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市立空堀中學Ⅱ

「呃,如果你知道什麼,請告訴我,我真的很擔心。」
「讓您久等了。」
「是誰明知會引發騷動,還穿著女生制服去學校的?自己引起了那麼大的騷動,還氣我不該把事情鬧大?禮拜五那一整天,我也很怕蜂須賀會來找我報復啊!老實說,我瞬間還閃過一個念頭,我想如果你不|穿水手服去學校,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但是,我是真的很生氣,覺得他不可原諒,所以才那麼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呀!大輔,你卻……」
吃完冰淇淋,茶子低聲問他。
「對,守這個空堀之門。」
跟著父親鑽過入口,就看到毫不寬敞的昏暗處,站著一個男人——可能是從店裡直接過來的,腰上還綁著圍裙,是日式點心店的老闆淺野老先生。跟幸一短短交談幾句話後,淺野老先生輕輕舉起手說:
「沒有,跟平常一樣到第六堂課。」
雖然擔心不尋常的父親,但是茶子結束社團活動來店裡後,大輔還是起身離去。只要還沒簽訂休戰協定,大輔與茶子之間的戰爭就要持續下去。大輔悶不吭聲地從坐在櫃臺的茶子背後走過去,茶子也面向前方,連看都不看大輔一眼。

「大輔,你有禮服嗎?」
「為什麼穿西裝……」
聽到大輔好不容易才擠出來的聲音,幸一低聲說:
幸一拿著茶杯站起來,走向廚房。他應該才剛從「太閤」回來沒多久,卻已經換上了深灰色的西裝。
第五堂課的下課時間,班導後藤急匆匆地跑來教室,把大輔找出去。
「那是禮拜四的事?」
自從上禮拜四以來,今天是他第一天上學。在社團辦公室前發生的事應該已經傳遍了全校,所以大輔一踏進二年B班教室,大家就停止了交談,強烈的緊張感四處流竄。但是看到大輔一如往常地坐在位子上,不一會兒,教室氣氛就像漣漪擴散般逐漸緩和了下來。幾個同學走過來,跟大輔短暫交談,而且女生比男生多,其中還有很久沒說過話的女生。
微低著頭的茶子邊吃著冰淇淋,邊默默聽著大輔傾訴。大輔往上看著茶子,等待她的反應。然而,茶子把臉靠在弓起的膝蓋上,完全沒有回話的意思。看到她那樣子,大輔又把冰淇淋塞進了嘴裡,用門牙一咬白色的皮,就能聽到微弱的啪哩聲。
「踢、踢誰?」
「嗯。」島點點頭。
男人提著公事包,走向幸一。雖然表情依然嚴肅,但是大輔注意到,男人的步伐在瞬間有些遲疑。直覺告訴他,這個男人跟他一樣,對這個地方不熟。男人走到離兩人約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來一鞠躬,輪流看看幸一和大輔後,以渾厚到足以傳入耳朵深處的聲音說:
也有人小心翼翼地提起蜂須賀的話題,蜂須賀果然是折斷了鼻梁。聽起來,骨折的原因似乎成了英勇傳說,那就是蜂須賀跟三個高中生打架時折斷的。大輔很想沉著地聽他們說,可是一聽到「蜂須賀」三個字,臉就不由得僵硬起來,視線也開始在桌上飄來飄去。
「因為我親眼看見啊!」島淡淡地回答。
「我還是很不爽。」
他在當地非常受歡迎,禮拜六、日傍晚後,客人總是絡繹不絕。慕名而來的電視節目和雜誌都跟幸一聯絡,希望能來採訪他。但是,幸一從來沒有點過頭。接受採訪有助於打開知名度,說不定可以改變想再買一臺冷氣卻久久無法實現的現況,所以大輔希望父親可以接受採訪,幸一卻一再拒絕邀約,說那不符合他的個性。但是,夏天一年比一年熱,大輔真的很想要冷氣,所以有時候會埋怨父親冥頑不靈的個性。
大輔低著頭站起來。拉開隔間的格子門,對坐在廚房桌旁打掌上型遊戲機的初子說:「謝謝招待。」就走到了玄關。
輕輕乾咳後,幸一的聲音在大廳響起。
「我從這裡只能看到背影,不過聽『魚藤』的今井說,是很漂亮的飛踢,一腳就搞定了。」
「去大阪城。」
滿臉不悅的大輔,雙臂環抱胸前盤坐著。茶子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也不高興地嘟起嘴,低頭看著大輔。
「不,不對,」大輔搖搖頭說:「這是我的問題,不是妳的問題。」
幸一像平常一樣,雙手扠腰,專注地看著大阪燒,但好像想著其他事情。證據就是,當眼前的客人因為免洗筷掉到地上而大叫一聲時,他也完全沒發現。
「我是大阪國總理大臣真田幸一。」
「我今年吊單槓吊了十四下呢!」
「你、你在做什麼?」氣氛悠哉得讓大輔頓時說不出話來。「媽媽呢?」
回家路上,經過榎木大明神時,大輔也沒停下來,就直接回家了。仰望在夜空中展開枝葉的神木時,他突然想到再三天,五月就結束了。應該會成為「光榮的五月」的時間,就快孤寂地宣告結束了,只留下無盡的苦澀餘味。
後藤搖搖頭。
大輔的視線落在腳下鋪著六角形磚塊的道路上。一個燙著捲髮的中年女人穿著老虎跳躍圖案的鮮豔運動服,從大輔和島中間,推著腳踏車爬上斜坡,車籃裡裝滿了東西。
島和茶子現在是二年A班的同班同學,還剛好都擔任體育股長。體能測驗那天早上,島會扛著塑膠布出現,就是因為身為體育股長,正在操場做準備。
大輔如身處五里霧中,搞不懂黃鶯餡做得比誰都好吃的人為什麼在這裡?這裡究竟是什麼房間?還有,出門時說要去大阪城的父親為什麼會來這裡?
同學來找他說話,他都只短短地回答「嗯」或「我沒事」。因為他怕說太多話,眼淚會掉下來。他這才發覺,自己很喜歡這個班級的氣氛。大家不會刻意保持距離,而是認清「真田就是這樣和_圖_書的人」,很自然地面對大輔的存在,這是大輔現在最求之不得的事。
門的高度約二點五公尺,寬度也有兩公尺。發黑的鐵門表面釘著幾百根鉚釘,形成很規則的正方形。那種穩重的氛圍,就像把真的「城門」搬來了。

「哦,大輔也來了啊!不過,你這身打扮……很特別呢!」
「禮拜五蜂須賀來學校時,臉中央套著護面罩,有人說他的鼻梁斷了,雖然只是傳聞,但應該就是那樣。」
兩盤見底的鱈魚子義大利麵擺在大輔面前,那是茶子在宗右衛門町經營輕食酒吧的姑姑,利用公休日替他們做的。兩人不發一語地吃到盤底朝天,只剩下幾粒粉紅色的鱈魚子和海苔片孤寂地黏在盤子上。
「什麼都不要問,跟我來就是了。」
「不知道吧!因為他一腳就被踢倒了,在地上躺成大字形,好久都沒動,今井還以為他完蛋了,沒想到他又突然爬起來,對從店裡衝出來問他:『你不要緊吧?』的今井破口大罵:『煩死了!』然後就走了。」
1F 空堀閘門工會
看著已經磨破、變色的綠色墊子,大輔把剛才吃的營養午餐全都吐了出來。吐完後,他開始哭。
把大輔送到穿堂的後藤,恭敬地鞠躬說:
這是星期二的事。
什麼意思?大輔把視線從天花板拉下來,才發現大廳中央站著一個人。
幸一簡短回答,推開了入口處的門。拱形的雄偉入口處,掛著「長濱BUILDING」的牌子。不知道為什麼,上面的雕刻圖案讓大輔覺得很眼熟。
起初,大輔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麼,還以為是出現了充分利用繪畫的遠近技法畫成的巨幅海報之類的東西。
「蜂須賀最近都跟高中生混在一起,你最好小心一點。橋場也真是的,太莽撞了。她從以前就天不怕地不怕……不過,她這麼做,你的心情好多了吧?」
因為做那種生意的關係,初子的聲音有點沙啞。大輔邊繫鞋帶,邊背著她聽她說話。
直到下課鐘聲響起,大輔才抬起沉重的身體。他把手搭在欄杆上,正要轉過身時,不由得輕輕地叫了一聲:「啊!」
「ZE-6真好吃。」
「啊,對哦!」幸一抓抓頭,把茶杯洗好,放在流理臺上。
「是嗎?」
「會不會跟人打架了?」
然而,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錯覺。別說是希望了,只有現實的黑暗越來越濃,淹沒了大輔。在霧中迷失方向的大輔,已經不用再穿曾經那麼折磨他的男生制服了,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喜悅。穿著難看的運動服、滿心恐懼的自己,是那麼的難堪、悲哀。
「闢路深入再深入,仍是青山無盡頭。」
「真田,你快收拾書包回家去。」
「還沒決定。」
「你在這裡做什麼?」
強裝出豁達開朗的樣子跟大輔說話的島,看到大輔的表情,臉上頓時失去了笑容。
「魚乾店」本名島猛司,因為是魚乾店的兒子,所以綽號叫「魚乾店」。不過,他現在真的在魚乾店工作,所以綽號本身也帶有商號意味了。
然而,不過短短的時間,光看到蜂須賀,大輔就徹底明白了。在經過這麼多事情之後,他極力壓抑對蜂須賀的負面情感,其實只是害怕被報復而已,僅僅只是這樣而已。他想起在社團辦公室前,身體因恐懼而僵硬、嘴巴發不出聲音、只能蹲在那裡的樣子,想起漫長、黑暗、沉重而絕望的時間,想起被脫|光衣服、毆打、被踹、撒石灰的畫面,想起彷彿世界被什麼摧毀、比疼痛更難以忍受的感覺,想起還留在運動服底下的瘀青。
「這是哪裡?」
工作結束後,幸一就會變回喜歡體育的中年人。回到家,他會喝一小瓶啤酒,跟竹子坐在餐桌旁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每當他最喜歡的廣島鯉魚隊贏得球賽時,他的心情就特別好,不過,因為地緣關係,這裡的人都一面倒地支持「直線條球隊」阪神虎,所以這件事不能公開說。「同樣的報導你要看幾次啊?」不管竹子怎麼唸他,他還是會一次又一次地看體育新聞。白天休息的時候,他也常常在店裡的房間躺著看體育報。前幾天,廣島的前田智德大出鋒頭時,他又花了更多的時間仔細閱讀。自己名字裡有個一,剛好就是前田的背號,也讓他非常開心。
約五坪大的房間空空如也,感覺很殺風景。不過,天花板高得超乎想像。牆壁上有扇外觀奇特的巨大黑色門,門邊擺著小小的桌子。
「你怎麼會知道?」
「放心吧!不是意外或生病之類的事。還有,你要協助你父親。」後藤又說了謎樣的話。「好了,你快趕回去。」他拍拍大輔的背部,催他快走。
「她踢完就跑了。」島心有所感地說:「真是個可怕的女人。」
這時候,隔間的格子門被輕輕拉開了。
「跳起來?」
「我什麼都沒做啊!」
幸一沒有做任何說明就快步從走廊往前走,大輔慌忙跟在他背後。就在幸一突然放慢腳步時,大輔發現眼前的視野忽然變得開闊了。
「他知道是茶子踢的嗎?」
大輔滿臉不安,卻說得好像事不關己。
「是啊!那時候我七歲。」
「茶、茶子呢?」
「是城門。」
兩人各自默默吃完了一個冰淇淋。大輔把第二個遞給茶子,再伸手拿最後一個。
「嗯,我知道。」
「是啊、是啊!他來早了,所以我先讓人帶他去了。我叫他們慢慢走,不過,應該也快到了。」老先生看看m.hetubook.com.com手錶說:「來,進來吧!」老先生招呼兩人走進他背後敞開的門。
「嗯,說得也是。」島的視線很快掃過大輔的臉後,又把計量杯插回魚乾山,「你不怕嗎?」低沉的聲音帶著顧慮。
這世界上,大阪燒煎得最好吃的人是誰?只要有人這麼問時,大輔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真田幸一」。
什麼都不知道的大輔,跟在父親後面走進了房間裡。入口處的門旁掛著一個門牌,上面寫著:
「他在大廳等著。」
天花板的燈光綿延不絕地連成一直線。
「笨蛋!」茶子突然冒出來的吶喊聲響徹房間。「不要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在作戰!」
淺野老先生看著大輔的水手服裝扮,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販賣小魚乾等各種乾貨長達二十五年的「島商店」老闆島先生,因為腦中風病倒,去年十一月與世長辭,年僅四十七歲。有段時間聽說他們打算把店收起來,後來一起掌管這家店的島媽決定繼續營業。從那天起,「魚乾店」每逢禮拜六、日都會來看店,幫母親分擔工作。不過,他常常是躲在店裡看漫畫。大輔來自家店裡幫忙時,他就會像剛才那樣晃到店外。
「你知道嗎?」
「喂!真田,」島突然聲音僵硬地叫喚大輔,「你……明天會去學校嗎?」島的視線一跟大輔接觸,立刻就逃開,仰望上方。上面寫著「日日往來之街 空堀商店街」的長布條,從天花板垂掛下來。
「蜂須賀的鼻梁斷了。」島低聲說。
大輔發現父親的不尋常,是在星期一的晚上。
最近,父親看起來不太對勁。
幸一喃喃說著,又集中精神到工作上,用平鏟前端把豬肉切成絲。大輔搞不清楚父親為什麼這麼問,視線不小心與坐在櫃臺的茶子交接,讓他覺得很不甘願。茶子應該也是同樣想法,很快就撇開了視線,繼續跟櫃臺後的竹子說話。
還是不行。
視線所及之處,敞開的大門前方是一條直直往前延伸的隧道。從天花板懸掛下來的電燈泡照在地面上,形成無數個光圈,訴說著隧道無止盡的距離。
禮拜四那件事,不管班導後藤怎麼問,大輔都沒有說出蜂須賀的名字。因為他不願想起自己遭受的待遇,所以絕口不提那個名字,這是他的堅持。而且全校的人都知道,就算老師去警告蜂須賀,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然而,當眼睛調準焦距,視野產生深度時,他不禁啞然失言。
「我才不要呢!歐巴桑最可怕了。」大輔說著,把垃圾掃進畚箕裡。「我還是要不厭其煩地跟你說,蓋上塑膠布不就好了嗎?」
「女生參加婚禮時,都是穿這樣吧?而且你又不告訴我去做什麼。」大輔沒看父親,拍著袖子上的灰塵說:「到底要去哪?」
沉重的靜默又回到兩人之間。大輔弓起背,微低著頭,茶子則直盯著牆上的木框。「我要回去了。」
大輔在格子門旁掛上「營業中」的木牌時,島搓著手臂說,他對三天前的體能測驗結果感到很滿意。
「如果又發生那種事怎麼辦?你要永遠忍下去嗎?」
「是大阪城——真正的大阪城。」
「你……你在生氣?」
大輔看看牆上的時鐘,時間是下午兩點半多。他回到房間,脫下運動服,只剩一件內褲,然後打開衣櫥,心不甘情不願地把並排的衣服從頭看到尾。
「不是的,真田,不是你做了什麼。」
「那麼,是我家嗎?我家出了什麼事?」
「回家再問你父親詳細情形吧!」
「會啊……」大輔嘶啞地回答:「可是不能回頭了,我不能讓人家說我之前的所作所為都是錯的。」
「不、不是。」
「大輔,加油哦!姑姑支持你。」
「這……這是哪裡?」
茶子眼睛泛紅,從椅子上瞪著顫抖著肩轉過頭來的大輔。
「要叫後藤老師吧?」幸一瞪大輔一眼,「等一下再跟你解釋,你先去換衣服,穿什麼都行,只要不會對人家失禮就好,再十分鐘就要出門了。」不容分說地把話交代完。
「我只是單純地希望大家能夠接納我,我也能夠理解有人會覺得厭煩、噁心,無法在心理上接納我。而且,說不定這種人才是正常的。但是,這世上還是有像我這樣外觀與內在不同的人。我希望大家知道,像我這樣的人也許有點怪,但跟大家一樣都是人。」
「不知道……可是如果照他的話做,我會有種認輸的感覺。」
大輔立刻想到是不是自己又閬了什麼禍。
「我回來了!」
對棒球完全沒興趣的大輔,每次都會冷冷地回他說:
「在這裡。」島指著腳下。「體能測驗結束後,體育股長要收拾器材,所以我跟橋場一起走出校門,不過我是走在橋場後面。到那附近時,她突然大叫一聲,接著拚命往前衝,還在斜坡下方跳起來。」
聽到「蜂須賀」三個字,大輔的臉上瞬間出現驚慌、厭惡與恐懼交雜的表情,神經質地眨了好幾下眼睛。
「那麼,只有學校的立領制服了?」
大輔低聲說沒有,就轉身背向島,走進了店裡。「喂,真田!」的叫喚聲被關上格子門的聲音掩蓋了,他走向屋裡的電話,粗魯地抓起話筒。
「我是會計檢查院第六局副局長松平。」
似乎還有話要說的幸一嘆了口氣,跟穿著水手服的兒子一起走下石階。
「你為什麼通知學校,叫我趕快回來?怎麼想都覺得很奇怪,後藤也什麼都不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快步走約二十分鐘後,就到了隧道盡頭。跟入口處一樣,盡頭也有一扇巨大的鐵門。兩人站定後,門就緩緩地滑開,歡迎來訪者。
直到午休結束,下一堂課開始了,大輔還背靠著樓頂的欄杆,仰望著天空。漫無邊際的五月天https://m.hetubook.com.com空,不知為何讓他想起國文課剛教過的句子。
「真田家的男人都很辛苦呢!」淺野老先生顯得感慨萬千,走到門邊,拿起桌上的小徽章說:「這是規矩,戴在看得見的地方吧!」之後交給了大輔。
「什麼事?」
大輔把最後的碎屑丟進嘴裡,轉頭看著後面。水手服就掛在牆上的掛鉤上,彷彿在俯瞰著茶子的床似的。
當他拉開格子門,正要走出去時,「喂,大輔。」幸一叫住了大輔。
「請轉告你父親,事情可能不好辦,加油了!」
從榎木大明神旁經過後走下石階的幸一,應該要繼續往眼前的長堀通走,不料他卻穿過斑馬線,開始走向空堀商店街,跟大輔上學的路線一模一樣。
「我不是在生妳的氣,茶子。我只是討厭暴力,像是踢斷他的鼻子這種事……還是過分了一點。」
大輔不會叫島「魚乾店」,因為想也知道會被反叫「大阪燒」,更何況,他們雖然認識很久,但彼此之間並不是很熟絡。島的體格非常好,身高也比大輔高十公分,不過,體重說不定差不多。與島面對面時,大輔就會有說不出的壓迫感。島的話並不多,但是身體代表一切,成長期一天比一天發達的年輕身體在大輔面前炫耀著,精力過盛的模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凡是像他這樣有消耗不完的體能又無法掩飾的男生,大輔都覺得很討厭。
「你只能穿這樣嗎?還有其他衣服吧?」
既然冠上了「空堀」(空濠)這個地名,可見大輔家離大阪城公園並不是太遠。以直線來說,大約是一公里。路線也非常簡單,只要從長堀通的坡道一直往上,走到銜接大阪城外濠的上町筋就行了。途中,轉入上町筋,再直直往北走。經過大阪女學館、難波宮遺址、NHK大阪電視臺後,很快就到大阪城公園了,即使步行也不需要三十分鐘。
回家途中,大輔順道去拜了榎木大明神。巨大的神木形成黑影遮蔽了天空,鳥居的紅色彷彿滲入了黑暗中。大輔站在供奉鏡子與小白蛇的小廟前,雙掌合十膜拜。
「那麼,你打算今後繼續保持沉默,忍耐下去嗎?被他整成這樣,你還想永遠忍下去嗎?你花了多長的時間認真思考這件事,又下了多大的決心穿水手服去學校,那傢伙根本不知道,恐怕以後也不會知道吧!默默忍受那種笨蛋所做的事,又有什麼意義?」
走廊上充滿來自操場的歡樂聲,使原本以為不會打開的記憶之門,大大地敞開來了。大輔停下腳步,靠著牆,覺得有股黑色、黏稠的泥流,在身體裡一圈又一圈地環繞。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把大輔的臉照得白晃晃,肌膚卻感覺不到熱度。等他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感到毛骨悚然,有點噁心的感覺。
「學校還沒人知道這件事。」
在學校,茶子也會肆無忌憚地喊他「魚乾店」,但是他從來沒有抗議過,似乎從以前就不知道如何應付心直口快的茶子。
「魚乾店」把父親抬了出來,大輔只好閉上嘴巴。拉開格子門,將掃把和畚箕放好後,大輔拿起了櫃臺上的木牌。
周圍是最近不斷急遽增加的摩天大樓,俯瞰著空堀中學四層樓建築的校舍。有棟建築就佇立在鱗次櫛比的大樓縫隙中,彷彿直接對大輔傾訴著什麼。
從左右排列著長屋與盆栽的石子路往前走沒多久後,幸一停下了腳步。一棟磚紅色外觀、配上橫向白線,顯得古色古香的四層樓建築,正俯瞰著父子倆。看到與周遭長屋格格不入的這個景象,大輔聲音嘶啞地問:
「我搞不懂,請說清楚一點,到底怎麼回事?」
「茶子,妳錯了。」
「我會去,」大輔毫不遲疑地回答:「因為禮拜五請過假,不能再請了。」
從小學開始,大輔在學校的玩伴就幾乎都是女生。雖然也有男的朋友,但是他通常都待在女生的圈圈裡,一點也不覺得彆扭。上國中後,大輔還是同樣的心境,女生們卻開始意識到大輔是個「男生」,不管主觀還是客觀的角度,都產生了根深蒂固的差距。曾幾何時,他與小學時感情很好的女生之間開始拉開了距離。儘管如此,他還是無法和男生們混在一起,在校園裡一起玩。最近,到了午休時間,大輔多半是一個人獨處,但是他並不覺得寂寞,開始在圖書館默默閱讀雜誌,一點一點擬定「變成女生」的計畫。
「為什麼現在不能告訴我?」
後藤老師令人難以理解的言行舉止,讓大輔越來越擔心,心想會不會是母親出了什麼事。他邊想,邊走下空堀商店街的坡道。午餐時間結束的「太閤」沒掛布簾,格子門也推不開。他打開鎖往裡面瞧,店裡一個人都沒有,大概是在傍晚開店前,先回家休息了。他從榎木大明神旁邊走過,匆匆趕回家,有個歐巴桑把購物手拉車丟在一旁,正在那裡膜拜。
「男人的背部就該像那樣。」他常常這麼對大輔說。
那天晚上,大輔坐在櫃臺角落等晚餐,看到父親煎焦了兩客大阪燒。幸一是人,難免也會有失敗的時候,當然,失敗作品都被端到了大輔面前。但是,在大輔待在店裡的大約一小時內,幸一又煎焦了兩客大阪燒。
「島也問過我這件事。」
從螺旋梯爬上頂樓後,他推開了生鏽的欄杆矮門。樓頂鋪著斑駁又粗俗的綠色墊子,大輔站在中央,手按著膝蓋。
大輔不由得伸長了脖子,往門裡面看。
「我待在教室裡也是提心弔膽的,結果到最後什麼事都沒發生。大家都在背後說那傢伙好像是跟高中生打架了……蜂須賀大概也不想說自己是被低年級的女生踢斷了鼻梁吧!」
「親眼看見?在哪?」
大輔質疑,幸一也不回答。大輔猜想他大概有東西忘在「太閤」吧?但是幸一並沒有進入拱廊,而是直接https://m•hetubook.com•com走進岔路。他把拱廊拋在身後,從理容院所在的拐角轉彎,進入巷子。之後又拐了好幾個彎,經過好幾座土地公廟、小廟,來到某棟兩層樓建築的長屋前,停下了腳步。
老先生往門一指,站到門邊,打開了牆上的壁板,露出底下反射光線的玻璃面感光板,老人把白皙、佈滿皺紋的手慢慢貼在那上面。
兩年前,大輔與島家的關係只是單純的「對面鄰居」——彼此父親經營的店,隔著空堀商店街的狹窄道路面對面而立,就只是這樣的關係。東西延伸的空堀商店街,北側是大輔家,南側是島家的公寓,所以雖然兩家店就在正對面,然而兩人就讀的幼稚園、小學都不一樣。上國中後,大輔才跟島進了同一所學校。
「剛才某個歐巴桑假裝在選你家的小魚乾,偷吃了好幾口。」
茶子故意用力咂著舌,在椅子上弓起一隻腳。
後藤壓低聲音,對站在走廊上的大輔說了很奇怪的話。
「哎呀!吵架了?」茶子的姑姑初子端著托盤走進來,「大輔,你來得正好,這是點心,ZE-6的最中冰淇淋,昨天客人送的。」
茶子拉高音調,瞪著大輔。
「跟大阪城的方向相反耶!」
「看到大輔,我就想到幸一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那時,你比現在的大輔小很多吧?」
初子把盛著白色最中冰淇淋的盤子放在地毯上,再把義大利麵的盤子收到托盤上,對他們說:「不要吵架哦!」就關上了隔間的格子門。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挨你的罵?明明就是那傢伙做了不能原諒的事,難道你忘了他對你做過什麼嗎?那樣教訓他還嫌不夠呢!應該把他的鼻子踢下來。」
幸一今年四十二歲。如果說,大輔白皙豐腴的體型、溫和的長相、長長的睫毛等外觀,大多遺傳自母親竹子,那麼,他長不出毛髮的鬢角與個性,可以說大多遺傳自父親,當然,也包括那頑固的性格。
只怕映入眼簾的所有地方,都鋪著大理石吧!地上有細緻的鑲嵌圖案,朦朧地反射著天花板的燈光。像某座宮殿般兼具莊嚴與華麗的裝潢,讓大輔從剛才就幾乎忘了呼吸。
「明天學校有什麼重要的活動嗎?」
在高達二十五公尺的挑高天花板下,有個正方形的巨大廳堂。壁面排列著粗壯的柱子,二樓像迴廊般環繞著欄杆。沿著四面牆壁而立的柱子與天花板交接成拱形,半圓形內側裝飾著彩色玻璃。
「我說不上來……總之,妳不該那麼做。我隱約可以理解,不可能某天突然所有一切都改變了,而且變得盡如人意,這世上絕對沒有這種事。不管任何事,都是一點一滴地逐漸改變,所以……」大輔粗魯地搔著耳朵後方接著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我認為茶子的做法不對,只會把事情鬧得更大。」
「說得也是。」島邊用指尖把溢出邊緣的小魚乾撥回黑箱裡,邊簡短地回應,「你明天也要穿那套制服去嗎?」
除了婚喪喜慶外,父親從來沒有穿過西裝,大輔滿臉驚訝地看著他唐突的裝扮。
小巳當然沒有給他任何回答。只有大樹迎著微風,枝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惶恐不安的大輔問。後藤說:「不,不是那種事。」只給了很奇怪的答案。
「是對面那個吧?下次看到幫我制止她嘛!」
島商店前面,有四個邊長四十公分的塗漆大黑箱,並排在長桌上。各個黑箱裡都裝著不同種類的魚乾,堆成漂亮的圓錐形。由於是開放式陳列在道路旁,所以經過的歐巴桑偶爾會偷偷抓來吃。想也知道,店家不可能準備那麼大的魚乾金字塔給人試吃,所以那些人都是吃霸王魚乾。「竟然可以這麼大膽。」每次看到那些歐巴桑在上、下坡時不以為意地偷吃魚乾,大輔都會這麼感嘆。想到茶子和同班女生們,總有一天也會變得那麼神勇,他便深深體會到人類的未來實在無法預測。
打從出生以來,大輔就沒有吊上去過一次。今年沒參加體能測驗,所以連挑戰的機會都沒有。
茶子用手指撫摸著最中冰淇淋的外皮,微微點頭說:
「蜂賀須呀!正中臉部,鼻血都噴出來了。」
「沒錯,也許如你所說,事情都是一點一點地改變,可是你一個人孤軍奮戰,是不會有半點進展的。要在大家的協助下,你才能向前走,不是嗎?說什麼認輸,這是你個人的戰爭嗎?我也帶著恐懼,跟你在一起作戰啊!伯父、伯母也是,儘管被周遭的人指指點點,還是為你而戰,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你以為你什麼事都可以一個人辦到嗎?少自以為是了!」
父親也向男人一鞠躬,以清晰的語調說:
「掃輕一點嘛!灰塵都飛到這裡來了。」
「你白癡啊!」島急躁地說:「你總不會什麼都不知道吧?你什麼都沒聽說嗎?」
上午,度過了平靜的時間。
「不好看嗎?」
「聽說什麼?」話才剛出口,大輔就張大眼睛看著島說:「茶子嗎?」
圓形徽章中央,畫著剛才在入口處看見的雕刻圖案。「淺野爺爺。」大輔邊把徽章戴在水手服的衣領上,邊嘶啞地叫了一聲。
「笨蛋,這是我爸的販賣方式,蓋上塑膠布不就看不見裡面了?」
在大樓與大樓之間切割出來的細長藍天下,被石牆與茂密森林簇擁的大阪城天守閣,正靜靜地注視著大輔。
一個穿著黑色西裝、年約四十歲的男人,默默地站在地板上描繪的巨大幾何圖案的鑲嵌畫上。短髮、粗眉的他,看起來十分精明幹練,眼睛炯炯有神。從他挺拔的身體散發出一股壓迫感,神經緊繃到彷彿一碰觸就會被他割傷。他只有在視線與大輔交接時,表情有些異樣,皺起了眉頭。過了好一會,大輔才想到是因為自己穿著水手服。
hetubook•com.com幸一回過頭,用低沉的聲音說。看到父親嚴肅的表情,大輔不由得把後面想問的話都嚥了下去。幸一打開設在長屋一樓、漆成黑色的矮欄杆,未經許可就往裡面走。穿過長屋一樓像隧道般的昏暗通道盡頭,又出現了巷道。小時候,他曾經來探險,把這一帶的巷子都摸透了,卻不知道有這樣的路。
十分鐘後,幸一與大輔一起走過了榎木大明神旁。
在煎大阪燒時,幸一總是雙手扠腰,默默觀察大阪燒的熟度。工作時,他幾乎不說話。在一旁幫忙的竹子,主要任務就是跟客人交談。面向鐵板時的幸一,完全就是匠人的神情。跟大輔不同的細長臉龐,與他過瘦的體格成正比,而來自那張臉的銳利視線全都投注在鐵板上,邊計算著煎的火候,邊用雙手緊握平鏟,不時地在旁邊漂亮地混合炒麵和配料,或是很快地替大阪燒翻面。偶爾會用「這是Monkey turn」(飛艇急轉彎)的賽船用語,來形容平鏟劃出漂亮弧線收集鐵板鍋巴的動作,惹得常客哈哈大笑。
「他已經來了嗎?」幸一問。
大輔踉蹌地經過圖書館入口,走到盡頭的逃生門前,停下腳步,轉開學校說平常不可以打開的門鎖,走向逃生梯。
大輔打破長時間的沉默,鬱悶地叨唸著。茶子一聽,立刻吊起細長的眼睛,把堆積在心裡的話一股腦兒全吐了出來。
因為上學一定會經過,所以島家是開魚乾店的,就跟大輔家經營大阪燒店一樣,在學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是,沒有人敢在長相兇狠的島面前喊他「魚乾店」。只有茶子一個人,從幼稚園起就把這個常在魚乾店屋簷下見到的小男生叫做「魚乾店」,直到現在。
儘管父親每次上完大號,廁所都會臭到暫時不能進去,讓大輔很不滿,但是大致上,大輔還是很尊敬從小就每天做大阪燒給自己當主食的,頑固卻又明理的父親。
星期一,大輔穿著運動服上學。這是相隔一個禮拜後,他第一次沒有被帶去學生指導室,在教室裡度過了第一堂課。
「沒有。」
「我負責測驗,發現沒有幾個人可以做到正確的反覆橫跳。」
他把手搭在牆上,慢慢往走廊前進。
午休時,在前往圖書館的途中,大輔看到蜂須賀等三年級學生群聚在穿堂的混亂人潮外。他慌忙轉身折回去。就在那一瞬間,他瞥見與人高馬大的三年級生在一起的蜂須賀,臉上果然套著白色的東西。總覺得蜂須賀正遠遠地看著自己,大輔汗流浹背地跑上樓梯,繞遠路去圖書館。
「放心,沒什麼事。」後藤說:「快,快去拿書包。」硬是結束了對話,把大輔趕回教室。同學們看到大輔在收拾書包,都問他怎麼了?大輔搖搖頭說不知道,就走出了教室。
「我再也不要穿那種衣服了。」大輔立刻以堅定的語氣回答。
「我不要當男人。」
望著那遙遠的身影,大輔在心中喃喃唸著:好久沒去玩了。
「禮拜五的時候,學校什麼事都沒發生嗎?」
「我哪裡錯了?」
「現在才說這種話,你太狡猾了!」
知道什麼?大輔抬起頭問。
聽到「魚乾店」問:「你還好嗎?」大輔回說:「還好。」換個手勢握住短掃把,彎著腰繼續打掃店前因為坡道斜度而地勢較低的地方。
從門的另一邊傳來沉重的聲響,接著響起下沉般的聲音,巨大的門就沉甸甸地往旁邊平順地滑開了。
大輔怎麼樣都覺得這不是通往大阪城的路,終於忍不住問父親。
幸一做的大阪燒總是熱騰騰的,煎得均勻熟透,但殘留著水氣,保有食材的軟嫩口感。自製的甘味醬汁,更能供托出爽口的風味。很難吃得到這樣的美味。
現在回想起來,最快樂的時光,莫過於自由地夢想著「要是哪天可以穿著女生制服去學校,會有多麼幸福」的時候。總以為,只要穿上水手服,就可以像魔法一樣,把眼前的障礙通通消除。彷彿漫長的黑夜即將過去,光一件裙子就帶給了他解決一切的「希望」。
最近大輔才聽島這麼說。
大輔使勁地拉開玄關的格子門,聽到父親在起居室慵懶地回了一聲:「哦!」他碰碰跑向起居室,卻看到父親正在電爐桌旁攤開體育報,悠哉地喝著茶。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但願事情進行得順利。」淺野老先生看都不看眼前的景象,語氣突然變得非常恭敬,對幸一低下了頭。然後,又拍拍把嘴巴張得老大的大輔肩膀說:「要協助你父親哦!大輔。」
大輔拿了一個像擲沙包遊戲的米袋大小的圓形冰淇淋給茶子。茶子含糊地說了聲謝謝,接過冰淇淋。用門牙咬下去時,冰淇淋外皮破裂的酥脆感,跟滑順的冰淇淋滋味同時湧了上來。
「嗯。」
「守門人?」
「我是守門人。」
「你跟誰約好了嗎?」
島接著問大輔:「你都沒見過橋場嗎?」大輔搖搖頭說他一直待在家裡,沒見到橋場。不知道為什麼,聲音聽起來特別低沉。
「她那雙細細的眼睛瞪人很可怕。」
大輔滿臉蒼白地看著茶子怒氣沖天的眼神。
茶子瞪著大輔的眼睛開始濕潤起來,大輔慌忙說:「我知道了,對不起。」還舉起手來安撫她。
島這麼喃喃唸著,從魚乾金字塔上拔起插在上面的計量杯,再用銀色計量杯杯緣小心地把白色小魚乾鋪成圓錐形。
「明天你還要穿水手服去學校嗎?」
門前站著兩個男人,年紀跟剛才的淺野老先生差不多。他們低頭行禮,對幸一說「辛苦了」,然後指向背後的走廊說:
「竹子?」幸一把報紙摺起來,看看牆上的時鐘說:「應該正在整骨院做按摩吧?她說按摩完後,要去蒲生家喝茶。」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