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實話孔子
二 學而優則仕

這就是曲意迴護了。即便孔夫子,也未必領他們的情,因為孔子自己有回答。其實子路的問題,也是我們的問題。前面說過,孔子是一個學人。照現在的理解,一個學人,就該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做學問,為甚麼要到處亂跑,又為甚麼那麼想做官呢?
這就是孔子急於做官的第一個原因:實施政治藍圖。
這話問得一針見血,不要說孔子不好回答,就連我們這些旁觀者,也替他老人家捏一把汗。於是後來那些尊孔的,就來幫孔子打圓場。有人說,孔子哪裏是真想去?不過考驗試探學生罷了。也有人說,孔子答應去,是因為心軟、厚道,打算去了以後幫他們改邪歸正。還有人說,幫助家臣反叛大夫,也就間接地幫助了諸侯,等於以毒攻毒。所以孔子雖然並不想去,卻也不拒絕。子路淺薄,哪裏懂得夫子的深意。
那麼,孔子他會做嗎?
咦,這就奇怪!孔子不是說過,他自己少年時代也「多能鄙事」嗎?怎麼又蔑視農工商了?對不起,「多能鄙事」那是過去。過去,孔子是「小人」,甚至是「賤人」。為了「謀生」,不能不幹些「下賤活」。這些「下賤活」,也曾經讓他從中受益。這一點,他也承認。但現在,他飽讀詩書,滿腹經綸,是「君子」了。「君子謀道不謀食」(《論語.衛靈公》),也就是「謀心不謀生」,豈能再去種糧種菜,挑個小擔兒賣紅薯?何況孔子還有一個觀點,叫做「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論語.八佾》),也就是過去的事情不能糾纏,要緊的是面向未來。未來是甚麼?做官!做官!做官!
那麼,孔子是「官迷」嗎?
且看孔子如何回答。
現在就來看孔子怎麼惹得子路不高興。據《論語.陽貨》,孔子曾經有過兩次被人招聘做官的機會,一次是在公元前五〇一年,另一次是在公元前四九〇年。但是,這兩次招聘都有問題。有甚麼問題呢?招聘者是叛軍。公元前五〇一年那一次,是魯國大夫季氏的家臣公山弗擾盤踞費邑謀反;公元前四九〇年這一次,則是晉國趙簡子的家臣佛肸(音畢西)盤踞中牟反趙。這兩次,都是家臣反叛大夫,典型的犯上作亂,而孔子居然兩次都想去(子欲往)。子路就不高興了。子路這人直呀!一不高興,那表情就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論語》的說法是「子路不說」(說,就是悅)。其實豈止是不悅,子路還有話說,而且話說得很難聽。
這樣一說,我們就清楚了。出不出來做官,要看政治狀況。為甚麼要看政治狀況?因為政治狀況不好,理想不能實現,自身也不安全。所以,在孔子那裏,做官是重要的,卻不是唯一的。這是孔子的第一條原則。
不是。為甚麼呢?兩個原因。第一,孔子雖然很想從政,準備從政,急於從政,卻並非見官就拜,是官就做。孔子做和圖書官,是有原則、有底線的,這就是必須「邦有道」,也就是政治清明。孔子說得很清楚:「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論語.憲問》)穀,就是官員的俸祿。古代以穀米為俸祿,相當於現在的工資、薪水。所以這話的意思就是:國家政治清明,可以出來做官。國家政治黑暗,也做官領薪水,就可恥。孔子又說:「天下有道則見(現),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論語.泰伯》)這意思也很明白。天下太平,就出來工作(見);不太平,就當隱士(隱)。國家政治清明,你還窮兮兮、賴兮兮的,沒有財富(貧)也沒有地位(賤),可恥!國家政治黑暗,你卻榮華富貴,飛黃騰達,更可恥!
這就是孔子急於做官的第二個原因:實踐學術主張。
不過,孔門師生之間的對話,往往不能就事論事,只做字面理解。比如據《論語.學而》,有一次,還是子貢,問他老師:「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諂,就是低三下四,討好巴結;驕,就是趾高氣揚,盛氣凌人。所謂「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就是說,窮不傍大款,闊不耍大牌,怎麼樣?孔子說,可以。但不如貧窮卻快樂,富有也好禮(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又問:《詩經》上說,要像對待象牙一樣,仔仔細細地切磋(如切如磋);要像對待玉石一樣,仔仔細細地琢磨(如琢如磨)。是這個意思吧(其斯之謂與)?孔子一聽,十分高興地說,阿賜呀阿賜,我可以和你談詩了(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訴你前面的,就知道後面的(告諸往而知來者)。
這當然也不錯。但如果做不到呢?首選甚麼?做官。在孔子看來,做官是最重要的,不做官則是可恥的。為甚麼最重要呢?因為做官是讀書的目的。為甚麼不做官可恥呢?因為只有做官,才是士人和君子的正當職業;也只有通過做官賺的錢,才是士人和君子的正當收入。要知道,士人和君子也是人,他們也要謀生,要吃飯,要有錢用。錢從哪裏來?非由天降,非由地生,只能去做官。種地是不行的,孔子瞧不起那些「鄙事」。孔子有個學生,就為這事很不討老師喜歡。這個學生叫樊須,字子遲,所以又叫樊遲,比孔子小三十六歲,也是「黃埔三期」。此人不知哪根筋搭錯,居然提出要學習種糧。孔子說,這事我不如老糧農(吾不如老農)。又提出學習種菜。孔子說,這事我不如老菜農(吾不如老圃)。樊遲一走,孔子就大罵這學生,說是「小人哉,樊須也」(《論語.子路》)。顯然,在孔子看來,幹農活,當工匠,做生意,都不如讀書做官。讀書做官的是君子,其他都是小人。
孔子想做官嗎?想。有多想?躍躍欲試,蠢蠢欲動,急不可待和*圖*書。據《論語.子罕》,有一次,還是前面說到的那個學生——子貢,忽然問他的老師:如果這裏有一塊美玉(有美玉於斯),咱們是把它藏起來呢(韞櫝而藏諸),還是找個合適的人賣了呢(求善賈而沽諸)?前面說過,子貢這人,很會做生意,是孔門弟子中唯一的大商人。孔子周遊列國,據說就是他贊助的(當然只是據說)。現在時興講儒商,子貢便可算作祖師爺。因為他又有學問又有錢,還有官銜,是儒商中的頂級儒商。在商言商,所以子貢會有這話。
孔子的學問要想用得上,只有一條路:做官。
妙哉此言,這才是心裏話。原來,孔子是一定要被人所用的。為甚麼呢?因為孔子的學問,首先是政治學,其次是倫理學。政治學也好,倫理學也好,都要實踐。不實踐,一點用都沒有,一點價值都沒有,而且也不知道那學問是對是錯。怎麼實踐?做官。要推行政治主張,固然要做官;要實現道德理想,同樣得做官。因為只有做官,才能教育人民,敦風化俗。更何況推行政治主張也好,實現道德理想也好,都需要時間,孔子豈能不急?
子路追隨孔子時間最長,挨罵也最多。孔子對他,不僅是罵,而且常常是痛罵。倒不是孔子不喜歡子路,而是子路的脾氣太壞。他這個人,用北京話說,叫「渾不吝」,也就是性子急,膽子大,脾氣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水裏火裏不回頭,是頭犟牛。李零先生說他像李逵,有道理。李逵是甚麼樣的呢?口無遮攔,經常挨罵。子路就是這樣。他心裏想甚麼,嘴上就說甚麼。老師不老師的,他可不管,非說不可。
孔門師生之間的對話既然像打啞謎,不能就事論事,則子貢前面說的話,也就不是要做買賣,而是在打比方。子貢的問題很清楚:一個人才,一個士(美玉),是應該隱居呢(韞櫝而藏諸),還是應該從政(求善賈而沽諸)?這個意思,孔子當然懂,便飛快地說:賣了,賣了吧(沽之哉,沽之哉)!我這正等著賣呢(我待賈者也)!
好傢伙,這就簡直是「官迷心竅」了。自己想做官,也主張學生做官,還認為讀書的目的就是做官。當年批判他「讀書做官論」,不算冤枉。
這話聽得我們一頭霧水,這都是哪跟哪呀?原來,孔子的說法,確實比子貢的境界高。「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只是避免了「不應該」;「貧而樂,富而好禮」,卻是提出了「該怎麼樣」。前者是對別人,後者是對自己。前者易,後者難;前者要求低,後者要求高。因此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即精益求精。從前者到後者,是精益求精;從子貢到孔子,也是精益求精。子貢浮想聯翩,舉一反三,悟出了這個道理,所以孔子誇他。
孔子這段話很重要,也很有意思。他雖然強調「道」,卻也不迴避「m.hetubook.com.com欲」。「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但「不以其道得之」,則「不處」、「不去」。這可真是既堅持原則,又實話實說,不唱高調,可謂「真君子」!可惜後世許多人,卻只承認後半截,不承認前半截;或者只強調後半截,不強調前半截。這是不全面的,也不是孔子的原意,更不是孔子的理想。孔子的理想,是天下有道,讀書做官,富貴榮華。身處亂世,隱居民間,安貧樂道,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士之為士,就是要做事。不做事,又何以為士?既然做了事,則富也好貴也罷,又有甚麼不能要的?至於世道不好,做不了官,那只能怪運氣。想,還是可以想的。當然,不想,也是每個人的自由。當真不想的,是「真隱士」。最怕的是心裏特想,嘴上又不承認。這是甚麼?是「偽君子」。
這裏的問題是「賈」。賈,音古,商人的意思;也通價,價錢的意思。如果是後者,則孔子的「待賈」,就要讀作「待價」,也就是在等好價錢。事實上「待價而沽」這個成語,就從這裏來。但我更贊成許多學者的觀點,所謂「待賈」,是在等好買主,即子貢說的「善賈」,也就是識貨的人。當然,「善賈」也可以讀如「善價」,即理解為好價錢。不過,寶刀贈烈士,貨賣與識家。對於孔子來說,「識貨」恐怕還是比「價高」重要。這當然也可以討論,但不管怎麼說,孔子一口氣說了兩個「沽之哉」,他急於從政的心情,已是躍然紙上。孔子既然都在「待賈」,則後世的讀書人如果「待賈」,也不丟人。說他們「待賈」,也無貶意。認為「待價而沽」不清高,庸俗,其實是後世腐儒的看法,虛偽得很。
那麼,士人和君子做甚麼事?兩件事:一是做官,二是做學問。而且,最好是兩件事都做,即「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論語.子張》)。這句話雖然是子夏說的,卻很能代表孔子的意思,因為這就是他的理想——在讀書與做官之間遊刃有餘。過去,人們常常把「學而優則仕」理解為書讀得好,就能做官,或就去做官,這是不對的。因為這句話的前面,還有「仕而優則學」。如果「學而優則仕」是「書讀得好就做官」,那「仕而優則學」是甚麼意思?是「官做得好就讀書」嗎?顯然不通。其實,這裏的「優」,不是「優秀」,而是「優裕」,即「有餘」或「富餘」。也就是說,做官而有餘力,就治學;治學而有餘力,就做官。一邊做官,一邊做學問,兩邊都不耽誤。
孔子還為自己的學生做宣傳。據《論語.雍也》,有一次,魯國大夫季康子向孔子徵求意見,問他的學生誰可以出來做官。季康子先問子路,再問子貢,再問冉有。子路和子貢,前面說過了,這裏簡單介紹一下冉有。冉有,名求,字子有,www.hetubook.com.com生於公元前五二二年,比孔子小二十九歲,「黃埔二期」的。他也是孔子的重要學生,特點是行政能力強,還善於理財,最適合做財政部長。孔子的回答,是他們三個都不成問題。子路果敢決斷(由也果),子貢通情達理(賜也達),冉求多才多藝(求也藝)。從政治國,綽綽有餘,做個官算得了甚麼呢(於從政乎何有)?可見,只要有機會,他不但推銷自己,也推銷學生。
偽君子是孔子不喜歡、不贊成的,我們也不喜歡、不贊成。
子路說甚麼呢?第一次,子路說:沒有地方去(末之也),也就算了(已),為甚麼一定要去那種人那裏(何必公山氏之之也)?第二次,子路的話就更不客氣。子路說:過去,仲由曾經聽先生說過(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出爾反爾當叛徒做壞事的人(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是不到他那裏去的(君子不入也)。現在那傢伙陰謀叛亂(以中牟畔),先生卻要去幫他,請問怎麼解釋(如之何)?
第一次,孔子回答說:他們招聘我,難道是白招嗎(夫招我者,而豈徒哉)?答案不言而喻:不能白招。怎麼個不白招呢?講條件。怎樣講條件呢?你要用我,就得依我的主張。依了孔子的主張又怎麼樣呢?孔子說,如果他們真的用我,我就把那個地方變成東周(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後面我們還要講到,回到東周,正是孔子為解決當時社會問題做出的設計。可惜,這個設計,一直沒有機會去實施。現在機會來了,能不抓住嗎?
由此可見,孔子主張士人和君子做官,就像現在的國企改革一樣,是要解決兩個問題:人往哪裏去,錢從哪裏來。人往哪裏去?往政界去。錢從哪裏來?從俸祿來。所以必須做官。為了做官,孔子曾經放言,說是如果有人用他來治國或者齊家,則「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論語.子路》)。期,音基。從今年這個月到明年這個月,叫「期月」,也就是整整一年。孔子的意思很清楚,只要讓我做官,保證「一年初見成效,三年大獲成功」,簡直就像現在的某些醫藥廣告。
孔子的急於從政,還惹得他另一個學生不高興。這個學生就是子路。子路就是仲由,子路是他的字,也叫季路(季是排行)。子路生於公元前五四二年,卒於公元前四八〇年,比孔子小九歲。他是孔門中的老前輩,不但年齡大,而且輩分高。據李零先生考證,孔子三十五歲以前居魯時,子路就跟了孔子,是「黃埔一期」。他在《論語》一書中出現的次數最多,其次是子貢,再次是顏回和子夏。實際上孔門弟子中最重要的也是這四個人。顏回是「學習標兵」,子夏是「文化傳人」,子貢是「造聖運動」的領袖,但他們的輩分都比子路低。顏回和子貢是「黃埔二期」(孔子自齊返魯後招收的學生),子夏是「黃埔https://m.hetubook.com.com三期」(孔子周遊列國時招收的學生)。子路,實在要算作孔門弟子中的大師兄。
孔子急於做官,還有第三個原因:實現人生價值。孔子是甚麼人?或者說,是甚麼人的代表?士人,君子。士人是相對於庶人的,君子是相對於小人的。士人與庶人、君子與小人,有甚麼區別?孔子認為,士人和君子有人生價值,庶人和小人沒有。所以孔子說,一個君子,如果「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那就「難矣哉」(《論語.陽貨》)。「難矣哉」是甚麼意思?李澤厚先生說是「難辦」,李零先生說是「難受」,總之是不行。孔子還說,一個士人,如果貪圖安逸(懷居),那就不配稱作士,謂之「不足以為士矣」(《論語.憲問》)。為甚麼呢?就因為士人和君子有人生價值,而要實現人生價值,就必須做事。
然而孔子的這個說法,好像並沒有說服子路。第二次,子路的質疑更加激烈,簡直等於指責孔子言行不一。孔子這回也急眼了。他說:不錯,我是說過「君子不入」這樣的話(然,有是言也)。可是,真正堅固的東西,磨也磨不薄(不曰堅乎,磨而不磷);真正潔白的東西,染也染不黑(不曰白乎,涅而不緇)。這意思也很清楚:我這回是到壞人那裏去。但是,像我這樣真正的好人,難道就會跟著變壞了嗎?這當然也講得通。不過,這只是回答了能不能去的問題,沒有解釋為甚麼要去。不錯,真正的好人,到了壞人那裏也不會變壞。但是,你又何必要去呢?要知道,壞人並沒有拿著刀子逼你去呀,就算不能嚴詞拒絕,至少也能婉言謝絕吧!這就讓子路想不通。於是孔子又進一步解釋說:「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這裏說的「匏瓜」,是一種味道很苦的葫蘆,只能掛著好看,不能吃。所以,孔子這話的意思就是說,我難道就中看不中用,只能掛起來做擺設嗎?
現在我們知道孔子為甚麼想做官了。一是為了實施政治藍圖,二是為了實踐學術主張,三是為了實現人生價值。這才有他所謂的「讀書做官論」。問題是,做官並不容易,得會才行。不會,也白說。
第二條原則,就是你再想做官,再想賺錢,再想富貴,也必須「取之有道」,不能採取不正當手段。在《論語.里仁》,孔子說,發財和做官(富與貴),這是人人都希望的(是人之所欲也)。但如果必須採取不正當手段去得到(不以其道得之),君子就寧肯不要(不處也)。貧窮和卑賤(貧與賤),這是人人都厭惡的(是人之所惡也)。但如果必須採取不正當手段去躲避(不以其道得之),君子就寧肯不躲(不去也)。這裏的第二個「不以其道得之」好像有點問題,楊伯峻先生認為應該是「不以其道去之」。這個也不必去管他,反正孔子的意思就是,追求富貴也好,躲避貧賤也好,都必須採取正當手段。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