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會計檢查院Ⅰ

模稜兩可?旭稍微挑了挑眉毛。
如果說錯了,我道歉。
硬是在緊繃的大腿一帶交叉的模樣,讓人聯想到瑜伽的姿勢。總之,就是很不自然。
坐在隔壁的中年上班族對她投以訝異的視線。這名從品川站上車的男子,沒看到在東京車站,鳥居從座位上站起來說要去買體育報時,旭拜託他順便買Pocky那一幕。他很可能從那張洋味的臉和全身的比例,認定旭不是日本人吧!不過,修長的手臂遠遠超出椅子扶手,懸在半空中搖來晃去的旭.甘絲柏格,的確如姓名所示,在白皙的美貌下流著法國與日本各半的血液。
「我知道,強悍的女人特別難應付。」
「在車站把行李放進後車廂時,你也在那些隨行人員面前叫我旭,萬一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初次見面的人都學你叫我旭,我就很難辦事了。為了讓工作順利進行,拜託你叫我甘絲柏格。」
眼前,鳥居正跟旭一樣蹺起腿來,往後深坐。兩人以同樣的姿勢並排而坐,膝蓋以下的長度差距就一目了然了。譬如說,旭蹺腳時,是從裙下延伸出兩條交叉在一起的柔順線條,從膝蓋到鞋跟的距離比椅子的高度高出許多,所以交叉的膝蓋會緊實地往上抬。
每吵一句,鳥居的臉就越來越紅,旭卻還保持著冰山美人的表情,甚至因為視線變得冷酷,更烘托出她的美貌。
聽到鳥居這麼講,松平與旭面面相覷,片刻後說:
「整整一個禮拜啊!很長呢!」
在會計檢查院第六局待很久的人,都知道那一連串的儀式代表什麼。
不過,他本人並不知道這個稱號。就有人揶揄地說,旁人都這麼叫他,他卻完全沒發現,真的是「奇蹟」啊!不管怎麼樣,這些都是鳥居的「不自覺」產生的後果。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
鳥居維持向前彎曲的姿勢,從襯衫口袋拿出摺疊整齊的紙,上面記載著這次出差所列的檢查對象。
走出販賣部,鳥居邊喝著在自動販賣機買的罐裝咖啡,邊望向昏暗的通道盡頭。
他把從大阪府廳開始的名單,由上往下依序看過。心想第一天就這樣,恐怕很難全部檢查完,他已經覺得有修改行程的必要了。不過,富士山的魔咒還真靈驗呢!他這麼感嘆著,再次用力擠壓腹部。
在短暫的寂靜中,車子通過了大川上的天滿橋。從新大阪開始,沿途經過不少河川,不愧是「水都大阪」。河川沿岸連綿不絕的樹木一片新綠,讓人看得入迷。來新大阪車站接他們的男子說,雨從昨晚下到早上,十點多時才突然放晴。在雲彩朵朵的青空下,側面掛著好幾個輪胎的船隻悠閒地滑過水面。
「好像是。」
當然,榜單公佈後,大藏省、通產省等熱門單位,都積極招攬松平,松平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會計檢查院。當時會計檢查院的錄取承辦人,被他這個跌破眼鏡的選擇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再向他確認:真的要這麼做嗎?松平注視著年紀大他兩輪、驚慌不已的錄取承辦人,平靜地表達了他想進入會計檢查院的意願。
現在,來自會計檢查院的三名調查官,正意氣風發地走在東海道新幹線的新大阪車站內。
「什麼意思?」
「妳是說出納課的那位小姐請假?妳怎麼知道?」
一聞到新墨水的味道,鳥居的大腸就會產生反應。剛進會計檢查院時,直到身體習慣瀰漫整個辦公室的印刷墨水味為止,鳥居跑了兩個禮拜的廁所。但是,有誰想得到,這個只會讓旁人皺眉蹙眼的習性,竟然在實地檢查時派上了用場。
大阪全面停擺。
「呃——鳥居,我不想當你母親。」她的語氣分外平淡。
「旭呢?」
「我不坐靠窗就會暈車。」
「因為可以看到城堡。」
當松平以堅定不移的表情陳述信念時,上司都會專心傾聽。雖然他有點欠缺圓融,但身為調查官,他的資質好到不容懷疑。上司不得不承認,他太過嚴格的調查手法,有時是會招來外界的反彈,但他比任何人都忠於會計檢查院設立的精神,無論如何都會如實完成任務。
「妳做什麼都是我行我素,請假也是說請就請,害我不得不在昨天禮拜天匆匆忙忙跑去買票。」
帶頭的男人,吃著冰淇淋。
「我只是陳述事實而已,而且我向來很尊敬你。」
「妳、妳太失禮啦!妳究竟知道我多少事?沒、沒錯,我是沒有女朋友,可是妳也不必在這種場合說吧?什麼嘛!不過是人長得漂亮一點、從哈佛大學畢業,就踐成這樣。」
「不是,是那位出納小姐的事。」
那是發生在五月的最後一天,星期四下午四點的時候。
兩人出了廁所,並肩走在走廊上時,鳥居問他。
窗外,大阪城天守閣的淡綠色瓦頂巍峨聳立在逐漸轉暗的天際。望著那雄偉的黑影,鳥居不禁發出讚嘆。這時候,眼前的大阪城在昏暗中無聲地浮現了。
「鳥居,我想拜託你一件事。」她改變了語調。
旭冰冷的聲音,讓鳥居豐|滿的臉頰越來越紅。
「那就奇怪了,」鳥居不解地偏著脖子說:「剛才在廁所遇見的人說,那位出納課的小姐叫他去買茶呢!他還說她很強悍,不買會被罵,說完就趕快跑去自動販賣機了。」
「我想也是。」
「旭,妳打電話給課長是為了什麼事?」
「你這樣坐……不難過嗎?」
「我說過很多次了,旭是名字,請叫我的姓。」
鳥居從座位探出頭來,往後座看。坐在窗邊的旭把Pocky的盒子放在大腿上,優雅地咬著其中一根巧克力棒。
旭豎起柳眉,直盯著對她傻笑的鳥居。
「嗯……當然可以。」
他回過頭,看到一個大約四十歲的男人,剛上完小號,正邊拉起拉鍊邊往這裡走來。
「但你們部長不是交代你們不能跟我們交談嗎?那就不能跟她說話啦!也不能約她去吃飯。」
上頭傳來聲音,鳥居趕緊回過頭說:
「因為我是靜岡人呀!我的老家就在剛才經過的三島。」
「鳥居,你剛才說的是真的?」
「府廳見。」
「哇!燈亮了。」
「不過,這次的實地檢查的確比較簡單,所以才會選中旭吧!」
隸屬會計檢查院第六局的三個人,搭乘「希望號」一一三號列車,朝大阪出發。
「旭,我們私下相處時,鳥居叫妳旭,妳也不要老刁難他,可以嗎?」
窗外,剛才迤邐不絕的雲朵已經散去,富士山呈現出柔和的稜線,聳立在淡藍色的背景裡,隆起的山脈有一半都還覆蓋著白雪。不受任何干擾、睥睨四海的模樣,看起來十分雄偉,很像從宇宙某處俯瞰被雲遮蔽的地球景觀。可能是天氣難得這麼好吧!車掌還特別廣播:「現在右手邊的富士山看得非常清楚。」
地點是東海道新幹線東京車站,時間是上午九點。
他慎重地摸索那種感覺,試圖搞清楚是便當有問題的遲來反應?還是來自其他原因的便意?
「要是真有那種十字架,高度恐怕超過一百公尺吧?如果哪天找到了,表示我的神經嚴重衰弱,請讓我好好休幾天假。」
而鳥居的蹺腳方式,怎麼看都很不自然,最大的問題是他的腳搆不到地面。超過三十歲之後,他的腰圍突然增加了不少,體重也在這一年增加了五公斤。
如果說松平是「剛」的調查官,鳥居就是「柔」的調查官,他也是會計檢查院第六局引以為傲的優秀人才。生性浮躁的他,在製作例行文件時難免發生慘不忍睹的錯誤,但是沒過多久,大家和圖書就因為他的特殊才能,替他冠上了「奇蹟鳥居」的稱號。
「副局長,你也有這樣的回憶嗎?就是分不清小時候的事是夢還是現實的記憶。」
聽到鳥居充滿熱情的陳述,松平露出困擾的神色,低聲問:
從剪票口出來還走不到幾公尺,就有四個穿西裝的人小跑步過來,圍住了他們。
「所以……你要跟旭換位置?」
「她剛才還跟在我們後面,可是中途不是有個地方的天花板特別矮嗎?她走路不看路,一頭撞上去,就先回會議室了。」
「我是旭.甘絲柏格,放心,我是日本人。」
旭瞪他一眼,闔起手機放進口袋裡,把手搭在椅背上。
「我昨天才從倫敦回來啊!」
聽到叫聲,旭從手機抬起頭,望向窗外。
「旭是誰?」
「不知道耶!幾年前,我跟母親一起去岐阜時,在新幹線上提起了這件事,可是她完全不記得了。如果那時候我五歲,就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老實說,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十字架的記憶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還是真的看過。所以現在搭新幹線時,我一定會找找看有沒有十字架。」
「她不坐靠窗的位子就會吐,頭又常常撞到天花板,很忙呢!」
「啊,這個厲害!」
「請幫我問候出納課的那位小姐。」
「不是我在雞蛋裡挑骨頭,是妳瞧不起我矮吧?」
「妳還好吧?」
「是在內閣法制局的時候?還是在中央機關的時候?」
「幹嘛這樣看我?好像很不屑。」
「那麼,至少在我們幾個私下相處時,請讓我叫妳旭,妳也可以叫我的名字啊!」
要說明會計檢查院有點困難。
翻到某一張時,鳥居的視線定住了。下面紙張的墨水輕微地複印在上面那張紙的背後,於是,鳥居輕輕把手指壓在收據上,看到淡淡的墨水沾在指腹上,而收據上寫的日期是一年多以前。
才剛這麼想,他們就在剪票口亂成了一團。
「鳥居,今後不管到哪裡,都叫她甘絲柏格。」
走上通往第十九月臺的電扶梯後,三人都站定不動。鳥居把行李箱放在下一層階梯上,抬起頭,看著眉頭深鎖、添著冰淇淋的松平。
「可能吧!光是我送,大家會說不公平。」
「為什麼不全選靠窗的位置?」
「有稍微減少呢!」
「我、我沒收到那封伊媚兒啊!怎麼可以發封伊媚兒就算通知了?我一天至少收到十多封伊媚兒,妳要口頭告訴我嘛!」
「那妳可能不知道有所謂的富士山魔咒。如果在去程的新幹線上可以清楚看到富士山,就會在某項檢查行動中查到大事件。」
從大阪全面停擺的那天起,往回倒數十天,也就是在星期一的早晨——故事揭開了序幕。
聽到鳥居的說明,旭低頭看手上的調查名單。大阪府廳的地址欄果然記載著「中央區大手前」,她興致索然地看過後,轉頭跟身旁的鳥居說:
「是、是。」鳥居緊張地發出假音般的尖細聲音回應,同時站了起來。
「接電話的課長。」
「啊!對了。」鳥居才轉身,男人就放聲大叫。
鳥居和旭都垂下頭,聽著松平語重心長的訓話。
「冰淇淋休息時間。」
「鳥居調查官、甘絲柏格調查官,工作時間到了。」
「鳥居……」
「咦,副局長呢?」
「剛才我打電話去問帳簿的事,聽說她今天請假。」
「因為他長得帥。」
「小時候,我在新幹線上看過很奇妙的景色。」
戰後,在制定日本憲法時,同時頒佈實施的「會計檢查院法」第一條的記載如下:
「城堡?」
「電塔是電塔,另外有白色十字架一根根孤獨地豎立在山麓的森林裡。」
「到處都一樣吧!因為沒有重建或修繕的預算。」
「哪裡尊敬了?」
既然這是松平的做法,鳥居也只能順從。所以,這次是跟松平大聊特聊的最好機會。他分票時並沒有任何盤算,沒想到因為旭的抗議,讓他可以坐在松平旁邊。
「那麼,我得跟你一起坐到大阪?」
「不,是真的。」兩人發出喀喀腳步聲往前走,石面地板淡淡反射著天花板日光燈的光線,感覺有點冰冷。
「那麼,等一下送資料來的人會不一樣嗎?」
「是啊!我去一下廁所。」
聽到鳥居好像強忍著什麼痛苦,又好像有點開心的奇妙聲音,松平快步走過來。
「待到星期五,會計檢查院的出差通常是從禮拜一到禮拜五。」
鳥居緊跟在旭的後面,從她背後看著這副屢見不鮮的光景。當視線落在從裙底延伸出來的修長雙腿時,鳥居突然發現她的腰部位置正好在自己胸前。於是,為了做實驗,他沿著旭走過的地磚前進,結果證明旭走兩步,自己就要走四步。如果悠哉地跟著旭的步伐走,距離就會越拉越遠。
不用跟我客氣哦!啊!妳知道我的全名嗎?應該知道吧?
「那妳也直接叫我的名字啊!這樣不就扯平了?」
「五個。」
松平沉穩而充滿鬥志的低沉聲音,在車內嚴肅地響起。
壁面浮雕被陽光照耀得燦爛輝煌的大阪城天守閣,聳立在森林的簇擁之中。
「她一定很擔心吧?」
蹙著眉頭聽鳥居說話的松平,絕不是心情不好,也不是在思考什麼深奧的問題,只是雙眉之間已經養成習慣,就算沒必要時,也會深鎖起來。
「檢查沒有簡單跟困難的分別。」
譬如,要找混在舊檔案裡、才剛重新寫過的文件時,鳥居的肚子就會發揮極大的效用。滲入偽造文件裡的新鮮墨水味會直接刺|激鳥居的副交感神經,然後便意會轉為鬥志,成為發現偽造文件的線索。
「這不是靠窗位置吧?」
松平雙手扠在褲袋裡,把腳張開與肩膀同寬,瞪著前方。眼前,沐浴在光線中的大阪城,正慘白地矗立在完全轉暗的天際。
「副局長沒關係。」
「你很清楚呢!」
不屬於內閣,也不屬於國會、法院。會計檢查院是完全獨立,不受制於內閣、國會與法院的機關。
「快跟我換車票。」
「喂!旭,妳知道嗎?」
鳥居感同身受地點頭表示贊同,男人也點頭致意,接著轉身走向了廁所前的自動販賣機。
好像是鳥居找不到車票,正到處拍打著西裝。旭.甘絲柏格雙手環抱胸前站在他後面,滿臉無奈地望著別的地方。已經打好領帶的松平一手拿著手機,皺起眉頭說著話。
「對不起,我昨天去買車票時,已經沒有連續的三個靠窗位置了。」
「啊!原來如此。」男人關掉洗手臺的水龍頭,甩乾手上的水說:「那麼,長得很高的那位也是單身嗎?」
檢查已經開始了。
「聽說你進會計檢查院後,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對吧?」
「這是副局長隔壁的位置。」
在他大學畢業、進入會計檢查院後,同事們一逮到機會就會問他:為什麼選擇這裡?他總是帶著淡淡的笑容,簡單扼要地回說:
撐大鼻孔、露出今天最煩惱的表情瞪著天花板的鳥居,把注意力集中在下腹部幾十秒鐘。斷定是「平常」那種便意後,他沒有去廁所,反而拉開椅子坐下來,把手上的收據檔案放在桌上,快速瞥過釘在上面的紙張,而非收據。
鳥居低頭行禮,男人笑著點點頭說知道了。
「歡迎大駕光臨和_圖_書。」四人當中髮量最少的中年男人向前一步,語帶緊張地說:「車子在那邊等著了。」向松平一街躬。
「第二次。」
「我、我沒那個意思啦!」鳥居語無倫次地搖著手。
「其實上面有交代,不可以跟會計檢查院的人交談。」
「嗯,偶爾。」車子開上了淀川上的橋。旭望著窗外高樓大廈林立的梅田景致說:「你呢?鳥居,你來大阪幾次了?」
鳥居宣佈完這次實地檢查對象的單位名稱和必要數據資料後,接著換松平說話。
「只有出納課的資深職員,沒有年輕女生。」
把手肘靠在窗臺上望著窗外風景的松平,猛然抬起了頭。
有「檢查」兩個字,或許比較接近警察或調查局等搜查機關吧?又好像可以從「會計」兩個字,感覺到財務省、經濟產業省、金融廳等機關的氛圍。既然這樣,組織圖應該跟其他各機關一樣,列入內閣之下吧?
松平點點頭,把袋子揉成一團,邁出了腳步。
「啊!沒關係,只要沒有比我高就行了。」鳥居笑嘻嘻地說。
「沒什麼意思,因為她今天請假沒來。」
「旭,把部長找來。」松平站在鳥居背後,看著短短手指所指的地方,壓低聲音下令。
松平瞇起眼睛,臉頰似乎放鬆了一些。
松平沒有回答鳥居的問題,一口氣把最中冰淇淋啃掉一半。
為什麼會難過?鳥居一派天真地反問。旭只好說沒什麼,輕輕地搖搖頭。
「對不起,這是我第一次跟妳一起工作吧?因為我最近經常出差,妳調來之後,我幾乎沒有機會跟妳相處,所以我想既然同組,就儘可能地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
還以為要從自我介紹開始而把名片放在桌上、做好萬全準備的幹部們都一臉茫然,看著正在唸資料名稱的矮小調查官。
開啟長期封鎖的大門之重大鎖鑰者,就是當時來自關東的三名調查官,與在關西土生土長的兩名少男和少女——哦,不!也許這時候應該說是兩名少女。
「身為調查官,我只是做適當的檢查而已。」
「知道啦!」
旭只是呆呆看著他這些怪異的行動。鳥居知道「大事不好了」,趕快繃緊全副精神,翻開手上檔案的封面。
噹一聲,電梯來了,兩人走進裡面。
松平嚴肅地點點頭,輕輕關上了車門。
這時候,旭的眼神晃一下,突然端正了坐姿。鳥居心想怎麼回事?往前一看,就看到作業檯前的松平正盯著他。
「你們會在大阪待多久?」
走到電梯前,鳥居問他:「最近一天吃多少個冰淇淋?」
「不,一定要三個人連在一起才行,因為我們是一個團隊。」
「呃,鳥居。」
殿後的女人,讓所有擦身而過的男人都會回頭多看她一眼。
「那麼,府廳見,我們會搭後面的車去。」剛才那名中年男人說。
「啊!因為我是不成材的調查官,常被罵警覺性不夠,老是給周遭的人添麻煩。」「不會吧!」
這個起源於明治二年(西元一八六九年),被設置在太政官政府底下的部門,是歷史非常悠久的政府機關。名稱從監督司、檢查寮、檢查局,到現在的會計檢查院,歷經一百三十年才塵埃落定。
「你們還真嚴格呢!」
可能是旭出人意表的低姿態,讓鳥居無法置之不理,只好坦然地點點頭說的確有道理。
「不用。」
鳥居單腳抵在座位上,轉身往後看。
「幹、幹嘛突然說這個?是誰胡說八道……」
旭不管他,微微低下頭說:
「是你自己出差不在局裡啊!原來如此……也許真是我不對吧!我應該直接去你出差的地方通知你。對不起,是我疏忽了,上禮拜沒去九州。」
大阪府的所有幹部都已經聚集在六樓的會議室裡了。室內的鋼管桌被排成正方形,背對窗戶那一排,為會計檢查院準備了三張椅子,旭.甘絲柏格坐在左邊。她就像這間會議室的主人,坐得威風凜凜,所以圍坐在三邊的大頭們,看起來都像她的部下。鳥居把買回來的礦泉水放在她面前,隔著一個位子坐下來。最後進來的松平坐在旭和鳥居中間。
「大久保臨時有國外的工作,所以局長叫我帶旭來,代替大久保。」
廁所裡有兩個洗手臺,一個貼著「修理中」的告示,所以那個男人不得不在鳥居後面排隊等候。鳥居邊洗手邊從鏡中觀察他,認出他是去會議室送過好幾次資料的人。現在,會議室被會計檢查院的三人佔據,當成作業檯的鋼管桌上堆滿了資料。
根本就是差別待遇嘛!鳥居喃喃嘀咕著。旭.甘絲柏格的嘴角泛起毫不在乎的笑容,精神抖擻地從旁邊超越鳥居。被高跟鞋響起的聲音吸引而不由得把臉轉向她的上班族們,瞬間露出驚嘆的表情看得出神。
好不容易等鳥居找到車票後,三人才拉起行李箱,通過剪票口。
「是嗎?為什麼?」
「對了,一定是想讓她跟副局長一起工作。畢竟她是菁英中的菁英,這就是所謂的英才教育。聽說即使在人才濟濟的內閣法制局,她的工作效率還是相當驚人,大家都叫她『公主』。她才二十九歲呢!好厲害的女人。」
啊!快到了。鳥居欠身向前,把臉湊向窗戶。
「嘿,來過幾次。」
鳥居卻認為,確認過出差期間的調查名單後就無事可做的這段時間,應該有效利用,乘機提高士氣,促進彼此間的交流。一旦開始調查後,每天都得「泡」在工作裡。這是鳥居第六次和松平一起做實地檢查了,但是松平從來不會在晚上飲酒作樂放鬆心情,總是帶著資料直接回到旅館房間窩著。
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沒有答案」。
「我看到富士山山麓有很大的十字架。」
「我母親什麼也沒看到。」
旭又從盒子裡拿出一根Pocky,回說:「是仙臺。」蹺著腳輕咬Pocky的模樣,美到可以直接拍成一張海報。
「旭年紀最小,本來應該她去買票才對。」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一年之中,大約有一百一十天可以清楚看到富士山,其他日子都被雲遮住了。冬天空氣清澄,可以看得很清楚,夏天則幾乎看不見。五月就很難說了,因為正好在兩個季節之間。」
旭漫不經心地回答,視線沒離開過手機畫面。鳥居走到旭旁邊,嘟嘟囔囔地說副局長以後一定會得糖尿病。
當他以沉穩的語調開始質詢時,幹部們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麼事。
鳥居急忙站起來,滿臉蒼白地走向會議室的門口。旭看著他彎腰蜷曲的背影,強忍住笑,拿起電話。
回到會議室時,旭正站在窗邊用手機發簡訊。松平不在座位上,桌上疊著一層又一層攤開來的檔案。
「怎、怎麼了?」
「副局長也叫妳旭啊!」
「奇妙的景色?」
亦始於大阪「坐擁坡道」的商店街一角。
鳥居立刻回應:「是。」
理由很簡單,因為會「厭煩」。接下來的一個禮拜,必須從早到晚膩在一起行動,所以希望至少在來回的新幹線上,可以保有自和圖書己的時間。
「怎、怎麼了?幹嘛這種表情?」
「旭,改打電話給部長,跟他談其他事,順便提起出納部門,看他怎麼回答。」
「從現在起一個禮拜,我們必須同心協力地完成工作。如果一無所獲地回去,就等於浪費了稅金,所以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
松平依然眉頭深鎖,左手在短髮上來回撫摸著,這是他在思考什麼時的習慣動作。當望著窗外的他突然想說什麼時,鳥居高聲叫了起來:
「我看到開燈的瞬間呢!有種超幸運的感覺。」
「很迷人。」
既始於東海道新幹線的東京車站。
松平從駕駛座與副駕駛座之間探出頭來,嚴厲地看了旭一眼。旭也乖乖地點頭說:「知道了。」
途中,鳥居好幾次回過頭,對甘絲柏格投以責備的眼神。
在走廊分岔點,男人停下腳步,恭敬地一鞠躬說:
「沒怎麼樣吧?」
「謝謝。」
「跟兩年前會計檢查院派來的人完全不一樣。」
「跟身高無關。」
成縱隊前進的松平、旭與鳥居的身影,映在新幹線的窗戶上。三個人都穿著西裝,鳥居打著領帶,松平沒打。走在中間的旭,姿態美得引人注目,帶點茶褐色的頭髮綁在背後、端莊地拖著行李箱的模樣,很有空服員的味道。鳥居快步跟在她後面。
「我有懼高症。」
「有時間的話,真想爬上那個天守閣,景觀一定很好。旭,妳也一起去吧!」
「剛才我來廁所前,部長正到處交代這件事,大概是怕我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兩年前的檢查時就沒有這樣。」
松平才說完,就有個類似主持人的男人站起來說:「那麼……」
「兩次。這回去府廳是第一次,我最喜歡去縣廳或府廳檢查。」
「縣廳、府廳的所在地住址,大多有『大手前』、『追手』或『丸之內』等字,這代表就在城堡附近,像靜岡和福井的政府辦公所在地就在濠溝內側。剛進入明治時代,在行政架構尚未完整之前,都是由諸侯直接擔任縣知事,所以應該是那時候留下來的。」
旭等著鳥居追上來,回過頭說。
那就是「鬼之松平」即將啟動的訊號。
有個政府機關叫會計檢查院。
「誰說的?」
「不一定要連在一起啊!又不是去遠足。」
就在站員廣播「讓大家久等了」,宣佈車廂的清潔工作已完成的同時,新幹線的門全都打開了。三個人夾雜在乘客行列裡,上了第七節車廂。快開車前,鳥居衝出車門,在售貨亭買了體育報和Pocky,又急忙從發車鈴聲大響的月臺跑回車廂內。
「祝我們相處愉快囉!副局長。」
「沒吧!她有拜託我幫她買礦泉水。她好像常這樣呢!不久前也撞到大手町車站的天花板,因為那裡的天花板也很矮。」
「甘絲柏格好長哦!」
鳥居一本正經地回他說:
「啊!對了。」繞過椅子走向作業檯的鳥居,沒特定對誰開口說:「我在廁所還聽,部長下令不可以跟會計檢查院的人說話。幹嘛這樣呢?感覺不太好。」
車子下了天滿橋,左轉進入谷町筋時,鳥居突然大叫一聲:「啊!」
「什麼意思?」
「她長得跟模特兒一樣漂亮,在我們那一課引起很大的騷動呢!大家都想拿資料去會議室。」男人說:「很羨慕你每天都跟那樣的大美人一起工作。」
「嗯,按理說,只要是使用國家預算的地方都會去,調查ODA(政府開發援助案)時,也會去國外。」
「那位小姐現在在座位上?」
「關於這件事,我休假前就發伊媚兒通知你了。是你自己太散漫,昨天才想起來要買票吧?」
「沒想到她也有這麼糊塗的地方。」
「你是說旭……啊!不,你是說甘絲柏格調查官嗎?嗯,她單身。」
「太突然了吧!出差計畫不是很早以前就要提出來嗎?怎麼會這樣?」
「真有閒情逸致呢!好羨慕。」
「這次會計檢查院派來的人查得好仔細。」
「沒錯。」
「甘絲柏格小姐,請問妳來我們單位後,這是第幾次出差?」
會計檢查院有這麼一條不成文的出差規矩,而鳥居從很久以前就討厭這個規矩。
「我完全沒有那種意思,因為你比我矮,所以我的視線自然會往下,請不要在雞蛋裡挑骨頭。」
既然是公務員,就要通過國家公務員考試,才能進入會計檢查院。目前,會計檢查院有超過八百名的調查官與調查官候補,在現場從事會計檢查工作。跟其他機關一樣,他們都是從通過國家公務員考試的考生中選出來的菁英。
「啊!那就不行了。」
「旭,這是妳第幾次出差?」
打開課本,在解說三權分立的地方,通常會出現金字塔圓案,頂端寫著內閣、國會、法院。
鳥居感覺到上司的背部有股無聲的壓力,趕緊跟著旭坐下來。他邊整理手上的資料,邊小聲說起在廁所遇到的男人所說的話。旭聽著他說,表情滿是不屑與無聊,覺得根本沒有聽的價值。
「富士山是在這邊吧?」她望著右手邊的窗戶,用Pocky指著那裡說:「有點雲。」
眉頭深鎖、縮起下巴的松平,舉起左手摸摸頭頂,感受短髮的觸感。不一會兒,就把手放到腰部,一扭擺,腰部就發出了聲響。接著,他把手指關節一根根折響,先折響手指根部,再折第一關節,微弱的聲音響遍安靜的會議室。折完雙手,再折雙腕。然後,他把雙手向前伸並用力反轉,讓雙肘同時發出聲響,轉動手臂讓肩膀嘎吱作響,轉動脖子製造四連響。還以為這樣就結束了,沒想到他又把手貼在臉頰上,扭動下巴,就聽到拔開免洗筷般的聲響。這下總該結束了吧?不,松平的手又伸到耳垂,用力把耳朵往下拉,就聽到分外響亮的「啪嘰」聲,令人懷疑究竟是從哪兒發出來的。
「咦?有嗎?」
鳥居在男廁上完小號,正在洗手時,背後有人跟他說話。
松平沒說話,把最後的餅皮放進嘴裡,在電扶梯終點前拉起了行李箱。
「妳的臉長在那麼高的地方,也會有懼高症?」
旭頓時滿臉泛紅,點點頭。松平說謝謝,眼角浮現笑意,轉回了前方。看到這麼明顯的差別待遇,鳥居望著車窗外,不悅地說:「太不公平啦!」
「第一次是東北地方吧?」
男人不知道該不該笑,只地應了一聲:「哦。」
「好吃嗎?」
「說真的,這次為什麼會帶旭來?我還以為跟上次去岡崎檢查一樣,是大久保跟我們一起來呢!沒想到出差回來,組員就變了,讓我大吃一驚。」
「這件事在局內很有名呀!所以我想直呼你名字的女性,這世上應該只有你母親吧?」
「夠了——到此為止。」
「應該是吧……剛剛才聽說……」
松平是在十七年前報考國家公務員I種考試,以優於其他三名同期同事的成績,邁入了會計檢查院的大門,是官職受到保障的所謂「carrier」,在院內當然備受矚目。不過,松平是在更「特別」的關注下,進入了會計檢查院。在他入院的第一天,會計檢查院院長就特地把他找去,對他說:「謝謝你選擇跟我們一起工作。」向他表達了謝意,這就是最好的證據。不知情的人看到院長那樣的態度都很訝異,但是不久後就知道原因了。松平不www.hetubook.com.com單是會計檢查院錄取的四人當中的第一名,也是當年報考國家公務員I種考試的四萬個考生中的第一名。
成為會計檢查院的一員整整十七年,松平今年三十九歲了。現在,凡是跟會計檢查院相關的人,沒人不知道「第六局之松平」的名號。因為卓越的調查能力,與稱得上熾烈的追根究柢的嚴格精神,讓他也經常被稱為「鬼之松平」。
「什麼事啊?突然變成這麼嚴肅的聲音。」
「何必這麼神經質呢?我想大阪府應該很守規矩吧!」
「再見,有什麼事請儘管吩咐。」
「說不定會很忙哦!旭。」
松平直視鳥居的眼睛,聲音低沉地問。
「有關活期存款的簡單確認。」
以他有點輕浮的感覺來看,應該還不到副課長級,頂多只是個主查。他似乎很在意自己的頭髮,不時對著鏡子看著旁分的髮型,左右搖晃著脖子。看到他那副樣子,鳥居明明洗完手了,還故意回他說:「不好意思,這就是我們的工作。」裝出繼續洗手的樣子。他果然忍不住用還沒洗過的手摸起了頭髮。鳥居在心中暗叫:「哇,髒死了!」趕緊把洗手臺讓給他。
「會計檢查院不屬於內閣,具獨立之地位。」
「呃……你是說旭大受歡迎的事嗎?」
松平闔上檔案,以犀利的眼神對著鳥居說:
「我們的工作幾乎都是在外面做檢查,一月到六月是檢查出差的高峰期,每個月都要出差兩次做實地檢查。所以,算起來一年有八十天以上都在某處進行檢查。」
「我希望有女生送資料來,你們這裡沒有女生嗎?」
「以下資料,如果沒有制式的表格文件,請提出數據,包括補助金交付申請書、交付決定通知書、補助事業實績報告書、補助金額相關確定通知書……」
「為什麼?」
鳥居在洗手臺旁甩掉手上的水,拿出手帕。
若要用一個字來形容他們三人,最貼切的莫過於「山」字吧!前頭的松平並不矮,應該有一百七十五公分,但還是比不上穿上高跟鞋就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旭。鳥居只有一百六十公分,就更比不上她了。因此,三個人並排時,自然形成像「山」的文字,而且運筆還要配合個別體型,把松平、旭的地方寫細一點,只有鳥居那一筆畫稍微粗一點。
一般城市應有的營業活動、商業活動全都被擱置,地下鐵、公車等交通工具也全部停駛,連種種非法活動也都在那一瞬間,從這世上消失了。
把短脖子扳回原狀的鳥居往旁邊一看,正好撞見旭超嚴厲的眼神,嚇了一大跳。
松平站在鳥居旁邊,打開了最中冰淇淋的袋子。
「一早就吃冰淇淋也帥?」
旭突然把臉轉向鳥居,嚇得他發出「啊!」的驚叫聲。
譬如,在說明國家結構時,常常會提到三權分立,就是把國家權力分為行政權、立法權、司法權三種,各自由獨立機關負責。
「整天都關在屋子裡埋頭檢查,不管去哪都一樣吧!像我這種單身的人,沒什麼包袱還好,有家庭的人就累了。女性更是不容易持續做這份工作,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後,因為一年有四分之一都要出差,不能待在家裡。」
旭沉著地回說知道了,也從座位站起來。
男人用好奇的眼光看著稍微小跑步走在他旁邊的鳥居,笑嘻嘻地說:
「對不起……我突然想起來,剛才我要去上廁所時,那位出納小姐拜託我幫她買茶。真糟糕,她很強悍,沒幫她買會挨罵的。」
「那很辛苦呢!」男人感嘆地說:「不過可以去很多地方吧?」
不過,穿越小田原、進入靜岡時,鳥居說快看見富士山了,開始喧嚷起來,松平也從雜誌裡抬起了頭。
「噗」的豪邁屁聲響徹廁所。
松平立刻這麼說,鳥居慌忙低頭說對不起。
「沒關係,大家只是送資料去,順便看她一眼而已。誰敢約會計檢查院的人去吃飯啊?太可怕了。」男人笑著搖搖手。
鳥居抬頭看著淡茶褐色眼睛,不情願地遞出了車票。
鳥居嘿嘿笑說這種事都與他無緣。
旭不知道是不是沒聽到鳥居說的話,手拿Pocky,目不轉睛地盯著富士山。鳥居望著她端莊的美麗側臉,看得有點入迷的同時,也覺得她說不靠窗就會暈車,絕對是騙人的。
旭看著不知如何應對、顯得有點驚慌失措的男人,點頭致意,微微一笑說:
松平單手扠腰,用門牙咬著最中冰淇淋的外殼。就算吃的是最中冰淇淋,他皺著眉頭咬東西的模樣還是那麼威風凜凜。抬起下巴、盯著半空中、啃著冰淇淋的上司側臉,常會讓鳥居想起三島由紀夫。那蓄著短髮的清爽額頭、有點長的臉、粗眉與流露出堅定意志的嘴唇,總是會跟鳥居以前在黑白照片上看到的身影重疊。當然,他從來沒有把這樣的印象告訴過松平。
「看來不用打電話了。」
聽到松平的低聲耳語,旭瞬間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發現松平的視線在自己的額頭上來轉去,她才趕緊撇開臉說:「沒事,沒怎麼樣。」松平呼地發出吐氣般的笑聲說:「好了,開始吧!」
「原來內閣法制局也有國內出差?」
「你很幽默呢!鳥居先生。」
她搖搖頭。
三人才走出車站,公務車「豐田CELSIOR」就抓準時間點滑了進來。年輕男人走上前,把行李放入後車廂後,很快打開門,恭請三人上車。
黑色CELSIOR無聲地駛離,開向了新御堂筋。三人乘坐的車子在平穩的駕駛中,沿著與高架橋並行的地鐵御堂筋線南下。坐在副駕駛座的松平神情凝重地翻閱著文件。他原本應該坐在後座,但想到「又要跟鳥居坐在一起」,他嘀咕幾句就鑽進了副駕駛座,所以現在是鳥居跟旭坐在後座。就算被松平排擠,鳥居好像也不覺得怎麼樣,低聲跟旭聊了起來。
「這棟建築物也很老舊了,天花板上裸|露的管線,讓我想起上個月去拜訪過的農林水產省,因為那裡也很老舊。」
「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以後請叫我甘絲柏格。」
坐在馬桶上的鳥居用力擠壓著腹部。
「對了,旭,妳大受歡迎呢!」
男人一邊望著鏡子裡的髮型,一邊扭開了水龍頭。
鳥居坐定後,很快又把說話對象改成了松平。
「我真的會暈車哦!」
「副局長,找到了。」
如同松平有「鬼之松平」的稱號,會計檢查院第六局的其他人,在檢查院裡也有稱號。
「旭這個字很模稜兩可,可以當成姓氏,也可以當成名字,所以我才會不自覺地那麼叫,從來沒想過要跟妳裝熟。」
新幹線的馬達聲微微震盪著月臺的空氣。隔壁月臺的廣播聽起來像模模糊糊的波浪聲,與發車鈴聲混雜在一起。三個人拖著咯咯作響的行李箱走在月臺上,可能是星期一的關係,大都是上班族打扮的乘客。
從大日本帝國憲法時代開始,就直屬於天皇,現在也是超然於任何國家權力影響之外的機關——這就是會計檢查院。
「對了,」半晌後,松平放輕鬆地說:「只有我們私下相處時,我也可以叫妳旭吧?」
「胃又絞痛了?」
「我想不出任何理由可以讓你直呼我的名。」
「過了沼津之後,就差不多可以看見了。」
三個人拖著行李箱,出現在早晨熙來攘往的東京車站。
松平低頭瞥了鳥居一眼,用門牙咬碎冰淇淋外面的餅皮。他轉動包著紙的地方,從餅皮外圍咬起,餅皮裡塞著滿滿的冰淇淋。https://m•hetubook•com•com松平吃冰淇淋時,會把裝得又高又尖的冰淇淋往下舔壓,這麼一來,連底部都會塞滿冰淇淋,到最後可以同時吃到冰淇淋和餅皮。只有鳥居知道他這個癖好。
從剛才一直沉默著的副駕駛座傳來銳利的聲音。鳥居和旭一陣愕然,閉上了嘴巴。大概是被聲音震懾,連司機的肩膀都稍微顫抖了一下。
「儘管去吧!」
「什麼意思?」
譬如,鳥居的稱號就是「奇蹟鳥居」。
會計檢查院第六局副局長松平元的身分是公務員。
「那是幾歲時的事?」
「為什麼?」
「連這裡都聽得見,你們不覺得丟臉嗎?」
還有,他在找資料時的直覺也很敏銳。常常看他漫不經心地啪啦啪啦翻著資料,卻在突然停下來的那一頁發現重大問題。他的外表與欠缺警覺性的形象,還會帶來另一種作用,就是減緩被檢查人的緊張,讓工作順利進行。
「我很感謝你這份心意。」
「這跟從什麼大學畢業無關,我只是在跟你談日常生活中彼此往來的問題,希望你不要那樣叫我,好像跟我很熟。」
來自四面八方的白色燈光灑落,大阪城在暮色中浮現出穩重的身影。旭只看了一會,沒有發表任何感想,又把視線拉回到手機上。
購買新幹線車票時,要指定縱向的連續座位。
「結果呢?」
「鳥居,你馬上檢查現金、存款類的檔案,把所有與補助金相關的收據通通查過一遍。」
「啊!是真的,我剛剛才在那邊聽說的。」
在作業檯前,鳥居拿著彙整前年度收據的厚厚一疊資料,正在執行松平的命令。他啪啦啪啦地翻閱收據,差不多過了十分鐘,下腹部突然產生便意。
那種近乎「聖人」的調查精神,有時難免與高層起摩擦,因為高層擔心會計檢查院的地位不夠高,所以非常重視與其他單位之間的相互包容。每次上司把他找去,面有難色地對他說「成熟點」,他都會不苟言笑地抗辯:
他當然不可能知道,被松平叫去的部長正蒼白著臉,從離廁所只有十公尺的走廊走向會議室。
「真好,我不管過去或今後都只能待在大阪,所以有點羨慕你。」
「妳不就是叫這個名字嗎?」
「不過,她是哈佛大學畢業的吧?」
鳥居停下整理資料的動作,不悅地反問。
「幹嘛那麼計較?那樣很難叫耶!」鳥居說。
「那時我讀幼稚園,所以差不多是五歲的時候吧!我祖父母住在岐阜,每到假日,我就會搭新幹線去那裡玩。那次應該是放春假吧!富士山很漂亮,可以清楚看見一路延伸到山麓的柔和稜線。當時母親也跟我一起望著窗外,說富士山很漂亮,所以我還以為她也看到跟我一樣的東西呢!可是等看不到富士山後,我對母親說有很多十字架,母親卻問我在說什麼。」
是的,會計檢查院的名稱不能被寫在任何機關下面。在三角形內部,「沒有」會計檢查院容身之處,因為會計檢查院不在三權分立的範圍內。
「因為我想做檢查工作。」
「嗯,沒辦法。」
鳥居滔滔不絕地彌補自己剛才的失言後,一口氣喝乾了罐裝咖啡。松平看看手錶,把最後一口冰淇淋塞進嘴裡。
鳥居嘿嘿笑著說:
「怎麼可能?又不是小孩子。」
「看來這次會查到大事件。」鳥居說。
鳥居回想吃進肚裡的東西。在新幹線上,只提早吃了午餐的燒賣便當,之後就沒吃過什麼了。
這時候,鳥居的聲音突然響徹整個會議室。他以渾厚有力的聲音唸出所有單位的名稱,再一一列舉資料名稱,令人懷疑那樣的聲音究竟來自矮小身軀的哪個部位。
鳥居有種被藐視的感覺,冷冷地哼一聲,把頭轉向正在清潔中的「希望號」(NOZOMI)列車。
「你是要我證明給你看?」甘絲柏格面不改色地說:「那麼,我就在靜岡一帶吐給你看。」
「鳥居,幹得好。」
「而且還有過外派內閣法制局的經驗,那裡是各省菁英匯集的地方吧?她才二十多歲呢!簡直是特例中的特例。接著又調來我們這裡,這可是史無前例……不,是空前絕後的人事調動。」
「這張收據寫的是去年的日期,墨水卻還沒乾,應該是今天早上匆匆忙忙寫的。」
「我只是把黃金週的假期延到後面休而已,自從三月調來檢查院後,我幾乎沒休過假,所以是名正言順地休假。還有,請不要再叫我旭。」
抿嘴一笑的旭.甘絲柏格,用雪白的牙齒咬斷了Pocky。
那裡的水很乾淨,鰻魚很好吃呢!鳥居這麼說完,就把頭轉回了座位。
「是送電用的電塔吧?」
因此,從新幹線駛離東京車站開始,鳥居就不停地跟松平說話,但是松平的視線一直落在財經雜誌上,幾乎沒有回應。至於為什麼沒有嫌他囉唆,要他閉嘴,大概是因為顧慮到部下的感覺吧!
松平啞然失笑,沒什麼肉的臉頰擠出淺淺的皺紋。
背後的聲音這麼說著,鳥居轉過頭,正好對上甘絲柏格的淡茶褐色眼睛。她明明站在下兩層階梯,臉的位置卻跟鳥居差不多。甘絲柏格遞出手上的車票。伸手去拿車票的鳥居,視線掃過她纖細的頸子和白皙的胸口,就在接過車票時,他偷看到露出翻領襯衫外的鎖骨角落有顆痣。
「可是她已經結婚,小孩也讀高中了。」
「很快就會到連富士山山麓的原野都看得到的地方,我就是在那裡看到的。富士山山麓前那片森林裡,豎立著好幾根十字架。」
被渾厚有力的聲音喝斥,鳥居和旭都小聲地說對不起。
在經過政府聯合辦公大樓的道路上,可以從大樓與大樓之間的縫隙,看到四角形的櫓浮現在半空中。鮮明對比的白壁黑瓦,在石牆上方幽深地佇立著,背後金光閃閃。
旭皺起眉頭,停止拉椅子的動作。鳥居背對窗戶,笑嘻嘻地看著她。會議室的門被推開,是松平回來了。他直接走到資料堆積如山的作業檯前,拿起檔案。
「差不多該走了,大頭應該都到齊了。」
「兩邊都有。」
因此,當他一到大阪,就趁著等待大阪府幹部到齊的空檔跑去地下販賣部,即使這種時候也絲毫不減他平靜堅定的意志;即使販賣部一開門,他就衝到冰淇淋賣場買「最中冰淇淋」,也完全無損於他的形象。
「我說男人來沒意思,最好請出納課的那位小姐來,結果被拒絕了。」
「就是富士山魔咒啊!有沒有聽說過?」
那麼,若要把會計檢查院的名稱放進這個圖案裡,該隸屬於哪個機關、寫在哪裡呢?
中間的男人,步伐顯得特別倉卒。
「旭,妳有來大阪工作過嗎?」
「知道什麼?」她靈活地挑動單邊的清秀眉毛反問。
接著,男人又表情僵硬地向鳥居點頭致意。然後他抬起頭,正要把視線轉移到最後的旭身上時,男人的視線猶疑了,因為在預設的高度位置沒看到旭的臉,他露出「咦?咦?」的表把視線往上抬。終於看到旭的臉時,男人的嘴巴大張成「哇」的形狀,但沒叫出聲來。
明明是去同一個目的地的同事,為什麼要刻意縱向排列而坐,不能坐在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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