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谷塞又揩揩臉,「大夫,我必得告訴你;否則,我受不了……我把她帶到巴爾伯克。就將她殺死在那裡。」
他拖著萊娜的肩膀上一處土墩,四周找尋一個大而深到足以容納一個人體的洞穴。隨後發現了一個,他將四肢軟弱的她推進洞內,開始在入口處堆置大石塊,一塊疊一塊,直至隙縫都已塞滿。但這,他還覺得不夠,繼續加疊了三道這樣的牆,一道隔一道,汗流浹背,氣喘如牛,幾乎倒在石頭的重壓下,但有某種奇特力量在驅策他。當他再度聽見萊娜的聲音,在她那送命的墳墓裡發出來,他又把石塊壓緊些,並對著她回喊。
「最好能在現世擁有她們!」司機中有一人這樣喊。「你要去大馬士革?像妳這樣又老又弱,妳會在路上給太陽晒乾,那會教我們束手無策。」
「好,那麼現在我能為你做什麼?」范篤拉問。「是的,當然,我記起你。你當時正坐在飛機前面。」
沒有回答。他把脖子伸進去叫也沒用,於是,拉下油布綁緊,然後走回車前,對他的助手說:「我們在途中某個地方丟掉了那個老太婆,」他說著,爬進駕駛座,繼續開車前進。
「你在想什麼?」卡蒂亞問。范篤拉嚇了一跳。
十分鐘後,萊娜遇上第一道障礙。她來到一處廣場,那兒停有革命部隊,正在搜查每個人。他們攔住所有來往車輛,檢查他們的行李箱並且搜身,看看是否攜帶武器。但他們沒有認出萊娜,而這個騎在驢背上的老婦,不受打擾地蹣跚而過。
范篤拉搖搖頭。結果,他幾乎用不著說什麼話,因為索伯爾本人顯然是個極有才能的健談者,范篤拉卻缺乏這項本事,倒是卡蒂亞在旁邊幫忙他。不論何時,只要有人問到她,她便用簡單的幾個字回答:「我很快樂。這就是全部我能說的。」而這類動人的話也很管用。
她將鞋後跟插|進驢子兩側,這個動物鼻孔噴氣,昂起頭發出一陣表示不滿的嘶叫,開始快步走。
「大夫,別這樣,你怎麼能夠這樣不知感恩?」索伯爾早已擬好全部活動計劃:電視訪問、記者招待會,「環球」雜誌將負擔一切費用。「你之逃出那裡,難道我沒幫你忙?這不足以使得你張開一、兩次嘴巴作為回報嗎?」
「啊……未來,」他慢慢地說。
「啊,但他不在這裡,」谷塞說。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冷淡而刺耳,似乎有點沙啞。萊娜剛要轉身,這個土耳其人卻快如閃電,伸出他的巨掌,摑在萊娜臉上,猛然將她的背部抵住在座位上。她想去抓她的手提袋,但谷塞將它搶過去,看見裡面的小手槍,嗄聲大笑。隨後,他再用拳頭重擊她三次,用力那麼狠,萊娜倒下去,已半昏眩。
「當然記得。」范篤拉留心地望著谷塞。他知道萊娜一些什麼?「她是萊娜.胡世妮。」
「去他那裡,告訴他,不等他死,我不會回來。卡拉巴希會知道我指的他是誰。告訴他不要等我。我要去打一場聖戰,或許必得走一段很長的路——去歐洲或美洲,誰曉得我能在哪裡找得到他?但我會找到他,那時我就會殺掉他。告訴卡拉巴希這一點。」
上午十一時,遊覽巴士沿海岸出發。十五分鐘後,萊娜已經在「聖喬治」旅館的門廊,打聽范篤拉大夫。她的手提袋裡藏著一支柄上鑲有珍珠的小手槍。一項玩具,但如對準心臟或頭部,那就是一件要命的玩具。
「妳在找范篤拉大夫?」這位男士問。
她是勇敢的,他想;上帝,她真的勇敢。半小時以前,她還在唱歌。出自可蘭經裡的「死亡」章節。她此刻該已坐在地上,等待死亡的來臨。我卻沒有這樣平靜——我正非常不幸地悲泣。我是一名懦夫,她卻是一位女英豪。
「縱使有人說,我愛你?」
現在已是黃昏,當谷塞跑來看望范篤拉,夕陽的餘暉正落在海面上,有如融化了的黃金。他禮貌地敲門,在未聽到「進來!」的回應前,他未進房。范篤拉走到門口、打開門。谷塞默默地鞠躬,突然不能說話。
萊娜在綁緊胸部的情形下,足足花了三個小時才抵達安曼山。在那裡她離開驢子,這可是很殘忍的事,因為這一帶總有人等著接管無主動物,甚至一頭落淚的驢子。任何東西,凡能載重的都有價值:駱駝、驢子、女人。
「真主與妳同在,」這家水菓店老闆說,這是當萊娜騎上驢子,拿起麻韁繩的時候說的。「妳不是打算去炸掉胡笙國王吧?」
「當這些強盜看見哈金.帕夏跟我們在一起時,我們大家都害怕得要命。但他們認出了他。然後舉槍向他致敬,滿足地拿了我們的貴和-圖-書重物品,放我們走。倘若不是哈金.帕夏,我們此刻該已經在沙漠裡了……」
「他什麼時候會回來?」萊娜問。
「是的。」
我要殺掉他,然後是我自己,她想。我要將他抓得緊緊的,這使得人們必得將我們兩人葬在一起,因為我不能沒有他而存在。
「但是你是清白的,賴甫。他們這樣告訴我。」
「你說了什麼?」
「我叫谷塞——基默耳.谷塞。」這個土耳其人又再鞠躬。「我是被劫持到薩爾瓜那架飛機裡的乘客之一。那時,你是哈金.帕夏,是你救了我們。你為柏魯西太太開刀——你給我一片鎮靜劑。當時,我給嚇得半死;我們大家都這樣。炸彈就安放在我們下面,四面都是沙漠,沒有水,沒有空氣!任何時刻,我們都可能給炸到半空裡去。這就會教每個人發瘋,大夫。」
「是的,我是他們中的一個。是妳和妳的朋友們帶到沙漠裡的旅客中的一個。我懇求妳,而妳對我大笑。我說我有九個孩子,憐憫我,別把我炸掉;而妳和妳的朋友們大笑,並且對我說,為什麼我們要關心你的九個孩子?如果你在床上小心一點,現在就不會有這麼多孩子做孤兒了……是,這就是你們告訴我的。我幾乎嚇死了。但是,我起過誓。基默耳,我告訴自己,如果你能活著離開這裡,就得詛咒所有帶槍的人。而且,如果你再遇上這些暴徒中的一個,那麼,他——或她就要感受你所感受的同樣恐怖。」谷塞未再說話,但當萊娜試圖站起來,他又用力打她,而她也復跌倒在斷磚殘瓦上,身體痛苦地扭曲著。「我在旅館裡認出妳。當時我想,就是這個女人。如果阿拉伯劫機者不在倫敦、蘇黎世和慕尼黑獲釋,我們就會全都給炸掉。而她就會站在那兒拍手,對天開槍慶祝!一個女謀殺者,她會殺掉九個孩子的父親。這時,我知道。我沒留下仁慈的感情,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除掉妳,就像擦掉一個骯髒的印記。」谷塞深深地吸口氣,「而這就是我正要做的!」
「你再也不能對著一個女人笑了,」她說。「在我將你宰了以前,我會先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你碰見她?」范篤拉感覺胸部痛苦地收縮著,他想,我幾乎無法逃得過她。她無所不在,她總是跟我一起。「在哪裡?」
這一次,她對危險的敏銳本能卻捨棄了她。她跟在谷塞後面,抓牢裡面放著小手槍的手提袋。
「我不知道她叫什麼。我只見過她的臉——滿臉得意的神情。」谷塞揩掉額上的汗珠。「而且——這樣,那時你是他們的醫生。我想你或許會有興趣——我必得告訴某個人——我又碰見了萊娜這個女人……」
那天中午時分,谷塞開車返回貝魯特。現在一切都留在他所砌的那座石牆之後的偉大墳墓裡了。在他走開之前,曾將耳朵再度貼在石牆上,仔細諦聽,沒有一點聲息。
「真主保佑妳。」水菓店老闆舉起雙手,像一個回教徒那樣祈禱。「可別在妳的恨裡什麼也看不見。」
當約旦空軍的兩架專機載著這些獲救的人質抵達貝魯特機場,幾乎全世界重要報紙與雜誌的記者都集中在這裡。又是一次發問、訪晤以及攝影機不停的「咔嚓」聲。這可是索伯爾的最佳時刻。夏夫或許買到了范篤拉故事的美國發行權,但是夏夫此刻仍在安曼,索伯爾則擁有帶同范篤拉及其未婚妻回家的勝利——這個女人千里迢迢,跑去約旦找他——這樣的故事只應天上有。真是獨家新聞夢寐以求的!
「妳永遠出不了這裡!」他喊。「妳再也別想望什麼復活!妳還不害怕嗎?現在害怕了麼?深呼吸,儘可能深呼吸!淡淡地呼吸和喊叫——我要聽到妳喊叫!」
「在貝魯特的每個人都知道他!打開任何報紙,你就能讀到他的名字。」谷塞摸摸他的鬍鬚。「我們要不要去巴爾伯克?」
索伯爾為范篤拉留在這個城市的最後一、兩天,擬訂了一項私人祕密計劃。他勸使范篤拉帶卡蒂亞沿海岸作一次觀光遊覽。這件事的本身沒有什麼大了不起,但沒有人知道索伯爾究竟在搞什麼鬼。離貝魯特十公里處,四個戴面罩的人正躺著等待遊覽車的來臨。他們假裝攻擊這輛車子,但當其中女性旅客之一(由一個名叫麗拉.巴貝兒的失業女演員擔任)表演心臟病發作時,便消失不見。索伯爾必得花費不少錢在這四名男子身上,他們都是在貝魯特舊城賣檸檬水,老實或是相當老實的小販,被勸來參加這次「遊戲」的。並非一無危險。除了索伯爾本人和麗拉知道內情,其他人卻一無所知,很容易發出警報,招來警察和兵士鎮壓這些強盜——而在東方,小偷m•hetubook.com•com強盜一旦被捕,是會遭到很不客氣的審判的。
「我不信任說的話。」范篤拉又再向後仰靠。「一百句話中,會有五十句是假的。」
「你怎麼認識范篤拉大夫的?」
「帶一個老婦去大馬士革吧,」萊娜一輛車挨一輛車地乞求著。就靠這一著,她才得通行無阻地到達一家很大的貨運公司,這家公司每天派出好幾部卡車由安曼去大馬士革。此刻,九輛汽車停在前院準備出發,司機們正在作最後一次檢查水箱與胎壓,「我女兒住在那兒,她正要生產。幫忙一個老婦去大馬士革!真主會為你的好心賜福你,祂會在天堂給你最可愛的美女……」
上午十時,飛機滑出跑道,攀升到大馬士革上空。萊娜沒有朝外望,反而俯視自己胸口摺疊的小片報紙。當一處濱海的白色大城出現在飛機下面,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貝魯特,這處在神話故事中變為石頭,通往神祕東方的門戶。
飛機在貝魯特著陸,「死亡」步出,踏上跑道。「死亡」穿著迷你裝,黑髮上插了一朵紅玫瑰。
索伯爾用大把鈔票克服了所有這些顧忌。他最最需要的就是范篤拉身為醫生,採取行動的情景——范篤拉跪在沙漠裡為人注射,察聽某個人的心跳。由范篤拉扮演哈金.帕夏的角色,這就是索伯爾所需要的——沙漠醫生在工作時的一幀照片,而范篤拉絕對不會自願擺出這個姿勢,任人拍照。
卡車的護送隊當天很晚才抵達敘利亞邊境。萊娜像隻貓兒一樣,爬進貨物包中間,她聽見邊境警衛的聲音,一支強光的火炬照耀在卡車的貨物上。
「你知道范篤拉大夫些什麼?是的,我要跟他說話,但並不太緊急。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嗎?」
范篤拉感覺到就像自己給打得倒退。他趕忙靠牆,支撐著。「你做了什麼?」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拼命抵抗,帶著一種難以出聲的喊叫,猛打;當他用力扭曲她的脖子時,掙扎著伸直。但是天空、廢墟、沙石與太陽變得越來越模糊、黑暗,先是變成彩色的條紋,隨後化作旋轉的點。她的頭正在爆炸。她能清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谷塞的熱氣噴在她臉上,像是一塊潮濕而使人厭惡的爛布。
「誰不認識他,穆罕默德之子?」
「後天,我希望。」范篤拉從欄杆下望旅館花園,那兒客人們正在龐大的游泳池裡戲水。喝茶間則有一支舞廳樂隊正在演奏。邊界外的戰爭,似乎離此很遠。「我只是在等待來自德國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的通知;我要書面的,調查已經結束。在未充分回復個人清白以前,我不打算回到慕尼黑。」
「對你呢?」
「不,真的,我要把這件事弄清楚!」當索伯爾通知他,說他要再度使他成為全世界報紙的頭條新聞時,范篤拉生氣地說。「我要說出事實真相!」
他抱住他所堆砌的石塊,搖動,汗如雨下,在烈日炙晒下,有如食鹽塞進他的毛孔。而她確實喊叫了。他聽得見她用拳頭敲打石堆;她的聲音透過裂縫,尖銳刺耳,清晰而不像是人的。之後,他跪下,兩手交叉,祈禱。他本人是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以前他從未殺過一個人,他有一個妻子,九個孩子,曾是一個誠實的生意人,好人,為他的家人和朋友所愛、所尊敬——但當他被送進死亡的牙床裡,安置在沙漠中的一顆炸彈上,他的精神就像玻璃在火焰上破碎了。
很快就抵達一處巴士終點站,早上八點她進入大馬士革機場大廈:一個穿著短裙的流行夏裝,戴了一付大的太陽眼鏡,腳上穿著白色法國皮鞋,黑髮披肩的年輕漂亮女性。大馬士革是個富庶的城市;你可以在它的主要購物大街,買到最新的巴黎時裝,最好的香水,最別具一格的鞋襪以及最昂貴的珠寶。以一個對航空公司十分內行的女性的自信,萊娜為自己買了一張去貝魯特的機票。
萊娜有點猶豫。她熱切地望著谷塞,他也盯著她望。但他眼裡閃出的光芒,使她感覺不安,心想這或許是擦洗得光亮的地上磁磚的反光。
「大概在晚上,但我們可以去會他。他參加觀光團去看巴爾伯克古城遺跡。我留在貝魯特期間租了一輛車。假使妳高興,我們可以去那裡。妳知道巴爾伯克嗎?」
發自約旦的無線電報告,又再熱鬧起來:戰鬥重新開始,游擊隊已經發動一次很大的攻勢。敘利亞也已派遣戰車支援。所謂沙漠法律正統治這片土地。卡拉巴希威脅說將來要把所有被他逮著的歐洲人質,一個個加以處決。「除了到處謊言與騙術,我們什麼也沒發現,」他在接近一處難民營的基地接受電視訪問時這樣說。看來表情痛苦並且已從幻夢中www.hetubook.com.com醒悟。「我們本希望光榮地作戰,因為我們有著一項光明正大的理由,但現在被迫採取另一種作法。我們也將一無憐憫,用火和劍戰鬥。」
「不知道。」
「妳!」他溫和地叫。「老太婆!出來!等一下會出麻煩。」
「好,」萊娜說,下定決心。「好,我們就去巴爾伯克,好教他大吃一驚。」
索伯爾精心安排設計的攔路搶劫,真的很棒,倘若這些演員們不這樣熱心地假戲真做。
「啊,不會,我會靜靜地坐在一角,你甚至不會注意我——幫忙我,穆罕默德堅強的孩子們,幫助我!」
谷塞走過范篤拉,進入房內。卡蒂亞已去樓下游泳池,由於范篤拉的出現必然引來許多記者騷擾,她只好自己獨個兒去。
范篤拉本不相信這件事,直到他下到旅館休息大廳,必須和許多人握手,並聽人們對他的讚揚。當他拼命抗議,「但完全不像是這回事!」人們只顧鼓掌,不容許他再說下去。十分鐘後,他只好又躲進自己的房間。
索伯爾這時每分每秒都感到樂陶陶,確信他能在攝影機前掌握住范篤拉與卡蒂亞,教他本人說出。「我不會說一個字!」飛往貝魯特機中,范篤拉曾經告訴他:「我不喜歡所有這些小題大作。情願沒人理我。」
「行,你可以走。」
「啊。那麼是我剛才聽錯了。」這位男士微微鞠躬。「我的名字是基默耳.谷塞。我是土耳其人,在伊斯坦堡經營出口生意,有了美滿的婚姻,九個孩子——因此,妳知道,我並不想要釣妳!我只想幫點忙。」
「請問有什麼事我可效勞?」范篤拉問。他嚴厲地盯著谷塞,他對面貌的良好記憶力,使他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們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面嗎?」
「我不知道——那是我所說的:我不知道。我愛萊娜而我也愛妳。我知道這沒有意義,但妳要一個誠實的答案。」范篤拉坐起身,去拿一杯加了冰塊的橘子汁,然後慢慢地喝著。「我知道這不是妳所喜歡的答案,卡蒂亞;必定在什麼地方有一種解決辦法。比如說這樣:假使我留在沙漠,萊娜就是我唯一的女人。在慕尼黑,妳就是我唯一的女人。我已瞭解兩個世界,每個世界都有一位女性是唯一的。」他突然坐直,望著卡蒂亞。
「可是,我知道。那也就是為什麼我們會在這裡的道理。」谷塞喝令萊娜下車,強迫她跪在地面又在她下顎底下揍起來。她的頭急向後轉,用冷而閃光的眼睛望著他。「妳是四個月以前,從雅典劫持一架飛機的那個女人。當另一架飛機被迫在薩爾瓜降落時,妳和游擊隊在一起。妳帶著一挺輕機槍到處走——妳的朋友們稱呼妳『革命新娘』。就我們而言,妳卻是死亡天使。」
他以令人吃驚的精確行動。
只剩下幾小時的生命,她想。我可以再游泳一次,晒晒太陽,感受一下水在皮膚上晒乾的刺痛,再做做夢,趕在無邊黑暗永遠降落不退之前……。
這是在遊覽車司機準備繼續開車之前的一個小時。他坐在地上發抖,極端激動。范篤拉用三條手帕和一些冷水治療他:一種顯然非羅曼蒂克的治療方式,連索伯爾想都不會想到要拍照。自然,這趟觀光旅行半途而廢。但是等他們回到旅館,這四十名左右的英雄們,便大聲描述他們在海岸公路上、遭遇這些要命強盜的驚險事故,而索伯爾則準備對這件事作一個可靠的解釋。
「不必,謝謝你。我必得親自跟他說。」
這個兵士大笑著,心情愉快地揮手叫她繼續走。
「你愛她嗎?」
當她聽到背後一聲禮貌的話語,嚇了一跳。那是一名她以前不曾見過的男士用英語對她說的。他本人確實不像個歐洲人:黑髮,一叢鬍鬚,黑色的眼珠閃閃發亮。
「跑走,哈金.帕夏,」萊娜說話時,用雙手捧住臉。「跑走——走得遠遠的——跑走,躲起來,我可來了!」
兩個不同的世界——在愛情上,一如在生活上。
他們相互擁吻,突然間每件事情就像是曾經發生在慕尼黑的。他感受到她那滑潤、溫暖的軀體以及她胸部與大腿間的壓力。他將她抱起來,抱進臥室,用腳踢著關了陽臺的門:一項小心措施,因為他知道,卡蒂亞雖然溫柔,但當她到達高潮時,也會大聲喊叫。
在安曼山,萊娜物色一輛開往敘利亞邊境的卡車。國王的軍隊在這兒設立了一處三環式路障,以保護這個使館,別墅與公寓建築區的歐洲人,牆後的生活,一如往昔忙碌、狂熱與富裕。安曼街上或許血流成河,但沒有一個人相信和-圖-書結局會是革命部隊獲勝。因為這個小國王擁有太多的友人。
再也不會見到你,我的國家,她想。車子每走遠一公尺,就有一部分的我死去。她凝視著正在倒退中的安曼,想起哈金.帕夏,不禁緊咬下唇。
萊娜的臉色平靜。「你錯了,我不知道什麼人叫做范篤拉大夫。」
下一個路障則由國王的人把守,一個士兵在這裡喝住她,舉起一隻手。萊娜讓驢子快步跑,而她則有力地揮動雙臂,對著兵士喊叫:「好吧,假使你能夠,就制止牠!牠嗅出牠的驢廄,不會聽我的話停下來!停,你不停麼,你這個老鬼!停下來!對真主起誓,我會勒緊牠——我無法教牠聽話!」
范篤拉抓住機會擺脫包圍的人群。他在「聖喬治」旅館訂了一個小套房,這裡曾是他那次遇見卡拉巴希大夫的地方。卡蒂亞跟他一起搬進去,無異告訴全世界他們彼此相屬。
「你不能,大夫,現在不能。」索伯爾喝光他的威士忌。「除了英雄氣概,你可以將任何事情指為說謊!每個人都認為英雄氣概好。人類就是渴求這類的事情——你不會讓人類那麼飢渴,是嗎,大夫?」
「那不是真的。你是在想她,不是嗎?萊娜。」
「大夫,我殺了她。」谷塞將他那條濕手帕撕成一小片一小片。「我把她活生生地封閉起來了……」
「她也有一次這樣問過我。」
「不錯。」谷塞打從胸內吐了幾口悶氣。「而……你是否記得有個和你在一起的女游擊隊員?」
「范篤拉大夫出去了,」門廊提行李的領班說。他沒有注意到這位年輕女性,他太忙。電話在響,侍者匆匆地走著,信件也在分發。
范篤拉幾乎就要離去。萬事俱備;他已收到來自德國的一封電報,保證他重返往日生活之門敞開著。索伯爾與「環球」已設法獲得檢察官正式確認,對赫勒森之死不會作進一步偵訊,而醫藥協會也不會禁止范篤拉重新執業。他在古魯瓦的房屋和病人也都等著他的歸去。他已無需在貝魯特多作逗留。
旅程最艱難的部分是由郵政總局至安曼山。每個人都認識萊娜:她的照片曾經散發到全世界,她的姓名已經成為一項傳奇,而胡笙國王還為她的腦袋重金懸賞。她把自己改扮成靠近前線一家水菓店的老農婦,頭髮擦上濕麵粉,皮膚則染得更黑。她用泥水洗臉,等乾了之後,那些髒泥在臉上,留下薄薄打皺的一層。之後,她穿上好幾件破舊衣服,並在頭上綁了一條很髒的頭巾,買了一匹驢子——這種有著滴水般眼睛的古老動物,每走一步都像氣喘患者般喘氣。
他們沿著一條很好的道路,快速地開車前往巴爾伯克。在這裡,有著範圍廣大的廢墟以及莊嚴堂皇的廟宇,每年都在後者遺留下來的空架子裡,舉辦歌劇和芭蕾舞節慶。谷塞沿途談論著伊斯坦堡,他的妻子和九個孩子。就在他們抵達那座廟宇之前(這裡,需要買票入內。)他將車子轉向旁邊,進入一處荒涼,這座廢城仍未清理的部分。這裡有著多少個世紀以來,未曾碰觸過的斷磚殘瓦、檉柳、香柏、野玫瑰以及有刺灌木叢,零零落落散佈在各處土堆上,還有許多洞穴、廢屋以及挖開了的地窖。
萊娜再也沒有氣力跳起來逃走,而這卻是她唯一的機會。平常的時候她的雙腳可真的非常快捷,但此刻她仍然感受到傷口的影響,雖然矮胖的谷塞正上氣不接下氣,但她仍然無法找到機會;當她剛剛開始站起來,他那沉重的拳頭又再如雨點落下。她向後摔倒,頃刻間谷塞壓在她身上,雙手掐住她的脖子,使勁地勒。
索伯爾咬牙切齒,只能無助地站在那兒乾瞪眼。他甚至忘了拍照。當這四名誠實、正直賣檸檬水的小販搜括飽了,下車準備離去,索伯爾才大聲咆哮著:「我要叫你們在貝魯特遭到逮捕!」但這幾個阿拉伯人只是大笑並拍拍他的背,同聲客氣地說「馬忙」,意思就是「多少」,「謝謝你,」爬進一輛搖搖晃晃的老爺車,大發橫財,揚長而去。
「國王——不!拿我對『他』的恨來比,我幾乎可以愛國王。」萊娜將頭巾拉下,把臉部遮得更多一點。「你認識卡拉巴希嗎?」
嘆口氣,谷塞鬆了萊娜的脖子。他睜開眼皮,見她仍然活著,於是按摩她的胸部、喉管,直到她呼吸的聲音較為清晰。他還不要她就此死掉——不是像這樣死掉,這樣輕易地死掉。她必得慢慢死,一步一步,直至她達於保有頭腦清醒的極限;他要她在解脫前,嘗嘗所有地獄的痛苦。
當遊覽車被攔住停下來,車上的女客尖聲喊叫,男士們則舉起雙手,只有范篤拉例外,他用手臂和圖書挽著卡蒂亞。完全照劇情安排,麗拉衰弱地倒下去,顯得呼吸十分困難。就在這時,四名強盜命令車上所有乘客下車,認真地搜索這些人的提包、手提袋等。
沒有麻煩。護照?兄弟們,最好是作重點檢查。火炬光又再照耀著,板條箱蓋軋軋作響,箱內的刨木花也發出沙沙聲。
火炬拿開了。司機困惑地站在那裡,瞪著他這輛車子後面的黑暗。真主啊,這個老婦到哪兒去了呢?
她到處匆匆奔走,哭泣,悲嘆,直到後來有一個司機讓她上車。他的卡車是輛美製「道奇」牌,裝滿板條箱和貨物。萊娜躺在一堆袋子上,將頭巾拉下蓋住臉部,等著車子上路。之後,她很快脫掉外層破舊的厚衣,爬上貨車尾板,打從油布上的一個裂縫朝外張望,向安曼道聲別。
此外更教索伯爾惱火的是,由於感覺到那幾名阿拉伯人已經離去,麗拉的知覺未免恢復得太快,也就是在范篤拉還來不及為她作檢查以前——而這卻是整個劇情重點之所在。
「這裡?」范篤拉感覺到自己太陽穴的跳動。「幾時,確實時間?」
他們回到貝魯特的第二晚,范篤拉和卡蒂亞藉著一張彩色布篷,遮掩了好奇旁觀者的瞪視,坐在他們套房的陽臺上。他們將兩把摺疊椅靠在一起,卡蒂亞緊緊抓住范篤拉的手,彷彿耽心某種新的使人毛骨悚然的誘拐伎倆,還會將他拐走。她穿著一件白色比基尼泳裝,皮膚光滑而已晒得黑黑的。不論何時,范篤拉望著她,他的目光就會久久盯牢她那尖挺的乳峰以及修長可愛的大腿。然而,他總無法感受他是全部這些女性美的擁有者——而且,有時也會想起萊娜:她那豐|滿的胸脯,當他們一起時,他所領受到她的激|情,當她銷魂時發出的那種喉音。卡蒂亞則不相同。她完全在溫柔中失去了自己,彷彿她正漂流、淹沒在海洋裡。在她身上,缺少那種沙漠風暴的狂野——只是一味讓步的溫柔。她放棄自己的意志,只會奉獻,又奉獻。
「這裡,就在旅館。今天。」
她在鏡子前面檢查自己。她認為就連卡拉巴希經過她面前也不會多瞧她一眼。一個髒兮兮的老婦渾身沾滿駱駝糞,什麼地方都可通行無阻。
她徘徊了一會,不能確定下一步做什麼。她跑去書報攤,買了最近版的「貝魯特報」,讀讀上面的新聞:照一篇訪問記的說法,卡拉巴希大夫說他要作戰至哈希米王朝(胡笙國王)消滅為止。她在酒吧買了一杯冷飲,然後走向通往旅館花園與游泳池的那扇大門。
黎明時分,他們抵達大馬士革——在這裡,這個老太婆才真的丟失不見了。萊娜到了近郊,悄悄地溜下車子,繼續步行。她在一所被遺棄的房屋背後改裝,丟掉那些破舊衣服,在一處供給牲口飲水的水槽裡洗去臉上的泥層,再度恢復「革命新娘」萊娜的本來面貌,繼續步上復仇之路。
早報刊出一幀范篤拉大夫坐在「聖喬治」旅館陽臺桌旁的照片,萊娜盯著看了一陣。之後,她步出機場大廳,在兩面牆之間找到一處隱蔽角落,將報紙鋪在地上,她用一把小刀將范篤拉照片上的眼睛挖掉,隨即摺起這張割破的臉,塞進胸罩的乳|溝裡。
「即使美國佬也不會想到這一招!」索伯爾得意地對自己說。「我會得到這麼一張,而且是哈金.帕夏唯一真正的照片。」
「我是在愛裡瞎了眼!」萊娜換坐在驢背適當的位置上。「我會在恨裡將一切看得更清楚,再會吧。」
「你要什麼?」她喘著氣問,用雙手抱頭、保護自己。「你甚至還不知道我是誰……」
「這是很好的說法。」卡蒂亞伸手去取一杯橘子汁。「讓我們儘快離開貝魯特,我會幫著你擺脫這另一世界。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飛走?」
「啊——那不是五十句真話中的一句嗎?」
「那麼更有理由給范篤拉大夫一次意外的驚喜,去那兒和他相會。」
「夫人,我不知道。能給他留個信嗎?」
在這些廢墟裡的某個地方,谷塞停下來。萊娜驚奇地看看四周,別無他人,只有他們兩個人。遠處,維納斯神廟的柱子伸向藍天,那裡滿是觀光客的遊覽車,但這裡則冷清而髒亂。
但當他望望鏡子,看到自己臉上仍然反映著他所做事情的恐怖,立刻崩潰了。他喊叫,倒在床上,用雙手蒙住自己的臉。
「你迷了路嗎!」她問,在座位上轉身。「假使范篤拉大夫來這兒,他必定會正在參觀那座廟。」
他搖搖晃晃地回到車上,很困難地勉強將車子開回貝魯特,回到旅館自己的房間內,作了一次冷水淋浴,洗掉渾身復仇之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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