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女王故居
第三章

「可是,布雷特小姐,在過去,這些技藝精湛的傢俱都一定是在燭光下供人觀賞的,我就是想體會一下它們在燭光下的效果,於是,布雷特小姐很善良地允許我這樣做了。」
「夏洛特姑姑,妳一定旅途勞累了。」我說道。
「夏洛特姑姑這次買了很多,」我介紹說:「這些傢俱原來屬於一個在中國生活過的收藏家。」我覺得自己禁不住要往下說,因為我非常興奮,他是特地來看我的。「你歡這櫥櫃嗎?我們稱它箱櫥,上面的漆很精美,你瞧,象牙和真珠母是怎麼嵌上的。天知道她買這個花了多少錢,而我卻在想,她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一個買家。」
我們一同走進上面的那個房間裏。我總覺得這幢房子在燭光中總顯得令人恐怖,因為傢俱的形狀都是奇形怪狀的,有的像動物,有的看起來像人狀,又由於傢俱不時在更換,所以妳很難會覺得有眼熟的東西。
克里狄頓夫人對她很滿意,雖然確切說她不是個管家,可是她卻管理著其他的女傭,做為男管家的妻子,這樣做也是比較合適的。
「不錯,」我應了一句:「我在桌子的抽屜裏發現這尊塑像,我認為我們本該將它歸還給妳們,可夏洛特姑姑覺得這塑像沒什麼價值。」
我走回到房子裏。夏洛特姑姑已不在那兒,愛倫在清理桌子。
「它確實很古老,」我告訴他說。而且一想到夏洛特姑姑將克里狄頓城堡譴責為「冒牌貨」,我就哈哈大笑起來。他問我因何而笑,我便告訴了他。
「啟程到世界的什麼地方?」
「我並不是來談傢俱的。」他說。
無論何時我再次聞到這些時,我會想起這個夜晚。我那迷人的夜晚就要消失,他就要離去。我又將重新走進我的牢房,回到我那位氣急敗壞的牢房看守那兒,而他就將要離我而去,重新開始他的冒險生活。
夏洛特姑姑不常去買賣場所了,於是就得由我去。我成了那兒的引人注目的人物。起初,人們對我不屑一顧,這點大大地激怒了我,我下決心不放棄任何機會和細節,於是我知識越來越豐富,他們不得不對我肅然起敬。
「斯特雷頓船長,你對哪一件特別有興趣?」
「你給我的印象是自立能力很強。」
我不信這些話,不然的話,他會自己說出來。可是他為什麼要談論他的個人私事?痛苦的是,我一定誤解了他。
他笑道:「不,遠非如此。我長年不怠,竭盡全力使人相信自己與雷克斯一樣,也是一個出色的人。事實上,這本身就意味著我已使自己信服了。」
我對他依然記得我們好多年前的相遇而感到高興。「那是九年前的事了。」
接下來的一道菜是涼雞肉,我暗自慶幸夏洛特姑姑還得在外逗留一天,讓我們有時間來彌補吃掉的食品。夏洛特姑姑自己食用量不大,飯菜一直非常粗簡。然而,愛倫在家中貯藏的食品極有限的情況下,創造了奇蹟。她將馬鈴薯炒得美味可口,將花菜與奶酪、蔥花醬拌在一起。在那個晚上,愛倫似乎新添了不少的能耐;或許是在我心目中,那天所有東西味道嘗上去都與以前大不一樣。
「他為什麼非告訴我不可?人家是來看傢俱,沒必要將自己的家事告訴妳,是不是?」
變化最大的莫過於夏洛特姑姑了。一開始我總為她開脫。一個像她這樣充滿活力的女人健康受到了摧殘,是一個悲劇,不難想像她會煩躁易怒,脾氣暴躁。以前她不是一個愛歡樂的人,現在她好像對我們每個都恨之入骨。
「他成家了,而且他結婚已有些時日。他是在異國他鄉娶回了一個妻子。他那天晚上來這兒時,一定已經結婚了。誰能料到這點!」
夏洛特姑姑走起路來瘸得越發厲害,脾氣也越來越壞,沒有一天她不向我囉嗦說我應盡的責任和義務。
「我現在正在看那東西,雖然用東西一詞來指年輕的女士是極其不禮貌的。」
這時,門上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愛倫閃著明亮的雙眼,神神秘秘地走了進來。
「這個主意太妙了!」
正在這時,傳來了一聲劃破夜空的尖叫聲以及什麼東西跌落的沉重擊地聲。我跳下床,跑到樓梯處。夏洛特姑姑躺在那段樓梯腳下,嘴裏發出了呻|吟。
「沒有。妳是來看東西的吧?」
屋子裏沒有酒——夏洛特姑姑是滴酒不沾的,這無關緊要。
夏洛特姑姑最終也聽說了這件事,這是不可避免的。她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前所未見的事。從她聽說這件事起,她就開始取笑我,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會拿出他的名字來取笑我一番。「這麼說,妳的斯特雷頓船長、妳的夜晚訪客一直都是有妻室的人囉?他難道沒有告訴妳這一點?」
「那是克里狄頓夫人告訴你的。」
「她對冒牌貨全然不屑一顧。」
可是,我不同意,並執意說:「我來送客。」
「是第一次。」
「那麼,我該走了,」雷德弗斯說:「謝謝妳們的熱情接待。」
當我在泡茶時愛倫說:「這是怎樣的一個夜晚啊!妳要知道,這將使她的壽命減少好多年。在她這個年齡,摔了這麼一大跤……」
我沒有看她,我必須非常小心地拿這些瓷器。「知道了。」我說。
「誰不是如此?瞧,讓你坐哪兒呢?這兒也許較舒服些。這是一張很結實的西班牙椅子。」
「只想與妳聊聊天。」
對她的留下沒走,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是我明白愛倫不走的原因:如果她繼續做我姑姑的傭人的話,她在立遺囑時,不會忘記她的。
她陰陽怪氣地看著我,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從來就不理解這位莫頓。她好像封閉在自己的那個秘密的天地中,我不清楚她為何要忍受夏洛特姑姑的時常發脾氣,她當然可以在別處找到更舒服的工作。
「妳現在也是如此。」他回頭看著我,又說了一句。
我變得非常忙碌,我全部重心放在工作上,如果什麼時候愛倫或者巴克爾太太扯起城堡那兒的事來,我會暗示說我對這一切沒有興趣。
我們的關係尚未發展到超越相互有好感的程度,突然他不再來看我了。我受到很大傷害,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了什麼。直到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愛倫對莫頓太太說的話,才如夢初醒。她說:「她竟然責令他走開,對,她就是這麼說的,我全都親耳聽到的,這太不像話了。小姐畢竟得有自己的生活,她沒有理由去像她那樣做個老處女。」
她走了。我急忙跑到歸我使用的衣櫥旁,從櫥裏拿出一件淡藍色的真絲衣服,這衣料是我父親從香港給我帶來的,後來我請當地的裁縫做成衣服,式樣當然不是最新的,因為做了有些時候了,可樣式很好看,而且在領口有一條我一直認為非常漂亮的褶邊。
「神秘女人號,」我說:「給一艘船起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神秘,還有女人。我想克里狄頓家的船都是女性吧!」
「不是談傢俱的?」
我坐起身,眼睛盯著門看。只見門緩緩地被打開了,她出現在門口。
我說:「你在藍茅斯將待多久?」
「也許來看勒瓦修傢俱的人不一樣,他們會談談他們的家事。」她又笑了起來。
我無法隱瞞自己內心的感情,說道:「這是我一……」不,我不能太天真了。我接下去說:「這是我一段時間內度過的最愉快的夜晚。」
那天我在店裏,正在往門釘上「打烊後請到『女王故居』」的告示,這時門上面的鈴叮鈴鈴響了起來,隨即雷德弗斯.斯特雷頓走了進來。他站在那兒,笑著看著我。「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我們以前見過面。」他說。
「你不是在說來看我的吧?」
「安娜.布雷特小姐曾在這裏就寢。」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我猶豫了一下,說:「那就得看贗品本身了。有的也是智慧的成果。」
「我敢肯定,她一定是怒氣沖沖地走的。」莫頓太太說。
我從桌上拿起燭台,燭台很重,他從我手中拿了過去,並說:「讓我來拿。」
她哈哈笑了起來。「哦,妳還挺聰明的,我明白了。和_圖_書妳有沒有想到妳欠我什麼?妳好好給我想想。真是一個十足的蠢蛋。妳如此下賤地對待第一個來找妳的男人,而且還是一個從那種地方來的男人。我本該認為妳很清楚有這樣名聲的男人是不該到這裏來的。」
我對自己感到吃驚,我未經他提問,便與他談了這麼多。
「我是一個海員。我自我們上次見面後幾乎沒在藍茅斯待過,否則我早該來拜訪了。」
「我們如果沒有這麼博學多才,就不會有這樣的奇思怪想了。」
「那是我教給妳的。」
「你走路小心,」我說,「你現在可能已清楚,我們這裏的東西放得很亂。」
我無力地說:「我姑姑回來了。」我的心無頭緒地亂跳,我幾乎無法思想。她為何這麼快就回來了?可她為何不可以呢?這次的買賣不如她希望的那樣有意思,她不喜歡住在旅館的房間內,她只有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才會住進旅館的房間,而且最多只住一個晚上。關鍵不是她為何回來,而是現在她已經到家了。也許此時她正在看著我們宴請後的殘羹剩菜……看著點著的那支蠟燭,那兒只剩下一支,另一支我們拿了上來……也許還在看著我們用過的珍貴的瓷器。可憐的愛倫,我心中這麼想著。我慌亂地看看我的房間,看看床,看看那些今天去明天來的傢俱,看看牆上燭光投影下拉長了的身影,看看那個高腳櫥櫃,……還看看我們自己。
愛倫很快地走了,我與莫頓太太留下來陪著夏洛特姑姑。
「聽起來……很美妙。」
「與我姑姑比起來,那真是班門弄斧了。不過,我一直在不斷地學習,當然這得用畢生的時間。」
「它沒有價值?」
「對,這是毋庸置疑的。」他附和道。
她話音中無不帶著嘲諷,她壓根兒就沒有相信過他是真來看傢俱的。在她看來,這不過是荒唐的藉口而已!
雷德弗斯.斯特雷頓船長結婚了。我從幾個不同的方面聽到了這個消息。人們都說,他是在國外的某個地方結婚的,娶了一個外國姑娘。他結婚已經有些時候了。
我往樓下走去,他緊隨在我身後。
我覺得,她看上去似乎很得意的樣子,於是我就不難想像與夏洛特姑姑一同外出是個什麼樣的滋味。
「我還沒有時間來發現自己這方面的能耐。」
「出什麼事了?」他一邊問我,一邊抓住我的雙臂,將我緊緊地拉向他的身邊。
我說道:「愛倫,穿上妳的斗篷,去請艾爾金醫生來。」
我趕忙換了衣服,將頭髮捋捋整齊,跑下樓去。
「我原以為她還得在外逗留一天。」
我又一次開始體驗到「女王故居」如一座監獄的感覺;並且又如過去一樣,我又夢想著與母親見面,以此來逃避現實。現在當我想起與雷德弗斯度過的那個夜晚,我對自己說:有一天,他會遠航歸來的;歸來時,他會來看望我的。幾個月過去了,他杳無音訊。
後來是愛倫給我帶來了消息。她的姊姊仍然在為克里狄頓家幹活,她已嫁給了男管家,社會地位得到了提高。
「那我來帶你看看。」
「她很像她的姑姑,」只聽到人們這麼說道。我非常得意,因為我只有在這方面願意像夏洛特姑姑,那就是在知識方面。
「這就是妳對我說的話。這麼說,妳好不容易等到我出門的機會,於是妳就可以將他帶進家裏來。他來這兒多少次了?妳不會告訴我說是第一次吧!」
「那我走好了。」
「安娜!」夏洛特姑姑的聲音像雷聲一般在我的四周響起,「妳在幹什麼?」
他明白了我的心思,拿起放在梳妝台上的燭台。可我們又不能走得很快,必須小心翼翼地走路。當我們在樓梯上轉過彎,朝下面的廳裏望去時,夏洛特姑姑看到了我們。莫頓太太正站在她的身旁,愛倫也在那兒,她臉色蒼白,看上去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
「我去找份活幹。我對古玩略有所知。」
「女王故居」從未有過這樣的戲劇性的場面:雷德弗斯高高在上,俯視著我,他個子很高,而且站在我上面一級的樓梯上;燭光閃忽不定;牆上可以看到我們的影子,夏洛特姑姑穿著她出門的斗篷,戴著帽子站在廳裏,臉上帶著疲勞和疼痛所引起的蒼白,她雖然穿著女人的衣服,可看上去既強大又凶狠,比任何時候更像個男人。
時光如流,轉眼間我廿一歲了。夏洛特姑姑得了一種病,她說她的病是「風濕病」。她的四肢越來越不靈活,而且常常疼痛。讓她生氣的是,她的行動因此而受到很大的限制。她是世上最不願意承認自己有病的人,她與她的病進行著抗爭,當我建議她去看醫生時,她顯得很不耐煩,她竭盡全力保持她原有的帶有活力的生活。
她環顧了一下房間四周。「我敢說,現在他一走,妳一定感到很孤獨。別說他沒到妳房間裏來,我從花園裏早已看到燈光,妳本該想到將窗簾拉上。可是當時你們根本就沒想會有人看到,對不?妳覺得這個地方當時都屬於妳還有那個愛倫,她與這事也有關。我得說,妳給她做了一個很不錯的榜樣。」
「是斯特雷頓船長,出了可怕的事了。」
「我昨天到城堡去看望了我們的愛迪絲。」
「那麼,勒瓦修櫃子怎麼說?」
「我想要成為一個成功的贗品製造者,他必須是個非常聰明的人。」
他笑了起來。「他們從城堡裏買的書桌後來怎麼樣?」
我給他講了我的母親,告訴他她長得非常漂亮和楚楚動人,以及她為我設計的未來藍圖;我告訴他我與父親是如何地疼愛她的。我接著告訴他後來父親死了,我變成了一個孤兒,便由夏洛特姑姑來撫養長大。
「我聽到了關於妳們的情況。」他轉過話題又說道。
我成了這座「女王故居」裏的囚犯。而這座故居總有一天會是屬於我的,夏洛特姑姑也是這麼暗示過我。「只要妳與我待在一起,」她曾意味深長地說過。
「明天動身。」
「為什麼不?」
我是不是太坦率地表露出了自己的真情?
夏洛特姑姑不時提醒我,說她現在的健康狀況,我是有責任的,她是因為關心我才到我的房裏去的,而且她也是因為很為我的行為感到生氣才走到那張桌子的邊緣上給絆了一跤,是我使她失去健康和活力,我該竭盡我所能報答她。
「別在我面前裝得一本正經的樣子。我知道你們在這兒,我見到燈光了。瞧,妳的梳妝桌上還留有蠟燭油。難道我沒有親眼目睹你們雙雙從樓上下來?我不知道妳有沒有那樣厚顏無恥地躺在那兒。妳簡直是妳母親的翻版,不錯,妳就是妳母親的翻版。我曾說妳父親好不可憐,竟娶這樣一個女人。」
「想要見妳,小姐,」愛倫得意揚揚地說:「是城堡裏的斯特雷頓船長。」
我等他說下去,可是他不想說了。
愛倫好像去了很久才回來,她說艾爾金醫生馬上就到。
夏洛特姑姑的健康每況愈下,她已經不能離開她的床了。艾爾金醫生說,她脊柱骨的受傷加重了她的風濕病。她的寢室成了辦公室,她還是緊緊地掌握著帳本,絕對不讓我看它們。可是我已將所有銷售權以及大部分的購買權接了過來,不過一切都得事先徵求她的意見,帳目都是由她經手的。
「他想要買什麼?」
「我也這麼認為。請小心,那張桌子的邊突出在外。它在暗處,一般不引人注目。放在那兒太危險,而且離樓梯這麼近。」我們來到我的臥室。
「是麼?她叫『神秘女人號』。」
「可怎麼過了這麼多年突然……」
我拿出那尊船頭雕像,將其置於梳妝台上。接著我脫了衣服,上床時將它拿在我的身邊,這是小孩子的舉動,可是我卻覺得這是一個安慰。
我不相信自己會有想嫁給約翰.卡梅爾的心思,可是夏洛特姑姑沒有給我機會讓我來證實這一點。奇怪的是,當我想到愛情時,腦中便出現一張眼角上翹的笑臉。我滿和_圖_書腦子都是克里狄頓家的人。
他向我和她各自鞠個躬便走了。我對這個女人很生氣,她只不過是想問問那個書櫥的價錢,就此而已!她在書櫥上摸來摸去,評頭論足,她一邊說一邊用眼睛搜尋有沒有蟲蛀的跡象,但其目的也只是為了尋找談話的話題。這麼說,出生於城堡的雷德弗斯.斯特雷頓對一個老古董感興趣了。他是一個狂熱放蕩的人,與雷克斯先生大相逕庭,後者對其母親一定是極大的安慰,而雷德弗斯即是另一種人。
此刻,夏洛特姑姑的眼睛正盯著他手中的燭台。
她端進湯來。湯盛在一隻有蓋的陶瓷大盤裏,盤上有深藍色的花飾,碟子與其是成套的。看到我們用這樣珍貴的陶瓷,我大吃一驚,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夏洛特姑姑不滿地說道:「那是很不錯的櫃子,買下它,你不會感到後悔的。如果你哪一天有意要買的話,我們會滿足你的。」
「可是,」他嚴肅地注視著我說:「生活中還要學許多別的東西。」
他說:「她的情況越來越糟,她的起居得有人照看著,否則將是難以想像的,而且她不久便會完全臥床不起,我建議妳去請個護士。」
「我覺得非常合情合理。」
他走了,我獨自一人站在滿是秋意的花園裏。
「我一點也不明白。小姐,妳呢?」
「是斯特雷頓船長來了。」我竭力自如地說道。
「愛倫,謝謝!」我說道,同時,我為自己的嫉妒感到慚愧。不,我並不真正感到嫉妒。可我腦中出現這樣的想法,他的魅力不僅僅對我一個人有作用;他魅力之豐富致使他到處濫用,即使進來通報一聲晚飯的女傭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是不是我對他的事太小題大做了?
「好了,我得讓你看看那塑像了。」我將其從我保管它的抽屜裏拿了出來。
「神秘女人,哎……我們從克里狄頓城堡裏買來的那張桌子裏有一個小塑像,上面也刻著這樣的字。小塑像現正在我的房間裏,我去將它取來。」
「愛倫沒有責任。」
「可是比妳將他領到妳的房間總還要聰明些。」
「城堡裏的斯特雷頓船長!」我傻乎乎地重複著她的話。我端詳著自己在鏡子裏的模樣,身上穿著灰色的馬里諾裙子,看上去不怎麼合身。頭髮亂七八糟。
「不是……死了吧?」
「對此我毫不懷疑。」他說話時非常認真。
像她一樣做老處女!在我那間亂七八糟的房間裏,角落裏的座鐘在那兒不懷好意地走著。老處女!老處女!它嘲笑道。
「另一番情景?」我追問道:「你是說,你希望你根本就沒有來這兒?」
「真沒見過這麼胡攪蠻纏的人。」我粗暴地說。
門鈴響了一下,她走了進來。
「當時,妳知道得不少,」他說道,他對店的四處粗粗地看了看,然後看了一下鑲嵌著象牙的圓桌、一套精美的謝拉頓椅子、還有在一個角落裏的海普懷特書櫥。
「妳怎麼敢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母親是個好女人,比妳以前好多了。我……」
他談了海上發生的事情以及異國他鄉的情況。他的描述讓我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當他談論他的海船以及船上的船員時,我能體會出他們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麼。他的船裝運著布和工業品,將這些東西送到雪梨。在雪梨,他將與太平洋的一些港口做一些買賣,然後再裝著羊毛返回英國。他的船並不大,載重量還不到一千噸,可他要我有機會看看「她」是如何在大海中乘風破浪的。她是一艘快速大帆船,他說世上沒有比她更快的船了。可是他只顧談他自己的事。
「那是有點傻,可是……」
我不在乎忍受,如果他能和我一塊兒來忍受的話,如果我能不時與他見面的話,即便偷偷摸摸也在所不辭。我年已二十有一,不必終身奴役於夏洛特姑姑。
「這……這樣說話不會對妳有好處的。」
「愛倫會送你出去。」
長期以來,眼下她的脾氣是最好的,不過她顯得滿懷的惡意和怨恨。
我沒敢複述愛倫告訴我的事,萬一這裏面有差錯。
「我是說,我為自己不得不離開而感到遺憾。我走了,而讓妳來忍受……」
「什麼樣的名聲?」
「我不想待在這兒了。」我說。我從沒說過如此重的話語。
她轉過身,走了出去。我的眼睛依舊直楞楞地盯著門看。我的內心受到的極大的傷害,為此我感到氣憤。那個夜晚的氣氛全然變了,那個迷人的夜晚被她的邪惡思想以及她的一番涉及他名聲的話給玷污了。她這麼做有何居心?她又知道些什麼呢?
我吃驚地看看她。她顯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我猜測是不是奧飛先生等她得到遺產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於是就去另覓新歡了。
「我可以去當家庭教師,或者當看護去。」
我膽戰心驚地說,「也許他是來看一件什麼傢俱的。」
「這幢房子多麼古怪而又古老啊!」他說。
「妳是說船……沉沒了。」
這幢房子裏從未有過歡樂,現在顯得更加陰沉和鬱悶。在她舒服的日子裏,她支撐著坐在她的起居室的椅子裏看帳。她從不允許我看這些帳目;大部分的東西都由她親自買進。雖說我的知識增長很快,與她相距不遠,可她不想讓我擁有權力。
我繼續等待著,期望雷德弗斯有一天會來找我,可是他一直沒有來。
她咕噥道:「在燭光下很難鑒賞古董。」
「哦,不,不是的!好像是出了什麼不光彩的事。他失去了他的那艘船。」
有一天,艾爾金醫生要見我,他剛從夏洛特姑姑的寢室裏下來。
我們的四周是書櫥和椅子,還有兩個裝著瓷器和韋奇伍德瓷器的櫥櫃,可是燭光只照亮桌子,把其餘的東西都留在了暗處,效果非常迷人。
自從那以後,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是一連串災難的開端。那一大跤使夏洛特姑姑的脊椎骨受了傷,加重了她的風濕病。有些日子裏,她無法走動,只能在屋子裏慢慢地挪挪步,有時,連這一點也做不到。
「她用特爾夫特陶器給妳盛晚飯,對不?」
「嗯,不是所有東西都很珍貴。」
「對,如妳所聽到的那樣,是真有其事。愛德華爵士是我的父親,我是以這家人的兒子身份長大的,但所處的地位與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兄弟是有差別的。妳不覺得這很合理?但這樣的生長環境對我的性格有一定的影響。當時,我努力在所有方面都要超過雷克斯,以此來向世人證明,『瞧,我並不比妳差。』做為一個孩子,他想高人一籌,想讓大家注意到他的存在和才能,一心一意要成功,妳覺得他這樣做有道理嗎?雷克斯是個無比有耐心的人,他比我高尚。可是我總是認為他無需努力去證明他的才能,大家自然認為他是很出色的。」
「小姐,我去對他說,妳十分鐘後去見他,」愛倫出主意說:「妳總不想讓他覺得妳是迫不及待見他的吧?」
時鐘在一刻不停地向前走著,而它的滴答聲現在有著一種非同尋常的意義。
我經常會去碼頭看船,當時老是很好奇她們究竟會駛向哪裏?我不清楚這些船是不是全是貨船?
愛倫把晚飯安排在飯廳裏用,她大膽地點了兩支蠟燭,並將蠟燭放在兩支十七世紀的弧形燙金的漂亮燭台裏,置於攝政時期風格的桌子兩端。她還在桌旁放了兩張謝拉頓風格的餐椅,相對放著,桌子看上去頓時生輝增色。
我知道她覺得,正如她常告訴我的,到我該「有點生活」的時候了。在她的思想中,我應該有快樂的生活,而且不只是一點而已!
「是妳嗎?」他問道。
她咯咯笑了起來。「妳應該小心選擇。我可以告訴妳,雷德弗斯.斯特雷頓船長在這個城裏的名聲並不好,他這種人從不放棄他能找到的任何取樂的獵物,我敢肯定,他有意要各種人都嘗試一番。」
「妳以為我們確實是這樣的嗎?」
這時我已恢復了平靜。「你還記得這些,真讓我感到吃驚。hetubook•com•com我們當時只見了短短的一面。」
「我很想到世界上去看看。我出生在印度。我以前以為我會出去走走的,可是我父母死了,一切都隨之發生了變化。我於是來到這兒生活,似乎我以後也將生活在這裏了。」
「我並沒有做什麼可以感到害臊的事。」
她是在告誡我什麼,可我無心聽什麼告誡。我很遲才回到「女王故居」,莫頓太太告訴我說,夏洛特姑姑正等著要見我。我見到她時,她躺在床上,情緒低落,她則喝了一點鴉片丁劑止痛。她告訴我說,我今天比較晚,於是我說,詹寧斯太太來問問海普懷特的情況,所以回來遲了。
我知道,她正在考慮她能帶給奧飛先生多少遺產。
莫頓太太急急趕來了。她的漂亮頭髮用髮捲捲了起來,外面罩著髮罩,這樣她看起來與平時大不一樣,她滿臉沉鬱和緊張不安的表情。
「行,」醫生說道:「妳得讓她明白,妳們所做的一切是不夠的,妳們不是病房裏的行家,她需要一個訓練有素的護士。」一開始,夏洛特姑姑不同意這個建議,可是最後她讓步了。於是,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因為巧黛.洛曼來了。
我不無戲劇性地想,它就如我的夢、我的希望那樣容易被打碎。長期以來,我確實相信,他總有一天會回到我的身邊,那時,我就能得到幸福。
「毫無價值。不過,它是我的船的船頭雕像,從這點看,它或許有一定的價值。」
「那你會覺得我除了談這些以外……是個非常乏味的人。」
「她到我房間來與我談話,在回去的時候跌成這樣子。」
「老布雷特小姐在藍茅斯是家喻戶曉,我聽說她亂殺價。」
「還沒有。不過,我將有這樣的榮幸。」
他將船頭雕像遞還給我。我拿雕像的神態一定十分虔誠,他看了笑了起來。
他聲稱這樣的機會是他的三生有幸。說話時,他的眼睛停在了愛倫的身上。我注意到她的臉頓時紅了起來。會不會如他在我身上產生影響那樣,在她身上也產生了影響?
我向自己保證說,如果到了我想結婚的那一天,任何事情以及任何人都別想阻攔住我。
他雙手捧住我的臉,仔細地看著我。我以為他要親吻我了,可是他好像改變了主意,而且是突然改變的。
「有,」我說,「當然有。」
談著談著,我問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船的船名是什麼呢?」
「多有意思。」我說道。
「那樣絕對不行,」他說:「妳得在現實中生活。」
「謝謝妳。我希望我不在時妳會想著我,也許妳也會為那些在海上遭難的人祈禱的。」
我還以為……我以為會什麼呢?我真是個頭腦簡單的人,夏洛特姑姑罵我的話都是對的。那個夜晚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麼。不同的兩個人可以對同一件事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他來看我,那是因為他在啟航前沒有其他的事可做。也許他感覺到我對他的那份感情,覺得很有意思。也許他已將啟航前的那最後個固夜晚的經過告訴了他的妻子。談了燭光下的晚餐以及夏洛特姑姑的歸來。我猜那在他們的眼中簡直是一場喜劇。
「小姐,我要說的是晚飯快做好了,如果斯特雷頓船長與妳一起共進晚餐,那我可以用一刻鐘左右的時間準備就緒。」
「這麼說,妳明白我一開始就處在一個遭人猜忌的位置。」他哈哈笑了起來。「我可以將這件聽起來讓人覺得有點粗俗的事講給妳聽。我感到與妳在一起很興奮,因為妳不像有些女人,她們會因這不是一件……循規蹈矩的事而拒絕聽我講述。」
「我希望你不需要我的這種祈禱。」
她內心掂量到,他是否有可能買些什麼。
他輕鬆自然地抓住我的雙手,他的舉動也許不那麼默守規矩,可我覺得很迷人。
「可是妳也找不到另一個買主了。」我反唇相譏地說。
「這是怎麼回事?」莫頓太太問。
「你一定對大海和航船……很內行。」
「是船頭雕像?」
我還傻乎乎地以為……我以為什麼啦?像我這樣相貌平平的女子怎麼能吸引一個世上罕見的迷人男人呢?
「安娜.布雷特小姐,我有沒有在妳身上也發現了旅遊的癖好?」
「我親愛的布雷特小姐,這是比喻,那個年輕人非常放蕩。」
「哦……你要動身了?」
她略微有些吃驚。難道她也被他的魅力征服了?
「你聽說了關於我們的情況?」
「這一點非常出色。我無法忍受為自己悲悲戚戚的人,也許這是因為我曾經一度開始覺得生活對我太殘酷了,當時我母親撒手離我而去。」
「我豈會這麼想,」他說:「這是一個美妙的夜晚,可是那個女凶神回來後情形就不一樣了。妳知道,她根本就不相信我說的關於那個……什麼來著的東西。」
「我下週啟程。」
我們必須珍惜生命中的一分一秒,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整幢房子都響著這滴答聲。時間在飛馳而過。
「你明天來,」她說:「我將親自帶你看看。」
當妳對我有更深的瞭解!像這樣一句極為平常的話的內涵能如此動我心魄,我就應該猜出自己心情了。他要走了,可是我對他的更深瞭解……
「我多麼希望這是另一番情景。」他說道,我琢磨著他想說什麼,我等他繼續說下去。同時,我也知道我不能在外待得時間太長。夏洛特姑姑正在「女王故居」內等候著我。
「對,毫無疑問,這艘船有一個模型,這是從模型上掉下來的。」
「在這麼夜深人靜時。」莫頓太太說道。她拾起夏洛特姑姑跌落的蠟燭,窗口|射進慘淡微弱的月光,夏洛特姑姑又開始呻|吟起來。
「我聽到關於船長的消息。」
「妳一直是在溺愛中長大的?」
他環顧一下四周,我笑了起來。「我初次來這裏也有同感,我當時坐在椅子裏還會自言自語地說,也許曾經在這兒坐著的是龐帕多夫人。」
「哦,現在你回來了……」
我說,我明白他的意思,但這件事我得與我姑姑商量後再做決定。
雷德弗斯.斯特雷頓就與我單獨在我的房間裏,而夏洛特姑姑已在這一幢房子裏!我至少得盡快下樓去。
雷德弗斯頓時顯出一副頹喪的樣子。他接著向上聳了聳肩,說:「夫人,我正要走。」
「那妳呢?」
「妳也是個好女人?是啊,好極了,我一轉身妳就對那些年輕的男人好得不得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就在一會兒前,他還和我一塊兒在這裏,他給我的生活一下子帶來了神奇的變化,可是他現在走了。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可是你剛剛使我意識到自己永遠不會全然自立。瞧,我們在談什麼深奧的東西!你不坐一會兒?」
於是,我送他到了門口,與他一同站在花園裏,我一個勁地談著那個櫃子。「這櫃子的玳瑁的底色,上面銅的鑲嵌工藝真是漂亮極了,毫無疑問,這是真正的勒瓦修……」
她又大笑起來。她又是生氣又是害怕。當時我並不清楚,與其說我需要她,莫如說是她更需要我。她已是一個孤獨的老太太,生活都得依賴像莫頓太太這樣的傭人,而我便是她的救星。將來得由我來照顧她和她的生意,她培養我正是出於這一點。她害怕我結婚離她而去,如愛米莉.貝林格那樣。
在她的那副夾鼻眼鏡後面閃著一雙警覺的眼睛,她定會問布雷特小姐,是不是有人向她求愛了,因為雷德弗斯.斯特雷頓單獨與她在店裏,而他又不在買東西。
我當即跑了下去。「夏洛特姑姑,」我叫道「妳跌疼了沒有?」
「當然是說他結婚的事。他秘而不宣,那一定有問題。嗨!妳差點掉了這個,要是打碎了這個,我們又要有麻煩了。」
「可妳是那麼難以讓人忘懷,安……安……安娜小姐。我沒叫錯吧?」
「當妳對我有更深的瞭解以後,妳會知道我比大多數人更需要這hetubook•com•com種祈禱。」
我與我姑姑在一起時,總是這副樣子,不時地鬥嘴。我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喜怒無常,家裏的所有的人都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乖戾了。愛倫已不如以往那樣豐|滿了,奧飛先生還在等待著她。可憐的愛倫,他與其說是想得到她,莫如說更想得她的那份遺產。莫頓太太比以前更詭異了,她每兩週一次的休息天總是離開這裏,我們從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她來去很神秘,鬼鬼祟祟的。我已廿五歲了,不再是很年輕。有時我會想到:那個晚上過去竟然已有四年了。而那個晚上對他來說是沒有什麼特別意義的,因為他早已結婚,而他卻沒有將他結婚的事告訴我。他隱含地……他有沒有隱含地說過,還是這都是我的憑空想像呢?夏洛特姑姑一直沒將這件事拋置在一旁。她不時地提醒我,說當時我簡直是個傻瓜。我當時非常天真,而他正是利用了我的這一點。說起這件事,她好像非常快活,她還會在那兒傻笑,目的是想激怒我。這是她唯一能從中獲得樂趣的話題。
「夏洛特姑姑!」
這如同身在夢境,夏洛特姑姑從不請客。我腦中掠過一個念頭:要是她現在看到我們,她會有如何感想?我同時也想,要是沒有夏洛特姑姑,這兒的生活一定會與現在有天壤之別。可我在這樣的良辰中幹嘛要去想她?
「我早晨七點啟程。」他一副令人費解的神情。「我得在那之前走。」
愛倫興高采烈。我想像著她第二天將我們這兒所發生一切描述給奧飛聽的情景。
我聽到自己不很甘心地說:「你說得對,這也正是我所害怕的。我看到自己在這兒生活,變得老態龍鍾,不斷地在那兒學呀學地,直到與夏洛特姑姑一樣滿腹經綸。到那時,也就變成你所說的那樣,成了一件古董。」
他彎了彎身子。
當艾爾金醫生來後,他說我們應該立刻將夏洛特姑姑弄到床上去。我給她泡甜茶,因為她正處在休克之中。他認為,她很幸運,骨頭沒有斷。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裝作看我的手心。「妳會出去旅遊的,」他說:「而且跑得很遠很廣。」可是他根本不在看我的手,而在看我。
「妳會待在這兒的!妳會待在這兒的!」我怎麼會想像出這隻大鐘對我說這樣的話?這隻古老的大鐘上的日期是一七〇二年,這麼說它確實很古老了。我覺得這太不公平了,由人製作出來的這麼一個無生命的傢俱可以存在這麼久遠,而我們人類卻必須死亡。我母親只活了三十年,而這隻鐘卻已經在地球上存在一百八十多年了。
於是,他接過話頭說:「布雷特小姐,也許該由我來解釋一下。我聽到了許多關於妳家裏的珍貴傢俱的情況,便情不自禁地跑來要親眼目睹一番。我沒預料到會得到如此的款待。」
我們都沉默了,我突然意識到了四周所有鐘的滴答聲。
又一個秋天來到了,花園裏散發出大麗花和菊花的芳香,河面上升起潮濕的霧氣,到了那個迷人夜晚的週年紀念日了,可我還是一點也沒他的消息。
「要不要我談談我的生意和我的使命?生意?對了,妳自己就是一個生意人,我真不敢怠忘。」他將眼睛瞇了起來,看上去差不多像是閉上了,然後他盯著海普懷特書櫥看了起來。
「那就是說是真有其事?」
我轉過身,於是我們肩並肩地走上樓去。
好一會兒,我都無法入睡,可是後來我雙眼迷濛起來。我醒來時嚇了一跳,是有人踩在樓梯上的腳步聲以及地板的吱嘎聲將我吵醒的。有人正朝房子的上面來了……可以聽到腳步聲和夏洛特姑姑枴杖篤篤聲。
在夏洛特姑姑離開的那個晚上,我關了店回到了「女王故居」。當我在自己房裏時,愛倫跑上來說有一位先生來訪,說是要見我。
在我們談話時,時鐘惡作劇般地瘋狂地向前飛去。
「妳知道的東西真多!」
「我姑姑將它賣了,我不知道是誰買去的。」
「我希望你不是那種盛氣凌人,令人討厭之徒吧?」
我意識到窗邊站著一個女人,是一個叫詹寧斯太太的女人,她常到「女王故居」來,可是很少買東西。她是個徹頭徹尾的閒逛者,並且難得買點傢俱。我懷疑她常來我們這兒並不是因為她喜歡古董,而是因為她喜歡管別人家的閒事。現在她一定見到雷德弗斯.斯特雷頓進了店,所以才來偷窺的。不知她有沒有看到他握著我的手呢?
我也有心要開開玩笑。「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在牆上釘上一塊匾,寫著『伊麗莎白女王和安娜.布雷特……』也許以後人們會改口稱這幢房子為安娜.布雷特故居,而不是『女王故居』。」
「妳竟敢在我的家中給我下命令。」
沒有回答,她在大口地喘著粗氣。我喊來了莫頓太太和愛倫。我愚蠢地想扶我姑姑起來,可根本做不到,於是我找來一圈靠墊,讓她的頭枕在上面。
「妳住口!妳給我住口!」
「妳姑姑上床去了,莫頓太太在侍候她。她累壞了。她說,她早上要見我和妳。哦,小姐,我們這次可麻煩啦,真的麻煩啦!」
「我們到我姑姑的客廳去,那裏……合適些,當然得看你是否有時間……再待一會兒。」
我想他已遠航歸來,可是我沒有去見他。我從愛倫那兒得知他已回到了城堡。時間流水般地過去,日復一日,絲毫沒有變化;春夏秋冬,四季輪迴不息;一週又一週,看不出有什麼特殊的不同,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那些我們出售好像無人想買的中國傢俱的日子了。夏洛特姑姑每次賣出後總說,價格很合算,可是我想賣出的價格往往正是她買進時的價格。看到售出後,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可是她卻說:「妳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傢俱了,這樣的紅漆雕花傢俱是中國明朝宣德年間的。」
他又向四周看了看。「看來他們在竭力將妳也變成一件古董。」
愛倫答道:「也許,小姐。我去告訴他。」
「妳說話很直率,我也只好如此了。我承認我既不是來買這些椅子,也不是來買那個書櫥的。我開車經過妳家的那道紅牆,看到大門上『女王故居』的題字,想起了我們的見面。我心想,伊麗莎白女王曾在那裏就寢,而使我更感興趣的是現在安娜.布雷特小姐住在那裏。」
「與這屋子裏的所有東西一樣。」
「差不多吧!城堡裏的人都在談論此事。這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而且船沉沒時,他在幾英里以外,這是一種恥辱。安娜小姐,還有別的事情吶!」
「那我只有祝你一路順風了。」
「妳也這麼認為?」
我一邊哈哈笑著,一邊在前引路,我們上了樓,經過了擠滿傢俱的一個個房間。他對夏洛特姑姑新近買的一些中國傢俱興趣很濃。我已經忘了她是怎麼將這些傢俱放進她客廳裏。
哦,「女王故居」的生活多麼單調乏味!裏面的四個女人都越來越老,越來越鬱鬱寡歡,她們都在等待著某一時刻的到來,來改變她們這種平淡如水、枯燥無味的生活。我知道這一時刻指的就是夏洛特姑姑的死期。那樣的話,愛倫就可以嫁給奧飛先生,莫頓太太毫無疑問也在等待她所該得的那份遺產。而我……至少,我想到那時我就可以獲得自由。
「是的。」
正在這時,我聽到一扇門關上的聲音,樓下響起了說話聲,我只覺得渾身頓起雞皮疙瘩。
「妳這個輕率而愚蠢的女孩,」她說道:「妳還需要我的照顧,妳父親是我的兄弟,我有這份責任。等早上我要與妳好好談談。現在我累極了,而且……我疼痛得厲害。我想到了妳,才睡不成覺的,我還以為我今晚可以與妳先談談。看來,妳明天或許會感到後悔的。」
「我本該早就來看妳了,可是……」
夏洛特姑姑如預先安排的那樣離開了,我還是希望雷德弗斯會再次到店裏來看我。可他並沒有出現。
「原諒我的來訪,」他說:「可我一定得來與妳道別。」
我的臉不hetubook.com•com自覺地紅了起來,感到很窘迫。我含糊不清地說:「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這是在秋天,我能聞到菊花的特殊香味,泥土裏散發出來的潮濕,以及河面上薄紗般的霧氣。
有一天,愛倫正在幫助我從一櫥櫃裏將一些浮橋產的瓷器拿出來,為一個買主包裝。這時,她說道:「安娜小姐,從昨天上午起,我一直在琢磨是否該與妳談談。」
「那個老多管閒事婆,她什麼也不會買的。」
「可是在她回來前,我們這個夜晚是過得非常愉快的。」
可是她好像得到滿足了,而我沒有。我滿腦都是那個男人。
「但願事情不會變得……不愉快。」
「雖說她們全是貨船,可我們船上也載客。事實上明天我船上就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與我們一起走。他總體上是一個鑽石商人,將去看看澳大利亞的蛋白石,他這個人自信心很強。船上還將有一、兩位別的客人。在我們這樣的船上,客人會惹出不少麻煩來。」
「這段時間裏妳長大了,當時妳只有十二歲。」
「你有沒有在白天見過這櫃子?」
她對我怒目而視。「妳該為自己感到害臊,」她開口說道,同時她還發出了笑聲。她的笑聲聽起來讓人毛骨悚然,其中帶著挖苦諷刺,嗓音有點沙啞。「想到今晚所發生的一切,我無法入睡。」
也許他已經啟程遠航了。
「你小心點,這很珍貴。」
「我似乎是一件極不尋常的東西。」
「待我在白天日光中看了再說,」他說道:「這正是妳建議我這麼做的。」
聽了我的話,她便對我暴跳如雷。「妳這個忘恩負義的死丫頭!我為妳含辛茹苦,竭盡所能。如果我當時不收留妳,妳不知是什麼個樣子了。我告訴妳,妳得進孤兒院。妳的父母一貧如洗,什麼也沒有給妳留下。是我收留了妳,努力將妳培養成有用之才,妳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教的……想讓妳有機會來報答我,而這就是妳給我的報答。等我剛轉身離開,妳就將陌生的男人帶進家裏。我毫不懷疑,妳……是妳母親的徹頭徹尾的翻版。」
「還有什麼,愛倫?」
「去哪裏?」
「我會回來的。」他說。
兩天後,夏洛特姑姑對我說了她想去一個交易會的願望,她說雖然她的身體情況不允許她去,可那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她決定多吃點藥後就出發。她將帶上莫頓太太,因她這次得離開兩個晚上,需要人服侍。像她這樣身患疾病的人出門去,外加旅館的房間帶來的不適,這些都是讓人難以忍受的。如我能陪她一起去,那可就滿意得多,但顯然我倆不能全都離開……出於對生意的考慮。要是那傻貝林格沒有糊里糊塗地結婚,我就能去了,她就可以留下來看管這一切了。自貝林格小姐結婚以來,夏洛特姑姑比以前更討厭她了。
我笑道:「我不否認,她總是對的,」想到夏洛特姑姑我又一次感到驚奇,儘管愛倫使得事情達到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我竟敢開口請他吃晚飯。而且這也是我心甘情願的事,不必去責備她。在這樣的時刻,我不願去多想什麼夏洛特姑姑,她現在正遠在某一個旅館的骯髒的房間裏,完全不造成什麼威脅。她永遠捨不得住進最好旅館,可憐的莫頓太太毫無疑問一定很難取悅於她,日子很難過。
「明白什麼?」
他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這時,只聽我自己說道:「妳給我住口!妳這個可惡的老太婆。」
「是的,她不相信。」我說。
我們只管談話,愛倫不時端菜進來,她看上去很美也很激動。我敢說在「女王故居」從沒有過如此快樂的時刻,恐怕就是在伊麗莎白女王在這兒用餐時也不例外吧!我腦中出現各種各樣的奇思怪想。我坐在飯廳,在攝政時期風格的桌子旁招待著我的貴賓時,好像整幢房子都在贊同我的作法,所有那些用不著的傢俱全都消失了。
「也許比妳想像得要早。」
我說:「你來看我,而且是在你即將離開前的最後一個晚上來看我,我很感謝。」
「我明白,這就如商店的櫥窗一樣,」他說。
我為什麼沒有離開她?我能否找到一份工作?也許在英國的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一個古玩商,他會僱用我。可是我縱然對夏洛特姑姑恨之入骨,我有時確實非常恨她,我依舊感到自己對她的那份責任和義務。如果我真的棄她而去的話,那她會發狂的。越來越多的主要事務都由我在操持,我已能獨自一人做生意,當然我還是不允許看帳本。可是在我的心目中,我明白自己對她是有義務的。她是我父親的姊姊;在我父母把我留在英國時,是她收養了我;當我成為孤兒時,是她照顧了我。
「我姑姑一定在下樓梯時跌了下來。」我一邊說,一邊想起自己曾提醒雷德弗斯在此要小心的。
「船長?」我傻乎乎地重複了一遍。
「什麼時候?」
我提出抗議。可是,我又喜歡聽他說這些,我聽得非常入迷。
「我對什麼都不內行。」
「哦,布雷特小姐,妳這兒有客人,我等一下再來吧!」
我大笑了起來。我有時曾經想像到自己將再見到他,而且想像中的見面情形與這也很相似。我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住了。他好像並不是一個真實存在者,他非常像是浪漫故事中男主角。他可能是從掛毯上走下來的。他一定是一個在大海的風浪中駛行的勇敢的冒險者,他令人難以捉摸,那是因為他消失了很長時間。也許他會從店裏出去,又有許多年我可能見不到他……後來我就成了老姑娘布雷特了。他身上擁有愛倫描述的「海闊天空」的生活品質。
「我聽說你住在城堡裏,但你又不是克里狄頓夫人的兒子。」
「我想我們中的有些人有很強的自立能力。」
「我認為妳夏洛特姑姑通常是有道理的。」
「我覺得她有點生氣了,」他說:「真遺憾。」
她穿著上面縫著軍制服上用的鈕扣的駝毛睡袍,看上去很滑稽可笑。她灰白的長髮編成一條粗粗的辮子,手裏握著一根烏木包的枴杖,那是她患了風濕病感到行動不方便後開始用的。她舉著一支蠟燭,蠟燭插在普通的木頭燭台裏,而不是插在家中珍貴的燭台裏。
「妳可以不時地將它拿出來,將它帶到橋上。看著它,妳可以想想我,因為它代表的船正在大海中乘風破浪。」
「我可以忍受一切,如果……」
「在她的印象裏,布雷特小姐殺價非常狠,就是那次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對我說。」接著,他又問:「你對我的情況瞭解多少呢?」
這時,只聽我喊道:「走開,我不想聽妳說的話,我要走了,如果我成了妳的包袱而使妳想擺脫我的話……」
「到澳大利亞以及太平洋的幾個港口。」
我立即說:「斯特雷頓船長被勒瓦修櫃子深深吸引住了。」
我一反常態,顯得很活潑,那是他的影響所致。我覺得自己也變得充滿樂趣,不那麼乏味了,也很迷人。自母親去世以來,我還從沒這樣快樂過。不,我這一生中還從沒這麼高興過。我多麼希望這樣的夜晚永遠不消逝。
由於她對我的依賴日漸增長,她對待我的態度也在慢慢地變化。她不時地暗示著我的職責和義務,提醒我是她收養了我,她說當我父母雙亡成為孤兒時,要不是她照顧我,不知我會落魄到什麼地步。我與約翰.卡梅爾交了朋友,他是個古董商,住在馬頓,那是一個十哩左右遠的內陸城市。我們是在一個地主的莊園裏認識的,當時那裏在出售古董和傢俱,自此我們一直很友好。他常常到「女王故居」來,也常常邀我陪他一塊兒去買賣場所。
他將燭台放下,放在梳妝台上,然後從我手裏接過了塑像。他看了塑像後笑著說道:「這是那艘『神秘女人號』的船頭雕像。」
可是……他看我時的神態卻是意味深長的。
滴答、滴答!座鐘又在嘲笑我,但是我會說到做到的。我可能會步夏洛特姑姑的後塵,而她是一個女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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