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女王故居
第二章

一隻秘密的抽屜!
「我懷疑我是否可以很快地找到買家。」
「這張桌子是我提供的,」她說道:「那是從肯特郡的一座城堡裏買來的。」
自我母親去世以來,我第一次忘了她。後來我感到很傷心,並對著鏡子裏自己的影子道歉。我在鏡子裏看到的不是自己的臉,我讓自己看到了她的臉。然而,一想到要到克里狄頓城堡去,我又禁不住激動不已!我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克里狄頓城堡裏的情形,記得母親對它的評論,我想對這個家族有更多的瞭解。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愛倫如數家珍般講述著奧飛先生的美德,心中一直在想著我見過——雖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的那個人,那個愛德華爵士和他女傭所生的兒子。
「哦,那個地方!」
「克里狄頓夫人,這是我的侄女。」
「她正在學習古玩物,」夏洛特姑姑接著說:「將不時地和我一同出門看看古傢俱之類的東西。」
「妳的口氣好像很看不起他。我還以為在妳眼中那裏每一個人都像是上帝一樣。雷德弗斯.斯特雷頓是誰?他在那兒幹什麼?」
「所以兩個孩子都在城堡裏撫養長大,愛德華爵士兩個孩子都認了。一個就是叫雷克斯。」
「布雷特小姐一定不會允許妳知道這些事情的。」
「嗯,克里狄頓一家的事向來都是不同凡響的!」愛倫不無驕傲地說。
「可以這麼說。」
「我的意思是……我想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父親確實給我來了信。他說,我們倆同是痛苦之人,他自不便多言。他的嬌妻即我母親之死使他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令他安慰的是他已將我托付到他親愛的姊姊之手,即夏洛特姑姑之手,對於她的思想和美德他是信賴不疑的。想到我在她的家中,便是他極大的慰藉。他相信我也一定很感激我的姑姑。他覺得他很快就要離開印度,因他已提出請調申請,他在陸軍部有好朋友,他們都很同情他,又因世界其他地方正烽火四起,他說不久便會在其他戰場上為國效勞。
「那必須為這個名字辯護一下,它可是西部一個非常古老的名字。」
「他好像一直在希望能死去。」夏洛特姑姑說。
那年,我父親回家。他變了,沒有了我母親的溫情的影響,他變得陌生了,變得孤僻了。我真正意識到,我朝思暮想的燦爛前程再也不會有了。我雖然也常覺得沒了母親生活不會再有什麼理想可言,可是我還是常常夢想將來與父親待在一塊,像她一樣伴著他。可是現在我明白這也是不可能的了。
我們又出去散步了,我帶路走到了朝著城堡的懸崖頂上,並在那兒的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那些凳子是一個叫做克里狄頓城鎮信託部門安置的,其目的是為了增加這個小城的娛樂場所。我非常喜歡這些凳子,因為這兒可以越過藍江凝視著對面的克里狄頓城堡。
「我從沒聽到過叫這個名字的。」
「妳瞧,我來開給妳看看,這確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以後妳會經常碰到這樣的秘密抽屜。通常有一個彈簧,彈簧常常裝在這兒。對,是在這兒。」這隻秘密抽屜的裏面的擋板像一扇門一樣地打開了,小門裏面有一個空陷進去的地方。
「他們也在賣東西嗎?」我結結巴巴地說。
「妳是說那些以女人命名的船?」
「他有一定的權利待在克里狄頓城堡。」有一天當我們坐在懸崖上的凳子上,目光越過河流看著那一堆灰色的石頭時,愛倫對我這麼說道:「但妳也許會說那不是正當的權益。」
「我想妳會那樣做的,我們大多數人都是按別人給我們安排好的路走的。妳看妳不是已經知道哥白林掛毯方面的知識了嗎?」
從克里狄頓夫人買來的那張寫字檯放在了「女王故居」頂樓的大房間裏,那間大房間的東西比其他的房間放得還要滿。我一直對這房間很感興趣,因為那間房間的樓梯是在房間中央的。屋頂向四周斜傾下來,所以在房間的周圍屋頂離地板的高度只有幾英尺的距離。我覺得這個房間是整幢房子裏最能讓人充滿幻想的房間,我努力想像著在夏洛特姑姑將它用作貯藏室之前它是什麼樣的模樣。可是巴克爾太太老是怨聲載道,說主人要她使這麼多的東西保持著一塵不染,她真不知道她怎麼才能做到滿足要求。在上一個假期,我放學回到家,夏洛特姑姑對我說,我得睡在頂樓這個大房間側面的一個房間裏,因為她新近買了一個高腳櫥和兩把非同小可的扶手椅,而這些東西只得放在我原來睡的那個房間裏,這樣我要上床睡覺就很不方便了。開始時,我覺得住在頂樓陰森森,可後來我便喜歡起那兒來了。
夏洛特姑姑陰沉地笑笑。「我想如果有合適的買主來時,我會賺一大筆錢。」
「姑姑,妳是不是花了太多的錢買了這個?」
他聳了聳肩,這時我注意到他的眼稍有趣地向上翹去,嘴角也是向上翹的。他談不上漂亮,可是他長著一頭金髮,太陽穴處的頭髮被陽光曬成金白色的,他的藍眼睛相當小,而且有了皺紋,似乎他一直生活在亮晃晃的陽光下。他有一張令人不會和圖書輕易忘記的臉。
愛倫將我的這一套嗤之以鼻,她覺得我是在「炫耀」。因此我趕忙轉了話題,而這次我要談的方面卻是我無法炫耀自己的見多識廣了。
「妳真有眼光。」
「這另一個就叫雷德弗斯。瓦蕾麗.斯特雷頓長著一頭無比美麗的紅髮,這是難以見到的。可是雷德弗斯的頭髮卻是金黃色的,他更像愛德華爵士而不像他的母親,他與雷克斯少爺一塊兒長大,有著同樣的教師,上的同樣的學校,他們同樣長大後要做家傳的生意。可是小雷德想去航海,也許雷克斯少爺也有這樣的願望。但是他必須學好賺錢的本領。行了,現在妳都知道了。」
「我看人眼光並不怎樣。當然我正在學鑒別某些東西。」
他舉頭朝天花板望去,我莫名其妙地覺得這個動作很誘人。他思索片刻後回答:「我想妳可以說我是按照別人的意願走的。」
「也許別的傢俱商會覺得這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孩子遺忘之快如迅雷。」我聽到她在跟巴克爾太太這麼說。
我現在十八歲了。
最後她們達成了協議。夏洛特姑姑報了一個價,而她又覺得自己的報價是吃虧的。而克里狄頓夫人卻說,她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願意做出這種犧牲。
「要是我給妳找一張來,妳是否給我一筆酬金?」夏洛特姑姑得意揚揚地說。
「他將是家族的繼承人。」
我有一種感覺,他在取笑我,我一定顯得非常幼稚。
「是嗎?我還以為它是克里狄頓祖上沿用下來的名字。」
我將這人像放進我圍裙口袋裏,又拿起了灰塵撣子。夏洛特姑姑又回去算她的帳了。等她一走,我又開始端詳起那人像來。人像的頭髮很亂,雙手伸出在外,長裙塑成被大風中吹起的樣子。我思忖著,要是說它一文不值,那麼是誰將這塑像放在這隻秘密抽屜裏?究竟又是出於什麼原因?我也想到我們是否該將它送還給克里狄頓夫人。可是當我將這意思與夏洛特姑姑說了,她對我這想法大大嘲笑了一番。她說:「他們一定會以為妳犯傻了,這是沒有多少價值的。再說,我已經多付了她。即使它可以值五英鎊,它也該是屬於我的,想想我已經付給她那麼多了。可是它不值那麼多,它連五個先令也不值。」
我很幸運已學會不流露自己的真情實感,因此當我們的車在門樓下駛過,我抬頭向圓錐形的塔樓看去時,夏洛特姑姑根本看不出我心中的真實感受。
那傭人停住了腳,敲響了一扇門。然後他推開了門,通報道:「夫人,年輕的小姐來了。」
假如她能輕易地告訴我的話,我也許會很快就將他給忘了。母親的去世使我一度很憂傷,我得需要有東西來制止我繼續沉浸在憂傷中,雷德弗斯.斯特雷頓的出現正好滿足我這個需要。他在克里狄頓的出現對我而言是有些神秘的,這種神秘便在接下來的那些星期裏沖淡了我心中的憂傷。
「我差點失去耐心!」夏洛特姑姑在我們坐車往回走的時候說道:「她很會討價還價。」
「步妳姑姑的後塵?」
人人都變得和善起來,甚至夏洛特姑姑也變得和善了。她絞盡腦汁變著法子來安慰我。
在一張巨大的華麗的椅子裏坐著一個女人,她雖然長得也很高大,但穿著並不華麗。那張椅子是王政復辟時期的產品,它有著渦狀椅把和帶著皇冠標誌。這個女人十分黝黑。她皮膚鬆弛,可是她的眼睛看上去像葡萄乾一般黑,像猴子的眼睛一樣機敏。這雙眼睛充滿著活力,使她滿臉皺紋看起來也不讓人覺得老,她還是那麼一副年輕和精幹的樣子。她的兩片薄薄的嘴唇繃得緊緊的,讓人會不禁想到鐵夾子。她的那雙大大的手還很光潔,安放在她寬大的裙兜上,手上戴著幾隻戒指,是鑽石和紅寶石戒。從裙的褶襬下可以看到一雙烏黑發亮綴滿小珠的綢緞拖鞋。
她便將塑像遞給了我說:「我很奇怪,妳怎會對這樣的東西感興趣,它是一文不值的。」
「它使妳看上去比妳實際年齡要大。而妳卻使我變得年輕輕狂起來。」
「她二十一歲。愛德華爵士很謹慎,他要的是兒子。假如夫人將生一個女兒,而傭人生了兒子。妳知道他貪心地說兩個孩子他都要。而克里狄頓夫人,唉,也是個古怪的女人,好像他們達成了什麼協議,兩個孩子將差不多時間降生,而且都要生在城堡裏。」
他又說:「我得知道一下妳的名字,否則妳會覺得我太沒禮貌了。」
我非常激動,不能抑制自己的感情,而夏洛特姑姑倒也沒有表現出什麼不快來。
「學鑒別掛毯?」
當時我十七歲了,夏洛特姑姑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她也縱總是這麼跟我說,我是寄人籬下的。但我卻覺得,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她在依靠著我。可這點卻從來沒人說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是活生生的女人。他與克里狄頓夫人結婚十年有餘,可是他們沒有生出孩子來,這是個不小的打擊。好,簡而言之,他開始對他妻子的侍女有了意思。人們說他想證實他們不能生育究竟是誰的過錯,是他的呢,和_圖_書還是他的妻子的,因為他極想有一個兒子。這聽起來有一點喜劇色彩……如果妳將這樣的罪過看作是好笑的喜劇的話,終於克里狄頓夫人覺得自己懷孕將生孩子了,而她的女傭也快要生孩子了。」
這麼說,「他」就是另一個了。
「這名字不好聽?」
「誰也說不準,」愛倫說道:「但我不是那種等人死後奪其財產的人。」
她還在笑,我知道她認為自己與克里狄頓夫人相比是佔了優勢。我多麼希望自己可以悄悄地來到克里狄頓城堡,聽聽克里狄頓夫人此時的評論。
聽了這樣的話,夏洛特姑姑發出沙沙的咯咯笑聲。
夏洛特姑姑並沒有回答。那裏的男傭人回來說,克里狄頓夫人要接見布雷特小姐。他帶著疑惑的表情看著我,夏洛特姑姑馬上說:「妳在這兒等一會兒!」她說這話的用意是在蔑視那位男傭的不滿。
「那個男人在大廳裏,他看到我正在觀賞著那兒的掛毯。他告訴我,他名叫雷德弗斯.斯特雷頓。」
「我在等我的夏洛特姑姑。她到這兒來看一些傢俱,我們是從『女王故居』來的!」
她半信半疑地看了我,因此我想直截了當地告訴她,省得她又要責罵我說「憑空想像」,她老是說:「小姐,妳的麻煩是我不知道妳所告訴我的話中是否有一大半是妳的夢話。」
「真是奇怪。」
愛倫以她那副慣有的恐懼樣子回頭看了看,好像她覺得天空會突然山崩裂,已故的克里狄頓家族的人會冒出來向我們施加報復,因我犯了不恭之罪。
「妳別忘了它的全稱是雷德弗斯,妳得承認雷德弗斯還是很高雅的。」
「哦,是想知道。」
我滿懷著渴望,希望對他有更多的瞭解,他正是我期望在克里狄頓城堡裏能遇見的那種人,他像是一件珍貴的傢俱那樣使我激動不安。
她聳了聳肩,不知如何作答。「它不會有什麼價值的。」她又重複說了一遍。
「我不會這麼想的,但如你真想知道……」
「我也希望是這樣。」我端莊嚴肅地說。
接著,愛倫談起了另一件事,她的興致比講克里狄頓的內幕時更濃:她自己與很有魅力的奧飛先生的關係。她說等到有一天他能為她置一個不至於使她失身份的家時,這位搬運工就會娶她進門。愛倫真希望她不會等得太久,因為她年齡也不小了。她說她只要有一個房間以及如她所說的「奧飛先生的愛」,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奧飛先生說那可不行,他要為將來安排得更為踏實一點,他說他要存下能買得起一輛車的錢,然後再加上擴展。
「不,不是!」我異常激動的抗議說。
而愛倫存有這樣的夢想,有一天會出現奇蹟,那時錢自然會有的。但是,她覺得錢會從哪裏來呢?我問了她一句。她答道,說不準。夏洛特姑姑曾對她說過,如她去世時,愛倫還在她那兒幹活,她可以得到點東西。那是當愛倫暗示說她要去別的更適合的地方幹活時,夏洛特姑姑這樣說的。
「那麼,夫人的傭人呢?」
我鞠躬行禮,克里狄頓夫人用她獼猴一樣的雙眼好好地看了我幾秒鐘。
「而且妳想說我們這幢房子也不是貨真價實的。對,我承認我們的是諾曼第仿製品,但我們的房子堅固結實,它會經受得住時代的風風雨雨。我們是建在一塊大岩石上的。」
「他是克里狄頓夫人的兒子,」愛倫說:「而瓦蕾麗.斯特雷頓的兒子是另一個。」
她伸進手去,將裏面的東西拿了出來。原來是一尊小塑像,約六英吋高。「是個女人像,」我說道,「哦……看上去很美。」
「布雷特小姐,我既然要賣掉這張寫字檯,就是說這樣的東西對我已沒用了。」
於是這尊人像就一直放在我的梳妝台上,它給了我很大的安慰,這是我自母親去世後得到的最大的安慰。不久,我便發現了在人像的裙子上有一些字跡模糊的字樣,我用了放大鏡才看清上面的字是:「神秘女人」。
我也很清楚,這正是夏洛特姑姑所希望的。
我激動地跑下樓去,來到夏洛特姑姑的起居室裏,她正在那兒忙著算帳。我對她說,我覺得那張寫字檯有點奇怪,並帶她上了樓,一同快快來到了頂樓。
「那一定像住在一個博物館裏。」
他點點頭笑了起來,他笑時眼睛好像都看不見了。
我走進這個房間。夏洛特姑姑坐在一把椅子裏,身子筆挺,臉部表情嚴肅,她處在講價錢的白熱化時刻,我常常看到她這副模樣。
「哦……你是個水手。」
「但它為什麼要放在這隻秘密的抽屜裏呢?」
「姑姑,那裏有東西。」
「不賣我們去幹什麼?」夏洛特姑姑反問道。
聽了這話,他暗暗地覺得好笑。「我也曾這麼想。」他說。
「他非常喜歡女人。」
可是這一次她的態度非常之堅決。她就是不肯談論雷德弗斯.斯特雷頓,她一臉的英雄氣概,似乎為了表示她的義氣隨時都願意被推上火堆給燒死似的。
不錯,我對這一行確實很有天才和眼光。我在買賣場所應付自如,眼睛如鬼使神差般地一下子就看上那些最有意義的傢俱。夏洛特姑姑對我的表現很和圖書滿意,可她從不輕易表露,她著重指出我判斷時所犯的錯誤,而我的出錯情況越來越少,在越來越多的成功面前越發顯得微不足道。
「人們常說她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妳要知道她與他一樣,為了生意也想要一個兒子,她也快四十,而且是第一胎,這可不是生育孩子的最佳時期,至少不是生第一胎的最好年齡。」
「所以兩個孩子都生出來?」
「克里狄頓夫人知道了怎麼說呢?」我想到她坐在她椅子裏雙手合放在腿上。當然那時她看上去一定很不一樣,她還年輕,或者說相對而言是很年輕的。
「妳畢竟好久沒有見到她了。」愛倫安慰她說,她拿來了熱牛奶,想來安慰我。
「安娜.布雷特!」他重複了一遍,好像想記住這個名字。「妳有多大了,安娜.布雷特小姐?」
愛倫緊抿著雙唇,對她的這種心理我是非常清楚的,到目前為止我只要想知道的事,都能從她嘴裏哄騙出來。於是,我就開始哄她騙她,並且威脅她。我說我要講出她對那個傢俱搬運公司的男人的好感,那個男人常常到「女王故居」來搬運傢俱的。我還說我要告訴她的姊姊,說她早已將克里狄頓的某些秘密事情告訴我了。
「我要去看一件傢俱,我帶妳一起去。地點是克里狄頓城堡。」
「它放在這裏非常合適。」我說。
「那位女士有在別人的屋裏過夜的習慣!」那男人毫不客氣的批評。
「年齡這麼小……而知道的卻這麼多。」
當我轉身走時,雷德弗斯.斯特雷頓說:「我們會再見面……我希望不用過多久。」
「叫雷德弗斯.斯特雷頓,大家通常叫我雷德。」
聽了這話,愛倫興趣來了。「什麼樣的男人?很年輕?」
我覺得他的話音裏帶著嘲諷,便極想辯護一下。「那是一幢迷人的房子。伊麗莎白女王曾在那裏留宿。」
在這座城裏,人們稱我們「老布雷特」和「小布雷特」,我知道大家都說一個年輕姑娘做這種生意並不好,做生意不是女人幹的事,我肯定找不到丈夫。再過一些年,我就是又一個夏洛特.布雷特小姐了。
「究竟怎麼回事,愛倫?」
「還有古老傢俱。」
「是他告訴我的。」
「這還不年輕!」愛倫哈哈笑了起來,「再說,妳是怎麼知道的?」
「妳非稱呼我嗎?」
「姑姑,我可以將它放在我的房間裏嗎?」
我進了那幢房子,心裏直想笑。克里狄頓城堡裏面本質是「女王故居」裏面所應有的情景。克里狄頓一家竭力要創造出都鐸王朝時的情景,而且很是成功。那裏的大廳裏有一張長餐桌,餐桌上有一隻大白盆,牆上掛著武器,樓梯角落免不了要掛上一副盔甲。而夏洛特姑姑眼中只看得見傢俱。
「你住在這兒嗎?」
「克里狄頓夫人,請妳務必注意這樣的事實,」我覺得夏洛特姑姑幾乎是惡狠狠地在說,「這張寫字檯是鑒定為布爾的作品。對,它的角上有豐富的渦紋雕飾,可是我覺得它的年份要晚一些。」這是一張漂亮的寫字檯,我都能看得出來,但夏洛特姑姑卻不這麼認為。「這是有明顯標記的。」她說道。克里狄頓夫人根本就不知道要賣掉非一流的東西是何其地艱難。
「妳為什麼這樣說?」
「哦,愛倫,妳說吧,」我喊了起來:「別犯傻了。快告訴我。」
男傭沒有表示出他對雷德弗斯.斯特雷頓的行為感到絲毫的奇怪,我跟著他經過了那副盔甲,走上寬大的樓梯。在樓梯拐彎處有一隻中國瓷花瓶,由於這上面的鮮艷的紫羅蘭色,我敢肯定那是明代的作品。我情不自禁地回頭去看這隻花瓶,可當我回頭時,我看到雷德弗斯.斯特雷頓正站在那兒抬頭看著我,他雙腿稍稍分開著,雙手插在口袋裏。看到我回頭看他,他低了一下頭作為回禮。但願我沒有回過頭去,因為這顯出了小孩般的好奇心。我回過頭去,急忙跟著那個男傭走了。我們走到了一條樓道上,那裏掛了許多的油畫。我覺得對自己有點惱火,因為我無法評判出這些油畫的真正價值來。在樓道正中央的那幅最大的油畫上畫著一個男人,不難猜測這是約五十年前畫的,那個男人便是愛德華.克里狄頓爵士,船運公司的創始人,是我馬上要見到的那位夫人已故的丈夫。我多麼希望能在那幅畫前多停留一會兒好好看看,可是我只能快快地掃幾眼。在這幾眼中,我看到了那是一張佈滿皺紋的臉,它堅毅有力,又冷酷無情,也許就是這樣的,眼睛有點上翹,這一點在我幾分鐘前見到的那個人的臉上也明顯地體現了出來。可是他不姓克里狄頓,他一定是這個家的侄子,或是什麼親戚。也只有這個解釋了。
「聽到妳這麼說,非常高興。」
他走了,加入到他的部隊裏去了,並參加了南非「祖魯之戰」。
我並沒像悼念母親那樣,為他的去世感到非常憂傷。對我而言,他已像是一個陌生人。
「夫人要見小姐,請您進去,」他說道,「請小姐跟我進來,好嗎?」
而我自己必須正視這樣的事實:我今生www.hetubook•com•com今世再也見不到我的母親了。我不時地想起她的隻言片語,將她的美麗更理想化了。我在古希臘花瓶上的人像中見了她,在高腳櫥的雕花中看到了她的身影,在托起一塊十七世紀的鏡子的鍍金美人像上看到了她。我永遠也忘不了她,我希望過上她曾經向我描繪那種美妙的生活,可是那種生活永遠離我而去了,現在我肯定這隻醜小鴨再也不會變成美麗的白天鵝了。有時,我照鏡子時,照一些舊的鏡子,有的是金屬的,有的是有斑紋的,我就會從鏡子裏看到她的臉蛋,而不是看到自己的臉。我的臉當時非常蒼白,我的頭髮和她一樣是深黑色的,我雙眼深陷也非常像她。我像她的地方也就僅僅這些,因為我的臉太瘦,鼻子太尖了點。兩個人本質上這麼相像怎麼長相上會這麼不同?我沒有她的那種熾熱的激|情,沒有她的快樂性格,她活著時我想像著自己長得越來越像她。可是她死了之後,我連這種想像也都隨她而去了。
只有愛倫和巴克爾認為我是個古怪的孩子,甚至莫頓太太也對我略表同情。我曾聽她對貝林格小姐說,人們如果不能親自撫養,就不該生養孩子。父母親在天的這一方,孩子卻安置在另一方,這樣是不好的,而且又是安放在根本不會帶孩子的人手裏,而這個人所關心只是木頭傢俱,整日地檢查這些木頭傢俱有沒有生蛀!
她不快地怒視著這尊塑像,很顯然它是沒什麼價值可言的了。可是對我來說,我覺得它讓人激動不已,一方面是因為它是在一隻秘密的抽屜裏發現的,另一方面是因為它是克里狄頓城堡裏的東西。
「我想妳在英國再也找不到第二張這樣的寫字檯,」克里狄頓夫人聲稱說。
「對,是兩個男孩。我想要是他知道克里狄頓夫人會生個男孩,就不會出現讓人談論的事了。可是他又怎麼知道呢?」
「請別說對不起,我喜歡這樣。我要比妳大七歲。」
「對不起。」
「哦,是他。」愛倫說道。
可以修這樣的東西的能工巧匠一百多年前就死了,如果說這真是安德烈.查爾斯.布爾的作品的話,但對此夏洛特姑姑是大有疑問的。她們在繼續談論下去,克里狄頓夫人竭力突顯這張寫字檯的優點,而夏洛特姑姑則想方設法挑出毛病來。
「別忘了我住在『女王故居』裏。」
「讀完中學,」夏洛特姑姑連珠炮式地說道:「純粹是妳母親的異想天開。要讀完書,妳想這錢從哪裏來?妳父親一死就沒有了薪水,他一分積蓄也沒有。這都是因為妳母親的關係。他們死時我還在償還妳母親欠下的債務。至於說妳的未來,很顯然妳有著做這個職業的天才,而且我認為妳也許在這一行會很有出息的。因此妳下學期就休學,著手幹起來。」
「嗯,雷德聽起來並不怎麼高雅。」
她朝我乾笑了一下,這笑聲中絲毫沒有快意。「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他們做這樣的抽屜只是為了藏珠寶首飾,防止被偷盜,或者放一些文件或秘密材料。」
「可是,她曾在我們的房子裏睡過覺,而且……」我不太服氣的爭辯。
我無法將我在城堡大廳裏所見的那個人輕易地從自己的記憶中抹去,於是我聰明地想到了愛倫,我得先問問她,看她是否對他有所瞭解。
姑姑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看這尊像。「它是從什麼上面摔碎下來的。」
「我十二歲。」
「我可以清楚地告訴妳這與布爾風格以及路易昆士風格的櫥櫃沒有絲毫的關係,而夏洛特姑姑認為我唯一能關心的就是這些東西。那個人怎麼就不能談了?」
於是我就在大廳裏等待。我看著那些厚厚的石頭牆,它們有些地方掛著掛毯,是一些漂亮的藍色和白色的哥白林掛毯。我走向一塊掛毯,仔細看了起來。上面繪的是赫爾克里士的傑作。正當我在專心致志的看這幅畫時,我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喜歡嗎?」
這張寫字檯放在一頂櫥櫃和一隻落地擺鐘中間,那櫥裏擺滿了韋奇伍德瓷器。每當新買來件傢俱,總要先從上到下,裏裏外外地清洗一次。這次我向夏洛特姑姑提出說由我來清洗。她含糊不清地說可以。雖然她這個人從來不輕易流露出自己的情感,可是這一次見我有這番心思,她也按捺不住她內心的高興來。巴克爾太太教我怎樣將蜂蠟與松油攪和在一起,這是我們常用的東西。這樣我就動手幹起活來。我小心謹慎不無愛惜地給寫字檯上漆,腦中在想著克里狄頓城堡,當然主要是想雷德弗斯.斯特雷頓,並暗自下決心說我一定要使愛倫說出他是誰。正在這時,我突然覺得寫字檯的一隻抽屜有些異樣。它比其他的抽屜要小,我對此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在岸上時我住在這兒,但大多數時間不住。」
「我該怎樣稱呼你?」我問道。
「冒牌貨?」夏洛特姑姑厲聲地說。這是她最厲害的罵人話。
我只好忍氣吞聲地說我想要知道。於是我就聽說了他的事。愛倫告訴我說,妳該對男人有所瞭解,他們不同於女人。男人們會幹出很可悲的事hetubook•com•com來,幹出不完全好的事情來,但只要他們是男人,他們就可能會得到寬容。要是這樣的事是女人幹的,那麼她非但得不到寬容,而且還會被社會疏遠。事實是愛德華爵士是個很有男子氣概的人。
「大這麼多?」
那個男傭又回到了廳裏。
「我見到克里狄頓夫人以及……一個男人。」
頓時,我對夏洛特姑姑肅然起敬起來,因為在這樣一個令人畏懼的女人面前,她依舊若無其事地坐在那兒。
我轉過身看到一個男人就站在我的身旁。我嚇了一跳。他看起來非常高,我不太清楚他會怎麼想,我臉緋紅了起來,但只聽到我冷靜地說,「這張掛毯很美,是真正的哥白林產品嗎?」
她在那個抽屜上敲打了一下,笑了,說:「對,不錯,這是慣用的技巧,這裏有一隻秘密的抽屜。」
我在學這個?我捫心自問道。我雖然有時意識到她有這個意思,但是用話說出來這還是第一次。對我的談論就此為止。她們又開始集中注意力談起顯然我進來時她們正在談的話題,即那張寫字檯。我認真地聽了起來。
「我叫安娜.布雷特。」
愛倫用眼角掃了我一眼,說:「我想我不能告訴妳這些。」
我看了信,覺得自己似乎身陷於一個網中,似乎整幢房子都在嘲笑我。「妳現在也屬於我們之中的一員了!」它好像在這樣說道:「不要以為妳的夏洛特姑姑把這麼多異鄉怪物塞到屋子裏來就可以將我們趕走。」多愚蠢的想法,幸虧我只是心中想想,目前還沒有與任何人講過。
「可是我們的房子已經證明它能經受這一切。不過,我覺得這兒挺有趣。」
「你是不是也按照別人給你安排的路在走?」
六個月後,我們聽說他陣亡了。
可是我心裏想到:不會的,不會的,我會終身不忘。
克里狄頓夫人以為東西有毛病一定可以叫什麼能工巧匠們修好的。
「啊!」我感到很失望,而且表露了出來。
我聽著她們這一來一去談話,心中卻一直在想著樓下的那個男人,猜測著他與眼前這個女人之間的關係,以及他與樓道油畫裏的男人之間的關係。
「我是否可以問一問,」他說:「妳在這兒幹什麼。不過,我不想……除非妳願意告訴我。」
「怎樣說?」
我不無嘲諷地指出說,即使愛德華爵士也不是對一切能知曉的,可是愛倫沉浸在她要講的故事裏,對我的打岔也沒有多加指責。
於是,我休學了。一年後,貝林格小姐決定結婚了,夏洛特姑姑覺得這非常理想。「傻瓜,」夏洛特姑姑說:「在她這個年齡要結婚,我還以為她很有理智。貝林格小姐也許是犯傻了,可是她的丈夫一點也不傻。」夏洛特姑姑告訴我說,貝林格小姐在她的店裏投入了一點錢,這是夏洛特姑姑讓她在店裏上班的唯一原因。正因為她的那點錢,她的丈夫在大作文章。不時有律師來訪,夏洛特姑姑討厭透了,我想最後他們將事情安排妥了。
「哦,聰明的小姐,妳想要知道這一點嗎?」
他變得沉默寡言,以前他也不怎麼喜歡多說話,而我又沒有我母親的那種魔力可以使他重新對生活產生熱情。他告訴我說,他要離開印度了,現在正準備去非洲,他給我讀了有關的資料,我知道那裏出現了麻煩。我們有這麼大的一個帝國,需要人去保衛它。所以他對夏洛特姑姑有不盡的感激之情——而我是必須永遠感激她的,因為她使他不必為我的事而去操心了。他又說,再過一年左右我得去瑞士去完成我的學業。這是我母親的遺願,先去那裏讀一年書,然後再做決定。
「我和夏洛特姑姑一同到那裏去過,」我告訴愛倫說:「我們在那裏買了一張布爾寫字檯。」
「不年輕,」我答道:「都比我大七歲了。」
自從我十年前走進這個有紅磚圍牆的大門到現在,這個家似乎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但是我的生活卻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當然在「女王故居」裏的其他人的變化並不是很大,他們不過是年長了十歲而已。這倒是真的。愛倫現在已經是二十五歲了;巴克爾太太已經有了孫子;莫頓太太看上去似乎與以前一模一樣;貝林格小姐也已經有三十九歲。夏洛特姑姑的變化好像比其他人小多了,她在那時對於我來說好像一直是一個冷酷無情的老太婆,好像世界上所有像夏洛特姑姑這樣的人是不會受時間影響的,時間對他們是毫無作用的,他們生來就這樣年老,這樣精明,一直到他們去世為止,他們永遠不會變化的。
「是石膏像,」她說:「毫無價值。」
我心中想到:她們兩個是同一種人。兩人都不是好對付的。但這件事畢竟做成了,那張寫字檯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就會送到「女王故居」裏去。
我發現了雷德弗斯.斯特雷頓怎麼會在克里狄頓城堡裏的原因。那是在我十六歲生日那天愛倫告訴我的,因為她說我已不再是一個孩子了,我應該對生活有所瞭解了,但整天與生滿蛀蟲的古老傢俱打交道是不會知道生活是什麼樣的。因為我的知識增長了很多,即使夏洛特姑姑也開始對我意見刮目相看了。
「究竟為什麼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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