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的鉛幕後面

但是可憐的檸檬果啊,
「明天看報紙吧!」
有好幾次,他拿起了電話,想撥那個現在他已經記熟了的號碼,可是最終還是下不了決心。他是一個高傲的人,從來沒有主動給女孩子打過電話。他在道德上也很拘謹,害怕給對方留下一個糾纏不休、邀功圖報的印象。
歐陽去非接著說:「不過要解開銅片之謎,卻必須依靠這方面的知識,你所做不到的事,我可以做到,面且已經做到了!」
「行了,他答應見你。今天下午我帶你去。」
「這正是使我困惑的地方。他知道銅片的真正價值,而我並不知道。」
不過在悠閒之中,一種不安的感覺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為了去哥倫比亞大學參加正式的座談,晚飯時他曾經回過一趟旅館,換上西服。由於這次是短期旅行,所以他帶的衣物很簡單,全裝在一個能夠用衣架懸掛的拉鏈包裡。不過當他取衣服時,卻發現拉鏈包的鎖已經被人扭壞了,所有的東西似乎被人翻動過。經過仔細檢查,他發現並沒有遺失什麼東西。歐陽去非知道,全紐約一天不知要發生多少偷盜搶劫案件,像這種小事,就是驚動旅館,也是沒有意義的。他只有自己思索一下,這個非法的闖入者究竟是普通的小偷呢,還是另有目的。
即使是在生死的邊緣上,歐陽去非電注意到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從大石周圍堆積的雪來看,老和尚已經在這裡打坐很久了,可是他的頭頂上和衣服上,卻沒有一絲雪花。紛飛的大雪,在落到他身體附近時,就像被一層看不見的熱力所溶化一樣,消失不見了。
這時舍遜夫人給歐陽去非解了圍。
因為這是一個無法講訴的故事,是一個只能長埋心底,隨著他的死亡而隨風飄散的故事……
歐陽去非站起來,作出送客的姿態。
歐陽去非吃了一驚:「亨利.傑克遜,斯旺.傑克遜的兒子?」
「我已經說過了,這不可能。」
三個人一言不發,帶著恐怖的氣息,成品字形包圍了歐陽去非。從他們輕捷的步伐,胸有成竹的冷酷以及配合的默契來看,歐陽去非突然明白了,這並不是街頭的市井無賴,他們都是受過技擊訓練的殺人高手,是紐約黑社會的精華。他們的目的雖然還不明確,但是自己想要善罷干休,顯然是不可能了。
這種深埋在歐陽去非心中的野性,是一種對於邪惡的狂暴的仇恨。歐陽去非初次體會這種感情,是在一九六七年的春天……
興漢縣的照片一共五十張,全部放得很大。歐陽去非找到了七星崗所在的那一張,用放大鏡觀察,發現地面直徑五米以上的東西,基本上都可以分辨。
「當然可以。」

歐陽去非按了門鈴。片刻之間,房門開了。梅琪像個幽靈似的站在門框裡。
紅衛兵之所以沒有把他當場活活打死,是因為這是一件極為典型的反革命階級報復案件。他們要召開公審大會,將歐陽去非明正典刑,於以槍決。幸而歐陽去非的幾個小叫化朋友還講義氣,當天晚上,他們從氣窗裡翻進囚室,將歐陽去非救了出去。
「在中國,我們稱你這種人為教唆犯。」歐陽去非冷冷地說。
像現在這樣,深夜,冒著涼爽的霏霏細雨獨自一個人在異國陌生的城市裡徜徉,就真有幾分詩意。
「你應該讓他們打死我,這樣反而好一些!」歐陽去非軟弱地說。
「我們最好面談。我可以到紐約來。」
北密執安州的秋天是迷人的。漫山遍野的楓樹、椷樹、栗樹、白楊樹、杉樹,用它們那金黃、紅橙、淡紫、碧綠的葉片,把山谷和丘陵點綴得色彩斑駁,氣象萬千。大大小小的清澈的湖泊,像一面面的鏡,反映著如洗的碧空和流動的白雲。這正是過野外生活的黃金季節,所以湖面上遊艇如梭,高速公路上拖著活動房屋的汽車一輛接著一輛地駛過。
「孩子,你是什麼人?怎麼會一個人上山來的?」老和尚問道。
幾個技工在坑底繼續挖掘。現在誰都可以看到,土壤的顏色由黃色變成了棕色,土壤的質地由緊密變得疏鬆,其中還夾雜有一些碎陶片和炭屑。這意味著很多個世紀以前,有人曾經在這裡挖掘過一個深坑,然後再將當時地表的上填了回去。
歐陽去非無動於衷:「傑克遜先生,這場遊戲是你強迫我玩的,規則也是你制定的!」
歐陽去非並沒有動聲色,但是傑克遜好像看到了他的思想。
等到他甦醒時,他已經被裹在一床棉絮中,睡在一間小茅棚裡。溫暖的火光,在他面前活躍地跳動著。那個老和尚手裡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玉米粥,正守候在他的身邊。一雙清澈如水的智慧目光,和藹地看著他。
汽車在朝向大海的一處鐵柵門前停下來。佩帶手槍的警衛仔細地審查了汽車裡面的人,確認只有賈弗里和歐陽去非以後,用對講機和什麼人通了話,這才讓他們通行。
電話裡沉默了一會兒。
一九六七年三月十七日,中國四川邛睞縣天台山。
「這不可能,現在地面上早就沒有什麼痕跡了。」
「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
無塵大師少時在峨眉山出家,精通佛學、醫術和武術,內外功都臻化境。自從收留歐陽去非以後,就精心相授。歐陽去非天賦很高,又被一股強烈的復仇怒火所鼓舞,所以學習進展很快。他每日四更起床,練氣功,扎樁步,上午習技擊,下午讀佛經。無塵大師武學淵博,不拘門戶之見,將各家武術的優點熔於一爐,而以克敵致用為原則。所以歐陽去非學藝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頗得南北各家武術的精髓。特別是接受佛學熏陶以後,克服了歐陽去非的浮躁之氣,使他能沉著冷靜地處理一切意外事件,所以無塵大師對他的教育,是具有深意的。
「土壤電阻異常。」
沒有人答應。
汽車經過一大片草地,一片噴水池和一排大理石雕像,最後在一棟維多利亞式的邸宅前停下。一個身穿黑色燕尾服,看去十分精明強悍的管家,恭敬地打開車門,將他們請進屋內。
如果梅琪答應這樣做,她會這樣做的。現在她沒有煮魚湯,那就一定出了什麼事。
傑克遜不耐煩了:「我沒有時間聽你胡扯!」
他感覺到飢餓難忍,全身乏力,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休息,前面還有太多的事要做。
「抱歉,我在記憶數字方面簡直是個白癡,這也許是我不敢學習自然科學的原因。」歐陽去非說,「何況在美國,有那麼多的數字需要記憶:社會保險號碼,銀行二十四小時取款密碼,健身房衣物櫃開鎖密碼,電子計算機使用密碼,再加上數不清的電話號碼。」
「你父親是按照地圖去找寶的,可是為什麼又失敗了呢?他一定推測在缺掉的那隻角上,有更詳細的指示。我可以想像他一定花了不少精力去找那銅片的下落,但是卻沒有結果。他去世以後,這項任務就落到了你身上。
希望能盡快得到你的答覆。
無塵大師偶爾下山,利用中草藥為鄰近的鄉民治病,得一點微薄的佈施買些最必需的日用品,如鹽巴衣服鞋襪之類。師徒倆又在山後無人之處,開了幾畝荒地,種上點紅苕、玉米,再加上採集的山果、竹筍、蘑菇,倒也可以維持生活。
「二十厘米以下有異物。」
「什麼新的交易?」
傑克遜將照片和放大鏡推過來,歐陽去非拿起放大鏡對著照片:「請看這兒。」
他在心裡默唸著:梅琪,如果你需要那銅片,你就拿走吧!如果你需要我的生命,你也拿去吧:可是你卻不能這樣對待我的愛情,我一生中唯一的愛情。
「收購?」這建議是歐陽去非意料之外的。
我剛從報紙上看到了七星崗的偉大發現。我曾經希望成為這一發現的主人,但是卻失敗了。你玩了一場十分精采的賭博,成了勝利者。我雖然沒有贏家的幸運,但是卻有贏家的度量,因此我應該向你致以熱烈的祝賀。
「如果是這樣,你讓我再看它一眼,拍攝一張照片,這該可以吧?」
那東方人見兩個同伴都已失利,知道這個中國人不好對付,伸手在牛仔褲中掏出了一把彈簧刀,錚然一聲,銳利的刀尖彈出,猛刺歐陽去非胸部。歐陽去非側身一躲,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食指準確地扣在他腕側的列缺穴上。使勁一按,這人只覺得手腕一麻,尖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歐陽去非恨械行兇,用另一隻手托住他的手臂,往上一抬,只聽得卡嚓一響,他的肩關節已經脫臼。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歐陽去非已經一掌劈中了他頸側的扶突穴,這是腦部供氧的大動脈所在地,這個部位受到打擊,就是一條公牛也承受不了的。於是他就像一個麻袋似的倒下去了。等到確定周圍再也沒有人埋伏以後,歐陽去非才拾起公文包,走過去扶起一直嚇得躲在一旁簌簌發抖的姑娘。
但是歐陽去非知道,他的推測中的最後一個缺環已經補上了。
好一個深謀遠慮的、完整的陰謀!
「當我在大都會博物館演講時,舍遜夫人當眾將這銅片送給了我。當時在場的你的中國文物顧問賈弗里先生辨認出了這就是地圖上遺失的那只角,這才知道幾十年來你們要找的東西就保存在紐約。你們的遺憾,我是可以想像的。
在歸途中,當歐陽去非開著一九八二年的雷諾車在九十五號高速公路上奔馳時,他發現自己心暇產生了一種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情。他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不算年輕了,但是還沒談過戀愛。他與無塵大師在深山相處五年,習慣了淡泊的生活;佛家的教義又使他將克制男女之間的慾望看成一種道德上的修養。由於他的英俊、壯健和才能,從大學到上作崗位,也有幾個姑娘主動地向他表示過好感,但是都被他拒絕了。而現在,他卻無法驅除頭腦中梅琪美麗的形象。他回憶著這個姑娘所講過的每一句話,重溫著她臉上的每一種表情,他的心中充滿了溫馨和幸福。他是如此地沉醉在自己的遐想之中,以致兩次換車道時都忘了打轉彎燈,引起了後面的車流一陣憤怒的喇叭聲。
於是歐陽去非將自己少年時代的遭遇告訴她。當講到自己父母雙亡,流落他鄉,九死一生,備嘗艱苦時,梅琪眼中噙滿了淚水。
一九八六年九月十二日夜,紐約市麥迪遜大街梅琪的寓所。
他知道美國知識分子的家庭是如何的看重傳統,是如何的珍視家庭紀念品,所以他也知道這件禮物的份量,為舍遜夫人的深情厚誼所感動。
於是在「文化大革命」最動亂的幾年裡,歐陽去非就在這與世隔絕的深山裡生活下來。老和尚很少談自己的事。日子長了,歐陽去非只知道他法名無塵,原是鶴鳴山保聖禪院的方丈。「文化大革命」初起,寺院被毀,僧眾流散,無塵大師不願再入紅塵,遁入深山,隻身修行,想不到無意中救了歐陽去非一條性命。
傑克遜一邊坐下,一邊說:「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歐陽,我對不起你,沒有臉再見你,你可以輕視我,打我,殺我,可是我只求你一點,不要懷疑我對你的感情。你不知道一個單身華裔姑娘在社會上謀生有多難,你不知道我受過多少欺凌!自從遇見了你,我才相信這世界上確實有純潔的心,有高尚的情操。天主作證,你曾經是我唯一的愛,唯一的希望。我欺騙了你,可是也毀掉了我自己。如果不是考慮到我弟弟,我已經不再想活下去了。」
並不是她的語言,而是她那種淒涼的表情,使歐陽去非不能再堅持自己的意見。
「楓林飯店。離這兒不遠。」
一九八六年九月十一日,安阿貝爾歐陽去非的寓所。
「你已經變得不老實了,再見!」
儘管回到旅館的途中,再也沒有發生什麼意外,但是梅琪餘悸未消,不願意一個人再在紐約待下去。當她知道歐陽去非將於次日回安阿貝爾時,就請求和他一起走。因為安阿貝爾是一座靠近底特律的小城,空中交通要由底特律機場轉。
「師父……」歐陽去非微弱地叫了一聲,便昏死過去。
「哈鑼,我是歐陽。」
「賈弗里先生,歐陽去非先生還要參加一個宴會,現在時間已經不多了,你最好另外約一個時間再談,可以嗎?」
歐陽去非低下頭,把自己第一個吻,純潔的吻,獻給了她。
當晚,從四川省政府到北京的國務院,全都知道了這一驚人的消息。於是武裝警察迅速保護了現場,有關的專家從全國各地趕來,各種測試工作加緊進行。
「不是,有兩個男人把她接走的。」
我準備邀請你再度訪美,介紹你的新發現和新的研究成果;當然,還有中國武功的新秘密,如果你願意的話。這一邀請可以由你選中的任何大學或博物館出面。我希望你能同意。
歐陽去非看到沙發旁放著一把吉他,故意說:「那麼給俠客一點犒賞吧。」
「哈鑼,這是賈弗里。」
「遺失了什麼東西嗎?」
「你沒有受傷吧?」歐陽去非問她。
歐陽去非在成都已經無法立足,於是逃到了邛睞。過了幾天,當地的造反司令部也貼出了通緝令,歐陽去非只得又向鄉下逃。他也沒有一個目的,只選人少的地方走,最後糊里糊塗就上了天台山。
就連兩個像雕像似的站在歐陽去非身後的警衛,呼吸也變得粗重。
萬一他講的是真話呢?
「有一件別人送我的文物。說不上貴重,但是似乎有人想得到它。」
「先生們請坐!」傑克遜沒有和他們握手,甚至沒有站起身來,只是指一指放在書桌對面的兩張皮椅。歐陽去非看得出來,傑克遜是處於高度的戒備之中,他是利用寬大的書桌作為屏障,盡量和客人保持一段距離。
歐陽去非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要來看她,更不知應該說些什麼。
「一九三五年發現的那一坑玉器,位置在七星崗的北部邊緣。從你父親試掘的地點來看,他明顯是認為其餘的六個坑應該分佈在它的南方,也就是七星崗的中部,這是有道理的。其實以這一坑為坐標,把它作為北斗七星斗柄的第一顆星,再根據地圖上標出的距離,要確定其餘六個坑的相對位置,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是為什麼你的父親又失敗了呢?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推測的方向錯了。」
荒原的野性再度控制了他。他就像一頭憤www•hetubook.com•com怒的老虎,猛地向帳篷衝了過去。他不知道敵人有多少人,他也明白自己是手無寸鐵,撲向黑黑的槍口,但是一想到梅琪正處於危險之中,他就別無選擇。
「要是我的估計不錯,地圖上顯示的蠶叢王寶藏的地點是七處,平面分佈呈北斗星的形狀,每個地點之間相距約一千步……」
「你先要解救我,我再還你。」
正面的黑人出手攻擊了。
「研究它,找到它的奧秘。」
對於在宿營地遭受襲擊的原因,梅琪提供不出更多的情況。她在煮魚湯時受到兩個蒙面持槍的人的劫持,就被拖到帳篷裡捆綁起來,以後嚇得昏了過去。歐陽去非直覺地感到可能與那銅片有關。十分明顯,襲擊者的目的並不想傷人,否則他和梅琪都性命難保。那麼他們為什麼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呢?他們的目的達到了嗎?想到這一點,歐陽去非十分為那銅片擔心,所以他回到安阿貝爾以後,沒有回寓所,而是直接到了博物館。
「你太過慮了,」歐陽去非說,「除了自衛以外,我不會主動攻擊任何人。」
對寶藏坑所含的有機物標本的放射性炭素測定和對陶片的熱釋光測定都證明,這批文物的時代,大約在公元前十二世紀,相當於商代的末期,這確實與歷史記載中蠶叢王活動的時代相一致。一直到三個月以後,大致的情況已經明確,有關部門才在北京向中外記者舉行了一次新聞發佈會,會議主持人宣讀了一項新聞公報。公報最後是這樣結束的:
「你到底知道些什麼?」賈弗里也站了起來。
竊賊一定是事先知道銅片是藏在保險箱裡的,而且知道正確的號碼,所以才能開箱。因為保險箱是最先進的產品,裝有遙感報警系統,震動、受熱或者亂旋號碼,都會引起反響。那麼除了歐陽去非本人以外,還有誰知道這個秘密呢?
檸檬樹是如此的美麗,
「歐陽先生,我是一個中國藝術品的鑒定家,我有一個委託人,多年以來,一直熱衷收藏蜀國的文物。過去我們並不知道舍遜夫人家裡就藏有一件。今天下午在會上剛知道,可是她已經送給你了。我今晚來,是想代表我的委託人向你提出一個建議,他想收購這件文物。」
「我沒有犧牲你,我愛你,這是真的。」梅琪的眼淚大顆地往下流,她不得不咬緊牙關,盡力克制自己,才能繼續說下去,「自從我們同機回到底特律以後,我就決定不再與你聯繫,我不願意騙你。可是他們放了一段錄音給我聽,那是我弟弟的聲音,由於他們斷絕了他的毒品供應,他沒法活下去。他求我,用父母的名義求我,那聲音好淒慘!我沒有辦法,給你打了電話。以後你來了,我知道我愛上了你。我決定野營回來以後把一切告訴你,請求你的原諒,可是他們追蹤我到了營地。當你下山去提水時,他們抓住了我,威脅我說,如果我不把保險箱的密碼講出來,他們就要打死你,我知道他們是說得到做得到的。」
演講結束以後,舍遜夫人站起來,含笑說:
「寶藏坑所在的位置,是由青年考古學家歐陽去非所確定的。根據他的推測,這僅僅是蜀國的蠶叢王埋寶的七個坑之一。除了一九三五年當地農民無意中發現的一個裝滿了玉器的坑和這次發掘的一個坑以外,估計還有另外五個寶藏坑,其位置都由歐陽去非精確測定,中國文物部門將在適當時候再加以發掘。
「我憑什麼相信你呢!」
他走進了隔壁房裡,並且關上了門。這電話打了很久,當他再出來時,臉色不大好看。
歐陽去非更小心了,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搜索著帳篷附近的可疑跡象。他先看見帳篷的門縫中伸出的槍管中冒出的火光,然後聽到了槍聲,子彈打在他頭側的樹幹上,撕下一片樹皮。
向這可愛的檸檬樹,
但是可憐的檸檬果啊,
昨天晚上,梅琪為什麼不讓他走?這是為了拖住他,讓竊賊更有機會下手。
歐陽去非,這個近年來聲譽鵲起,蜚聲國內外的考古學家,今年三十五歲。他的身材很高,有一點八米,但是體格勻稱,筋肉強健。臉龐略嫌瘦削,高額直鼻,濃眉薄唇,充滿了男性的剛毅之氣。特別是嘴角兩條與年齡不相稱的深深的皺紋,暗示出他經歷過的坎坷歲月和由此而培養的堅強性格。
傑克遜的藍眼睛,驟然變得冷酷了。
歐陽去非接過支票:「現在送我到梅琪那裡去吧。」
「可是我並不會拿照片去發表……我保證!」
「連個電話號碼也記不住?」梅琪撅起嘴。
一九八六年八月四日,西北航空公司五〇四班機上。
檸檬花是如此的芳香,
「可以告訴我嗎?」
剛進大門,一個黑人警衛就追上來,神色似乎有點緊張。
「老實人!」梅琪說,「要是換一個男人,就會說:『即使我記不住自己的生日,也能記住你的電話號碼。』你連句討好姑娘的客氣話也不會說。」
「歐陽先生,請原諒我有點神經質。你是以考古學家的身份訪問美國的。但是上個月紐約有三名技擊高手用他們的痛苦的經驗,證明了你是全美罕見的武術專家,我不能有一點疏忽大意。」
在概括地介紹了有關蜀國的歷史資料和考古資料以後,歐陽去非說:
這是一棟高級的住宅。公寓大門口有突出的篷布大棚越過人行道,一直延伸到馬路旁邊,讓從汽車上下來的紳士淑女在進入大門以前不致受雨淋日曬。看門人穿著制服,慇勤地為進出的人們掃開沉重的橡木門。賈弗里住在九樓上,一個人佔了臨街的一大套房子。
黑人沒有放手,反而拖著姑娘的手,向巷子深處跑去。歐陽去非窮追不捨,轉了兩個彎就到了一棟大廈的後面。這是一處小小的停車場,三面是高牆,一面是一人多高的鐵絲網。路燈昏暗,氣氛陰森。
老和尚耐心地聽著。等到歐陽去非講完以後,他才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可憐!可憐!孩子,以後你怎麼辦呢?」
歐陽去非坐下以後,兩名警衛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後。歐陽去非回頭一看,他們的左輪槍都已經握在手上了。
想到近年來國內文物走私活動的猖獗,歐陽去非知道他講的是實話。
「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
「克敵之道,心宜靜,氣宜沉;靜若處|子,動如脫兔;因勢利導,後發制人!」
孩子,不要相信什麼愛情,
歐陽去非微微一笑:「這又是中國武術的神奇之處了。點穴的方法有幾種。有點了以後致人殘廢的,有點了當場斃命的,還有點了以後過一段時間才死的。我點的是讓你二十四小時以後死去的穴位,除了我以外,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醫藥可以解救。所以明天這個時候,你就將痛苦地死去,你的醫生將把你死亡的原因,歸之於心肌梗阻。」
「是的,假如你不介意的話。這事有點急。」
會議在這高潮中結束了,舍遜夫人陪同歐陽去非走出演講廳,一個衣冠楚楚的老紳士正等在門外,一看見他倆,就急步迎上來:「先生,請允許我介紹自己.我是賈弗里博士,你的演講真是十分出色。」
果然不出他所料,接電話的是米爾斯太太。
「這……這真不可思議!」賈弗里控制住了自己,「我過去不知道在紐約市內就藏著一件七星崗的文物,歐陽先生,讓我再仔細看一下那上面的圖案好嗎?」
「你已經知道那方位了嗎?」
「請不要這樣說,我不能見死不救。」
儘管銅片上銹跡斑駁,但是仍然可以看出上面刻有一些圖案。一個圖形是圓圈,中央有一隻三隻腳的鳥。另一個則是大頭巨耳、面目猙獰、口中含有一條蛇的神怪。在這兩個圖形上面,還刻有一個箭頭。從銅片的銹色、圖案的風格來看,歐陽去非立即斷定這的確是一件珍貴的蜀國文物。
從小學到中學,歐陽去非都是在順利的環境中度過的。他是個獨子,父母都是成都科學研究院的高級研究員,家境寬裕,備受鍾愛。他自己一直是一個好孩子,一個好學生。他相信老師教導的每一句話,他相信中國的社會,就像花園似的純潔和美好。一九六六年秋天,當「文化大革命」的「紅色恐怖」席捲全國時,一夜之間,他的父母都被打成「間諜」、「反動學術權威」,抓進牛棚。他的家被查抄了,變成了紅衛兵的司令部。他跑到學校去找老師,可是發現平日對他好的幾個老師,都在戴高帽子遊街,而「打倒黑五類狗崽子歐陽去非」的大標語,已經貼滿了學校。
歐陽去非狂奔到研究院,一頭闖進牛棚的看守室。蠻牛和幾個小爪牙正在玩牌,還沒有等他回過神來,歐陽去非狂叫一聲,就把他撲倒在地,一口咬在他臉上。這時的歐陽去非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被一種復仇的瘋狂所支配,一直到別人把他打得昏死過去,才把他從蠻牛身上拖下來,可是他的嘴裡,還是牢牢地咬住從蠻牛臉上撕下的一塊肉。
賈弗里吸了一口酒:「沒有一個學者是萬能的。」
「啊,歐陽先生,謝謝你來電話。」賈弗里的聲音很急促,「我想來拜訪你一下,和你商量一件事,大約耽誤你十分鐘的時間,行嗎?」
「在美國,如果你提不出證據,沒有人會接受你的指控,」傑克遜不在意地說,「歐陽先生,你的情緒我能理解。人生如同人賭博,有贏家,有輸家,這一次你賭輸了,但也並非一無所得,我十分欣賞你的才能,像你這種文武全才的人,正是我所需要的。我立即僱用你當我的一個公司的副經理,年薪十萬美元,獎金在外,我可以立即為你辦理長期定居美國的手續。聽說你和那個名叫梅琪的女孩子感情不錯,從此以後,你們可以在一起舒舒服服地過日子了。怎麼樣?」
她最後的一句話被一陣嗚咽所埋沒:她慢慢地滑到地上,跪在歐陽去非面前,滿面淒涼,淚落如雨,叫人不忍卒視。
二十多分鐘剛過去,賈弗里就出現在歐陽去非的房間裡。
儘管很不情願,歐陽去非還是撥了這個號碼。鈴聲剛響,對方就拿起了聽筒。
「我沒有研究過銅片,因為你拒絕提供照片。」賈弗里說,「不過我還是要恭喜你,你可以寫成論文發表。」
就在歐陽去非縱進一步時,他的頸後一陣疾風掠過,實際上他是躲過了那東方人從後面踢過來的一腳。歐陽去非驀地轉身,把公文包往失去知覺的黑人身旁一扔,剛好接過那義大利人暴風驟雨似的一輪猛攻。這人無疑是一個泰拳高手,出手如閃電,膝碰肘擊,挖眼撩陰,招招是狠毒的打法。他的同伴則時時躍起空中,使出連環腿不停地踢向歐陽去非的頭部,這顯然是南韓空手道的真傳。
「不是,不是,我剛回來。」歐陽去非急忙說,「你好嗎?」
天台山是川南勝境,歷史上與峨眉、青城並列,同為天下名山。森林茂密,鳥獸繁衍;懸泉飛瀑,空山傳響;熔岩怪石,風景奇佳。自唐宋以來,靈寺古剎有數十處,但是近百年來,全部已毀於兵焚,不過在荒煙蔓草之中,偶爾可以看到經幢和殿台的遺跡。當人世間正在為「文化大革命」而鬧得熙熙攘攘,鬥得你死我活時,這山上反而一片寧靜。山茶花嫣紅,蒼松青翠,另是一個天地。
歐陽去非已經靜靜地在書桌前面坐了十二小時。
「現在不行!」
「喂,你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時間太晚,我打擾你了?」
踏著厚厚的波斯地毯,歐陽去非就像進入了一個神話世界。那千姿百態的水晶吊燈,那裝飾在走廊兩側的世界名畫,那插在足有一人高的中國清代彩繪瓷瓶中的鮮花,無不顯示出一種帝王式的高雅和富貴。他們沿著黃銅欄干的樓梯來到二樓,先進入了一間候見室,這裡又有兩名武裝警衛在等待。
歐陽去非悠閒地說:「請坐下,現在你不宜激動,激動對你健康不利。」
「哈鑼,我是梅琪。」
「梅琪,你沒事吧?」歐陽去非顧不得追敵人,急忙解開她的捆索。
兩人對視了很久,誰也沒有開口。
兩個小時以後,這件銅器的輪廓已經全部清除出來。它是一座高一點八二米的青銅鑄像,深目巨耳,面容凝重,戴高冠,著燕尾形長袍,赤足,左衽,站在一個高七十厘米的鏤花銅座上。一對鑲嵌著黑寶石的眼睛,冷漠地瞪視著這陌生的世界。
當傑克遜的司機用一部豪華的卡迪拉克大轎車將歐陽去非送到目的地時,天已經黑了。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想,他往梅琪的寓所打了一個電話。
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一深夜,安阿貝爾歐陽去非的寓所。
出於一種本能,歐陽去非後退一步,並且關上了盒子。
歐陽去非說:「梅琪,我們任何一個人的命運,都應該由我們自己創造。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和你一起,分擔一切人世的憂患。」
「她一個人走的嗎?」
這個人頭髮稀薄,臉上多骨少肉,膚色蒼白。刮過的絡腮鬍在兩頰留下一片青色。他的手潮濕冷滑,給人一種不愉快的感覺。「歐陽先生,我有一個請求。」他說,「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讓我看一下剛才舍遜夫人送你的禮物,我對蜀國文化的興趣實在太大了。」
「我實在難以遵命,先生。」
「把你的想法告訴我吧。」他在歐陽去非對面坐下了。
他的耳邊響起了梅琪的聲音:「我會煮一碗鮮美的魚湯等著你,就像一個好妻子!」
「謝謝,我的住處離你不遠,半小時可以趕到。」
「美國買花很貴,以後別這樣幹了,好嗎?」
「謝謝。」
「好,王牌在你手中,你贏了。」等到他再開口時,他的神色已平和如常,「我希望你能盡快解救我,攤出你的條件吧!」
於是他換上一柄小小的手鏟,小心翼翼地刮去坑底的浮土。他先看到了上壤中沾染的綠色銅銹,然後又看到了一件銅器的一角,他抑制著內心的興奮,屏住呼吸,利用毛刷和手鏟,開始清除銅器周圍的積土。從這瞬間開始,一切焦慮、疲乏和整個外部世界,在他的頭腦中已經不再存在了。
一場生死搏鬥就在眼前。
「據說在商代末期,天下大旱,當時統治四川的蠶叢王為了求雨,將自己的全部寶藏分埋在興漢縣七星崗的七個坑中。作為祭天的犧牲,並且將寶藏坑的位置刻在一塊銅片上和圖書,以備自己的子孫必要時啟用。但是三千年來,並沒有人找到這些寶藏。
檸檬樹是如此的美麗,
「如果我知道你在等,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傑克遜遲疑了。
「自衛的定義有時是很含糊的,所以我還是小心一點好。」傑克遜說,「歐陽先生,讓我們談正事吧,聽說你有些事要告訴我?」
「真的?」懷特先生吃驚了,「要報警嗎?」
「我還好,你呢?」
亨利.傑克遜,這位在《全美名人錄》上佔有顯著地位的人物,有誰不知道他呢?這是一個億萬富翁,大古董商,狩獵專家,又是一個不斷引起社會轟動的新聞人物。這是一個極為複雜的人,在商業上精明能幹,膽大妄為,有謠言說他和世界各國的文物走私集團都有聯繫,另方面,他又是一個社會活動家,是學術事業、慈善事業的熱情贊助者。多年以來,他不斷用他在摩洛哥的豪賭,他和好萊塢巨星的艷史,他在亞馬森叢林中的歷險,以及他對各種求助者的難以置信的慷慨,出現在世界各大報紙的頭條新聞之中。
「你一直都在騙我?」
「是的,我的委託人可以出很高的價錢,譬如說,二十萬美元。」
「我想和你談談蜀國銅片的事。」
「請把那張航測照片和放大鏡給我。」
房間裡一片沉默。傑克遜陷入了沉思。
於是在他的眼中閃著晶瑩的淚光。周圍的人又鼓起掌來,以為他是為這熱烈的場面所感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這是他一生中最辛酸,最辛酸的眼淚了。
「所以蠶叢王的大部分寶藏,至今還是深埋在地底,等待考古學家的鋤頭使它重見天日。我希望在下次訪問美國時,能夠把這方面的新發現再告訴諸位。」
「傑克遜先生正在恭候大駕。」他彬彬有禮地說。
「傑克遜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歐陽去非打破了沉默,「你以為如果我在紐約失蹤了,那就不會有人揭發你了。」
一九八八年十月五日,中國四川興漢縣七星崗。
傑克遜小心翼翼地拿起照片,用一個帶銀柄的放大鏡觀察了一會,喃喃地說:「你真聰明。」
「我等你。」
「你不是本地人?」
沿著這條思路追溯下去,歐陽去非回憶了他們相識的經過。那天晚上在紐約遭受襲擊時,梅琪是用中文呼救的,她怎麼知道鄰近會有一個中國人?
圍在探坑周圍的科學家和官員們,全都被這意外的發現震住了。除了一片感嘆唏噓的聲音以外,沒有人能說出一句話來。還是歐陽去非最早恢復了理智。他迅速安排了人力,擴大探坑的範圍,並且連日工作。到第二天傍晚,一件件的曠世奇珍,逐漸暴露在人們驚愕的目光之下。這裡面有二十多件真人大小的青銅鑄造人頭像,表情各異,髮式不一;有五六件高達九十厘米,寬一點二米的巨型青銅面具;有兩件高達三米多的青銅神樹,樹幹上盤著一條龍,枝葉上懸著各種奇鳥怪獸;有一根長一點四米的黃金權杖,頂端裝飾著青銅的鳥頭;還有大量的金磚、金箔、寶石;有數不清的象牙……而這一切,都是中國考古學中從未發現過的新奇的文物。
「他們為什麼要抓你?」
「我有我為人處世的原則,先生!」歐陽去非嚴肅地說。
「我們都是苦命的人。」她喃喃地說。
歐陽去非突然感到了一種無法抑制的倦意,他已經整整兩天兩夜沒有睡覺了,他已經沒有憤怒,沒有悲哀,他只感到空虛,只感到自己的心向一個無底的深淵落下去、落下去……
「這不大可能。」賈弗里打斷了歐陽去非的話,「誰都知道,從地面看土去,一年四季,太陽運行的方向都是在變化的。從夏至到冬至,這其中有四十七度左右的差異。」
「讓我解釋一下。」歐陽去非說,「民族並不是單純指一群人,更多的是指一種文化和與這文化聯繫的自我意識。而文化,卻是通過文字、實物、口頭傳說、風俗習慣等傳下來的。這塊銅片雖小,卻是祖先的創造,是中華民族文化寶藏的一部分。」
「吃吧,孩子,你是餓壞了。」
當新聞發佈會結束以後,所有的人都圍到了歐陽去非的身旁,向他表示祝賀,攝影機的閃光燈耀眼地亮著,祝賀的言詞從四面八方發出,有人拍著他的肩膀,有人使勁握住了他的手。但是在長達兩年之久的艱苦奮鬥以後,在這成功和榮譽的頂峰上,他對周圍的一切似乎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他的心,已經飛向了那遙遠的異國;在他的眼前,又出現了一個美艷絕倫的姑娘的倩影。也許是在那天邊,也許是在他的心靈深處,再一次響起了那令他刻骨銘心的微弱的歌聲:
歐陽去非接著說下去:
歐陽去非說:「你給我多少錢都沒有用,因為我根本不想和你合作。」
梅琪的寓所在森林街,靠近黑人區。在鄰近的街區,六十年代黑人暴動時焚燬的房屋還沒有重建,殘垣斷壁,一片淒涼殘破的景象。街上行人稀少,只有三五成群的無業黑人,聚集在小酒吧的前面,帶著憤懣不平的眼光看著來往的車輛。對於一個單身姑娘來說,這裡並不是理想的住所。
抱著這種決心的人,絕不怕虛聲恫嚇,他們必然是準備與敵人同歸於盡的。

「那你怎麼知道地圖的內容?」
歐陽去非說:「這樣我放心一些。」
賈弗里有禮貌地鞠躬,走出了房間。
房間裡的佈置很像一個小博物館。壁爐上方有一個很大的獅子頭的標本,一邊掛著一排名貴的獵槍,另一邊是一套長短不一的波斯刀劍。在大大小小的玻璃櫃和不銹鋼的支架上,放滿了各種珍貴的文物,這其中有古埃及的玻璃瓶,南美印加文化的黃金面具,日本繩文時代的陶器,中國殷周時代的青銅器。歐陽去非知道,這裡的任何一件藏品,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誠摯的亨利.傑克遜
「你總得留個電話號碼給我,讓我有機會感謝你的救命之恩。」當歐陽去非與梅琪說再見時,她說。
「你總得告訴我準備見我的人是誰。」
歐陽去非為她帶來了一盆鮮花。梅琪高興得叫起來,將它放在窗台上——最顯目的地方,可是又叮嚀道:
當唱到最後一句時,梅琪是如此的動情,表現出真摯的悲哀,這使歐陽去非內心感到一陣刺痛。他忍不住輕輕地摟住了她:「梅琪,梅琪,為什麼你要唱這支歌?愛情之果一定是甜蜜的,不會是酸澀的。」
九月十二日黎明,歐陽去非驅車去底特律機場,搭乘了第一班飛紐約的客機。
「地磁異常。」
「剛才我已經點了你的死穴。」歐陽去非平靜地說,「你要不信,請解開襯衣看一下。」
於是慢慢地,怒火在歐陽去非心中升起。他們掠奪了他,更主要的是,他們侮辱了他。他是一個外國人,無錢無勢,孤立寡援,對黑社會的情況一無所知,但是他既然已經被逼得無路可走,就只有決一死戰。
歐陽去非要挖土的技工都回到探坑上面去,他自己取過一柄輕巧的工兵鏟,把坑底的土又刮掉了一層。現在他的信心更增強了。長期的文物工作經驗,使他鍛煉出了一種第六感官,就像獵人接近了獵物,淘金者接近了金脈一樣,他聽到自己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輕輕地在提醒他:「近了,你已經很靠近這個千古之謎了。」
鐵鍋仍然掛在那裡,可是火已經快熄了,只剩下一縷輕煙裊裊上升。
全部探測結果都送到了守候在深坑邊上的歐陽去非手上:
「這是卑鄙!這是訛詐!」傑克遜怒不可遏。
「根據你父親發掘後留下的遺跡推測的。」
「我不知道什麼銅片。」
「梅琪,如果過去有什麼不愉快的事,就忘記了吧。」歐陽去非安慰她,「現在我們倆在一起不是一切都很好嗎?」
「我是歐陽,梅琪在嗎?」
在十二個小時艱苦的工作以後,歐陽去非終於從疲乏中抬起頭來,他相信自己已經得到了最終的結論。
「我……我可以控告你蓄意謀殺!」傑克遜咆哮起來。
等到一套氣功練完以後,他又感到神明氣新,精力充沛,這才回到書桌前,考慮下一步的行動計劃。
這是一幢帶傢俱出租的公寓,安靜而舒適,梅琪的房間,是在十一層上。

歐陽去非福至心靈,掙扎著下床來磕了三個頭,把頭埋在老和尚懷裡,又痛哭起來。

當他爬近大石時,他迷亂的眼光才看見那上面已經坐了一個人。這是一個光著頭的老和尚,穿著一件寬大的長袍,正在閉目盤膝入定。他那恬靜、慈祥的面容,與「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歐陽去非見慣了的殘忍麻木的表情成了一個強烈的對比。

「以後我會登門求教的。」
「Help, Help!」接著,叫聲變成了中文,「救命!救命!」
歐陽去非一直想按自己的方式來認識一下紐約,可是舍遜夫人帶著美國高效率的習慣,每天都將他的活動安排得滿滿的。一直到今天晚上,當他結束與研究生的座談以後,才抽空出來散散步。
傑克遜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打這個號碼,從現在開始。我會親自守候在電話機旁。」
「不知道。也許是搶錢,也許是……」
「這些鬼話和我有什麼關係?」傑克遜打斷他。
傑克遜的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激動:「你……你這是什麼意思?如果你不願意合作,那你為什麼要來見我?」
對賈弗里的檢查十分草率,明顯是在做給歐陽去非看。但是對他本人的檢查卻非常徹底。他們先接過歐陽去非的公文包,把裡面裝的照片全翻了一次。再用金屬探測器測遍了他的全身,察看了他的手錶、鑰匙、圓珠筆和皮夾。用手捏摸了衣服的墊肩和四角,包括大腿內側、腳腕等容易暗藏武器的部位。最後還請他脫下鞋子,內外察看了一次,檢查才算結束。看來這些警衛都是受過特殊訓練的專家,動作迅速,配合默契。
梅琪遲疑了一下:「我從來沒有為別人唱過歌,但是你是例外。」
她彈起了前奏,然後在和弦的伴奏下,輕輕唱了起來。她的嗓子十分圓潤,十分好聽。
「我想紐約的那三位先生,不會再有勇氣來找我了。」
「儘管你們拿到了銅片,儘管賈弗里先生已經初步進行了研究,可是你們仍然不能解釋上面的圖形的意義。」歐陽去非緊緊地盯著傑克遜,「我沒有說錯吧,先生!」
「怎麼樣了,歐陽先生,你的臉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了?」不知什麼時候,懷特出現在門口,關心地問。
傑克遜似乎在等他這句話,立即掏出了支票簿:「你要多少?」
他經過一處公共電話亭,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於是走進去,往投幣孔塞了一個硬幣,撥了傑克遜的號碼。
「你要什麼搞賞?」
他掏出記事本來,看了一眼才說:「三一三─七四七 一九九五。」
昨夜他護送梅琪回到底特律寓所以後,由於梅琪一直處在高度的驚恐狀態中,而且開始發燒,所以他不得不留在那裡,一個通宵守候著她。今天早晨,梅琪的精神已經安定了一些,他請梅琪的房東米爾斯太太陪著她,這才急忙驅車回到安阿貝爾。
室內的氣氛,緊張得似乎要爆炸!
我還要提一下那個可憐的姑娘——梅琪。她的弟弟已經在不久前死去。在安葬了弟弟的遺體以後,她就辭退了工作,到聖安德修道院去當了修女。一想到這麼一個善良美麗的姑娘從此以後將自己活埋在那厚厚的石牆後面,與經卷青燈為伴,在祈禱中打發殘生,我就十分難受。她現在還在體念期中,沒有舉行更衣禮,也就是說,她還有還俗的可能性。我的年輕的朋友,如果這世界上還有人能勸說她再返人世,這個人就只有你了。這也是我邀請你訪美的另一個原因。當七星崗的寶藏已經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以後,我希望你原諒我,也原諒她。要知道人世雖然充滿了罪惡,寬恕卻始終是一種美德。
「只有我帶著銅片,到達安全地點以後,我才會打電話把藥方告訴你。」
「你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吧。」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賈弗里連聲回答,「請問歐陽先生住在什麼旅館?」
於是半年以來,歐陽去非第一次哭出聲來。他哭了很久,最後才斷斷續續地講出了自己的遭遇。
一九七二年,無塵大師病故。歐陽去非大哭一場,將大師的遺體和茅棚一起火化了,然後一個人下山,回到成都。他上山時還是一個體格單薄、幼稚衝動的少年,這時已經是一個剛毅沉著的青年了。
歐陽去非用筆記下。
檸檬樹是如此的芳香,
卻不能供人品嚐。
「歐陽先生,我們找了你一上午。懷特先生請你馬上到他辦公室去一趟。」
「歐陽先生,」他說,「也許你將我看成電影〇〇七裡黑社會的頭子了,我利用了一個姑娘做誘餌,然後將她藏起來,或者殺人滅口。其實當我知道我的朋友的計劃中利用了這個姑娘以後,我立即接見了她。昨天下午,她向我傾訴了她的全部經歷,她對你的愛情,我十分同情她,已經為她提供了一份待遇優厚的工作,安排了新住處。今天晚上,你就可以看見她了。好啦,現在我們簽合同吧!」
「是的,現在一切都很好。」梅琪強作歡顏,「大學者,你的研究工作進展得怎樣了?銅片的謎解開了嗎?」
一九八六年九月八日,密執安州熊湖之畔。
「你為什麼也不說話了?」
歐陽去非打開了木盒。當賈弗里看到銅片的形狀以後,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呼。
「賈弗里先生,歐陽先生,請原諒我們要作一點例行的安全檢查。」管家道歉說。
「就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傑克遜仍然像自言自語地說,「可是我們花了兩代人的努力卻沒有發現它!」
「你是熟悉蜀國的歷史的,所以詳情我不再多談。不過在中國四川古代的傳說中,有關蠶叢王寶藏的故事,看來是真實的。蠶叢土將寶藏的地點刻在一塊銅片上,這也是事實。本世紀三十年代,這銅片被農民無意中挖出來了。也許就在那時,銅片破成了兩部分,刻有方位標誌的那隻角,被舍遜夫人的父親菲伯斯牧師買到;而銅片的主體,也就是刻www.hetubook.com.com有地圖的那一部分,據我推測,是落到了你的父親斯旺.傑克遜手中。為了找到寶藏,他在一九四一年組織了一次發掘,但是失敗了。
「哈囉,我是賈弗里。」電話裡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我是歐陽。」
「這一切全是胡說八道,因為我並沒有死。」最後,他囁嚅著說。
一九八六年九月十二日下午,紐約長島,亨利.傑克遜的私邸。
「啊,歐陽先生,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呢,梅琪忽然走了。」
「是的,你可以這樣做。可是謀殺罪要能成立,必須以你的死亡作為前提。」歐陽去非回答。
於是歐陽去非仰大發出了一聲長嘯。隨著這一聲長嘯,文質彬彬的學者氣質已經從他身上消失,一種多年沒有出現過的荒原的野性,重新控制了他的心靈。
對著房門的另一端有一個很高的、雕花繁複的壁爐。壁爐前面有一張大書桌。這所房子的主人就坐在桌子後面等著他們。歐陽去非過去見過亨利.傑克遜的照片,可是眼前這個真實的人仍然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亨利,傑克遜年約五十歲,身材壯健,頭顱巨大。一張臉就像用斧頭從花崗岩上砍劈而成,輪廓分明,線條剛毅。一頭濃密的灰髮如同獅子的鬛毛,散亂地披在肩頭。這個人臉上唯一顯示感情的部位是他的眼睛,歐陽去非從來沒有看見過表情如此豐富的眼睛,碧藍如天,深邃如海,時而溫柔幽默,時而冷若冰霜。
梅琪搖搖頭,突然緊緊地、幾乎是用她全部生命的力量抱住了歐陽去非,然後淚如雨下。
兩套照片放在他的面前:一套是弗利爾美術館寄來的戰國時代楚繒書的紅外線攝影照片;另一套是國家檔案館寄來的中國四川興漢縣的航測照片,這是一九四二年由美國陳納德將軍領導的第十四航空大隊(飛虎隊)所攝製的。
歐陽去非的心狂跳起來,他的推測是正確的嗎?在半個世紀以來一直為世人所追求的蠶叢王的寶藏,真的就埋在這薄薄的土層下面嗎?在這功敗垂成的關頭,他反而緊張得難以抑制自己了。圍在探坑邊上的人群,也都看到了這一變化。他們都是內行。這麼多雙敏銳的眼睛,都捕捉到了同一信息——一個震驚世界的發現,也許即將揭開帷幕了。
一九八六年九月九日,密執安大學人類學博物館。
「那件事情不必提了,」歐陽去非說,「我也希望以後與你聯繫。我的號碼是……」
老和尚搖搖頭:「這是一場民族的劫難,責任並不在個人。你的冤仇並不是殺幾個人能夠報的。當然,這道理你現在不會懂,但是你將來能懂的。你在大難之中遇到了我,也算是緣分。如果你願意,就跟我暫時住下來吧。」
傑克遜緩緩地舉起了手,這是一個信號,於是兩名警衛立即把手槍對準了歐陽去非的太陽穴。
傑克遜打斷了他的話:「你看過那地圖?」
賈弗里插嘴了:「傑克遜先生,我曾經在中國古書上看到過這種事,你可要小心!」
「這裡面有貴重的東西?」
「歐陽先生,看來你非常智慧,非常勇敢,也非常直率,所以我也將非常直率地對待你。你所說的基本上都是事實,只有一點我需要說的。我雇了一個人去為我找到保管在你手中的銅片,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至於他採取了什麼手段,我事先確實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只問貨物的真假,不問貨物的來源,這是全世界古董商人的共同原則。所以如果你在這一過程中受到了什麼損害,我很抱歉,但是這不是我的本意。」
傑克遜眼神裡露出了一絲笑意,如果這個人知道微笑的話,這也許就算他的微笑了。
梅琪住在一棟陳舊的住宅的二樓。當歐陽去非輕輕地敲開她的房門時,他發現梅琪今天穿著一件紅白相間的襯衣,長長的秀髮用一根緞帶繫在腦後,薄施粉黛,越發顯得光艷逼人。
「一九三五年,附近的農民無意中在山崗上挖到了一坑玉器,有圭、璋、璧、瓊等,數量有三四百件,於是又引起了大家對這個問題的興趣,都認為這就是蠶叢土埋下的七個寶藏坑之一。一九三七年,當時正在四川傳教的舍遜夫人的父親菲伯斯牧師,就曾經前去調查、並且發表文章,斷定這是一處重要的古遺址,一九四一年,美國的古董商人斯旺.傑克遜也曾經在這裡發掘過,不過聽說一無所獲。
如果說,一個女人的呼救已經使歐陽去非不能坐視,那麼聽到自己的同胞的呼救,更使他不能再有什麼考慮了。他衝進巷子一看,一個身材高大的黑人,正扭住一個姑娘,一隻蒲扇大的手,掩住了她的嘴。
不知不覺地,他離開旅館已經很遠了。這條街的兩側,全是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掛著各種大公司的招牌。現在辦事人員全下班了,所以儘管門窗都被燈光照得雪亮,但卻闐無人跡。正當歐陽去非走到一個巷子日時,忽然聽到了一個女人窒息的叫聲。
一九八九年一月二十四日
這一晚上剩下的時間,歐陽去非給懷特寫了一封信,感謝他一年來的照顧,將手邊的工作作了一個交代。他又簽了幾張支票,付清了房租、水電和電話費用。然後將這一切全放在書桌上。最後,他將自己的衣物書籍整理了一下。一旦離開這房間,他就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是的,有關舍遜夫人送給我的銅片的事。」

「大學者光臨,歡迎!歡迎!」
「我再說一遍,我沒有看到什麼銅片。但是如果你有什麼學術上的新發現,我很高興聽聽你的意見。」
「不知道。我問過她以後將她的信件轉到什麼地方去,她說找到新住處後再告訴我。」
「那是以後的事,」歐陽去非說,「現在我可以將關鍵先告訴你。」
「不,我是來辦事的,我在底特律工作。」
傑克遜遲疑了。他曾經看見過這種目光,那是在非洲打獵時,從一頭受重傷的雄獅的眼中看到的。這頭雄獅的標本,此刻就掛在他的背後,可是它那最後凜然不屈的眼光,至今仍使傑克遜心有餘悸。
「什麼秘密?」
歐陽去非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
歐陽去非戀戀不捨地放開她,提著水桶走下山去。他在湖邊汲了滿滿一桶水,然後再爬上山。因為怕水淌出來,他走得很慢,很仔細。回味著這兩天夢幻似的日子,他的臉上始終留著幸福的笑容。一步步地,他很快接近山頂了,這裡樹木比較稀疏,他可以看到帳篷,看到篝火。然而就在這時,他突然站住了。
「再見!」
他踉蹌著走出公寓,欲哭無聲,肝腸寸斷。他知道自己心靈深處有盞燈光已經熄滅,而且永遠不能再點燃了。
「這就是我那銅片上的圖形所要告訴你們的了。」歐陽去非接著說,「圖上的箭頭,表示方向。三隻腳的鳥名叫三足鳥,是中國古代的太陽之精,中國古籍《山海經.大荒東經》和《春秋元命苞》都有『日中有三足鳥』的記載。那個口中含蛇的神怪,名叫『荃』,是冬天之神,這可能是南方的傳說,所以在古籍中沒有記載,但是在楚繒書代表冬季的那一方繪有類似的形象,旁邊寫明了『荃司冬』三個字。」
歐陽去非用最大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站起來,走出了房間。他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梅琪的哭聲一直伴隨著他,可是在他聽來,這哭聲似乎是和歌聲棍雜在一起的:
歐陽去非笑了,一周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笑。
「那麼再見,賈弗里先生!」歐陽去非站起來,「我馬上就去警察局,報告銅片失竊的情況,舍遜夫人和懷特博士可以為我提供必要的證明。然後我要去紐約時報社,向記者公佈我所知道的一切,賈弗里先生,我瞭解的情況可能比你想像的多一些。我會把事情鬧得滿城風雨。那時候你的委託人知道你拒絕了我的建議,是不會給你好顏色看的!」
歐陽去非假裝不知道身後的動靜,又慢慢坐了下來。
什麼事情不大對勁。
「傑克遜先生,我如果存心要傷你的性命,你現在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等著我,我馬上就回來。」
「是的。」梅琪輕聲回答。
「賈弗里先生,」歐陽去非在沙發上挪動了一下,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最近一個月來,我查索了你公開發表的所有的論文。我發現你的專長,是鑒定中國古畫和古瓷器,對於中國先秦歷史、中國神話學和考古學,你瞭解很少,這是事實吧?」
一九八六年八月三日夜十一時,紐約查爾士街。
「你的父親對蠶叢王的寶藏坑感到興趣,這是十分自然的,因為在當時,他很容易就可以將東西搬走。可是現在,中國政府已經嚴格控制了一切文物出口,你有什麼把握能去發掘?就算發掘到了寶物,你又有什麼把握能運出中國?你為此投人這麼多的資本,不是太冒險了嗎?」
「過來學習一點知識吧,
「你還是小心一點好。我再說一遍,在美國,什麼事都是可能發生的。」
梅琪將空了的水桶遞過來:「那麼就做個好丈夫,去提一桶水來吧。我會煮一碗鮮美的魚湯等著你,就像一個好妻子!」
歐陽去非說:「你再用指頭按一下。看在上帝分上,可千萬別太使勁。」
「你知道她搬到什麼地方去了嗎?」
「你最好還是把我的話聽完,因為這關係到你的生命!」歐陽去非不疾不緩地說,「中國的傳統醫學認為,在人體內部,除了血液循環系統和神經系統以外,還有第三種傳導系統,稱為經絡系統。經絡系統在體表有若干靈敏的感應點,這就稱為穴位,每一穴位都與固定的內臟器官或功能系統相聯繫。你一定聽說過針灸這個名詞。所謂針灸,就是用針刺或者熏灼穴位的方法來治病的。」
「四川興漢縣寶藏坑的發現,揭示了古代蜀國早已消失了的高度文明,證明川西是古代中國的另一文化中心。
「請記住這藥方:喝一杯白葡萄酒,然後上床睡覺去!」
「我還有一個問題,你們把梅琪藏到哪裡去了?」
歐陽去非放下了電話。
辛勤的勞動終於有了初步的結果。他發現在華盛頓的美國國家檔案局和弗利爾美術館,都有他感興趣的資料,於是通過懷特館長的協助,發出了借閱照片的申請。
梅琪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做夢似的說:「歐陽,你的胸膛好堅實,我能依靠在你身上,我感到好幸福!歐陽,安排一個時間吧,讓我們離開塵世,離開一切可怕的事,舒舒服服地過上兩天,我就滿足了。」
「一件個人的紀念品。」
卻不能給人品嚐。
「我想我自己可以找到它!」
「我不懂你在胡說些什麼,再見!」
她轉身走進屋裡,坐在一張矮沙發上,雙手抱膝,眼睛瞪視著前方,像個夢遊人一樣。在燈光下,歐陽去非看到這兩天之中,她明顯地變得消瘦了,蒼白了。
舍遜夫人笑著,帶著一種長輩的慈愛擁抱了他。
「我愛你,梅琪!」
「所以你就決定把我作為犧牲。」歐陽去非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一聲嘆息。
「就在今天上午。」
「我不是為了幾個臭錢,我是為了我的弟弟。」
當我年方十歲時,
「很簡單,把我的銅片還我!」
賈弗里從電熱爐上倒了一杯咖啡給他,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然後打開冰箱,往杯子裡加了幾塊冰。
「你雖然拿到了銅片,但是並不能懂那些圖形的意義。我已經將它釋出來了,我願意提供給你。」
傑克遜半信半疑地解開襯衣,在他胸前的正中央,果然有塊硬幣大小的紅斑。
空中小姐送飲料來了。歐陽去非將隨身攜帶的公文包平放在膝上,放下了前面的茶几板。梅琪建議道:「為什麼不把公文包放到行李架上去呢?這樣可以坐得更舒服一些。」
一九八六年八月三日夜十一時三十分,美國紐約無名小巷的停車場裡。
「你是一個反應非常敏捷的人,傑克遜先生。你馬上派賈弗里先生來收買這塊銅片,而遭到拒絕以後,就派人搜查了我的旅館,對我進行攔路搶劫,還派了一個姑娘來接近我,充當間諜。最後,你們終於用卑鄙的手法,盜走了我的銅片。」
「三十三街上的希爾頓。」又是舍遜夫人代歐陽去非作了回答。
「梅琪,晚餐的食譜是什麼?」
像受到一次雷擊一樣,在幾秒鐘之內,歐陽去非喪失了思維的能力口接著,他竭力讓自己安靜下來,想一想這事的前因後果。
管家打開了一扇巨大的、用真皮包著的門,作了一個邀請的手勢。賈弗里和歐陽去非走進屋內,兩名警衛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們後面。
在熱烈的掌聲中,舍遜夫人雙手遞給歐陽去非一個扁平的紫檀木盒子。他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塊長約二十厘米的三角形薄銅片,看來是從另一塊銅片上折下來的一隻角。
「我對那銅片已經不感興趣了。」
親愛的歐陽先生:
「喝點什麼嗎?咖啡?啤酒?威士忌?」他招待歐陽去非在起居室裡坐定。四壁全是高高的書架,整齊地排列著各種文版的有關中國考古學和藝術史方面的著作。從落地的玻璃門看出去,外面是一個廣闊的陽台。陽台被薔薇花架所覆蓋,現在繁花正茂,非常美觀。
「是的,現在沒有什麼痕跡了,但是當年是有的。」歐陽去非從公文包中拿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我要告訴你另外一件事。一九四二年,美國陳納德將軍領導的第十四航空大隊,為了對日戰爭的需要,曾經對四川的一些地區,拍攝過航空照片,其中就包括了興漢縣。請看這張照片,這就是七星崗,崗上有七個白色的圓圈,組成北斗七星的形狀。最北的一個是農民挖出玉器的坑,其餘六個應該是你父親挖的。當年他雖然填平了那些坑,但是草木在一年之內並沒有長起來,所以還是留下了痕跡。」
「好吧,我等你。」賈弗里給了他公寓的地址。
一個可怕的想法攫住了他。梅琪,只有梅琪才知道銅片藏在這裡;只有梅琪才知道他有將密碼記在記事本上的習慣;也只有梅琪,才能在兩天野營生活中,輕而易舉地偷看到這個記事本。
歐陽去非把車駛入博物館停車場時,已經快中午了。
傑克遜簽了支票,喃喃地說:「我喜歡有幽默感的人!」
歐陽去非驟遇強敵,臨危不亂,他知道www.hetubook.com.com纏鬥下去對自己不利,只有伺機反擊,痛下殺手,才能出敵不意地制服。他腳踏八卦步,上身如風擺楊柳,以毫秒之差躲過了幾著險招,突然一旋身,閃到了義大利人的側面,利用他的身軀擋住了另一個襲擊者。這殺手一掌橫掃過來,歐陽去非舉手一格,在他還來不及縮手以前,迅速抓住了他的四個手指,使勁往下一扳,義大利人痛得叫出聲來,身子不由自主彎了下去。歐陽去非一腳踢中他的小腹,這大漢被踢得騰空而起,仰面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來了。
「這麼說來,一切都是一場騙局?」他說。
「蜀國最早的兩個國王,一個叫蠶叢,一個叫魚兔。有關這兩個統治者的記載很少,所以唐代大詩人李白在《蜀道難》詩中寫道:『蠶叢及魚兔,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不過在四川的民間傳說中,有關蠶叢寶藏的傳說,卻一直流傳到現在。
在這兩天裡,梅琪玩得好高興喲,她興奮得就像一個孩子一樣。為了釣取一條大鯉魚,她自己被拖進了湖裡,為了貪圖漿果好吃,她的嘴唇和前胸都被染成了紫色,她不斷地發出銀鈴似的笑聲,不斷地想出新的遊戲方法。她似乎在貪婪地享受著每一分鐘,每一秒鐘。
「沒有。」姑娘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
「放開她!」歐陽去非大喊一聲。
賈弗里舉到唇邊的酒杯突然停住了:「看來你是知道了一點事情,告訴我吧,我會付報酬給你的。」
一套完整的行動方案終於在他的頭腦裡形成了。就像戰士躍出塹壕開始向敵人衝鋒一樣,他已沒有絲毫的猶豫。
兩天狂喜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白天,他們在湖邊釣魚,在林中採蘑菇、漿果,在樹蔭下野餐,在山林中奔跑。晚上,他們裹著毛毯,仰臥在星空下,由歐陽去非講《聊齋》裡的故事給梅琪聽,這都是來自梅琪故土的、另一個時代的故事,主角是善良的狐仙、多情的書生。梅琪聽得津津有味,總是纏著歐陽去非一個接著一個地講下去。
「不,我看你很感興趣。你這麼晚還沒有睡,很可能就是在研究它。那銅片的照片就在你的手邊,對吧?」
「我感激歐陽去非先生在今天的演講中提到了先父。的確,他在四川傳教二十年,對七星崗的文化有深厚的感情。一九三七年他去調查時,曾經獲得一塊銅片,半個世紀以來,這件文物一直珍藏在我家中,作為先父在四川工作的紀念,從來沒有給外人看過。現在我願意送給歐陽先生,希望他帶回中國去,讓七星崗出土的文物重歸故里。」
傑克遜張了張嘴,可是他這一次沒有出聲。
歐陽去非搖搖頭。
「可是這件事我們可以嚴格保密。」
對方挑起了這場戰爭,而且按他們的方式進行了這一戰爭,從今以後,他也要繼續這場戰爭,而且按自己的方式去繼續這場戰爭。
有時候,歐陽去非覺得自己有一點詩人的氣質。
「我是歐陽。」
「歐陽先生,據夜間警衛報告,昨夜有人從窗口爬進了博物館。我們檢查了一次,發現只有你的辦公室的門被撬開了。請你快去看看遺失了什麼東西沒有?」

接著,她唱道,這孩子長大以後,遇到了一位美麗的姑娘。他們躺在檸檬樹下談情說愛,孩子將父親的教導忘到九霄雲外。最後,這姑娘離他而去,投入了別人的懷抱,為他留下的只是一片空虛和黑暗。於是孩子回憶起了父親的話,他傷心的結論就是:
他打開冰箱,取出一些三明治和牛奶,飽餐了一頓。然後到浴室裡打開熱水管,舒舒服服沖了一個淋浴,換上乾淨的衣服。
但是可憐的檸檬果啊,
「不必要。」
「一百多年以前,這裡的印第安人就是這樣過日子的,丈夫提水,妻子煮魚湯。」
當天晚上,歐陽去非回到旅館內,已經是一點半鐘了。雖然紐約真正的夜生活這時才剛剛開始,但是作為一個習慣遵守正常作息時間的中國人,在整整一天的緊張活動以後,還是感到有點勞累。這時他需要的,是洗一個熱水淋浴,然後睡上一覺。剛進房間,就看見電話機上的紅燈在閃爍,他知道這是有人留言的信號,於是他接通了服務台。服務台的小姐告訴他,有位賈弗里先生已經來過好幾次電話了,希望歐陽先生今晚無論如何要和他聯繫,有緊急事情商量。接著她告訴歐陽去非一個電話號碼,歐陽去非習慣地掏出記事本,將它記下。
然而這種思念,卻是難以忍受的,他只有借工作來麻醉。他是從兩方面對那銅片進行研究的:一方面,他廣泛地從整個中國南方的神話系統中收集資料,力圖正確解釋銅片上圖形的意義;另一方面,他又對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外國人在七星崗進行考古發掘和調查的細節,作了詳細的調查。他相信這兩者之間,是有某種內在聯繫的。
梅琪的聲音中充滿了猶豫。
卻不能供人品嚐。
歐陽去非說:「我想向你介紹一點中國武功的秘密。」
「我建議你還是打個電話,把我的情況全部告訴他,再聽聽他的意見。」
和這樣的人打交道,確實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
「清燉魚湯!」梅琪笑瞇瞇地說。
每天深夜,當他回到自己那陳列簡單的公寓時,孤寂的感覺就沉重地壓在他的心中。歐陽去非在學校裡有很多朋友,但是在這一段時間,他謝絕了一切社交活動,執拗地不與任何人聯繫。他所等待的,只是一個聲音,一個在他看來是世界上最甜美的聲音。
「為了幾個臭錢,你就可以出賣靈魂?」他無力地問。
「梅琪!」他高叫一聲。
他可以呆呆地守候在那白色的電話機旁,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
「那你為什麼要將銅片的秘密告訴我?」
我應當向你介紹一下你的幾位熟人的近況。賈弗里博士已經退休,不再擔任我的顧問。他現在很少談論中國文物,而熱衷於在陽台上培植薔薇花。他說,經過幾十年的研究以後,他終於發現一個西方人要理解博大精深的中國古代文化,是件極其困難的事。我想,他的這個新認識是與你的啟發有關的。
「為什麼不報警?」
歐陽去非變成了一個野孩子,白天和一群小叫化子在街上閒逛,晚上就在候車室、公園或者涵洞裡過夜。他經常回研究院去,想看看爸爸媽媽,可是每一次都被一個綽號「蠻牛」的紅衛兵頭目亂棍打出來。幾個月後,終於有一個好心人悄悄告訴他,用不著再為爸爸媽媽操心了,因為爸爸始終不肯服罪,已經被活活打死;媽媽受不過凌|辱,已經用玻璃片割斷手腕的動脈自殺了。
「有一點初步的設想。」
「為什麼?」
檸檬樹是如此的美麗,
「什麼?」傑克遜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叫什麼名字?」
他有一種衝動,他想告訴大家,為了替祖國保存這一處文化寶藏,他個人付出了何等慘痛的代價。
愛情就像一棵檸檬樹!
在美國,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訪問學者,既不接觸什麼軍事機密,也與政治無關,又沒有什麼財富,照理說,不應該引起什麼人的凱覷之心。唯一引起他疑心的,是昨天與賈弗里的一場邂逅。舍遜夫人送的銅片,就裝在公文包裡,今天一天也沒離過身,現在還提在手上。難道賈弗里的委託人想得到這件表面上看來價值並不是很大的文物,重金購買不成,就不惜僱人偷盜?
「是的。」
這就是他去信索取的資料,今天上午才收到。整整十二小時,他沒有挪動一下身體,高度集中注意力對它們進行了研究。他知道,要想找回銅片,首先必須正確理解銅片上的圖形所帶來的信息,推測敵人一定要獲得這銅片的真正原因。現在這銅片雖然不在手邊,但是由於他曾經多次仔細觀察過,所以那上面的一切細節,都能記得清楚,可以與照片上的資料相對照。
「我很抱歉!」
歐陽去非的體力消耗已經到了極限,他精疲力竭了。他看見不遠有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他想爬過去,在大石上躺下,讓大雪把自己覆蓋起來,讓自己永遠離開這醜惡的人世。
「儘管你會武功,可是美國的黑社會你是惹不起的。賣掉它算了吧。二十萬也不是一個小數目。」
在人的一生中,可怕的並不是打擊;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意外的打擊。
位於邛睞山脈東部的七星崗,原來是一座遠離城市的荒涼的小山崗,草木叢生,人跡罕至。可是今天,這裡卻聚集了一大群科學家和文物部門的行政官員。在山崗的頂部,一個五米見方的探坑已經挖到了三米的深度。幾座帳篷搭在離深坑不遠的地方,帳篷裡設置著幾台精密的儀器。汽油發電機嗒嗒地響著,螢光幕上脈衝波跳動,儀表板上紅綠指示燈在閃爍,打印機不停地向外吐著印有一行行數字的資料。
「你是個俠客。有你保護我,以後我什麼也不怕了。」梅琪笑了。
「傑克遜先生。」
他回到寢室,在地毯上盤膝坐下,閉目養神。他按照無塵大師傳授給他的秘法,神守丹田,運氣周天,一股暖流緩緩地流過他的全身經絡,帶走了疲勞,驅除了煩躁。
這一句體貼的話,立刻消去了歐陽去非的一切拘束。他笑著坐下來,梅琪沏了一壺烏龍茶,用小小的宜興陶杯,請歐陽去非喝茶。
「我是歐陽去非。」
「這無關緊要。」歐陽去非說,「我解釋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本文人物情節全係虛構,如果有任何部分與現實生活一致者,均應視為偶合。
這時候單位的「革命領導小組」又換了人,總算還承認他是研究院的家屬,於是撥了一間小房子給他住,還發還了一點他父母的衣物書籍。歐陽去非白天在火車站當搬運工謀生,晚上關門讀歷史書,想思考一下這場民族大劫難產生的原因。一九七五年,他終於考上了大學的歷史系,學習考古專業。
傑克遜謹慎地按了一下,他臉上的表情顯示了他那兒不太舒服的感受。
他取出繒書的照片,將有關部分指給賈弗里看。賈弗里看了以後點點頭,隔著桌子將照片遞給傑克遜。
「你還欠我一點錢,傑克遜先生。」
因為你會發現,
他轉身要走,賈弗里伸出手來,做了一個阻止的姿勢。
一九八九年二月一日,亨利.傑克遜的來信。
於是他將舍遜夫人如何捐獻銅片,賈弗里當晚如何來收買,以及有人闖進他的房間搜查了他的衣物等等這兩天中發生的事,全告訴了梅琪。梅琪聽完以後,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梅琪搖搖頭:「歐陽,我的命運,已經被天主安排好了。命運是不能抗拒的。」
但是歐陽去非連臉上的肌肉也沒有抖動一下,在他的眼光裡,傑克遜沒有發現半分動搖,半分恐懼。有的只是一種野性的威脅,一種狂暴的憤怒。
時間很快就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夕陽西下,彩霞滿天,又是晚炊的時候了。歐陽去非在帳篷前面點起了一堆篝火。
「好,你來吧。」他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只希望賈弗里不是一個太囉嗦的人。
「歐陽先生,你是否需要再考慮一下?」賈弗里也站了起來。歐陽去非搖搖頭:「我很遺憾。」
「民族的傳統是不能用金錢換取的。」
對中國國內的資料,歐陽去非本來就很熟悉,但是他知道,近一個世紀以來,有很多寶貴的研究資料已經流傳到了國外,所以他利用密執安大學的計算機網絡系統,對美國各大圖書館和博物館的中國藏品,逐一進行檢索。這是一樁很繁重的工作。歐陽去非每天要在螢光幕前坐十幾小時,一直到兩眼酸痛,不能分辨螢幕上的文字為止。
就像萬把尖刀在刻著他的心窩一樣,他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在這裡我必須要介紹一下古代中國人定方向的標誌,在中國古籍《尚書.堯典》中,記載有漩璣星,也就是北極星,所以一般人都認為從堯舜的時候開始,中國人就是以北極星來定方向。從航空照來看,你的父親也是將地圖上的北方定在北極星的方向。其實由於地球自轉軸的運動,北極星也是不斷在變化。現在我們觀察到的北極星,是小熊星座a星。但是《尚書.堯典》所記載的,卻是公元前二六〇〇年左右的星空。當時靠近極點的星,是天龍座的a星,中國史書稱為紫微垣古樞星,這也就是當時的北極星。到了蠶叢王的時代,也就是公元前一二〇〇年左右,天極正處在小熊座B星和天龍座K星之間,所以當時的人並沒有一顆明亮的、適於觀察的北極星。那麼人們靠什麼來定方向呢?我以為至少在蜀國,人們是利用太陽作為標誌的。」
歐陽去非閉上了眼睛,千言萬語一齊湧來,他一時說不出話了。
「正因為是冒險,我才感興趣的。」傑克遜說,「我從事這項工作並不是為了錢,而是接受一種挑戰。我父親沒有完成的事,我應當去完成它。越是難以做到的,我越是要做到!至於在中國境內的活動,那用不著我操心。只要我有了正確的線索,我在香港的一些朋友,會作出一切安排的。至於他們怎麼去挖,怎麼將東西運出來,那就是他們的業務秘密了。」
今天是歐陽去非生命中的一個重要日子,在七星崗上對古代蜀國蠶叢王的寶藏坑進行考古發掘,是完全根據他的建議而進行的。這項工作的成敗,關係到他的信譽和學術前途。現在,這謎底已經快揭曉了。
「那你想怎麼辦呢?」
歐陽去非回到辦公室,先察看了書桌、書架,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他取出記事本,按號碼打開了保險箱,他立刻發現,保存在裡面的銅片不見了。
在飛機上,梅琪將自己的經歷告訴了歐陽去非。她是第二代美籍華人,父母去世很早,唯一的親人是一個弟弟,現在在洛杉磯上大學。為了支付弟弟的生活費和學費,梅琪沒有上完大學就參加了工作,在底特律一家化妝品公司當推銷員。
「這批已經出土的文物和將要出土的文物,在科學上和藝術上的價值是無可估量的。」
「非常必要,特別是對你而言!」
歐陽去非一指戳在大理石桌面上,兩厘米厚的堅石應手迸裂了一塊。
剛說完這句話,歐陽去非就後悔了和_圖_書。看來梅琪那次受的刺|激太深,一提到那可怕的夜晚,她的臉上立刻蒙上了一層陰影。
於是傑克遜冷靜了,他微微一搖頭,警衛都放下了槍:
梅琪沉思了:「在美國,我從來沒有聽見有人講這樣的話,從國籍看來,我是美國人;不過從民族來看,我也屬於中華民族。可是我卻喪失了這種自我意識。」
「可這只是一塊小銅片!」
「因為我馬上就要回國去,建議政府加強對七星崗遺址的保護,開展對七星崗遺址的科學發掘,你就是知道這一秘密,也是沒有用的。」
一九八六年九月十二日上午,紐約第五十二街賈弗里的寓所。
所以這一切全是預先安排的。在搜查旅館一無所獲後,有人就利用梅琪作誘餌,將歐陽去非引到停車場去。真正的目的,是想搶歐陽去非公文包中的銅片。

「梅琪。」
「現在?」歐陽去非不情願地問。
電話裡沉默了很久,最後賈弗里說:「有必要嗎?」
「這個週末,到我家來玩玩,好麼?」梅琪輕聲說。
飛機降落以後,兩人乘坐穿梭巴士來到長期停車場,準備各人開自己的車回家。
歐陽去非感到的是一種難忍的飢餓。他顧不得多說什麼,接過碗便狼吞虎嚥地吃起來。一碗熱粥下肚,他感到不但身體有了暖意,就是頭腦也清醒了不少。
「歐陽?啊,這麼晚了,你有什麼事?」
「現在還沒有。古代的蜀國沒有文字,他們是用神怪和自然現象的象徵來表達意義的。不過當我需要的參考資料全部借到以後,我想我就會有所突破了。」
一周過去了,梅琪並沒有打電話來。歐陽去非對她的思念,在與日俱增。
站在歐陽去非身後的警衛反應也夠快的,刷的一聲,兩支槍對準了歐陽去非的後腦。
他思索了很久,推敲了每一個細節,他知道自己是在進行一場生死大賭,任何一個環節的失誤都會導致滅亡。但是在目前的處境下,他已別無選擇。
「什麼?你還嫌待遇太低?」傑克遜十分意外。
一九八六年八月二日下午三時,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在講演廳裡,面對數百名興趣盎然的聽眾,歐陽去非正在作有關蜀國歷史研究的報告。他那流利的英語,淵博的知識,瀟灑的風度,以及自然流露的幽默感,博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掌聲。一年以前,歐陽去非應位於安阿貝爾的密執安大學人類學博物館館長馬丁.懷特的邀請,作為訪問學者來美作研究工作,由於他連續發表了幾篇有見地的論文,引起了美國學術界的注意,所以這次大都會博物館東方部主任舍遜夫人專門請他來作學術報告。
「祝你好運。」
楚國的繒書是一九三八年在湖南長沙出土的,這是一方三十八厘米高、四十六厘米寬的絲織品(繒),中央寫有七百多字,記載了有關楚國神靈、天文、曆法的傳說。四周有彩色繪製的圖畫,代表四時、方位的神怪。這是研究楚國文化最重要的資料。出土以後不久,就被賣到了美國,先存耶魯大學圖書館,以後又被弗利爾美術館所收購。由於年代久遠,繒書上的部分繪畫的文字已經漫漶褪色,看不清楚,為研究工作帶來不少困難。最近歐陽去非聽說弗利爾美片館利用紅外線攝影,得到了比較清晰的照片,所以才寫信去索取。
歐陽去非不悅了:「賈弗里先生,今天下午,你聽得很清楚,我是把這件禮物作為友誼的象徵來接受的,我不能出賣友誼。」
當歐陽去非走進館長辦公室時,懷特連寒暄也來不及,馬上就說:
她在火堆上綁了一個三角形的木架,把鐵鍋掛在木架上,開始燒水。
他已經害怕那孤寂,害怕那沉默,所以今天晚上,他回來得更遲,時間已經過了半夜。還在門外時,他就聽到了電話鈴聲。一種預感使他手忙腳亂起來,換了兩次鑰匙才把門打開。他幾乎是撲過去抓起聽筒的。
夕陽照在梅琪臉上,嬌羞更加增添了她的嫵媚。歐陽去非忍不住將她擁抱在懷裡。
「只有這樣,我才能最後證實我的猜想。」
父親對我說,
「請原諒,先生。根據中國文物法令,任何中國文物必須先在國內發表,然後才將資料提供國外。而這件文物的所有權,現在已經屬於中國了。」
「說下去!」傑克遜的語音裡,露出了一種慣於發號施令的人的權威。
即使這姑娘還沒有從震驚之中恢復,歐陽去非也發現她長得出奇的美。身材修長,窈窕適度,瓜子臉,眼睛深而大,長長的睫毛如同黑蛾翅膀似的在上面閃動。鼻子很高,這在東方人中很少見。她的嘴唇豐|滿,看起來似乎略為嫌厚一點,但是因此而特別具有吸引力。一口整齊的貝齒在燈下熠熠發光。秀髮垂肩,在黑色中似乎帶有一種琥珀的光澤。她的穿著很簡單,一條牛仔褲,一件無領的T恤衫,露出線條優雅的頸部,那上面戴有一條很細的帶十字架的金項鏈。
歐陽去非放下水桶,輕輕地藏在一棵樹幹後面,細心地觀察著營地。
「我的號碼是三一三八三一六一二三。」
傑克遜揚了一下眉毛,可是沒有開口。
她拿起吉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歌名叫《檸檬樹》。」
歐陽去非和梅琪在熊湖旁邊的山頂上搭起了帳篷。這裡周圍都是參天的古木,綠茵鋪地,籐蘿低垂,人跡罕至。唯一的缺點是附近沒有水源,每次提水都要到湖邊去。但是他們喜歡清靜,所以決定在這裡待下來。
「如果你的推測是正確的,如果賈弗里的委託人真正不擇手段要得到那銅片,你就要注意它的安全才行。」
「現在結論就十分清楚了,地圖上的東方,應該以冬至日太陽升起的方向為準,這方向大約相當於羅盤讀數的東偏南二十三點五度。其餘的方向也應該相應的照此移動。如果我們以最北的一個坑為軸,將照片上你父親留下的六個坑位順時針方向移動二十三點五度,我想我們就能準確地找到蠶叢王其餘的寶藏地點了。」
「一百七十六元三十分,」歐陽去非重複一次,「這次從底特律到紐約的來回機票錢,我以為是應該由你承擔的。」
「賈弗里先生,別掛電話,我要向你建議一項新的交易。」
「在我接受你的條件之前,你可否先回答我兩個問題?」
傑克遜靜坐著,如同一座石像。賈弗里將身體往前傾,聚精會神地聽著。
「一百七十六元三十分。」
「這不可能!」賈弗里斬釘截鐵地說。
「我的初步想法是,這小銅片上的圖形,實際上是一種方位標誌。它是從一塊大銅片上斷裂下來的,那麼那塊大銅片上,可能刻著一幅地圖。地圖離開了方位標誌,當然沒有意義,但是光有方位標誌而沒有具體的地圖,這也是毫無用處的。這究竟是一幅什麼地圖?是不是蠶叢王的寶藏圖?賈弗里的委託人那樣急於要得到這塊銅片,是不是因為他已經掌握了這份地圖?這一切現在我還弄不清楚。」
可是電話機一直是沉默的。
看來這個人受過良好的拳擊訓練,他向歐陽去非的下頷打出一拳,力道十足,虎虎生風。歐陽去非屹立不動,待到拳頭逼近臉龐時,用右手往外一格,卸去了打擊的力量,自己的身體不退反進,搶到黑人跟前,提著公文包的左手一曲,一肘結結實實地撞在黑人胃部上方的巨闕穴上。這巨闕穴是一叢敏感的神經交匯點,在中國武術中屬於致命的要穴,那黑人只悶哼了一聲,便倒在地上不動了。
傑克遜惱怒地說:「你這是幹什麼?」
「關鍵是如何辨認一個正確的方位。」
「你的弟弟與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請等一下,讓我打個電話試試。」他猶豫了一下,「不過請你原諒,這電話我要到另一間房裡去打。」
他的嘴唇翕動著,可是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
他覺得感情上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極大的侮辱。當他為梅琪付出一片真情時,梅琪卻一直玩弄他,欺騙他。那麼多的甜言巧語,那麼多的柔情蜜意,原來都是假的!
「誰能預測以後發生的事情呢,對於一個外國人來說,紐約是一個很複雜的地方。」傑克遜的聲音就像泡在冰水裡一樣:「不過我還為自己保留了一點秘密。在知道這個秘密以前,我建議你不要製造失蹤案件。」
這套房間很小,僅僅有一間寢室和一間起居室。室內佈置的寒傖也使歐陽去非感到意外,除了一幅基督釘在十字架上的受難圖以外,四壁沒有任何裝飾。照理說,在美國任何一個有正當經濟收入的人都不應該過這樣窘迫的生活。這時他忽然想起梅琪講過她要負擔弟弟的學費和生活,不由對這善良的姑娘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最後,還是梅琪打破了沉默:「剛才傑克遜先生給我打了電話,所以我在等你,進來吧!」
歐陽去非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他飢寒交迫,神志不清,就像一頭被獵犬追捕的野獸似的,本能地往山上爬。最後,他終於上了天台山的絕頂——玉霄峰。這裡山高氣清,群巒俯伏。越往上走,天氣越冷,最後天開始降雪了。
「走了?」
曾經有幾次,歐陽去非想正式和她談一談今後生活的安排,談一談工作的計劃,因為他一年訪問學者的期限已滿,回國的日子已經不遠了。但是每到這種時候,梅琪總是懇求他:「回到底特律以後,我會把一切事情都和你商量的。但是在這裡,讓我們忘記一切。我不要過去,不要未來,我只要現在!」
「告訴我,你是怎麼學得一身武功的,過去我以為考古學家,全是戴深度眼鏡的老學究呢。」梅琪好奇地問。
歐陽去非與他握手:「謝謝你來參加,先生。」
「你確實知道得不少,」他最後說,「把銅片的秘密告訴我吧,我不會虧待你的。」
「這一點我已經考慮到了。我只在辦公室研究它,每次離開辦公室都將它鎖在保險櫃裡。開保險櫃的密碼是我新換的,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是的,她退了房子,搬走了。」
「是的,」賈弗里現在很平靜了,「現在你該知道,我帶你去見他,是冒了多麼大的風險。我希望你不要玩什麼詭計,那樣對你是沒有好處的。」
他們兩人惡狠狠地對視著,目光如利劍似的錚然相遇了。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親切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桌子很寬,傑克遜不得不站起來,俯過身子。就在他挨近歐陽去非時,歐陽去非突然伸出右手食指,閃電似的在他胸部中央點了一下,這動作猝不及防,傑克遜痛得「哎喲」叫了一聲。
他看看表,這時已經是凌晨一時。
他站起身來,走到壁爐旁,按了一個暗鈕,原來掛在牆上的一幅畫移到了旁邊,露出了一具保險箱。他輸入密碼,打開箱門,取出那個紫檀木盒子,交給歐陽去非,歐陽去非檢查了一下,銅片是在裡面。
要是賈弗里剛來就提出這個要求,歐陽去非是會同意的,可是現在,他對賈弗里已經產生了反感。所以堅決地說:
「為我唱首歌。」
「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所根據的理由也是簡單的。」歐陽去非回答。
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五日,底特律梅琪的寓所。
就在歐陽去非快要追上的時候,那黑人突然把姑娘往地上一甩,猛地回過頭來,擺開了迎擊的架式。
「他染上了吸毒的壞習慣,最後落入了黑幫的魔掌。他們威脅我說,如果我不幫他們取到銅片,他們就要害死我的弟弟。我父母臨死時,留下的遺言都是要我照顧弟弟。我在他們的遺體前發過誓。」
他取出記事本,查到了賈弗里的號碼,撥了紐約的長途電話。出他意料之外的是,電話只響了三次,就有人接了。
歐陽去非想了一下,明天他要參觀幾處紐約名勝,和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系的研究生座談,時間安排得十分緊湊,後天一早,就要動身回安阿貝爾了。看來要談什麼事,只有今晚合適一些。
與此同時,歐陽去非又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而且來的不是一個人。他回頭一看,兩個彪形大漢已經截斷了他的退路。其中一個膚色較深,鷹鉤鼻,眼睛深凹,頭髮黑而直,用紅手帕紮住,一望而知是義大利的移民。另一個是東方人,大塊頭,赤著上體,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
「謝謝,來杯咖啡吧。」歐陽去非說。
儘管房間裡的空調一直開得冷暖適度,可是賈弗里的額頭,還是滲出了大顆的汗珠。
「什麼時候?」
再也沒有人對他開槍。歐陽去非三步兩縱就到了帳篷前面,一把掀開帳篷門,只見梅琪嘴被一塊膠布封住,手腳被綁,躺在地上。帳篷的後壁被刀劃破了一條長口子,敵人是從那兒逃跑了。
「我要知道你的委託人是誰,我的話,只有當著他的面才能說。」
「啊,歐陽先生,是你?快把解救的藥方告訴我,我已經不太舒服了。你放心,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找你的麻煩……」傑克遜一口氣說了很多。
「沒什麼,也許是累了。」
傑克遜顯然已經作出了一個決定,他坐直了身子帶著一種不容駁斥的自信說:

「什麼關鍵?」
檸檬花是如此的芳香,
梅琪沒有在火邊。
「謝謝你,舍遜夫人,我願意將這件禮物作為美國人民對中國的友誼的象徵來接受。」
「我也愛你,歐陽!」
「如果那天晚上你出了什麼事,我是不能原諒我自己的,因為這都是我引起的。」
「有的穴位牽涉到人的要害部門,我們稱之為死穴。」歐陽去非自顧自說下去,「如果這種穴位受到經過訓練的人點打,那麼就可以致命。在中國武術中,這種技術叫做點穴,它代表了武功最高的成就。」
「你不用解釋,我只覺得你的話有道理,它使我聯想起很多事情。」梅琪轉移了話題,「還是談談這銅片吧,如果它並不貴重,為什麼賈弗里的委託人這麼想得到它?」
歐陽去非回到研究院,發現五年之中,形勢已經有了相當的變化。蠻牛已經在一九六七年夏天成都的大武鬥中被打死。那些乳臭末乾的小爪牙,這時都被送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一個個被整得叫苦連天,再無一點革命豪情。現在再去追殺他們,顯然毫無意義,歐陽去非見此情景,才回憶起師傅講過的話,打消了復仇的念頭。
「沒有。」
「我要報仇,我要殺了那些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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