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這是向他們激|情之愛的神奇的一次告別。
「走開。任何地方。只要離開這裡。如果她張開眼睛,我不要她見到你。搭那些音樂會觀眾的巴士回貝魯特。」
花了半個小時,他們爬過廢墟斷磚殘瓦,成堆的石塊。他們聽到來自維納斯神廟的音樂——管弦樂,突然使得這些廢墟恢復了神祕的生命。谷塞停下來,閉上眼睛。
范篤拉將濕襯衫蓋在萊娜胸部,然後將冰涼的水灑在她身上。她的神經會對這項衝擊起反應嗎?她的腦子是否還在思想或有感覺?
「也愛那個德國女人?」
「一項警告?」
「她的心在跳,」他溫和地說。「繼續按摩,谷塞。看在上帝份上,現在不要停止!」
「哈金.帕夏,還有一個問題。」艾希拉夫大夫又把范篤拉扳回頭。他那褐色的臉表達著他的心意。「你真正愛萊娜嗎?」
「我不知道。但儘快就是了。」范篤拉望著蓋滿花朵的墳墓。阿拉伯人仍然一個一個地經過墳邊。「現在沒有理由教我還留在中東。」
「你不懂得仇恨能夠給人多大的力量,」谷塞帶著憂鬱的音調說。他脫掉身上的夾克,開始拆牆。范篤拉也脫下夾克和襯衫,幫著拆。他們將石頭一塊一塊地摔向旁邊。最後,谷塞發出一聲低低的喊聲。
「你最好殺了我。」谷塞在范篤拉背後說。他手上拿了一塊大而尖削的石塊,時時刻刻在動那個拿它朝范篤拉腦袋砸下去的念頭。那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沒有誰會疑心到伊斯坦堡的谷塞,這麼個誠實的生意人會是個雙料的殺人者。殺人者,不是謀殺者。謀殺者是一項可怕的罪名,在谷塞腦子裡謀殺者就該死。而他所做的,只是殺人,而且只有一回,為了報仇!照東方人的觀念,這可是一項高貴動機——而第二次殺人則是為了自衛,那更正當合理。
范篤拉有生以來從未像這樣快地拿出這些醫藥設備。他把一具塑膠製的氧氣面罩罩在萊娜臉上,並連接一小瓶帶來的氧氣。然後,將注射針筒裝了刺|激血液循環與心臟的藥劑,注射她的靜脈。谷塞坐在那裡,兩手放在雙膝間,凝視夜空。維納斯神廟那邊突然一陣寂靜,然後,他聽到一陣掌聲。田園交響樂演奏完畢;這是音樂會的中間休息時刻,聽眾湧向那些設在巨形哥林多柱間的冷飲小店。這地方本是對愛神的禮讚,因羅馬大建築師阿波羅多拉斯的靈感而建造。
「什麼?」
這是他頭一回問到有關慕尼黑的事。卡蒂亞吻著他的眼睛。「所有你要做的,只是拉起百葉窗,打開門,坐在你的桌前。什麼也未改變。一切都在等著你。」
「要問你自己。」
他又注射了一支促進血液循環的刺|激劑,然後將谷塞推到一邊,自己接下去按摩。谷塞滾在草地上,筋疲力盡,交叉雙手。
在羅馬有一次過境停留。一切都很順利:九十名乘客離機,飛機添加燃料,十名新乘客上機。其中四名女客,六名男客,全都風度高雅,甚至有點擺架子的神情,講著羅馬腔的英語。
「我已將頂上打開了,」他深深地吸口氣說。
「那只能顯示英雄們如何被|操縱著成為凡人!我想知道多少歷史上的著名人物,強而有力地抗議自己給人舉起來當作一個榜樣。卡蒂亞,我不是任何人的榜樣——我只看見自己老是被命定著去扮演某種非我真正願意扮演的角色。」
「那麼,她在哪裡?」他粗暴地問。
「我沒有殺萊娜。」
向中東及其神祕之邦道聲再見。向他所知在那裡的血、淚、愛、恨與希望道聲再見。
「10.16飛離。班次No.34,瑞航。」
「真主會把妳帶到祂那裡,」他溫柔地說。「感謝真主。」隨後他轉身朝向麥加,全身伏地,背誦可蘭經中乞求上帝恩惠的章句。
「不要只站在那裡欣賞貝多芬——找出你的被害者!」范篤拉喝叫,雖然當交響樂團突然開始在神廟階前演奏時,他也停下來了。
「儘可能快,」她堅定地說。
「那是荒謬的!我也可以說,卡拉巴希本人對她的死亡有罪。他從這裡把我找去,將我帶到約旦;我透過他才認識萊娜。」
她把雙手繞著范篤拉,將臉埋進他胸前,抱得緊緊的。
就這樣完全崩潰了。蒼白在她的棕色皮膚下擴散,皮膚變得反應遲鈍,突然喪失了光澤。范篤拉恐怖地凝視。他無法https://m•hetubook.com.com瞭解,不能接受這項事實,他冷靜的醫學頭腦竟拒絕承認她已斷氣這件事。
范篤拉轉向萊娜,將臉埋在她的雙峰之間,哭泣。
「他打算如何殺掉我?艾希拉夫,你是他的復仇工具嗎?」
但,他沒有拿石塊砸。反而丟下石塊,望著范篤拉,他的眼神近乎孩子氣。突然,他感到無比厭倦,渴望永遠不要再看和再聽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物。
「那麼,你最好現在動手!」谷塞喊著,靠在牆上。「她不會活著!」
「她的心在跳!」他喃喃而語,突然,他在哭泣。「那麼,我沒有殺害她!大夫,我沒有殺害她!」
「這正是他要的。假使我在棺材放下去之後,就在墓邊把你殺掉,還有比這更容易的嗎?」
現在更多樂聲來自維納斯神廟那邊,是一陣充滿喜劇與熱望夢幻的音符。蕭邦的第一鋼琴協奏曲。樂聲高揚,與天空融和在一起。
「就是這裡。」
谷塞已經不見蹤影,因此,也就不會受到訊問。送請伊斯坦堡當局逮捕他並予引渡的請求,未獲回答。甚至沒有誰知道谷塞是否已經回到土耳其,一如沒有誰知道他是怎樣離開黎巴嫩的。
「如此說來,你是在背棄她們中的一個人……」
「這兒,」谷塞突地說。他停下來,四周望望。「一定在這兒。我記得這裡地上的斷柱,我把她放在這裡,擦掉臉上的汗。洞穴必定就在附近某處……」
谷塞匆忙離開。范篤拉不曾問他去哪裡可以找到水,但在緊要關頭,谷塞像一隻動物本能地走對了路。他用襯衫吸水,手上拿的一雙鞋子也裝滿了水。崎嶇的地面,刺著他的腳底,但他幾乎未感覺到。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瀕臨危險。
「來!」范篤拉喘氣。「我還到不了裡面。繼續幹,谷塞!」
寂靜。黑暗。墳穴的淒冷。
范篤拉明白他的飛行時間必為游擊隊總部所探悉。卡拉巴希大夫對每項進行中的事情,莫不瞭如指掌——他對萊娜所造成的一項失敗,現在再也沒有辦法補救。
他們仔細聽了約一分鐘之久。只有一個聲音。范篤拉想——我的上帝,只有一點呼吸!某種搔抓的雜音,或是一種輕微的動作……但他們所能聽到的乃是來自維納斯神廟的鼓聲和管樂聲。萊娜發出任何微弱的聲音,都會為貝多芬的第六交響樂所淹沒。
彷彿什麼也不會改變。沙漠的寂靜,無邊的夜空——而萊娜在他身邊,靠得緊緊的,他的手放在她胸部——
但范篤拉像個瘋子一樣繼續工作,從石塊間,打開他的通路。一個人本身很難看出自己如何工作,就像谷塞,能夠築起這麼一座石牆。有時,他停下來,喘口氣,用襯衫揩揩胸部的汗,望望雙手。雙手粗糙,開裂,皮膚為缺口的石塊所割破,血透過手上沾滿的細灰流出來——並且在發抖,為恐懼以及耽心自己來得太遲的恐怖思想而發抖。
「謀殺是什麼意思?你的朋友對我們做了什麼?假使他們要求沒有獲得滿足,豈不把我們炸成了碎片?」
「我在道再見,」他溫和地說。「而感覺——便是憂鬱。不,不是有關萊娜,那都過去了。但那些國家的人民,那些將人生中的簡單、自然事物看作是阿拉創造的奇蹟的窮人們——他們需要醫生遠過於時髦的慕尼黑病人,這些人中百分之七十根本不是真正生病。而我卻離開他們。我感覺得近乎羞恥——彷彿是我丟下他們不管。我要回去從事舒適的開業,而那邊卻有千千萬萬的人,見不到醫生,他們生病、受苦,因疾病而死亡,對我們而言,只是例行事件。但他們認為那是阿拉的意思,而全盤加以接受——因為我們西方人太過洋洋自得,不屑為這種事做點什麼。」
谷塞跟著他進了汽車,有點不穩地坐在後座,頭向後仰,兩眼緊閉。
「是,我懂。」艾希拉夫一本正經地望著范篤拉。「但現在你沒有了火。」
然而對范篤拉勇敢行為的報導,欠缺胃口的一個人是森林診所的詹米茲大夫。「一個投機者,他就是這麼個人而已!」他對同行和朋友們這樣說。「而現在我聽說醫藥協會不禁止他,又會讓他開業!我並不想要悲觀,況且那也不關我的事,但我確實願意擔保范篤拉回來後,六個星期內就會涉及某項新的轟動大新聞!」
「我必須跟你說,哈金.帕夏,」葬禮過後,他向范篤拉說。他https://m.hetubook.com•com們兩人在萊娜墓旁併肩而立。這對一度是朋友的,此刻已為兩人不同的外表所分開,范篤拉穿著素灰西裝,而艾希拉夫大夫則仍穿著阿拉伯長袍,戴了阿拉伯頭巾。
萊娜的心跳正在加快。范篤拉的手可以感覺得到,當他再由聽診器察聽,發覺心跳強了些。他跪直,管制氧氣的流動。氧氣瓶快空了。當他回望萊娜,見她已張開眼睛。像是挨了一拳,這教他失去平衡。
「那麼,來。」范篤拉用力猛推谷塞,使他幾乎摔倒在前面,谷塞雙臂下垂,頭低著,彷彿給帶上刑場處決。
「女士,先生們,」其中一位男士用英語說。「我的名字是尤瑟夫.勞耳,現在由我接管這架飛機。任何人動一下就會遭到射殺。你們可以看見,我們鞋子裡藏著槍,而且還有別的武器可用。舉個例子,那些手榴彈,如果阿明娜拔出保險栓,我們大家就只剩下塵灰,別的什麼也沒有了。我們樂於去死——但我懷疑你們是否也有同感。」
「是的,艾希拉夫。」
「沒有——我完全同意。那麼你為什麼不這樣做?」
這一回,「環球」在報導這則轟動大新聞方面,快過它的美國競爭者。赫森柏格在他慌忙召集的一次編輯會議席上說:「索伯爾或許有點發瘋,必然花費了我們大把鈔票——但是,一旦他獲得某項線索,總會有東西交貨。不成問題,現在他需要一次加薪。」
艾希拉夫大夫撫弄他捲曲的鬍鬚;他那深黑的眼睛望著范篤拉,彷彿他是某種奇怪的動物。「你可明白卡拉巴希大夫本人也愛上萊娜,雖然她從未回報這份感情。」
「是的。除非你在德國,便不會安全。就算在那裡,我們也有同胞,會服從卡拉巴希的命令。你什麼時候飛走?」
男士中兩人很快通過座艙與駕駛艙間的門消失不見。空中小姐剛剛送完飲料,一起逃至機內走道。一個名叫阿明娜的年輕女性跟住她們。劫機者的領袖留在背後。他向著范篤拉大夫微笑。
「不錯,我確實是瞭解他們,卡蒂亞。我走得愈遠,愈是感到對他們懷著罪咎,他們是和我們一樣的人,而我們卻將他們棄置不顧。」范篤拉向後仰。空中小姐分送鮮橘汁,卡蒂亞拿了兩杯,開始啜飲。「是的,我覺得自己可恥,」他平靜地說,「然而,我知道我不會回到他們身邊。我不是一名鬥士。我是一名反英雄。」
「繼續拆!」范篤拉再將石塊朝後面摔去。「谷塞,如果她死了,我會將你直接交給警方——除非我自己將你殺了。」
「那麼,你是卡拉巴希的特使,」范篤拉說。「我或許猜對了。我們去哪裡?」
「不。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瞭解這一點,艾希拉夫,萊娜是一團火,在她那裡,一個人可以溫暖自己,而卡蒂亞則是一泓清新的泉水。一個人兩者都很需要——需要火與水,否則,他會死。」
「沒有用了,」谷塞說。
「不是直接。但你為她帶來死亡。如果萊娜沒有遇見你,她今天當還活著。」
谷塞以前從沒有為別人做過人工呼吸,如果他接觸到一位女性的胸脯,那必是為著非常不同的理由。他起初有點猶豫;隨後將雙手壓在萊娜的胸脯上,開始壓著,就照他看見范篤拉做時的樣子。當他接觸到她滑潤、溫暖的皮膚,以及她的乳峰觸及他的手背時,感到恐怖。
「她是否還活著?」當他做人工呼吸的時候,一邊喃喃而語,還咬著他那厚厚的下唇。汗珠從濃密的鬍鬚滴滴掉下。「親愛的上帝,她是否還活著?」
當他放棄這場絕望的奮鬥前一個小時,他躺在這個已死女人身旁的草地上。他把她拉近自己,將一隻手臂繞住她,望著星星閃爍的天空。
范篤拉回看很快消失的黎巴嫩海岸,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踏上這片土地。
「但你還活著!」
她再望著他,但眼睛疲乏無力,看來沒有生存的意志。之後,她的嘴巴突然張開,像是自萬丈深淵升起的一口氣,她清楚地說出「哈金……」
「駕駛受傷了,副駕駛失去知覺。現在飛機在自動飛行——但只能直飛。在駕駛艙裡,沒有一個人可以操縱這架飛機……」
「萊娜!」范篤拉喊叫,對這個小小的空洞,他的喊聲真是太大了。這聲音觸到岩壁,重新彈回來:「萊娜!」
當他獨個兒的時候,他hetubook.com.com登上墳,跪下,吻著這處覆蓋花朵的土墩。
「誰真的瞭解萊娜?甚至我也不瞭解。現在,別再評斷你自己正當不正當,安靜一點。」
當他們由羅馬飛往蘇黎世時,范篤拉一手挽著卡蒂亞肩頭。這次回歐洲,改變了他的心情,似乎所有沙漠的影響當他們飛越地中海時就全都給吹走了。
「她不是人,她是惡魔!」
貝魯特某處有封無線電報拍發出去,而在約旦沙漠某處,卡拉巴希手下的無線電報務員抄收下來。
「是什麼?他說什麼?」她問。
「我很高興見到你,哈金.帕夏。」
范篤拉沒有立即回答。卡拉巴希從他本人的觀點來看並沒有錯,他想。他和東方人一樣想。如果我發現萊娜已經死在那個洞穴裡,我自己也會毫無憐憫地殺掉谷塞。我們人類到了才窮智盡,往往就會訴諸殘酷——殘酷正是弱者的力量。而卡拉巴希作為一個凡人、一名革命分子和一位政治家,已經變成弱者。他現在已經無路可走,只有走向全盤毀滅,就像所有獨裁者——如果碰巧我和他為著某項事物相爭,那就糟透了。
「幫我忙!」范篤拉喘氣。他開始按摩萊娜的心臟。她那堅實的胸脯裸|露著,她的胸腔在范篤拉雙手壓力下升降。「弄水來。我需要冷的壓縮繃帶——快。」
最後,總算撬開這個洞穴的入口。起初只是一處裂縫,隨後,這處裂縫才大到足供范篤拉朝內張望。
攀住石頭,范篤拉攀上牆頂。「萊娜!」他由小小的開口處喊叫。「萊娜,我來救妳出這裡!回答我——只要出點聲——妳聽見我嗎,萊娜?」
范篤拉下車將谷塞從座位裡拖出來。這個矮胖的土耳其人靠在車子上,他再度開始拼命淌汗。這時,天氣溫暖。黎巴嫩的山隔斷了夜裡的寒意,而岩石還將白天儲存太陽的溫暖散發出來。
范篤拉鬆了一口氣。在他肩上背著一隻醫藥包,現在他將它放在地上。慢慢,谷塞搖搖頭。「大夫,現在不管用了。」
「我也這樣猜,但我們從不曾討論過這件事。」
「但……但,這就是說我們全都完了!」卡蒂亞結結巴巴地說。「我們現在無法回到地面——直到撞下去!」
「就這個樣子走?」
萊娜之死成了全世界的頭條新聞。再一次,哈金.帕夏的名字也出現在新聞裡;這個故事成為電視上的特寫,索伯爾用雜誌的錢,拍發了一封長達十五頁的電報,剛好趕上「環球」雜誌得以將其他重要新聞故事臨時抽出,將索伯爾的特別報導穿插|進去。
「只因為別人巴結他們。這些游擊隊已經準備謀殺一百次以上。我不過以牙還牙。范篤拉大夫……」谷塞頭向前傾,將一隻手擱在范篤拉肩頭。他的手指發抖。「回頭。別聲張。沒有誰會想念這個女人萊娜,也不會有誰會發現這件事。在這些地區,一個人命算得了什麼?」
「為什麼?」
石塊,石塊,越來越多的石塊——有著無數年代歷史的破裂石塊糾纏著他們。石塊沾了兩個人手上的鮮血;這些石塊最初由羅馬人切細利用奴隸搬來這裡蓋神廟,做石柱、造廳堂、房屋、浴室、街道、花園、地牢、噴泉以及陽臺。石塊中間,萊娜的聲音已經消失。
「那是你的問題。現在,你要不要走開?」
范篤拉大夫和卡蒂亞、索伯爾搭乘返回德國的這架飛機,正在貝魯特機場跑道等著。這是瑞士航空公司飛貝魯特、羅馬、蘇黎世與慕尼黑這些大城間的班機。大部分旅客經由派在旅客出入境走廊憲警安全人員作過全身上下仔細的檢查後,已經進入座艙。他們的行李則存放在另一處,由安全專家利用蓋氏計數器搜索過。如果發出「嗡嗡」叫聲,便表示行李中攜有金屬物品,便需打開檢查。
「當我離開時,她已在背誦可蘭經死亡的章句,」谷塞氣吁吁地說。「這是——這是可怕的。」
十時十六分飛機由貝魯特機場跑道飛上藍天。當這個白色、神仙故事中的城市在霧中消失不見,陽光從海面反射回來。范篤拉大夫從機艙外望,前額抵住厚厚的窗玻璃。
范篤拉彎身向萊娜,用聽診器聽她的心跳,衰弱,非常衰弱,就像給棉絮包住了的,他聽到一點微弱的悸動。
他將頭伸進缺口。事前,他曾想到每件事,唯獨忘了一支火炬。裡面的黑暗、潮濕發霉的氣味,就如墳穴。
「萊娜!」他喊叫,並將雙手放在她頭上。「萊娜,妳能聽見和圖書我說話嗎?假使妳懂,就閉上眼睛!萊娜……」
「滾開!」范篤拉粗暴地說。谷塞抬起頭來。
作為一位先知,詹米茲大夫並非完全正確。下一件涉及范篤拉在內的轟動大新聞,早在他還未返回慕尼黑之前,就要發生,當他登機時,已經箭在弦上。
卡拉巴希大夫簽發一項命令給在遠方的突擊隊員:「準備。執行一號計劃。成功或死亡!」
「這是謀殺!」范篤拉大聲吼著,踩油門。車子向前衝去,引擎咆哮。「謀殺——你知道這個嗎?」
「你說得對。」范篤拉垂下頭。「這樣,或許我會冷。」
谷塞打開車門,四處張望。「我……我不知道,」他喃喃而語。「每樣東西晚上看起來都不相同——一處廢墟看來恰和另一處廢墟相似。而這些小山——現在我不能說出來了。」
「我已拒絕執行他的命令。我尊敬你,哈金.帕夏。後來,卡拉巴希看出我的心意——但他會幹掉你,用某種別的方式。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
谷塞起身,穿上濕鞋,用他那件濕襯衫蓋在頭頂,看來好像有什麼話要說。但范篤拉揮手要他走開。谷塞點點頭,轉身,然後消失在巴爾伯克的廢墟裡,他的腳步是一拖一拖的。
范篤拉繞著打圈,在他背後,谷塞喊出一聲。
他慢慢步出墓地,艾希拉夫大夫再也沒想要他回頭。他想,她會常常活在他心上某處。
遠在慕尼黑,電視新聞播出萊娜的死訊,范篤拉在這齣活生生的戲劇裡所扮演的角色,就像一顆炸彈般爆炸了。古魯瓦的高尚仕女們顫抖地期盼范篤拉的歸來——她們除了談論范篤拉大夫,沒有其他話題。范篤拉和一位沙漠美人——卡蒂亞和沙漠野貓之間的一場浴血之戰!范篤拉,這位傳奇性的哈金.帕夏——多麼了不起的男子漢!
「貝多芬,」他說,有點恍恍惚惚。「田園交響樂。」
「她還有溫暖,」谷塞說著,將她放下來,「但已經停止呼吸。」
他摔掉谷塞。這個土耳其人摔倒在車邊發出一聲空洞的、金屬的碰撞聲。
「別出聲!」范篤拉怒喝。
「你怎麼能夠這樣說,全世界的報紙不都滿載你所做過的事情嗎?」
她的眼瞼閉上了。她聽得見他說話,雖然還沒有氣力回答。
「去薩爾瓜。你知道這地方。」當他聽到駕駛艙中發出打鬥的聲音,有點吃驚,接著三聲槍響。好幾名婦女尖聲喊叫。劫機中的一人又再出現在座艙裡,頭髮散亂,用阿拉伯語喊著什麼。范篤拉試著跳起來,但卡蒂亞說不出話來的喊聲,將他止住了。
「你正在想萊娜?」在他身旁的卡蒂亞問,並即幫著解開他身上的安全帶。在過去幾天,她小心地避免提到萊娜的名字,也不曾嘗試刺|激范篤拉和她做|愛。她認為這種事必須出於自願。他必得自己設法走過這種記憶的地獄,沒有誰能幫得上忙。我是過來人——但當他失蹤不見時,沒有人認為他會再度出現,我經歷過苦難折磨的每個階段。真的夠可怕,個人感覺到好像自己的心,給人用一把赤熱的鉗子拖出來了——但是一個人還是可以克服它,賴甫,一個人真的能夠!
「他會將任何從他處搶走萊娜的人殺掉,但他讓你擁有她——這一回,可是出於他對她的父輩之愛。哈金.帕夏,你將他兩方面的地位都毀了:情人與父親。這就足夠他給你宣判死刑有餘。」
「好,」范篤拉喘不過氣來。他仍然一上一下地壓著萊娜的胸腔。氧氣面罩裡,氧氣慢慢嘶嘶地流出。「你繼續做。」
「我們何時結婚?」他問。
「她移動了左腿!」他說。「在痙攣!」
十分鐘之後,一輛計程車急急忙忙穿過暮色,朝巴爾伯克進發。范篤拉塞給司機一把鈔票,根本沒有計數,就把司機拖出車子。司機是個黎巴嫩人,戴著一頂白色尖頂小帽,正準備抗議,但數過鈔票後,他向天舉起雙臂,叫著:「先生,這輛車子是你的了!你高興怎麼用就怎麼用,願真主賜福你,把你帶上天堂!」
這次,谷塞說對了。前進約三十公尺,他們發現自己站在一片亂石和一堵石牆前。這地方就和其他廢墟土堆一樣。谷塞連連點頭好幾次。
現在劫機可不容易。航空安全再度嚴格實施。但究竟將持續多久?游擊隊何時再度發動攻擊,卡拉巴希大夫又在計劃什麼新辦法?
汽車很快駛上通往巴爾伯克的平坦大道,途中遇上許多載了觀光客返回貝魯特的遊覽車,這和*圖*書些車裡的乘客深深為一個偉大時代的神奇所感動;他們曾見過的這種壯觀景物是在羅馬。偉大的維納斯神廟,遠遠就可望見,有著十二根紅色花崗石柱和金箔柱頭的入口,由汎光燈照耀出來;就在黎巴嫩山腳下和沙漠邊緣出現這種神仙故事中的情景。但車裡的兩個人根本無心去看它。
「我正要娶她。」
新來乘客中有三人開始脫掉他們身上的一些衣服。他們脫掉夾克,甚至鞋子——突然間,每人手上執著一支自動手槍。女客中也有一人脫掉她的裙子。她在下面穿著短褲,在她修長苗條的大腿上綁著兩枚圓圓黑色閃光的手榴彈。
「可是,」范篤拉慢慢地說。「我愛和平,看重人的尊嚴遠勝其他一切。」他抓住谷塞身上夾克的翻領,把他拉得更近一點。「谷塞,你應該知道這一點。但這次,一生中只此一次,我準備忘記這一點,要將你撕成一片片——慢慢地直到你死——如果你仍然說你不記得。我的良知完全清明。最後我再問你一次:你把萊娜葬在哪裡?」
「看在上帝份上,開始工作!把牆拉倒會比建造快。」他望望堆砌的石塊,然後看看這個矮胖的土耳其人。「你自己一個人幹的?」
他發瘋似地和這個很久以來,就已贏得這場戰爭的敵人——死亡,不停地作戰。他又給她打了三針,再度按摩她的心臟,將最後一滴氧注入胸腔,在這兒,心臟從此永遠陷落。他仍然不承認,萊娜全部氣力就為剛才呼出最後一口氣然後棄他而去。
「卡拉巴希大夫有沒有帶信來?」
狂野的想法在他腦海裡浮現。一次衝擊是否可以將她挽救回來?她的腦細胞缺氧已經多久了?此刻,她血液裡的二氧化碳含量究竟有多高?我的上帝,她不會活著,她不會活著——一小瓶純氧又有什麼用?就算她再呼吸,也不過是最後一聲嘆息。
「我們必得找找這個地方,」他悲嘆著,舉起雙手,保護自己。「我發誓,就在這裡某個地點,大夫——或許那邊的土墩——我們得去搜尋。我……我會認出自己砌的牆,只要我們能夠找到。」
「太遲了,」他悲哀地說。「你救不了她,現在已經悶死了。」
「是的。他發誓要見到你死。」
「你說話好像你自己是個革命分子,賴甫。」
「妳沒事了,」范篤拉告訴她。他把氧氣罩推到一邊,吻她冰冷而無血色的嘴唇。一個微笑出現在她嘴角,這是一個告別的憂傷之笑。「我會帶妳直接回貝魯特,我答應,跟妳在一起,直到妳完全康復。」
還有少數圓石頭需要搬到旁邊,隨後入口處就大到足讓范篤拉跳越過去。他跌在某種軟軟的東西上,他知道這就是萊娜。她已爬近牆邊,從每處可能的隙縫呼吸空氣——只要多一些些空氣以維持一個衰弱生命的呼吸。她將嘴巴貼著石塊,直到失去知覺,使她解脫。
萊娜像一位女英雄般下葬。卡拉巴希大夫本人無法親來貝魯特,但派了艾希拉夫大夫代表他,並由艾希拉夫大夫帶來大筆金錢為萊娜豎立一塊紀念碑。黎巴嫩陸軍則提供一支榮譽衛隊在萊娜墓邊鳴槍致敬——最重要的是,她曾是阿拉伯人、自由鬥士以及革命新娘。無數悲泣的弔喪者,魚貫地通過敞開的墓穴,向一口樸素的小棺木拋擲鮮花。她的游擊隊制帽安放在棺蓋上,帽上沾滿約旦沙漠的塵灰。這是艾希拉夫大夫親自為她帶來,安放在棺木上的。
范篤拉伸伸他的大腿。「我在懷疑我的房子現在成了什麼樣子。」
范篤拉並不知道自己正預卜先知地說這些話。
范篤拉雙手放進這個軟弱的身體下,將它舉起,谷塞上前接應,將她抱過牆頂,帶到一片草地上。范篤拉則帶了醫藥包趕緊跟上去。
索伯爾完全和赫森柏格一樣相信自己。「大夫,我們扯平了,」他說時,還開心地拍拍范篤拉的背。「我已確定,只要你高興,明天就可以回德國——你給了我一個機會使我成名!你知道,如果我們不曾相識那將是件很糟的事。你仍然躲在沙漠裡;我則做個奉命行事的記者。當互懷感激,這就是我們彼此應該感受的!」
「對我來說,一個人命比別的什麼都重要。我是醫生;救人就是我的職責。」
谷塞將臉貼著車窗玻璃,望著澄明的夜空。車子以那種教人扭斷脖子的速度,顛簸地行駛在通往神廟周圍那些沒有通路的地方。范篤拉終於將車子停在塵土的廢墟和刺樹叢裡,那兒沒有觀光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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