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影子瀑布的最後列車

那是在老鼠後巷照顧流浪漢,試圖盡一己之力拯救世人的嗎啡修女。她是亂世中的一個好人,關心所有被世界遺棄的可憐人。如今她的修女服殘破不堪,染滿自己的鮮血,獨自一人在夜色之中逃命。她疲憊的臉上滿是淚痕,然而表情卻因為見過太多的恐懼而麻木。一群暴民在其身後追趕,大聲威脅著要取下她的人頭。她衝出巷口,兩道目光筆直對我射來。就連湯米的天賦也抵擋不了她真誠的眼神。
「再也沒有安全的地方了。」我無奈地說道。「我必須前往影子瀑布。」
「我當然愛你,蘇西。現在愛你,以後愛你,永遠都愛你。如果有必要,我願意為你而死。」
「不行。」我說。「你不能跟我來。一旦出了酒館,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我絕不願意背負看你殺人或是被殺的責任。」
「他在看誰?」艾力克斯大聲說道。「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不過倒是很想看看他要怎麼管理如此低級的酒館。我覺得我的人生就要面臨轉捩點了。」
梅德琳沿著沙漏行走,最後消失在沙漏後方,將我們兩人留在偌大的大廳裡。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然後對我露出一絲短短的微笑。
「所以我就得要親自跑這一趟,不是嗎?」我道。「這裡還有誰自認能讓時間老父交出世界上最強大的武器的?沒有?我想也是。」
我繼續奔跑。我們全都繼續奔跑。刮胡刀之神有能力照顧自己,他一定有辦法找到路回來的。我相信他。我必須相信他。
「蘇西——那不重要——」
「你一定要確保她的安全。」我道。「不然我就算變成鬼也要回來讓你不得安寧。」
「可惜他不需要跟你談,所以快點滾吧,不然我就把你剁成肉醬。」
「你保證?」
「我同時也建議殺光所有不是我方的人。」死亡男孩道。
「或許重新塑造她?」渥克道。「讓她變成一個可以接受的生命?再怎麼說她也是你的母親。」
我如今身處的地方乃是全知聖堂中的骸骨長廊。這裡位於世界的心臟,乃是時間老父居住的地方。
我繞著沙漏週邊漫步而行,卻發現有人自反方向迎面走來。我很肯定之前那裡並沒有人才對。我立刻停下腳步,對方亦然,接著我們兩個都以懷疑的神色打量對方。對方十分高瘦,兩條手臂上的肌肉糾結,是個青少女龐克族。她身穿破舊的黑色皮衣,上面掛滿金屬釘飾與鎖鏈。皮衣底下還穿了一件骯髒的白上衣,下半身是一條褪色的牛仔褲。她的髮型是標準的黑色沖天龐克頭,兩旁頭顱剃光,臉上塗滿黑白分明的顏料,完全分辨不出本來面貌。她的一邊耳朵上別了一根安全別針,另外一邊耳朵上卻掛了一把明晃晃的刮胡刀片,目光兇狠,黑色的嘴唇露出一個憤怒的嘴型。她瞪視著我,兩隻大拳頭緊握在腰間,指節上分別紋有仇恨的字樣。
「你瘋了!」賴瑞.亞布黎安說道。
「我真喜歡看你挖苦人的樣子,渥克。」我說。「不過事實上,差不多就跟你講的一樣。聽著,時間老父住在影子瀑布,一個隱藏在世界之後的小鎮,是讓所有遭人遺忘的超自然生命前往等死的象墳。他只是通勤來到夜城工作而已。莉莉絲摧毀時間之塔,只不過是切斷了時間老父進入夜城的門戶罷了,他依然安安穩穩地和真名之槍一同待在影子瀑布裡。只要我能順利進入地鐵站,我就可以搭乘火車直接去找他,請他交出真名之槍,讓我們對付莉莉絲。」
「喔,要有信心。」我說。「我們需要真名之槍,而唯一能讓時間老父把槍交出來的只有我。你有方法可以聯絡影子瀑布嗎,渥克?有辦法省下這段旅程,直接和時間老父對話嗎?」
來到前尼路地鐵站入口之後,我立刻衝入地下道。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蘇西沒有和我一起下來。我轉過頭去,發現她站在地下道頂端,把守著入口通道。她朝我看來。
她放開雙手,向後退開。我立刻也放開我的手。我知道不能給她壓力。她看著我,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我詢問身旁的人們下一班火車還有多久進站。大部分的人都沒有理我。有些已經喪失理智,根本聽不懂我的問題。最後,一個身穿破爛西裝,手裡緊抱公事包的男人告訴我已經很久沒有人看見火車進站了。一般相信,打從大戰開打的那一刻起,所有列車就已經停駛。我瞭解。因為火車都會害怕——或許這些火車一開始都只是單純的機器,但是在運轉多年之後,他們全都發展出了生命與意識。這時他們大概都躲在外面的某處,沒有一輛膽敢進入夜城。
我說出了心中的計畫。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我,顯然沒有人認同我的計畫。
就剩下死亡男孩了。他皺了皺眉,搖了搖頭,最後聳肩說道:「喔,管他的,有何不可?反正我也需要找點刺|激。那卷膠帶放到哪去了——」
「沒錯。」我說,純粹只是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總得要做點回應。「很抱歉打擾你,但是——」
梅德琳又哼了一聲,收起彈簧刀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就不管了。你確定可以信任他嗎?」
「我可以用天賦將你直接傳送到地鐵入口。」湯米突然說話。
「閉嘴,讓我說完。這對我來說並不容易。我愛你,約翰.泰勒。我會永遠愛你。」
壁爐架上放著一隻木頭貓,貓的肚子上有個簡單的時鐘。隨著時鐘的滴答聲響,木貓的紅舌頭不斷縮吐,雙眼也不停轉動,看起來就像是在嘉年華會裡贏得的廉價獎品。木貓身旁各站了一個風格獨到的純銀雕飾,一隻是獅子,一隻是獨角獸。這兩隻雕飾的身旁又擺了兩排讓我聯想到西洋棋棋子的小人像,不過它們顯然並非西洋棋子。我走向前去,仔細觀察。
「我跟你去,老傢伙。」湯米.亞布黎安丟開筆記本道。「我已經好多了,真的!我欠你太多,一輩子也還不完。之前我真的錯怪你了。」
地鐵站中的時間似乎遠比凌晨三點還要晚。整個地方人滿為患,到處都是鮮血、汗臭與絕望的氣味。滿身鮮血的人們在地下道臺階上擠來擠去,所有人都縮成一團隨著人群移動,仿佛唯一支持他們活下去的動力就是能夠搭火車離開夜城的希望。我一路向下擠去,完全沒有人看我一眼。地下道中擠了更多人,全部都是大戰中存活下來的難民。地板骯髒污穢,又濕又黏,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排泄物。牆上有一幅塗鴉寫著「末日即將來」,句子的最後一個字被一抹乾枯的血液所取代。
越來越多的藤蔓湧入車廂,在狹小的空間裡來回甩動,佔領了越來越大的空間,將我一步一步地向後逼開。我的腳不小心在地板上發出一點摩擦的聲響,所有藤蔓立刻對著我的方向竄來。花朵般的大嘴發出邪惡又饑渴的刺耳叫聲。我抽出生日時凱茜送的祭祀匕首揮舞,細長的刀鋒毫無滯礙地砍斷最接近的藤蔓,所有花朵頓時發出痛苦的怒吼。藤蔓的斷口處噴出一道清澈的樹汁,不過被砍下來的那部分還是不斷對我掙扎而來。此刻半節車廂都已經被藤蔓佔據,還有更多藤蔓不停自裂縫處湧入,將那條裂縫越擠越大。
「當然可以。你必須這麼做。快點走,約翰。別擔心。我可以照顧自己,記得嗎?」
她不屑地哼了一聲:「那座糞和*圖*書坑?我死也不會踏入那裡一步。」
我感到車廂中的空氣品質突然提升,於是抬起頭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如今車廂裂口外灑入一道溫暖和煦的陽光,外帶一股全新的甜美空氣,氧氣量十足。空氣有點濕熱,氣味香濃,仿佛自一千種不同的花瓣中萃取而出的香水。額外的氧氣讓我整個人感覺輕飄飄的,多吸幾口之後臉上就開始露出傻笑。我自椅子上站起,慢慢晃到裂口旁。就在此時,數百條多刺的藤蔓同時自車外竄入。藤蔓表面有許多鮮肥的花朵散佈其上,有如一張張饑渴的嘴巴。它們帶著強大的力道四下飛竄,散發出陣陣的恐怖氣息。
「我也不想逼你。」我道。「我和你一樣害怕。但是只要能到達影子瀑布,我就有機會阻止這一切。」
「我們要怎樣穿越這種地方到達前尼路?」湯米問。
我走入車廂。月臺上的人立刻跟著要上車,但是在我回頭瞪視之下,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車門再度關起,人們在車廂外用力敲門,越來越多人發出咒與哀求。
我找了個位置坐下,完全忽視外面的人潮。我要去的地方不是他們能跟的。能夠坐下來真好。我靠在皮椅上放鬆背部,感覺腳上的壓力頓減。我好累,好累——我低下頭去,下巴頂在胸口上——但是我不能就此睡去。我必須隨時保持警覺。火車已然開動,將所有憤怒又失望的難民留在後面的月臺。
我深吸一口氣,領頭走入大街,不慌不忙,一派從容,儘量避免吸引任何注意。其它人跟在我身後,保持一定的距離,不過也不會過於分散。沒有人轉過頭來注意我們,瘋狂的暴民四下奔走,路過我們身邊的時候腳步絲毫沒有停歇。我帶領眾人走向街尾,穿越一片混亂、殺戮,以及各式各樣不堪入目的勾當,不過始終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們。
「我相信你會的。」命運小姐道。「我很想跟你去,但是我有自知之明。祝你好運,泰勒。」
「因為我是莉莉絲之子。因為他知道我是唯一可以阻止莉莉絲的人。」
我們安靜下來,默默傾聽外面傳來的混亂聲響。即使在窗戶緊閉、大門深鎖、梅林的古老防禦安然健在的情況下,我們依然可以聽見來自街道上的尖叫怒吼、火焰燃燒,以及建築物倒塌的聲音。街上已經被仇恨佔據,我們再也分辨不出哪些聲音發自人口,那些又屬於怪物所有了。
「如果我們都能在這場戰爭中生存下來。」她嘴唇緊貼我的耳朵,十分小聲地說道。「我不保證能夠永遠為了你而當一個女人,約翰。但是我一定會努力嘗試的。」
「我建議用跑的。」蘇西道。
前尼路地鐵站就在前方,我已經可以看見街尾的招牌。正常情況下,只要再過幾分鐘就可以到達。但是此刻傷害已經造成了。由於嗎啡修女指名道姓地叫出我的姓名,使得湯米製造的不確定性大打折扣。慢慢地,四面八方不斷有頭往我們的方向轉來,而且並非都是人類的頭,並非都是保有理性的頭。或許失去理智也讓他們更容易發現我的存在。有人伸手指向我,有人口中念出我的名字。約翰.泰勒的名號迅速在街道上蔓延開來,所有人類與怪物都放下手邊的事情,開始找尋我,找尋莉莉絲之子。
艾力克斯從吧台後方取出一張又髒又縐的地鐵系統地圖,外帶十幾張計程車公司的名片、一隻填充玩具貓和兩隻死甲蟲。在眾人七嘴八舌的爭論和小心翼翼地測量過後——因為陌生人酒館附近的街道常常會無端消失——我們終於認定最近的地鐵站入口是在前尼路上。正常情況下,那地鐵站是在步行可達的距離之內,可惜現在不是正常情況。不過,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有可能安然抵達那裡的。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鼓舞大家的士氣。我趁凱茜開口之前搶先對她看去。
暴民從她身後撲來,一把壓在地上,接著她就淹沒在一大堆人群之中。刀鋒在黑夜裡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她的叫聲不斷,即使在早該無力尖叫了之後依然劃破夜空傳入我耳中。儘管內心不停交戰,但是最後我還是認定當務之急是要前往前尼路地鐵站。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任由一個好女人死在暴民手中,只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繼續走向街尾,沒有加快步伐,沒有東張西望,盡可能地避免吸引注意。修女的尖叫聲終於停止了,但是我知道那聲音一輩子都會在我腦中揮之不去。蘇西和其它人微微向我靠近,但是沒有人發表任何言論。他們都做了和我相同的決定。
龐克女大聲吼道:「你笑什麼?你以為我在虛張聲勢?這裡是時間的地盤。我是時間的守護者,畢竟——總要有人看著他,不然他就會到處亂跑——聽著,我們不喜歡不速之客,所以請你立刻回頭離開。不然的話,不要怪我不客氣。」
他皺起眉頭,集中注意,花了一點時間排除雜念,忽略周遭的瘋狂與恐懼,專注在一件事情上。最後他終於喚起天賦,將存在主義的力量灑入世界。一點一滴,一分一秒,我們逐漸在他的意志影響下變得模糊不清,直到整個世界都無法肯定我們的存在。即使世界依然認定我們存在於世,也沒有任何人能夠看穿我們的身分。湯米的天賦圍繞在我們四周,有如一團充滿可能性的迷霧。我仿佛透過一層火熱的游絲看著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和我們不同步調。我將這個現象視為一個好兆頭,然後把所有心思放在唯一重要的事情之上——前往前尼路地鐵站。
「你知道我是誰,火車,所以不要和我爭論。直接帶我前往影子瀑布。不要停靠任何車站,也不要繞路。」
車廂中滿是濃密的黑煙。藤蔓和花朵死光了,但是火勢卻已經蔓延到車廂內的坐椅上。隨著火勢越來越大,隱藏式喇叭中開始傳來火車的尖叫聲。我大聲命令火車繼續前進,不過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被濃煙嗆得劇咳起來。我自持續蔓延的大火之前退開,沿著地板爬到還有空氣的地方。我的雙眼劇痛,不斷湧出淚水,儘管什麼也看不見,但是我依然可以聽到火勢逼近的聲響。
「你不准去,不要再說了!」湯米大聲道。「我不管你死了沒有,總之我們要有一個人活下來照顧母親。」
「不行。」我說。「莉莉絲會發現。萬一讓她知道我要去影子瀑布,她一定會立刻趕來阻止我的。」
基於酒館本身的詛咒所限,艾力克斯本來就不能離開陌生人酒館。我們大家都知道這一點,也知道他叫這幾句不過是為了維護名聲罷了。
就在此時,車廂傳來一陣巨震,整輛列車突然緊急車。車門吃力地試圖開啟,我則以匍匐前進的姿勢朝車門爬去。我用盡最後的力量將車門拉開足夠的縫隙,然後跌出車外。我貪婪地吸取車外的空氣,雙眼依然被淚水所蒙蔽。我感到身體伏在十分堅硬的地板上,於是向前爬行,儘快遠離身後的濃煙與大火。我聽見車門關閉的聲響,接著火車揚長而去,繼續踏上找尋避難所的旅程。
「我可不這麼認為。」渥克道。「不過還是謝謝你了,朱利安。我需要能夠冷靜思考的人在這裡幫忙。」
「事實上,恐怕我被困在這裡了。」我道。「我是坐火車從夜城來的。」
「我一直都https://m.hetubook.com.com知道,蘇西——」
箱蓋突然合起,黑箱隨即飄到我的手上。時間老父重重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然後輕彈手指。轉眼之間,我已離開了影子瀑布。
「絕對不可以。不過這麼多世紀以來我也沒碰過值得信任的人。」
「重點是要取得真名之槍。」我強調道。「那是唯一對莉莉絲肯定有用的武器,因為那把武器本身就是用她的血肉製造而成的。我可以用真名之槍來反轉她的原始之名,將她徹底抹煞。」
空氣中彌漫著許多灰塵,加上濃厚的黑煙氣味,令我忍不住口乾舌燥,只想來一杯清涼飲料。月臺上的自動販賣機早就被人砸爛,裡面的食物跟飲料也統統被搶光。不過由這裡的人數看來。只怕這些食物根本不曾離開販賣機多遠的距離就被吃掉了。一個女人滿臉淚光地對著一支手機講話,但顯然電話的另外一端根本沒人回應。沒有人吵鬧喧嘩,也沒有人推擠打鬥,甚至連大聲說話的人都沒有。這裡的人都已傷痕累累、疲憊不堪,再也沒有力氣掀起任何麻煩、月臺底端有一塊專門為傷患和垂死者而設的角落,由幾名護士以及醫生盡力看顧,雖然他們也都只是在盡盡人事罷了。地板上堆積了許多血液、內臟和類似的東西,絕望的氣息彌漫著整座月臺。
「全都安靜。」渥克舉手說道。所有人當場閉嘴,有如學生在老師面前一樣安靜。「讓我先搞清楚你的計畫,約翰。你要我們全部跑到滿是暴民和怪物的街道上,冒著生命危險幫你誘敵,好讓你可以安全抵達最近的地鐵站,搭乘火車離開夜城?這就是你的計畫?我這樣講沒有錯吧?」
「去吧,約翰。我幫你擋著。」
「蘇西,不要——」
我轉頭看向朱利安.阿德文特。「這回我真的需要你的幫忙了,朱利安——」
「我不喜歡這個計畫。」命運小姐說。「外面已經淪為戰場了呀。」
幸運的是,沒有人聽見我這個想法。
蘇西手握霰彈槍,走在我的身旁,面帶微笑,滿臉歡愉,仿佛正要去參加某個超棒的派對。湯米、艾迪及死亡男孩則跟在我們身後。一行人最後來到小巷子的巷口,小心地探頭出去觀察大街上的景象。
我們離開了那裡,進入另外一個區域。空氣中的毒素緩緩稀釋,和那陣恐怖的機械鳥叫聲一同消失。火車的備用空氣開始作用,為車廂中注入一股陳腐的氣味。我大口地呼吸著不太清新的空氣,緩緩地伸展四肢。由於剛剛短暫地暴露在光線之中,此刻,我手上和臉上的皮膚依然疼痛。我爬到最近的椅子上,整個人好像沒有骨頭一般癱坐其上。短時間內發生了太多事件,加上完全沒有休息時間,就算是我也經受不起這種折磨,實在是太累了——我想我願意為了一夜好眠而出賣自己的靈魂。
「在你上車之前,總要有人擋住他們。現在就只剩下我了。別拖太久,約翰。我的彈藥所剩不多,骯髒的把戲也快用光了。」
「不能正面衝突。」我道。「事實上,我們甚至不能被人發現。莉莉絲一定有派人專門在找我。只要她知道我離開了陌生人酒館,離開了梅林的守護,她一定會立刻出現在我面前。所以,湯米,該你出場了。」
賴瑞嘴裡念念有詞,忿忿不平地退到一旁。剃刀艾迪喝掉最後一口礦泉水,將水瓶往身後一丟,對我點了點頭。
「我要吐了。」艾力克斯道。
就這樣。所有人喝完手中的飲料,說完最後的道別,然後開始準備接下來即將面對的決戰。霰彈蘇西將我拉到一邊,嚴肅地看著我。她伸出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掌靠在我的胸口,有如一隻貼在牆上的蝴蝶。
「不行!我要生氣了!」
於是我們開始奔跑,死命地向前推擠,穿越層層群眾,撞開來不及走避的人們。越來越多人朝我們湧來,我們前進的速度也越來越慢。在我開口要求之前,同伴們已經在我身邊圍成一圈。蘇西一馬當先,用霰彈槍對著前方的群眾轟出一條血路。在她裝填彈藥的時候,剃刀艾迪就轉到陣前代替她的地位,有如一條憤怒的鬼魂一般飄忽滑行,在微光中恣意揮灑手中的珍珠柄刮胡刀。艾迪眼也不眨地隨手亂砍,沒有任何人能在他的刀口之下存活。
「荒原已經遭受入侵。」火車哀傷地道。「地鐵站與站之間的空間已經被大戰打亂了。不要逼我,約翰.泰勒。」
火車的呼嘯聲逐漸消失,他遺留在我心中的尖叫也隨之遠去。可憐的傢伙。不管怎麼樣,在母親的驅策下,該做的事情總是得做。我躺在硬地板上,全身反射性地顫抖,靜靜地等待我的肺部和腦袋恢復冷靜,並且祈禱自己已經到達影子瀑布。
荒原裡的情況果然很糟。在地鐵站之間的空間裡,火車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攻擊,所有停戰協議、保護條款統統失去了約束的效力。一開始我只聽到一些吵雜的聲音,以及幾下火車撞上不該出現在軌道上的東西的撞擊,但是沒過多久就開始有東西猛力擊打我的車廂。對方的形體顯然十分巨大,也十分具有份量,車廂的強化外殼都被撞出一道很大的凹痕,將我自半夢半醒之間驚醒。車廂外不斷傳來撞擊的聲響,一開始集中在左邊,接著轉而向右,有時甚至從車頂撞下,在天花板上留下一個個的凹洞。撞擊的力道越來越強,凹陷的痕跡也越來越深,車廂內的空間越來越小。儘管全身肌肉酸痛,為了避免萬一,我還是站起身來走到兩排坐椅中央的走道站著。
他淡淡地伸出左手比了個手勢,一個小小的黑色箱子立刻憑空出現在我們之間的空中。箱蓋自動開啟,露出放置其中的真名之槍。這把人類有史以來最醜陋的手槍此刻正安安靜靜地躺在鮮紅色的天鵝絨布上。光是看上一眼,我馬上感到一種瘋狗闖入大廳的感覺。這把槍乃是血肉、皮膚以及骨頭所制,槍身內佈滿了幽暗的血管以及軟骨碎片,全部包裹在一張慘白的人皮之中。這是一把由活生生的肉體組織構成的殺人工具。槍柄乃是骨頭打磨的骨板,其外覆蓋了一層濕淋淋的皮膚;扳機是一顆尖銳的犬齒。構成槍管的鮮肉散發出潮濕的光芒。我不禁懷疑我母親究竟使用了多少血肉來製造這把醜陋的工具,所謂的真名之槍。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之下,我聞到槍上散發出一種野獸發|情時的味道,甚至還可以聽見它在盒子裡的呼吸聲。
暴民與怪物自四面八方同時撲來,有的心懷仇恨,有的嗜血成狂,更有一些只是害怕莉莉絲的懲罰。她知道必須儘快阻止我,不然我就會阻止她。我死命向前,大家都死命向前,儘量聚在一起努力對抗面前的敵人。首先落後的是死亡男孩。一群暴民抓住他的外套,利用數量的優勢與重量將他扯倒在地。他依然極力頑抗,不斷揮出拳頭,每一拳都為周圍的暴民帶來死亡,只可惜暴民實在太多了。
人像的材質是一種十分澄淨、近乎透明的木頭,而我一眼就認出這些他們的身分。剃刀艾迪、死亡男孩、渥克、霰彈蘇西,我心想如果繼續看下去——會不會看到我自己?我故意不再繼續看,轉過身去,發現大廳中央出現了一具造型傳統的巨大沙漏。沙漏比我還高一呎有餘,直徑約莫兩呎,除了清澈發光的玻璃之外,那骨架還是剛剛那種半透明的木材打造和_圖_書。大部分的沙都已經落到底下的玻璃漏斗中,不知為何,這個現象讓我感到非常哀傷。
「不。」我道。「只要她還活著,對夜城就是一項威脅。她非死不可,為了她曾經做過的一切,也為了她如今心中的企圖。她從來就不是我的母親,從各方面來看都不是。」
「我不能丟下你不管!」
「喔,我知道你為何而來,約翰.泰勒。我知道你找我做什麼。東西就在我這裡,但是你不會喜歡的。」
「我會照顧她的。」命運小姐道。「她比你想像的要堅強多了。」
她強迫自己擁抱我,兩手環繞我的身體,發出陣陣皮革聲響,胸前的彈帶也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湊過腦袋,刻意用沒有受傷的那半邊臉貼上我的臉頰。我溫柔地抱著她,深怕把她嚇跑,深怕將她擊碎。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努力,也很明白如此簡單的親密舉動必須花費她多少心力。我深深地為她感到驕傲。
湯米皺起眉頭,噘起嘴唇。「我並不認為這個做法沒有轉圜的餘地。」他說著自口袋中拿出一本筆記本,在上面寫下許多方程式跟卞氏圖表,口中喃喃念道一些分歧時間軸、相對可能性、試驗性假設,以及某人的披薩里有沒有加鯷魚之類的變數。我們決定不再理他,隨便他去算他的。依據我個人的經驗,時間旅行只會把事情搞得更加複雜罷了。
就在情勢一觸即發的時刻裡,時間老父終於決定現身。他憑空出現在我們面前,外表就和上次在時間之塔里見面時一模一樣。年近六十、身材高瘦,穿著打扮跟朱利安.阿德文特如出一轍,完全是走維多利亞年代的風格。他身穿合身剪裁的黑外套,搭配灰色上衣與深色背心,背心上橫掛著一條金表的錶鏈,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則是來自脖子上的杏色領帶。他的五官端正,外表傳統,臉頰微凸,目光深邃,花白的長髮整整齊齊地散落腦後。一股不凡的權威氣勢有如斗篷一般籠罩在他的身邊,不過眼神中卻隱約透露出一點茫然的情緒。
我們全都竭盡所能地向前狂奔,但是地鐵站入口似乎還是和之前一樣遙遠。我心跳急促,呼吸不順,腳上不斷傳來劇烈的疼痛。對我而言,今天實在是個漫長的一天,我的體能已經被逼到極限了。我犧牲了這麼多,卻始終不能休息,這個世界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我低下頭來,任由汗水自鼻頭上滴落,然後繼續專心一意地向前奔跑。我可以的,我曾經在古不列顛的森林裡面逃出獵人赫恩的狂野狩獵,和那次經驗比起來,跑這點路根本不算什麼。
「我比較希望你為我而活。」
「我並不想將如此強大的武器交給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時間老父明白表示。「這把槍對任何人類而言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更別說是你了。但是——我還是會把槍交給你。」他說著看了大沙漏一眼,又道:「一方面是因為夜城已經沒有時間了;一方面也是因為我找不到其它更合適的人選託付這把槍——但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一個未來的我跑回來囑咐我把槍交給你,而我真的很不喜歡看到自己做出這種事來。」
「我不去!你們不能逼我!」艾力克斯.墨萊西道。「我有酒館要顧。不行,你也不能帶露西跟貝蒂去。我需要她們守護這個地方。」
最後我終於帶領勇敢的英雄團隊離開了酒館。霰彈蘇西、剃刀艾迪、湯米.亞布黎安,以及死亡男孩。我無聲地打開酒館大門,所有人躡手躡腳踏入狹窄的石板後巷。
「我保證。」我撒謊道。
「聽我說!」湯米.亞布黎安突然叫道,把我們統統嚇了一跳。「我想到一個好主意!泰勒,你何不請時間老父再將你送回過去一次,回到這一切發生之前,警告你自己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我一邊瞪視著大眼睛,一邊向裂口走去,等到距離夠近後,我使盡全力對準大眼揮出一拳。一陣有如氣笛般的瘋狂尖叫過後,大眼隨即消失無蹤。車廂外只剩下一片漆黑,以及轉眼間就在我臉上留下一層薄霜的冰冷空氣。聲音就此消失了,車廂外也不再傳來任何撞擊。
「他為什麼願意交給你?」朱利安.阿德文特問道。這個問題由他來問十分合理。
我丟下湯米.亞布黎安在身後等死。我根本沒有拯救他的性命。而這時我心中所想的,卻只是該怎麼向他弟弟交代?
我終於坐起身來,環顧四周。這裡顯然不是什麼地鐵月臺。我身形微晃地站了起來。火車將我丟在一個超大型的舊式大廳,廳裡有著巨大的木板牆壁和高到超乎想像的天花板。這座大廳向左右兩邊延展開來,空間大到足以在裡面舉行足球賽。如此巨大的廳堂理應給人一股沉重的壓力,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裡並沒有給我這種感覺。真要說起來,這裡甚至讓我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仿佛是在一段漫長的離鄉背井的日子之後,終於回到家了一樣。四周籠罩在一股金黃色的光線中,不過卻看不到任何明顯的光源,也見不到半點陰影。大廳沒有窗戶,沒有大門,沒有畫像,也沒有裝飾。只有一座壁爐坐落在我面前,安安靜靜地燃燒著溫暖的爐火,仿佛是專門為了迎接我的到來而設的。我似乎隱約可以聽見外面傳來激烈的風聲。儘管不知為何,但是這陣風聲讓我感到毛骨悚然。
「梅德是梅德琳的簡稱,你這白癡!」她揚起右手,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彈簧刀,而且刀片還在十分駭人的聲響中彈起。我想她這個動作應該是用來嚇唬我的,但是我跟剃刀艾迪和霰彈蘇西認識太久了,對於這種動作早就習以為常。
「我。」蘇西.休特道。「不過你早該知道了。」
「啊。」果然不是我想聽的。「我來這裡是為了——」
「我贊成。」剃刀艾迪道。「只不過——儘管我不喜歡成為團體之中唯一理性的聲音,但是我真的不認為這樣成功的機會有多大。暴民太多,我們人大少。再強壯的獅子也敵不過一群土狼。直接硬闖的話,我們肯定會在到達前尼路前統統陣亡。」
當火車終於進站的時候,整座月臺都因為它的抵達而震動。那是一輛閃閃發光的銀色子彈列車,外表冰冷,沒有任何裝飾。長長的鋼鐵車廂側面完全沒有車窗,閃亮的金屬外殼上唯一凸起的部分只有車門。車廂表面佈滿磨擦的痕跡,有些地方甚至還有十分嚴重的凹痕。人們不安地低聲討論,紛紛發出驚愕的神情。長久以來,從來沒有人在這些火車的外殼上看過任何刮痕。第一節車廂完全停止,車門十分精準地在我面前開啟。
「當然。」我說。「我的愛。」
「辦不到。」我耐心地說。「因為我到目前為止並沒有收到來自未來的我的警告。」
「雖然他是個死人,但是說的話也不無道理。」渥克道。「你向來都不是個值得信任的人,泰勒。為什麼我們要為了你這個自私的傢伙去冒生命危險?」
我考慮了一會兒。「我可以和本人談談嗎?」
「怎麼辦?」
「重要!和_圖_書對我來說很重要。你愛我嗎,約翰?」
「你去的話,我也要去。」他弟弟賴瑞立刻說道。「你需要有人幫你看緊身後。你總是如此。」
我擠過越來越擠的地下道,走下已經停止運作的電扶梯。半數的燈泡都已經壞了,空氣又悶又熱,異常潮濕。月臺上的人們已經擁擠到所有人都背貼著背的地步,但是我依然努力向前擠去,沒有人還有力氣阻擋我的去路。對面牆上的沿途停靠站牌上寫著諸神之街、血田、卡可沙城、影子瀑布。我的目光在月臺上掃過,想要找出一塊可以坐下來休息的空間,但是完全找不到。月臺上除了人還是人,所有人都緊緊貼在一起,目光黯淡,面無表情。他們體內沒有活力,也找不到希望。他們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遠離大戰、遠離恐懼的所在。這對他們而言已經足夠了。本地居民和觀光客同聚一堂,分享著相同的創傷、相同的迷惘,為彼此帶來僅存的慰藉。每當街道上傳來特別響亮的尖叫和爆炸聲響時,所有人就會同時顫抖,更加用力地彼此擁抱。
「沒有。」渥克不太情願地承認道。「所有對外聯繫統統遭到干擾,不管是科學還是超自然的訊號都沒有用。我們與整個世界都已經失去聯絡了。」
她笑了一笑,接著暴民就趕來了。她拿出霰彈槍和一把手榴彈迎接對方的到來;我則繼續往下的腳步,進入地鐵站。她之前的預感果然沒錯,我們沒有機會好好說一聲再見。
剃刀艾迪放慢腳步,轉而掩護我們的後方。或許他認為後方的敵人比前方多;或許是因為就連他也會有感到疲憊的一刻。不管怎樣,面對他那把惡名昭彰的刮胡刀,再瘋狂的人也必須退避三舍。他化身為一條猙獰恐怖的灰色鬼魂、黑暗神祇,於瘋狂之中砍殺出一條理性的道路,沒有任何人類以及怪物膽敢接近他。這時街上已經擠滿人潮以及各式各樣不是人的傢伙,每條小巷子中都不斷湧出人,手中拿著各種武器,口中不停以詛咒的語氣吶喊我的名號。怪物在人群中聳立,猛獸在夜空中飛翔。我看見尖牙、利爪、巨大無比的翅膀,以及毫無理性的身影衝出崩塌的建築物,仿佛世間的一切都不存在。
有時候他們會自動讓道兩旁,但是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讓路。蘇西一直走在我身旁,其它人則是跟在後方。我試圖用眼角確認他們的蹤跡,但是在湯米天賦的影響之下並不容易。他以天賦在我們身旁產生的不確定力場讓我完全無法肯定任何事。我看見許多恐怖的事情,但是似乎沒有一件是真實發生在我們附近,沒有一件具有實質威脅——直到一張熟悉的面孔自路旁的巷口中狂奔而出為止。
「我是梅德。」她突然發出刺耳的聲音說道。
「好了!我受夠了!我要把你分裝在三十七個調味瓶裡送回夜城!」
火車提高車速,離開了夜城。
「沒錯。」湯米過了一會兒說道。「我想我辦得到——」
車外傳來一種我無法辨識,甚至不能歸類的聲音。硬要形容的話,那種聲音有點類似一大群機械鳥發出的鳥叫聲,又像指甲刮擦黑板的聲響,令人忍不住頭皮發麻。車外的壓力越來越大,空氣不斷自裂口湧入,帶有一股壓碎的蕁麻味道,濃重至極,令人難以呼吸。這種味道在我的嘴巴和鼻孔中燃燒,使我帶著一股想要嘔吐的衝動遠離車廂的裂縫。我大聲命令火車加快速度,然後整個人在地板上縮成一團。
「我也去。我一直都想見識影子瀑布。」
「我不能跟你去。」渥克道。「我必須對手下負責。我還有不少人馬在外奮戰。萬一你回不來的話,總要有人留在這裡主持大局。我會盡力派人引開莉莉絲的注意,讓你安然抵達影子瀑布。」
我知道這裡是哪裡。這裡不可能是別的地方。我閱讀過很多描述影子瀑布的書籍,夜城的居民大都讀過,因為影子瀑布是世界上唯一比夜城還要詭異、神秘以及危險的所在。這裡是傳奇人物前來等死的地方。當世界不再相信他們,或是他們不再相信自己的時候,他們就會來到影子瀑布——由於人類世界曾經相信過許多奇怪的東西,加上並非所有來到這裡的傳奇都已經做好死亡的準備,所以這個位於世界盡頭之後的小鎮,就成了一個比夜城還要恐怖的地方。我們全都讀過所有關於影子瀑布的資料,因為我們都害怕有一天自己會淪落到這個地方來。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去。塵埃落定之後,我看見湯米的身體有一半被埋在瓦礫中。他身受重傷,但是意識未失,依然活著。蘇西站在我身邊,拉著我的手臂,呼喚我的名字。我看向湯米,他也對我望來。他的天賦失去作用,所有暴民都發現了我們,四周不斷傳來我的姓名。在蘇西使勁拉扯之下,我終於丟下湯米,繼續前進。地鐵站入口就在眼前了。我聽見湯米叫了我一聲,接著暴民擁上,他的聲音當即轉為尖叫。
「看得出來。」我盡可能保持冷靜的語調回道。
「是的,沒錯,很多人都有這種感覺,但是——我真的需要跟時間老父談談。」
「是的,是的,孩子,我知道。莉莉絲終於回歸,夜城危在旦夕。然而不幸的是,我不能干涉這件事情。我沒辦法幫你,誰也幫不了你。」
前尼路地鐵站的入口已經近在眼前。暴民有如潮水一般湧現,絕望地想要阻擋我們。子彈不斷自蘇西的槍管中射出,濃煙也不停從她握槍的皮手套上冒起。湯米口中依然念念有詞,但是言語之中已經不再具有任何意義。如今的他純粹憑藉一己的意志力在維持天賦的運作。他面色發白,呼吸濁重,兩眼張大到幾乎要脫眶而出。他將我們三人籠罩在一股不確定的迷霧之中,令暴民們無法肯定我們的位置。然而在我們狂奔而過的同時,一棟建築物突然倒塌,焦黑的牆壁向外傾倒,有如一把大鐵錘一樣對著我們當頭壓下。蘇西和我以急快的反應向外衝開,但是湯米卻因為太專注在天賦之上,根本沒有意識到外界所發生的事情。磚瓦有如潮水一般傾泄而下,轉眼之間將他吞沒,很快地就只剩下一片四下翻騰的黑暗煙塵。
左邊的車殼突然出現一條縫隙,向外翻開,迅速擴張成一道從地板開到車頂上的大裂痕。這時一陣來自車外的聲音傳入我的腦中,大聲吶喊著「讓我們進去!讓我們進去!」聲音中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的情緒,因為如此微不足道的東西根本不配存在於這樣強大的聲音裡面。他們聽起來有如巨大的山脈對撞,好似古老的神明發飆。外殼的裂口越裂越大,因為外面有一股力量不斷撕扯著這道裂口。透過這道從車頂開到地板的裂口,我看見一顆巨大醜陋的眼睛,以某種方式跟隨著列車的步調,惡狠狠地瞪著我看,目光之中除了瘋狂之外什麼也沒有。
「你也可以棄我們不顧,獨自一個人逃跑。」賴瑞冷冷地瞪著我道。「只要躲進影子瀑布,就連莉莉絲也不敢輕易跑去追殺你。」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開始搖頭。「很抱歉,約翰。我的責任是保護夜城,而不是將希望寄託在如此渺茫的機會之上。我會明渥克組織反抗勢力。我的眼線遍佈夜城,欠我人情的強者之www.hetubook•com•com多,只怕有不少連渥克都不知道。」
「我真的應該改變一下造型,畢竟我是一名神靈——只不過,最近有很多人類都很認同這種造型。我想我知道為什麼,都是那個名叫旅行醫生的傢伙害的——」
「運用你的天賦隱藏我們的蹤跡。至少,隱藏我們的身分。這樣少量使用天賦應該不會引來莉莉絲注意。」
我用匕首劃開一張皮椅,扯出其中的填充物,然後以一道平常只用來幫朋友點煙用的元素法術將之點燃。填充物瞬間冒出大火,在充滿氧氣的空氣中噴出一道猛烈的黃焰。我將這道火焰丟入藤蔓堆中,當場燒著了十幾條藤蔓。火勢蔓延得很快,所有花朵齊聲尖叫,沒被燒著的藤蔓當即撤退,任由其它的夥伴在車廂內焚燒死去。花朵在火焰中發出有如受詛咒的靈魂一般的淒厲慘叫。
火舌自四面八方湧現,交通工具的殘骸躺滿整條街道。一台靈車的外殼全毀,內臟流落滿地;隔壁的計程車橫倒在地,引擎蓋上被人插了一根木樁。瘋狂的暴民在建築物的火光以及半毀的霓虹燈下來回游走,不停摧毀觸目所及的一切。他們發出的聲音已經完全不像人類了。理性已然離開他們的內心,因為他們迷失、他們恐懼、他們無法抗拒莉莉絲的意志。他們空虛迷惘,心裡只剩下最基本的本能與情緒。人們自相殘殺,彼此吞噬;怪物肆無忌憚,瘋狂殺戮。莉莉絲大軍未到,恐懼先行。她十分享受這種為世人帶來恐懼的快|感。
「我知道,這點剛剛已經討論過了——還有沒有什麼在照顧你,以確保你不會傷害自己之類的人物?」
我們繼續奔跑,將他一個人留在後面。儘管沒有選擇,我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我看見暴民圍成一團拳打腳踢,不斷以各式各樣的武器肢解死亡男孩。我知道他不會感覺到任何疼痛,但是這景象依舊慘不忍睹。在我回過頭來之前,他始終沒有停止掙扎。我很確定有聽到他大聲叫我繼續前進。我幾乎可以肯定有聽到他這麼叫。我轉過頭去,繼續奔跑。
「約翰!約翰.泰勒!救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救救我!」
火車拋開適才的騷亂,繼續向前急駛。全新的寧靜似乎帶有一股強大的壓力,仿佛寧靜本身就是某種怪物即將到來的預兆。我不想呆坐在位子上,於是在走道中間來回踱步,三不五時就透過裂口察看外面的景象。接著我們駛入另一個階段,另一個空間,車廂中當即湧入一道強烈的光芒。光芒越來越強,越來越亮,到了後來,皮膚只要一接觸光線就會冒出白煙。我趕快向後退開。然而此時車廂外殼已經佈滿細小的裂縫,到處都有灼熱的光芒滲入,幾乎沒有地方可以躲藏。
「我知道關於未來那個蘇西的事情,我知道在這間酒館裡面所發生的事情。這地方是藏不住任何秘密的。不要讓那件事情困擾你,約翰,未來是由我們開創的。」
這裡的氣味十分難聞。之前死在蘇西手下的那堆屍體已然不在原地,但是血跡和內臟依然存在,濺得小巷的牆上、地上到處都是。空氣又悶又熱,煙霧彌漫,加上一股難以忍受的末日氣息,似乎萬物都已經走到了盡頭一般。四周不斷傳來吶喊、尖叫與怒吼,仿佛所有代表死亡與毀滅、恐懼與憤怒的聲響統統出籠。或許這會是夜城最後一次淪陷,不過夜城顯然不打算輕易放棄。我無視於腳下四濺的血跡,踏出沉穩的步伐走入小巷,試圖為夥伴帶來信心,並且在他們心中燃起強烈的使命感。
「那麼——」我儘量讓聲音充滿自信。「誰要跟我來?」
「什麼?」湯米道。「你說什麼?」
「跑。」我說。
蘇西保持穩定的速率對著任何接近的人開火,邊跑邊裝填彈藥,不過彈帶上的子彈已經快要用光了。她看準人多的地方丟出手榴彈和燃燒彈,然而從她謹慎的態度看來,手榴彈應該也所剩不多。儘管如此,她臉上的笑容依然歡暢,似乎在享受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或許,此刻真的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也不一定。死亡男孩攻擊著觸手可及的一切,湯米則一面狂奔一面集中精神發揮僅存的天賦。他的天賦顯然在發揮作用,因為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任何暴民碰到我們的身體。
我開啟天賦,找出最近的一輛火車,召喚它前來我身旁。我不需要擔心莉莉絲藉由天賦找出我的位置。因為等她趕來的時候,我應該早就已經離開了。在得知天賦的真相之後,我似乎更能輕易地發揮天賦的力量,好像天賦——已經停止抗拒我了一樣。我發出召喚,火車立刻開來。儘管一路上都大聲發出抗議的聲響。我收回天賦,火車也馬上安靜了下來。
「不想。」隱藏式喇叭中傳出一個細微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個驚嚇過度的小孩。「這條路上已經不再安全了。跟我來,我們躲到支線裡去避避風頭。只要呆在黑暗中,就可以確保我們的安全。」
「我不能前往影子瀑布。」梅林道。「我也不打算告訴你們原因,總而言之——那種驕傲、古老的傳奇城鎮對某些事物始終抱有——一種奇怪的幽默感。我會留在這裡,吸引莉莉絲的注意。我可以施展幻術,讓她以為泰勒一直都和我一起待在這裡。至少短時間內不會被她發現——」
車廂內的空氣十分清新,而且冷得有如身處冰箱。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貪婪地享受著新鮮的氣息。儘管地板上有幾處灑有鮮血,對面的車殼上也有一些燒焦的痕跡,不過和我之前目睹的景象比起來,這點景象根本算不了什麼。我身體放鬆,深深地沉入黑皮座椅之中,接著放開音量,開口說話。
「我就是擔心這個。」我道。
「我想要有一點兩人獨處的時間。」她語氣冰冷地說道。「因為——你我隨時都有出事的可能,我們或許再也沒有機會好好說聲再見了。我們一同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如果一切就到此為止了,我——我有些話一定要跟你說,約翰。你——對我而言很重要,已經很久沒有人能在我心中佔有一席之地了,就連我自己也無關緊要。或許,對我而言最不重要的人就是我自己,但是,你——讓我有想要再活一次的衝動,因為我想要跟你分享我的生命。我關心你,約翰。我要你知道這一點。」
接著我聽見夜空中傳來母親的聲音,以一種比人類的語言古老許多的腔調念誦出一個力量強大的咒語。一道傳送門自剃刀艾迪的面前憑空出現,一條連接世界的大洞,一個通往別處的通道。通道中甩出一條條巨大的觸角,其上覆有鱷魚般的硬皮以及吸盤般的利嘴,瞬間將剃刀艾迪緊緊纏住。他狠狠地揮刀猛砍,但是每當他砍斷一條觸角,通道中立刻又再噴出十幾條補上。觸角終於將他兩條手臂纏住,向身體兩邊分開,然後把他整個身體拖入洞中,離開了我們的世界。他一聲不吭,始終沒有發出任何慘叫。傳送門瞬間關閉,剃刀艾迪就此消失。
「沒關係,梅德琳。」他輕輕地說道。「我認識這個人,也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去別處找點事做吧,這樣才乖。我要跟這位紳士討論一些他肯定不想聽的事情。」
「如果你以為我們會跟你一起瘋,那你才真是瘋了!」死亡男孩道。
她很不自然地點了點頭,眼中淚光閃閃,但卻始終沒有落淚。「你一定要安全歸來。」她道。「不然我絕不原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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