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八章

於是新家漸漸有了他從未想過的設計。他們不止模仿那座壁爐的風格,嘉比竟還找到屋主,親自登門拜訪,說服他們以低於清理壁爐的價格將整座壁爐賣給她。她希望用厚實的橡木來當起居室的橫樑,用松木拼成優美的拱形天花板,而這設計完全吻合具有三角牆結構的屋頂線。屋子的牆面採用灰泥或磚塊,再塗上彩色的紋理,產生類似皮革的效果,這些都有如藝術作品。她花了好幾個週末去購買古董家具及各式小擺設,就連這棟房子都好像知道她想怎麼設計它。當她在咯岐作響的硬木地板上發現汙垢時,她會來回走上好幾遍,確定自己沒看錯,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她很喜歡地毯,圖案越鮮豔越好,於是家裡到處都是,東鋪一塊西鋪一塊。
他更好奇她丈夫是否也像他一樣,早上醒來時,雖然發現枕邊人頭髮蓬亂,卻美得懾人,就像嘉比那樣。有時候他們明明知道起床後會有一堆忙不完的事情,還是會先偷個幾分鐘,靜靜躺在彼此懷裡,就像在儲備精力,好面對一天的開始。
這間自助餐廳可以臨窗俯看一塊小小的綠地,從這裡他看見外頭世界的變化。春天就快來了,他想像山茱萸冒出新芽。過去三個月來,這位置讓他看盡各種天色變化。他見過雨天、晴天,也見過強風以超過五十哩的速度掃過,害遠方的松樹差點應聲折斷。三個星期前,他看見天空掉下冰雹,但才過幾分鐘便出現美麗的彩虹,襯著園裡的杜鵑花叢,顏色鮮艷,栩栩如生,他不由得想到大自然偶爾會帶來徵兆,要我們千萬記住,絕望過後便是喜樂。但過了一會兒,彩虹消失,天空又下起冰雹,他才知道喜樂也只是幻夢一場。
克莉絲汀沒有回答,反而背過身去。「為什麼?」她問道,語調有種悲哀和叛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聽不見。」
女兒們也有一些狀況,只是他沒告訴嘉比。
他們蓋好了房子,那房子會讓崔維斯想後半輩子都住在裡和_圖_書頭。雖然很新,但剛搬進去的那一刻,就有回到家的感覺。他將功勞歸於嘉比,因為是她為房子打造出家的味道,讓每個人一進家門,就覺得自在舒服。
她也很講究實用性,廚房、浴室和臥房都必須空氣流通、採光明亮,並利用大片玻璃窗來框出戶外美景。主臥有一座四爪式復古浴缸和一間玻璃隔間寬敞浴室。她想要有一個大車庫供崔維斯存放雜物。她認為他們一家人以後會常待在外面的大露臺上,因此堅持要裝吊床,擺上幾張相襯的搖椅,還要有戶外烤肉架,以及一處即便刮風下雨也不會被打濕的座位區。整個房子讓人覺得不管是在屋外或是屋內都很舒服自在。就算有人穿著沾滿泥巴的鞋子走進家裡,也不會惹上麻煩。他們住進新家的第一天晚上,兩人躺在有頂蓋的大床上。嘉比表情滿足,翻過身去,看著崔維斯,用小喵咪似的聲音對他說:「有你的陪伴,我會想住在這裡一輩子。」
麗莎一向比同齡孩子來得矮小,她的髮色和嘉比一樣,性情也很開朗。她有一條小毛毯,走到哪裡都帶在身邊,像小狗一樣跟著克莉絲汀滿屋子轉。她會把所有本子都貼滿貼紙,連學校帶回來的作業也被她貼滿星星。但有好長一段時間,她都是哭著睡著。崔維斯從樓下的監視器聽見她哭泣的聲音,常常得捏著鼻子,免得也跟著哭出來。遇到這樣的夜晚,他會上樓到女兒的房間(自意外發生後的另一個改變就是,她們會想睡在同一個房間),坐在床邊,摸著麗莎的頭髮,聽她抽噎泣訴:「我好想媽咪。」一遍又一遍。這句話最是讓崔維斯心酸,哽咽到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能說:「我知道,我也想她。」
他不能取代嘉比的位置,也不想取代,但嘉比留下來的這個缺口,他卻不知道如何填補。就像多數父母一樣,說到養兒育女,每個人都有一套自己的育兒經,他現在總算明白,嘉比在這方面比他負責和_圖_書多了,如今他好後悔,因為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辦,而這些事對嘉比來說再簡單不過。譬如他會幫兩個女兒梳頭,但說到要綁辮子,就算他明白原理何在,也綁不出來。當麗莎說她想「吃那種有藍色香蕉的優格」時,他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種。當她們感冒時,他站在超市的成藥區,看著成排的糖漿,卻不知道究竟該買葡萄口味還是草莓口味。克莉絲汀從來不|穿他幫她準備的衣服,他也不曉得麗莎星期五喜歡穿亮晶晶的鞋子。意外發生前,他根本連她們的級任老師是誰或教室在哪裡都不知道。
去年的聖誕假期過得一點也不快樂。崔維斯竭盡所能營造過節氣氛,把嘉比做過的事情全搬出來,但這種刻意偽裝快樂假象的做法卻讓人筋疲力竭,尤其克莉絲汀和麗莎根本不願配合。這不是她們的錯。只是當這兩個孩子在許願單上寫的第一個願望是媽咪趕快好起來時,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畢竟嘉比的位置不是靠一台遊戲機或一棟娃娃屋就能取代。
過去幾個星期來,情況慢慢有了改善。應該算是改善吧!雖然克莉絲汀還是會亂發脾氣,麗莎也還是會在晚上哭著找媽媽,但她們開始慢慢習慣家裡沒有媽媽的日子。現在她們放學回來,不會再先喊媽媽。當她們跌倒磨破膝蓋時,也會主動來找他貼OK繃。麗莎在學校畫了一張全家福,崔維斯看到紙上只畫了三個人,後來才發現角落還躺著一個,他看到時,胸口突然一緊,那筆觸似乎是幾經思考後才補畫上去的。她們不再像以前一樣老愛問媽媽的事,也很少去看她。到醫院去看媽媽對她們來說是件很難受的事,因為她們不知道該說什麼或做什麼。崔維斯很能理解這一點,所以總是想辦法要讓氣氛輕鬆點。「去跟媽咪說說話。」他會這樣告訴她們。她們會試著跟她說話,但聲音會越來越小,最後https://m.hetubook.com•com無話可說,因為得不到回應。
「今天學校裡有什麼好玩的事嗎?」她上次來醫院時,崔維斯曾這樣問。「我相信媽咪會想聽的。」
碰到聖誕節,那就更慘了,這一向是嘉比重視的節日。只要和聖誕節有關的事物,她都熱愛,譬如布置聖誕樹、烤餅乾、購物。令崔維斯驚訝的是,就算擠在百貨公司的洶湧人潮裡,她都能保持幽默感。到了晚上,孩子們上床睡覺了,她會興奮地把買回來的禮物全數搬出來,和他一起包裝,然後崔維斯再把它們藏進閣樓裡。
他也好奇她丈夫是否也像他一樣,會趁老婆陪孩子在公園裡盪鞦韆時,透過眼角偷偷看她。他喜歡看嘉比那副有女萬事足的模樣,通常這時候,他都會去牽她的手,一輩子不想放開。
她擅於利用一些小細節來賦予房子生命。崔維斯在構思屋子結構時,考慮的是房屋面積和耐潮及抗鹽分侵蝕的建材,但嘉比卻推薦了一些他意想不到的素材。有一次,屋子還在興建時,他們開車經過一家廢棄的農舍,嘉比堅持停車過去看看。那時候,他已經習慣她這種偶爾天外飛來一筆的靈感,於是遷就她,把車停下來。過了一會兒,兩人走過一道原本算是大門的入口,穿過鋪有地毯的蒙塵地板,盡量不理會那些穿牆蔓生的野藤。而就在牆壁盡頭,有一座積滿塵垢的壁爐,崔維斯記得他當時想……嘉比似乎是冥冥中知道那座壁爐的存在。只見她蹲在壁爐旁,伸手撫摸它的側邊及壁爐台的下方。「你看見沒?這應該是手繪瓷磚吧?」她說道:「起碼有幾百片。你能想像它們全新的樣子多漂亮嗎?」她牽住他的手。「我們也應該做一個類似的。」
雖然他覺得自己未免想太多了,但從她的笑容裡,他彷彿嗅到淡淡的寂寞。他不由得對她的婚姻產生好奇。看她的年紀,他猜他們起碼已經度過銀婚紀念日,甚至金婚紀念日。雖然他從沒見過她的子女,但很可能已經兒女成www.hetubook.com.com群。除此之外,他無法做出更多聯想。他好奇他們的婚姻幸福嗎?畢竟她的步伐自信穩健到根本看不出來是個掛心病危丈夫的妻子。反觀他走在醫院裡的每個腳步,都像深怕踩錯一步就會萬劫不復似的。
當然,這並不令人意外,只是大多時候,崔維斯不知怎麼處理。克莉絲汀曾不止一次問他,媽咪到底會不會回家?儘管崔維斯再三保證一定會,克莉絲汀卻很懷疑,可能是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確定這答案吧。小孩的直覺很敏銳,八歲的她已經多少懂得這世界不像她以前想像的那麼單純。
但是他還是很注意她,好奇自己能從她身上學到什麼?他的胃口一直不好,任何食物都只能勉強吞下幾口,但這位老太太顯然胃口好到不止吃光所有食物,而且吃得很開心。他現在除了基本需求和小孩以外,對其他事情的注意力都無法持久,但她卻能邊吃午餐邊看小說,甚至因讀到書中有趣的內容而會心一笑。她終究和他不一樣,並沒有失去微笑的能力,只要有人經過她身邊,她都不吝微笑以對。
她是個可愛的小女孩,有一雙淺藍色的眼珠,喜歡在頭髮上綁漂亮的蝴蝶結,對自己的房間也有同樣要求,會拒穿她覺得不搭調的衣服。遇事不順時,她不會亂發脾氣,她是那種會自己整理玩具或挑選新鞋的小孩。但自從意外發生後,她就變得很容易沮喪,發脾氣成了家常便飯。他的親友,包括史蒂芬妮在內,都建議他送小孩去做心理輔導。於是克莉絲汀和麗莎一週去一次,可是脾氣還是越變越壞。昨天晚上,克莉絲汀上床睡覺時,房間裡亂七八糟的。
崔維斯不確定究竟是自己的婚姻特別幸福,還是別人的也如此?不過他確定,沒有嘉比,他就失去了自我,不像其他人還能找到繼續前進的力量,譬如自助餐廳裡的那位老婦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佩服她還是可憐她?他總是趕在她瞧見他之前別過頭去。在他背後,有一家人正緩步走進自助餐廳,和*圖*書愉快地聊著天,手裡拿著汽球。收銀台那兒,他看見一個男的正從口袋掏出零錢。崔維斯將托盤推到一旁,覺得人不舒服。他的三明治才吃了一半,還在考慮要不要帶回病房,不過他知道就算帶走,也不會吃完。他索性轉頭去看窗外。
譬如他就很好奇,她丈夫曾幫她種過玫瑰嗎?這是嘉比在懷第一胎時,崔維斯為她做過的事。崔維斯還記得當時她坐在門廊上,一手扶著肚子,一手指著後院,說那兒需要種點花。那時他看著她,勉為其難答應。雖然等他種好花苗時,手磨破了,手指也流血了,但克莉絲汀出生那天,玫瑰卻正好嬌艷怒放,於是他帶了一束到醫院看她。
通常他帶她們來醫院時,會要求她們帶些東西過來,譬如花園裡撿到的漂亮石頭,壓乾的樹葉,或者貼了許多亮片的卡片。但問題是就連送禮物這事都感覺很不自在。麗莎會把禮物放在嘉比的肚子上,然後退後幾步,過了一會兒,又上前移到嘉比手上,最後改放在茶几上。但另一方面,克莉絲汀卻經常移動位置,她會坐在病床上和站在窗戶邊,仔細盯著她媽媽的臉看,但都不發一語。
醫院的一樓有自助餐廳,崔維斯常去,多半是為了想聽聽除了他以外的聲音。通常他會在午餐時間去。經過了這幾個星期,他已經能認出那裡的常客。大多是醫院員工,但有一個老婦人,每次他去都會遇見她。雖然從沒交談過,但從葛蕾雀口中,他知道這位老婦人的先生早在嘉比進醫院之前,就住在加護病房了。好像是因為糖尿病併發症。每次他看見她喝湯時,就會想起她樓上的丈夫。其實要想像她丈夫的慘況並不難:病床旁接了好多台機器,永無休止的手術,可能截肢過,一個快要不行的老頭子。他沒有必要多問什麼,甚至不確定是否想知道真相,因為他覺得就算想向對方表達同情,也有些力不從心。對他來說,他對別人的同情能力似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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