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彎腰,在她額前一吻。
幾年過去了,他們仍會遇見彼此,只是嘉比注意到肯尼斯有點變了。他開始用「還是一樣」來形容她的近況。以前他在談到艾琳諾時,眼裡會閃現光芒,如今卻空洞無神;曾有的愛意只剩冷漠。短短幾年,他的黑髮漸霜,身子瘦到連衣服都顯得空蕩蕩。
「我會永遠陪著妳。」
等他做完整套按摩運動,喉嚨一緊,因為他知道嘉比的聲音又要慢慢消失了。他的臉貼近她。「妳知道妳一定要醒過來,對不對?孩子們需要妳,我也需要妳。」
在他想像中,她的語調變得柔和。你記不記得去年你要我們全家跟你去山上露營?你信誓旦旦地說我和孩子們一定會喜歡那裡?
牽我的手,好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說:「有時候我不免會想,如果他太太當初就死了,或許對他來說比較好。」
謝了,感覺很棒,我正覺得腿有點僵呢。
可以再多陪我一下嗎?我好累。
他的岳父母總覺得他對孩子們太嚴格,這是意料之內,尤其他岳母向來很主觀。以前嘉比跟她父親在電話上一聊就是一小時,但和她母親的對話總是三、兩句就結束。剛結婚時,崔維斯和嘉比會回到莎凡娜市她父母家去過節。當時嘉比總覺得壓力很大,等到孩子出生後,嘉比鼓起勇氣告訴她父母,她以後打算都在自己家裡過節,雖然她也想念他們,不過可能得請老人家到布福特來,然而他們從沒來過。
「當然囉。」
下午三點左右,天陰了,幫嘉比按摩的時間也到了。雖然她早上才按摩過一次,但傍晚時還會有護士過來再按一次。於是他問葛蕾雀,下午可不可以交由他來做。
「我想她會喜歡的。」葛蕾雀說。
我也想你。
「我愛妳,嘉比。」
那六個星期,家裡的食物多到吃不完,只好老往垃圾桶裡倒,後來,崔維斯終於告訴朋友們,雖然還是很歡迎她們,但不必再為他特別準備晚餐,而且他也不希望她們每天來。那時候,肯尼斯的影像不斷浮現在他腦海,他知道他必須重新站起來,重拾父親的角色,那也是嘉比希望他扮演好的角色。就這樣慢慢的,他做到了。這並不容易。儘管有時候,克莉絲汀和麗莎還是會想念那些阿姨和奶奶無微不至的照顧,但崔維斯總是盡量彌補。當然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立刻恢復正常,但至少到目前為止,三個月了,他們父女三人的生活一如預期步入常軌。有時崔維斯也不免會想,和圖書他在扛起為父責任的同時,其實也等於拯救了自己。
至於愛麗森的角色,則是讓兩個女孩明白,不管再怎麼難過或沮喪,還是得負起自己的責任。因此她會提醒她們收拾房間,教她們寫功課,要她們把用過的碗盤放進水槽。她在要求她們時,態度很溫柔,語氣卻很堅定。雖然兩個女兒有時也會趁愛麗森晚上沒來,故意逃避家事,但至少不像崔維斯所想的那麼懶惰。在潛意識裡,她們似乎明白自己必須建立起某種秩序,而愛麗森的鞭策正是她們需要的。
「我知道。」崔維斯說。
我擔心的是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為了孩子們,也為了我。
他知道他只是在想像她的回答,其實她根本沒有反應,可是每次他幫她按摩時,似乎都能聽見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她的聲音。有時他真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
那你應該知道我想說什麼。
崔維斯看著窗外,想到肯尼斯和艾琳諾,他不知道艾琳諾是不是還待在療養院?是不是還活著?自從意外發生後,他幾乎每天回想這些對話,清楚記得嘉比跟他說過的事。他懷疑這對夫妻之所以進入他們的生命,不是沒有原因。畢竟誰有機會在有生之年認識一名昏迷病人?簡直是……天方夜譚,機率不亞於去探訪一座恐龍島或看見幽浮炸毀帝國大廈。
我知道,我擔心的正是這一點。你還記得那對貝克夫婦嗎?
不過嘉比是在醫院工作,如果說貝克夫婦之所以出現在他們生命中,一定有什麼原因,那究竟是什麼呢?難道是要警告他,他注定會有同樣命運?他的兩個女兒也會學壞?這想法嚇壞了他,所以他才堅持一定要在家裡等女兒放學回家;學校一放假,便帶她們去布希遊樂園玩:答應克莉絲汀去她朋友家過夜。他每天一早醒來都在想,就算她們心裡再難受(這很正常),也得要求她們不管在家還是學校都乖乖聽話,這就是為什麼她們不聽話的時候,他會罰她們晚上禁足房裡,因為如果換作是嘉比,也會這麼做。
「我記得那件事。」
因為你好欺負啊。
她是因嚴重的病毒性腦膜炎造成昏迷。
「為什麼錯都在我啊?」
我也愛你。
他朋友的反應和他預料的一樣。剛開始六週,愛麗森、梅根和莉茲輪流幫忙準備晚餐。這些年來,她們和嘉比的感情變得很要好,害崔維斯有時還得反過來安慰她們。她們來的時候總是紅著眼眶,笑容勉強,手裡捧著好多保鮮盒,裡頭裝的不是義大利麵就是砂鍋菜,還有各式各樣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附餐及點心。她們會特地告訴他,這裡面用的是雞肉,不是紅肉,就怕他不肯吃。
崔維斯變得很喜歡幫她按摩。那種觸感,足以喚醒他許多回憶……懷孕時,他會為她按摩腿部……燭光下,他會輕柔又帶點挑逗地為她按摩背部,令她滿足呻|吟……他也會在她單手提一大袋狗食進屋之後,幫她按摩手臂。雖然他好想跟她說話,但有時候他卻相信,他最想念的其實是這種單純的肢體接觸。他是猶豫了一個多月,才開口要求葛蕾雀讓他幫忙按摩。在還沒幫忙之前,他每次撫摸嘉比的腿,都會覺得好像在占她便宜,雖然結婚多年,但畢竟這是他單方面的行為,而這種行為對一位他愛慕的女子來說,是很不敬的。
崔維斯停下按摩的動作。「我記得。」
老實說,快無聊死了。對了,謝謝你的花,好漂亮!是向佛里克花店買的嗎?
當心緒稍微平復時,他也會納悶,為什麼他這麼氣他們,卻對他們的太太心懷感激。他會坐在露臺上沉思,就在上個星期,他看著一彎新月,終於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原來這中間的差別只是在於,梅根、愛麗森和莉茲都在全心幫助他的女兒,而喬、麥特和雷德卻想幫助他。兩個女兒絕對值得別人幫助。
她們也很疼那兩個孩子,起初只要聽見她們在哭,就會摟著她們安慰。克莉絲汀尤其喜歡莉茲,因為莉茲會幫她綁辮子,教她串珠珠,而且至少陪她踢半小時足球,每次她一來,崔維斯前腳剛走出房門,她倆就講起悄悄話。他好奇她們到底在說什麼。不過他太了解莉茲了,如果真有要事,她一定會告訴他,只不過她每次都說,克莉絲汀只是想找人說說話。久而久之,他發現自己在感激之餘,也有點嫉妒她和克莉絲汀竟然這麼要好。
她帶他熟悉整個流程,確保他明白每塊肌肉和每個關節都要活動到的重要性。雖然葛蕾雀和其他護士都是先從嘉比的手指開始,崔維斯卻喜歡先按摩她的腳趾。他拉開床單,伸手握住腳,上下彎曲她的小趾,然後再做一次,才換另一根腳趾。
「他看起來總是那麼哀傷。」嘉比說。
時間一週週流逝,後來是逐月流逝,艾琳諾.貝克最後被送進療養院。然後月變成了年,一年又一年。要不是因為肯尼斯和嘉比在同一家超市購物,艾琳諾的事情可能早被遺忘。他們偶爾碰到彼此,話題總是不離艾琳諾最近怎麼樣了,但她其實還是老樣子。
他想像她正對他眨眼睛,這時,hetubook•com.com他正小心地幫她活動脖子。
「妳說的對。」
另一方面,麗莎顯得比較黏梅根。她們會在廚房的桌上畫圖,或者一起看電視。有時崔維斯看到麗莎緊偶在梅根懷裡,就像以前偎在嘉比懷裡,簡直像一對母女,那一瞬間,崔維斯會有種錯覺,以為這個家又回復原狀。
他嘆口氣,又開始按摩。「我知道。」
「當然可以。」
「我只是替他感到難過。」嘉比說。
我知道,我正在努力。
「我好想妳。」
但時間久了,他們還是得回去,如今都是趁週末來。如果他們來了,崔維斯,就盡量不去醫院,他告訴自己,他們也需要一點時間和自己女兒獨處。其實這理由只有部分屬實,他只是不願承認他不想去醫院的原因,是他們會有意無意不斷提醒他,嘉比是因為他才昏迷的。
嘉比老是會在早餐穀物區和冷凍食品區遇見他,而他也似乎很喜歡找她聊。他好像很需要她,總是把最近發生的事一籮筐告訴她,就在那一陣子,肯尼斯提到了接二連三發生的倒楣事,包括他失去工作,失去房子,他想盡早把兩個孩子趕出家門,老大已經被高中退學,老二又因販毒被捕。又!這是嘉比在告訴崔維斯這件事時,最強調的一個字。她還說,她確定她遇見他的時候,他是喝醉的。
崔維斯之所以知道這些細節,全是嘉比下班後說給他聽的。不是一開始就說,而是後來她和肯尼斯成了朋友之後才轉述的。她說的內容大多是她很好奇為什麼他能每天都來看他太太?還有當他靜靜陪著他太太時,心裡都在想什麼?
但如果是這種情況……
他按摩完她的腳趾,現在換腳踝。等腳踝活動好了,就要彎曲她的膝蓋,把他們抬高到幾近齊胸的位置再拉直。以前嘉比躺在家裡沙發上時,偶爾也會不自覺地拉直雙腿,做著類似的動作,就像舞者拉筋一樣,她這麼做的目的只是想練出優美的體態。
她的丈夫肯尼斯是東加特利高中的歷史老師,聽說是個好好先生,一直待在醫院裡陪老婆。後來,嘉比漸漸和他比較熟一點。一開始只是禮貌招呼,久而久之聊了起來。他愛他太太,也愛孩子,總是穿著乾淨的運動衫,抱著一件卡其外套到醫院來。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嘉比常發現他坐在他太太病床邊,唸著玫瑰經禱告。兩個孩子分別叫做馬修和馬克。
他開始按摩她的手指和手臂。「妳提這件事做什麼?」
我很抱歉,當時我不該那麼兇的,不過都是你的錯。
「我這陣子吃得不多。」
「要m.hetubook.com•com加把勁兒哦。」
艾琳諾,貝克是個三十八歲的家庭主婦,有兩個她非常疼愛的兒子。八年前,她被送進急診室。當時她不斷嘔吐,抱怨後腦勺莫名疼痛。嘉比剛好幫朋友值班,所以那天也在急診室,只是艾琳諾並不是她的病人。艾琳諾住進醫院那天,嘉比對她還一無所知,直到星期一,才知道艾琳諾被送進加護病房了,因為星期天早上她沒有醒來。「基本上……」其中一位護士說:「就是她睡著了,結果沒醒來。」
「我能為妳做什麼嗎?關掉百葉窗好嗎?還是從家裡幫妳帶點什麼過來?」
我的要求也只有這樣,她們不會有事的,她們比你想像中要堅強多了。
正因為有這幾個朋友和他母親——他母親每天下午和大部分的週末都會上家裡來幫忙——意外發生後最初那段時間,他其實鮮少有機會與他女兒單獨相處。她們代他履行了部分親職角色。他需要她們幫忙。那時他能做到的只是早上從床上爬起來,大多時候,他覺得自己隨時會崩潰。他的罪惡感從來沒有止歇,不光是這場意外的關係。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或該去哪裡。他在醫院時,會希望待在家裡陪著女兒,可是在家陪女兒時,又希望能到醫院去看嘉比。反正好像做什麼都不對。
他點點頭,幫她重新蓋好被子,坐在床邊椅上,執起她的手,食指輕輕撫過。窗外,鴿子又飛回來了,遠方蒼穹,靄靄白雲緩緩飄移,幻化各種形狀,好似來自別的世界。他愛他的太太,但不喜歡現在這種生活,他暗咒自己怎麼這麼想。他逐一親吻她每根指尖,將她的手放在他的臉頰,感覺她手的溫暖,只希望能有一點動靜出現,但是沒有,他移開她的手,絲毫沒注意到窗外的鴿子似乎也在凝視他。
你看起來好瘦,太瘦了。
崔維斯換按另一個膝蓋。「她們還好,只是很想妳,這種事對她們來說並不容易,有時候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知道,她們很像妳。」
「親愛的,感覺不錯吧?」
兩個女兒還好嗎?這次要說實話哦。
但往壞處來看,自從意外發生後,他就很少和喬、麥特及雷德在一起。雖然孩子們上床後,他們還是會偶爾過來陪他喝杯啤酒,但對話內容總是格格不入。大半時候,他們說的話不知怎麼搞的,就是……很不中聽。當他們提到嘉比時,他根本沒心情談,當他們談別的事時,他又覺得他們為什麼故意避開嘉比。他知道自己並不公平,可是和他們在一和-圖-書起,只會讓他覺得他們的生活離他如此遙遠。不管再怎麼好意,再怎麼有耐心,再怎麼同情他,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再過一會兒,喬就能回家找梅根,然後兩人窩在床上說著悄悄話。還有當麥特搭他的肩時,他會懷疑莉茲高興他過來陪他嗎?還是需要他待在家裡幫忙?他和雷德的關係也一樣。他們的出現,總讓他忍不住生氣,沒有理由。他被迫活在這種痛苦裡,而他們卻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他怎能不生氣老天爺對他的不公平。他也想擁有他們所擁有的,他知道他們再怎麼努力,都不可能了解他失去了什麼。他討厭這種想法,也試圖隱藏憤怒,但他感覺得出來,他們很清楚有些東西變了,縱然不確定原因是什麼。於是漸漸的,他們的探望時間越來越短,次數越來越少。而他也討厭自己所製造的彆扭,但又不知如何修補起。
我躺在這裡想了很多事,反正又沒別的事可做!你記不記得,我們剛到達時,根本連帳篷都沒搭,因為你急著帶我們去看湖,所以我們只把貨車裡的東西卸下來,即便那時已經聽見遠處有打雷聲。結果我們走了半哩才到達目的地,剛走到湖邊,正要看風景,竟然就……下起大雨來了。雨勢大到好像站在瀑布底下一樣。等我們回到營地,所有東西都濕了,我氣得半死,要你立刻載我們去住旅館。
你盡力了,不是嗎?我們以前不都是這樣互相打氣?
崔維斯想像她正看著他,表情顯得憂慮。
「那是因為他真的很哀傷,他太太昏迷不醒。」
但意外發生後,老人家為了就近看醫院裡的女兒,卻住進了莫爾黑德城的一間旅館。第一個月,他們三人常一塊兒待在嘉比的病房裡。雖然他們從沒開口怪過他,但那種刻意疏遠的態度卻讓他感覺到他們其實是介意的。每次他們來看克莉絲汀和麗莎時,都會帶她們出去,不是去吃冰琪淋,就是吃披薩,通常不會待在屋裡太久。
她需要按摩,這是必要的運動。不按摩,她的肌肉會萎縮,就算她醒來——不,他更正這個說法,是當她醒來一會發現自己必須一輩子臥床。至少他是這樣告訴自己的。然而內心深處,他知道他需要觸摸她,感覺她皮膚的溫熱,她腕部輕微的脈搏跳動。唯有在這時候,他才能相信她一定會好起來,她的身體正在自我復原。
「可是他一直都待在醫院裡,小孩怎麼辦?」
「妳最近好嗎?」
她沒有說話,於是崔維斯知道他逼太緊了。
而他……活該受到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