注意?不過話說回來,當日買的丫鬟裡有這一號人物嗎?怎麼他都給忘了?
秦璇璣始終浮著沉靜的笑臉,沒有再搭話。未來的事誰都難說,也許三年後翠玉嫁作人婦,也許三年後再因水旱之災,又賣了她,讓她懷著希望總比難過要好得許多。
璇璣瞧一眼他。「元總管,你在流汗呢。」
麻煩,麻煩。
「別人愛說就由她說吧,反正嘴皮子是長在人臉上,要怎麼說全由她們作主,我們自己快活就好了。」
「謝謝。」她的臉有點泛紅。即使有心融進這群丫鬟團體裡頭,不受人側目,也因為自己的毛病太多而告失敗。
「上古園不進女子,不進生人,妳是向天借了什麼膽,敢走進一步?」他兇狠的瞇了眼,看著那本藍皮小說讓她緊握在胸前,不由怒從心起。「我的書豈容女人玷污,把書燒了,把她趕出去!」
「哦?璇璣?姑娘家倒難得有這樣的閨名,妳父母識字?」
她——這是在嘲笑他?
翠玉聞言,眼睛有點紅紅的。「妳說得是。我離開前,老爹還哭得淅瀝嘩啦的,說等我滿了三年約,就能再見面了。」
秦璇璣全身酸麻的爬起來,腦袋瓜尚渾渾噩噩的;她靜靜的換上舊衣,感覺上像是剛沾枕就天亮。從不知道黑夜是這麼的短,睡眠不足加上慣性使然,她的身子搖搖欲墜的。
璇璣遲疑了下,十指青蔥並伸。
「哦——」二十二未嫁通常別有隱情,再細問恐怕就觸及她的隱私了。基本上,只要年紀不是大得誇張,他是不會干涉僕人的聘用問題,夕生能用她,就表示她的身家清白。
「水好冷唷!」如敏跟著蹲下洗臉,隨即打了個哆嗦。「天也冷,真想在被窩裡睡它個日上三竿呢。」
元夕生還想勸說什麼,忽然跟前的聶沕陽停下來,害他一頭撞上去。他天生力道就大,聶沕陽身邊擋傘的漢子及時托住元夕生的頭,將他扶正。
「啊,那好看的人走來了呢,我猜他是咱們的主子之一,是不?」翠玉臉如火燒的低語。
「嗯——」聶沕陽細細打量了下。貌色中等,在大庭廣眾之下該是吸引不了任何人的注意,偏偏萬點紅裡他就是瞧見了她。
他在發怒,手臂在抖,是極限。「妳這個該死的丫鬟在耍我?」
她抬眼,顯得有些莫名其妙。「我——」剛剛他不也在旁聽見一切了嗎?
「這是《如意君傳》。」璇璣抬頭,一字一字的說出,黑漆漆的眼注視著他。「現在,我能要了它嗎?」
同情這個她曾經仰慕的男子——如果不是同情,還會有什麼能夠解釋她心頭如刀割的痛苦感受呢——
「妳又快睡著啦,璇璣姊。」如敏輕輕拍開她的手,俐落的接起替她穿上無袖比甲的工作。
璇璣微微苦惱了起來,但依舊聽話的抬起白皙的臉,目垂而立直。
「三少爺的書太珍貴了,要出了問題,璇璣賠不起,不如元總管另外派人來做,我可以做其他清掃的工作。」她的頭撇向另面,冷冷淡淡的,心裡——是說不出的難www•hetubook.com.com過。
他有元總管的相貌,卻——沒有元總管那種外冷內熱的性子。
元夕生滿頭大汗,暗叫了聲苦。「是——是奴才帶來的丫鬟,奴才——奴才沒想到三少爺會突然出來——我原想——原想——這幾天府裡大掃除,奴才一時忙不過來,湊巧這丫頭識字,所以想讓她整理汲古書齋,我路過這裡——想來瞧瞧三少爺,所以就暫時留她在這裡了——」
明知自己的容貌並無特別之處,但為預防萬一,還是不願意任何人注意到她。現在的生活是苦了點,勞動讓她細長而潔白的十指青蔥變粗,但她滿足於這樣的生活——沒有任何的怨恨,沒有任何的鉤心鬥角。
「元總管——找其他人吧,奴婢還是跟如敏她們一塊做事。」大不妙。隱隱有個預感,一旦脫離了如敏這些丫鬟們,她的苦日子就來了。苦日子還不打緊,打緊的是她不愛與其他丫鬟們有了區別,那讓她心裡很不安穩。
「是璇璣的。」她清晰說道,讓元夕生張大了眼,讓聶封澐抿著唇不發一詞,但緊繃的臉龐洩露了他的惱怒。
聶府之大,是南京園林中之最。來府裡月餘,第一次接觸到上古園,便注意到沒有多少僕人在此行走,空氣中瀰漫著蕭索冷淡之味。
「奴婢璇璣。」語調不高不低,不特別細緻也沒抖音,像是聽過就會忘了的聲音。
他一彈指。「把書燒了,朝生。順便把夕生給找來,我要他自己解釋他的丫鬟是哪裡來的膽子敢來上古園。」
林懷安是他一眼看中的,直覺認為她討喜而不認生,見人說話也甜,是人見人愛的小丫鬟,年紀是輕了點,但應該適合服侍三少爺的,所以私下將她調來這裡晨昏服侍聶封澐,倒沒想到——
「哦——是新來的啊。」難怪他沒見過。「妳把雙手伸出來。」
遠遠的看去,像是一隻母鴨帶著小鴨子們在聶府穿穿梭梭,偶爾停下來留下幾個丫鬟清掃指定的地方。驕陽漸漸昇起,熱度開始浮現在空氣之中,如敏小小的抽了口氣,低語:「好熱哪,璇璣姊,妳熱不熱?」
胸口猛然痛縮了起來,有點——莫名的失落。
「元總管來啦,璇璣姊。」如敏急急拉起她。元總管一直待她們不錯,就是嘮叨了點,活像老媽子似,完全與他一派年輕斯文的老實貌相異。
璇璣靜靜的、不著痕跡的又往後退了一步。
「聶封澐——這就是曾經讓封澐書肆名震天下的聶封澐嗎?會焚書毀書的人怎配當一個愛書人!」她大聲叫道。
「丫頭們,都起床了?」元夕生吆喝著,看著通鋪裡急急走出的丫鬟。他滿意的點頭,這批新來一個月的丫鬟們完全不惹事,乖巧又安靜,讓他備感欣慰。
他歎了口氣,頓覺黑髮又向他告別了不少。他與朝生是雙生兄弟,幼時同時被聶府收容;朝生被派往三少爺身邊當差,而他則朝著總管之位邁進;朝生為兄,他為弟,就不見朝生為他說幾句好話,該死的哥哥。他滿懷哀怨地瞧了眼璇璣,低聲說:「妳到外頭等我去吧,我還有話跟三少爺稟告呢,咦?妳這書是三少爺的?」
元朝生抓住書尾,她一急,想拍開他的手,卻像打在刀劍上,又痛又硬的。想抵抗,被他一撥,右臂像是快脫臼了,痛得要死。她喘氣,死命的抱著不放,硬碰硬只會讓自己更悽慘,她就算用盡全力也不見得打得贏元朝生一隻手臂。
翠玉眨了眨眼睛,瞧著秦璇璣黑漆漆的瞳仁,心神恍惚了下,脫口道:「璇璣姊,其實妳的性子要不這麼文靜,說不定會跟林懷安是一樣的命,去服侍三少爺呢。」以往沒有特別細看,如今忽然發現璇璣的眼睛像無涯海,深沉得教人捨不得移開。
低低的叫聲混著雞啼,猛然驚醒了她。她張開睡眼,迷迷濛濛的注視陌生的天花板好一會兒,如敏圓圓的小臉才進了她的視線。
「汲古書齋?」她忽然驚叫,嚇得元夕生一腳踏空,差點掉進人工湖泊裡。
「咦?」她的眼這麼尖啊?「我——是嗎?呵呵,天熱體虛嘛。」他摸去一臉的汗,走進上古園。
「是啊,誰不想窩在床上等著人端菜送飯來,偏偏咱們只有侍候人的命。」秦璇璣身邊跟著打水的荷珠臭著臉。「還是懷安好,才來的頭一天就被元總管叫去侍候三少爺,可不必像我們在府裡忙來忙去的。」
秦璇璣微微驚訝,而後微笑。「幸而我不多話,也沒活潑的性子,才不必服侍三少爺。我喜歡在這裡做事,人多熱鬧。」
「這——這——璇璣手巧又忠心,我想是沒有問題的,是不?秦璇璣。」他推了推跪在地上的www.hetubook•com.com她,爭取同意票。
「璇璣?她——她啊。」元夕生搔搔頭,苦著臉回憶。「她——她叫秦璇璣,她的老爹好像在鄉下當過幾年私塾老師,今年剛過世,需錢葬父,我就勉為其難讓她進聶府來,應該是這樣的吧。」想都沒想到少爺會注意到那名丫鬟,若不是先前他耳尖,聽見了如敏、翠玉的交頭接耳,勾起了他的回憶,還當真忘了有這名丫鬟。
「是誰准妳滾進來的?」聶封澐瞪著她,是吃人的眼神。
秦璇璣抬起頭,中規中矩的笑道:「這是當然的。」
「妳要做得好,以後汲古書齋就交給妳,我也不必一年一次得花盡心思整理那間偌大的書齋。」元夕生狀似自言自語。
「先父識得一二。」還是不高不低,溫馴得就像是聶府裡的每一個僕人,看了不見得能記住臉孔,聽了不見得能記住其聲。
「元總管——」林懷安見是熟人,立刻眼淚汪汪的。「我——三少爺他——他——」
但願在封澐少爺還沒發現前,她就能做完他所交代的工作。
翠玉張口欲言,卻見元總管遠遠走來,便機靈的收住了口。住在這間大通鋪的大部分同時進來的丫鬟,當初她幾乎沒有注意到二十來個丫鬟裡有秦璇璣這一號人物;她總是靜靜的,平常時候不發一言,交代她什麼工作她便去做,跟她說話,她也會回答,不特別令人討厭,也談不上喜歡,普普通通的就像是晃眼看過了就會忘記她的感覺。
他的語氣是惡意的,更有在上位者的狂傲,他以為一個丫鬟就不該識字嗎?這就是他?
進了聶府一個月有餘,仍沒見過聶家的主子們。在進聶府之前,就曾聽說聶家上上下下共有十二名兄弟,每個兄弟身邊都有一名忠心的漢子專門伺候著。老三、老四、老七、十二都留在府邸裡;看他衣冠楚楚,一身白色繡袍,身後有僕撐傘,理應是聶府的主子之一。而在年歲的推演上,不是老三聶封澐,就該是老四聶沕陽。
燒書?她微微一驚。這豈會是愛書人的作風?她瞧見他身後的元總管跨步走來,直覺退了一步。「元——」元總管的眼睛是冷的,沒有感情的,像瞧陌路人似的盯著她。
元夕生略帶驚奇地打量她。真的,先前還不覺得她有什麼特別之處,但現下似乎有哪裡不對勁了。這丫鬟還當真慧眼識英雄,聽過三少爺的汲古書齋。丫鬟呢,一個小小的丫鬟能懂多少?
「妳們又快遲了。」正打水洗臉的翠玉抬臉。「成天睡遲,要被發現可就完了。」
這一個月來,聶府上上下下都在進行掃除工作,也藉此觀察各個丫鬟適合些什麼樣的工作。這樣的掃除原本一點也不麻煩,他甚至樂在其中,但就是有一點不好——
「妳把臉抬起來。」聶沕陽懶懶的,停在一名素衣白裙的女子跟前,溫吞吞的繞了她一圈打量。
可惡嗎?她誰都能恨,就是恨不起他。乍見之餘,是驚詫,是不敢置信,然後是同情;曾經意氣風發的聶封澐,曾經能文能武能談商的聶家三少爺,弄成這番德性——她難過之餘,就只有同情了。
「是你帶來的人?」
「沒瞧過瘸腿的主子嗎?」怒火又起,迎面擲來藍皮的東西,力道之猛打中了近距離的她。
她有這麼明顯教人注意到嗎?明明貌姿平庸,剛入府來時,元總管也老忘了她這人的存在,丫鬟們有時還喊不出她的名字。在一個團體裡,該炫目的是像懷安那樣熱情的丫頭,而非她這樣的人,是聶四少爺利眼瞧出了什麼嗎?她的眉間打了褶,只盼經此一回,不再惹人注目。
「猜!」這種謊話去跟狗說吧。「妳會猜,猜得倒也準。現下,妳倒是猜猜看這書名,只要妳認得出書名,這本書就是妳的了。我這主子不算刻薄吧?」
「我自己來就行了——」秦璇璣含混的說,眼睛半瞇。
「我怎會不知道那汲古書齋呢。」璇璣喃喃說道。
「我——我——」她狼狽的注意到元朝生的動作暫時停了下來。她低低喘了幾口氣。「我——是猜測而已——」
如敏輕嗤笑了一聲。「是天亮了,大夥都起床了。待會兒元總管要瞧見妳貪睡,是會罵人的呢。」
元夕生怔了怔,打量她一眼。「你這ㄚ頭倒挺識貨,還知道咱們三少爺的汲古書齋藏有多少書冊,妳是在擔心整理不完嗎?不用怕,我又不是要你一天就弄完。」
秦璇璣靜靜的微笑,不發一言的蹲下身,隨意沖了沖水。
他的上衣華麗,顯而易見的是聶府其中之一的主子。
「其實呢,這工作一點也不麻煩——」分派完其他丫鬟的工作,他一路帶著璇璣往東邊走。「只要妳識字,看過幾本書,整理一下類別擺上書櫃,這樣www•hetubook.com.com的工作輕鬆得很。」也許是為了彌補他推她入火坑,所以好言好語的。
「奴婢尚未婚嫁。」
「我——我——」
「少爺——」元夕生硬著頭皮,想要進言,卻被瞪了回來,只得應和:「少爺公平,當然公平!」這年頭還會有比少爺更公平的事嗎?就當這丫鬟倒楣好了。三少爺的喜怒無常是司空見慣了,哪天要沒發作,那還真要天下紅雨、放鞭炮慶祝了。
她對他的忠言恍若未聞,沙啞問道:「你是說,那間藏書有八萬冊以上的汲古書齋?」
見他滿嘴抱怨,聶沕陽輕咳了一聲,微笑道:「夕生,我沒要干涉你,只是問問罷了,你想怎麼編派就由你,要是做得好,論功打賞也由得你去做就是。」他擺了擺手,跟身邊的漢子離去。
元夕生脹紅了臉。記憶力一向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上自聶府祖宗八代,下至新來的廚娘丫鬟,通常只要談上一回話,腦海自然烙下了影子,終生不忘,如今四少爺這句話無異是拆他的台。
「我——」她晃晃頭,企圖搖醒神智,有些懊惱的:「我們同是丫鬟的身分,卻老是讓妳替我做事——」
「四少爺,四少爺!」元夕生連忙追上前來,嘴裡叨念著:「您也要為丫鬟們打算,懷安那丫頭服侍三少爺,三天兩頭躲起來哭,好歹您也幫忙說說話。還有,大熱天的,您要出門,不是奴才阻止,但您身子本來就不好,萬一半路昏——」
「璇璣姊,璇璣姊!」
「奴才在這!」
她又瞧了他一眼,耳邊隱約響起元總管熱絡的大嗓門,像是在報告今天的工作。那白袍男子隨意的打開扇子,目光不經意的掃過這裡,她悄悄的退了一步,適時隱身在翠玉身後。
聶封澐看著她,不怒反笑:「誰說那些書珍貴了?要一把火燒了也行。夕生,你就帶這丫頭去整理,可別讓我發現她在偷懶。你知道的,我一向討厭偷懶的下人,就這樣好了,她要半天沒整理出兩櫃子來,就不准停下吃飯,你說,我這懲罰公不公平?」
「八成因為璇璣姊從小是私塾老師的女兒,所以跟咱們不一樣,沒下過田,身子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如敏搶話答。
「是。」
「這ㄚ鬟們是什麼時候買回來的?」
「怎——怎麼啦?璇璣姊。」
他依舊是坐在輪椅上,身穿著深色的袍子,雙腿讓薄薄的毯子給蓋住。他的身後跟著元總管——
「二十二?」他略驚詫。能猜得出她過及笄,是因為在這一票丫頭群裡,她顯得相當的格格不入,站姿沉靜而內斂,絲毫沒有少女初進大府的青澀不安。「我以為以妳這年紀該在家相夫教子,縱然入府也該是個奶娘。」當個丫鬟委實是過大了些。
一連三年,每到了聶府的大掃除,他就煩惱這一點。
「四少爺——」嚇死人了!要是把四少爺給撞飛出了迴廊,他也就不用再活下去,直接上吊見閻王算了。
璇璣垂下眼,注視那書皮上龍飛鳳舞的黑體字。二十二年來,她的生活裡充滿不斷的失望和絕望,到最後,當她有幸一會聶封澐之後,連她唯一的一個小小希望也破滅了。
他歎了口氣。同樣戲碼天天上演,他朝璇璣擺了擺手,說道:「妳就待在這裡,我去去就來,別亂走——園子大,要是迷了路,可沒人有時間找妳。」他硬抓著懷安的手往上古樓裡走。
「妳——妳叫璇璣吧?」
「起床啦。」如敏小聲說道。窸窸窣窣的摩擦聲表示通鋪的丫鬟都起來更衣洗臉了,她白皙的臉更加慘白了。
「又天亮了嗎?」幾近認命的聲音,並無特別之處,但隱含了幾許哀怨。
她輕輕啊了聲。
如敏快活,可她不快活啊。秦璇璣暗暗歎了口氣,任由她拉了出去。
「別這樣對我,別人看了會說閒話。」
「元總管笑得好詭異,好可怕呢。」如敏小聲地說。
聶封澐的眼裡幾乎噴出了火。如果他能站、能走,說不定早就奔去活活捏死這個不要命的丫鬟!
「妳說妳識字?」他簡直眉開眼笑,笑得合不攏嘴了。
她踉蹌退了下,跌坐在地。落在地上的藍皮東西是本小說。她怔怔的,眼睛花花的一片白霧,好半晌才凝聚了焦點。
聶沕陽沉思了會,略略俯身,嗅了嗅她周遭的氣味,面容仍帶笑,卻頗有含意。他懶懶的說:「夕生?」
打她進聶府後,就沒有一刻的閒散,從早到晚盡做勞動工作,第一天搬著棉被往太陽下晒,搬得她頭昏眼花,手腳發軟,不敢喊苦,怕引人注意。整個人就像發皺的梅子,沾了枕就沉沉睡去。如今已月餘,身子骨還是微微痠痛,但顯然好多了,現下偷了閒,輕鬆得又想閤眼夢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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