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乎意料的答案

「當然方便。很高興再見到你,萊斯特。你認識史恩.莫利森嗎?」
艾許冷靜地面對他的目光:「在幾個禮拜之內,已經有七個鎮民慘遭謀殺,都是被人以鈍器毆打致死。我們沒有任何線索,沒有任何嫌犯;就連調查的方向都找不出來。受害者之間似乎沒有任何關聯,所以我們也沒辦法推論出下一個受害者的身份。全鎮都陷入了恐慌。由於影子瀑布特殊的本質所致,我們不能尋求外界協助,只能憑靠自己的資源查案,偏偏我們的資源又十分有限。警長已經盡力了,但是……啊,說人人到。那位朝著我們的方向走來的高大紳士就是李察.艾利克森警長。就一個警長來說,他人還算不錯。」
「這樣就對了。卡通人物就是應該長這個樣子。看看現在漫畫裡的角色設定,有些真的讓我很想哭。到處都是惡棍和殺手。這樣怎麼教小孩子?在我們那個年代裡,大家都很瞭解榮譽與公平的價值。就連壞蛋也不例外。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不瞭解現在的漫畫,也不瞭解現在的世界。我猜所有的老人都會有這種感慨吧,只是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這麼老了。謀殺案改變了這一點。我沒辦法呆坐在家什麼也不管,眼睜睜地看著人們慘遭殺害。重出江湖的時刻到了,蘇珊。世界需要我。艾利克森甚至從來沒有調查過謀殺案件,但是我以前曾經辦過數百件這種案子。我是這方面的專家。」
「那麼,」哈特若無其事地道。「死亡是什麼感覺?」
米蘭微微一笑,立刻轉身在自己的袋子裡準備需要的道具。麗雅偏過頭,雙手緊緊交握胸前。她打從心裡感到一股涼意,而這股涼意和停屍間裡的寒氣沒有任何關係。他們是在遊走危險地帶,而米蘭的死靈法術根本還沒有練到家。如果可以找別人的話……但是她又不能信任其他人,而他也知道這一點。再說,她已經無助到只要有一點希望就不願放過的地步了。至今已經有四個男人及三個女人被謀殺,而警長卻連一個嫌犯都找不出來。於是她別無選擇,只有將道德良心擺到一邊,尋求米蘭的幫助。希望透過他的黑魔法能夠找出科學方法無法找出的線索。她必須對某人保持信心才行。
他穿越了十幾個不同的歷史年代,擁有不同風格與語言的地點,有時是白天,有時是黑夜,不管到了何處,人們總是對他微笑,彷彿在說:這是不是很有趣呢?是不是很美妙呢?然後哈特會向他們微笑點頭:沒錯,真的很美妙。是的,太美妙了。接著突然之間,他又回到了自己所屬的年代,回到熟悉的世界,有著車輛、街燈,以及從青少年的超大手提收錄音機流瀉出搖滾音樂的世界。他又走了一會兒,發現街道上的景物不再轉變之後,他不知道應該感到寬心還是失望。
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卻還是毫無動靜。接著停屍間牆上開始出現搖擺不定的陰影,但是卻看不出這些影子出自何處。蒼蠅的聲音再度響起,而且比之前還要大聲。麗雅滿臉疑惑地看向米蘭,隨即向後跳開,因為她發現屍體已經在桌上坐了起來。對方慢慢地轉動殘破的腦袋,以那空洞的雙眼瞪視米蘭。
「你確定要這麼做嗎?」麗雅問。「如果屍體可以反制顯像法術,多半也可以反制死靈法術。這上面可能附有各式各樣的魔法詭雷,等著我們送上門去。」
他站起身來,耐著性子等哈特喝完最後一點啤酒。哈特放下酒杯,看向吧檯。灰熊和妖精都已經離開了,警長也是。如今坐在吧檯上的只有一匹把頭埋在一桶香檳裡的螢光小馬。小馬一雙腳上穿著長襪,另外一雙腳穿著吊帶襪,眼睛旁邊上了一層很濃的妝。哈特本來想問,不過最後決定還是算了,反正他也不是真的很想知道那是什麼馬。他站起身來,對艾許點了點頭。艾許領著他再度回到街上。
一陣持續不斷的聲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有點茫然地轉過頭去,想要確定聲音的來源。那聲音聽起來像是一台老式割草機的聲音,就是發出的噪音永遠比它所割掉的雜草還要令人心煩的那種機器。最後他終於發現旁邊有幾個人抬頭望向天空,於是他就順著他們的目光向天空望去。就在那裡,在天空上,他看見了噪音的來源:一架一次世界大戰年代的雙翼飛機肆意地在晴朗的天空中飛翔。機身呈現亮紅色,飛行的動作看起來非常慵懶、非常愜意,短胖短胖的機翼憑藉著金屬支架與駕駛員的強大信念固定在原位。哈特看著飛機傻笑。他很想要朝飛機揮舞雙手,但是為了避免引來旁觀眾人的注意,所以沒這麼做。
「顯然是。」哈特不太自然地說道。他不喜歡警長的語氣和艾許的反應。「任何關於我父母的事情我都很感興趣,還有我當年的事情。你們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離開影子瀑布嗎?」
莫利森皺起眉頭,偏過頭去,蘇珊知道自己已經說到重點了。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又轉頭看向河岸。
哈特坐直身體。四周氣溫彷彿突然下降了。在確定艾許不是在開玩笑之後,他突然覺得腸子開始打結,頸後的寒毛似乎也全部豎了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喉嚨,深怕一開口聲音會抖。「你是鬼?」
「艾利克森完全查不出任何謀殺案的線索,而且他也不可能查出什麼頭緒。這種事情已經超出他的能力範圍了,他也很明白這一點。兇手擁有強大的力量,要找他,就必須請出擁有同樣實力的人物才行。一個有辦法從外來者的角度來看影子瀑布的問題之人。我想要去妖精國度,尋求漠視法庭的援助。」
「他依然記得妳。」莫利森說著回頭看向屋內。
「謝謝,」苟德說。「但是沒有必要。我也很想聽聽你的意見。我進去拿椅子,很快就出來。」
「你打算怎麼做?」麗雅不太情願地問道。米蘭臉上露出微笑。
「需要的話,我可以離開。」莫利森道。
「你是指大石棺?那是時間老父的墓碑,紀念每年年尾他的死亡與重生。」
「聽著,」哈特的聲音有點無助。「今天天氣很熱,我也走了不少路。在你完全毀滅我的理性之前,我想先知道這附近有沒有可以喝點冷飲、吃點東西的地方?」
「這些頑劣的傢伙真是一刻都閒不下來。還有那些一逮到機會就喜歡惹是生非的傢伙也一樣。我最好在他們拆掉這個地方之前先採取行動。再見了,李奧納多、哈特先生。希望一切都有圓滿的結果。」
「我必須承認,我也不太肯定。」米蘭小心翼翼地跨出一步,用法杖點了點殘留在銀盤裡的幾滴鮮血,但是沒有引發任何反應。「非常有趣,真的,非常有趣。看來我們的兇手採用了十分有效率的手法掩飾自己的蹤跡。樣本顯像行不通的,不需要繼續嘗試了。這表示我們只剩下一個選擇,就是直接去問受害者。」
「只要可以,我就會幫,史恩。你知道的。要我去拿塔羅牌嗎?」
停屍間裡寒冷異常,不過這點麗雅本來就知道了。她只是沒想到自己竟然要在這麼冷的地方等待將近二十分鐘。如果你沒有辦法彈指之間就讓別人跳起來服從命令的話,那當這個鎮長還有什麼意思呢?當然,米蘭醫生有他自己的一套規矩,就和大部分的醫生一樣。麗雅雙手縮在胸前,暗自希望自己有帶更厚的夾克出門。
一具屍體躺在檢驗桌上,麗雅十分慶幸地看見屍體上蓋著一張毯子。她看過其他屍體身上的傷痕,所以一點也不急著知道這具屍體被搞成了什麼樣子。此人名叫奧利佛.藍度,曾經是六〇年代一系列偵探小說的主角。他風光的歲月很快就過去了,到了七〇年代,除了少數幾名收藏家外,根本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他在一九八七年來到影子瀑布,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聽過他的消息,直到現在為止。麗雅是在讀完艾利克森警長的報告後才知道有這樣一號人物。
一個老人以同情的神情向他望來,語氣十分冷靜、和藹,但又充滿了認命的氣息。「他不能跳機,孩子。那是一架一次世界大戰的飛機。那個年代裡的飛行員並沒有降落傘,因為機艙沒有足夠的空間同時容納飛行員和降落傘。」
「他會願意見我嗎?」哈特問。艾許看了看艾利克森,警長只是聳聳肩。
艾許若有深意地看著他。「我必須警告你,詹姆士,你回來的不是時候。影子瀑布最近有些麻煩,空氣中瀰漫著憤怒和猜忌的氣息,並且被人們化為實質的行動表現出來。從某方面而言,影子瀑布會反應出居民的心情,而就如今鎮上的狀況來看,許多不該碰觸的過去與回憶似乎都漸漸浮上檯面了。」
「死者沒有家屬。這是妳的決定,鎮長女士。」
「不行。消息一旦走漏,所有人都會阻止我的。我之所以告訴妳是因為我相信妳不會告訴任何人。」
「那又是什麼鬼東西?」
麗雅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接著饒富興味地看著米蘭用一根象牙法杖攪拌銀盤中的鮮血。法杖所到之處,鮮血就冒出一股蒸汽。米蘭口中唸誦蓋爾咒語,以法杖畫出一系列的符號。血面突然向上噴起,形成了一張惡魔之臉。米蘭向後跌開一步,神色訝異,將法杖抽出血盤。血紅大臉的額頭上冒出長角,輕蔑的嘴角微微上揚,彷彿是在無聲地挑釁一般。空氣中瀰漫著血腥氣息與蒼蠅聚集的嗡嗡聲響。米蘭迅速唸出兩個咒語,接著將法杖插入血腥大臉之中。大臉爆炸開來,濺得米蘭跟麗雅滿身是血。他們在原地呆立許久,除了大口喘氣之外沒有任何動作。儘管不知道原因,但是麗雅很肯定他們剛剛是從某種非常恐怖的東西手中死裡逃生。她瞪向米蘭,發現他正以衣袖擦拭臉上的血跡。
哈特看著他。「你介意為我再說一遍嗎?我聽不太懂和-圖-書你在說些什麼。」
「我們年紀應該差不多。」他緩緩說道。「但是我似乎不記得你。你應該去學校查查,翻閱他們的記錄。不過我倒是記得你父親,哈特先生。你也應該記得的,李奧納多。那件事情當時曾在鎮上引起軒然大|波。」
艾許交出他的酒杯。「我好像記得執法人員不該在執行勤務的時候喝酒?」
她將問題拋到腦後,把心思專注在米蘭醫生身上。他從桌上一個架子上拿出一根裝滿鮮血的試管,一邊將鮮血倒入銀盤中,一邊小聲地唸誦咒語。深紅色的血液在銀盤裡形成漩渦,起伏不定,三不五時就高高噴起,然後再度落下,彷彿在血面下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鼓動——雖然盤裡的血深度不會超過一吋。
「快到了。」艾許道。「你會喜歡的,那家酒吧非常寧靜。詹姆士.哈特……你知道,我越想越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萬一到頭來我們根本是老朋友,只是認不出對方,不是很有趣嗎?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影子瀑布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巧合。啊,我們到了……」
米蘭將這句話當作許可,於是著手展開召魂儀式。儀式十分簡單,完全不像麗雅想像中那樣噁心。米蘭十分熟練地執行儀式,顯然幹過很多次這種事情。麗雅記在心裡,打算日後再來調查這件事情。就算是死者也應該享有隱私才對。米蘭開始唸誦一長串咒語,其中包含了十幾種屬於死亡國度的語言。儘管室溫極低,他的臉上依然冒出許多汗水。麗雅開始感覺停屍間裡的氣氛越來越緊張,一股壓力襲來,似乎有某種東西掙扎著想要進入現實之中。米蘭突然閉嘴,熱切地看著屍體,神情中幾乎透露出一股貪婪的氣息。
「你不是奧利佛.藍度。」米蘭力持鎮靜地說道。「你是誰?快說,我命令你。」
「有可能。」蘇珊道。
「只要我要求,他們一定會來。」莫利森固執地說道。「他們的魔法和科技都遠超過我們的想像。或許他們可以看見我們遺漏的東西也說不定。」
他再度微笑,心情愉快,全身輕飄飄地。他越來越有信心了。一股簡單的平靜感盈滿體內,外帶一股歸屬感,一股回家的感覺,一種他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感覺。多年來他跟隨父親的職務變動而換過許多住所,轉過許多學校,而那些地方全都不曾給他帶來這種感覺。他父親的公司不喜歡底下的員工在某地扎根,也不喜歡他們有所眷戀。公司希望員工都把公司當成家,把同事當作家人,當作|愛人,凡事都將公司擺在第一順位。公司不希望員工在忠誠方面有所衝突。只要公司能讓員工不斷地搬家,讓他們無法在公司外的地方培養出深厚的羈絆,一切就不會有問題。哈特笑著對自己點了點頭。他以前從來不曾用這種角度看待這件事情。光是身處影子瀑布之中就讓他的心智有如吸入純氧般清晰。他的思緒無比透徹,許多困擾他很多年的問題都在剎那間迎刃而解。他終於瞭解自己為什麼不願意加入大企業工作,為什麼要成為新聞記者,一個專門探人隱私、尋求解答的追查者。即使在當時,他所追查的目標其實都是關於他自己的真相。頓悟實在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兩架飛機有如吵架的老鷹般纏鬥,誰也沒有辦法取得絕對的優勢,兩名飛行員都將飛機的性能與本身的技巧發揮到極致。這場纏鬥大概只持續了幾分鐘,但是在哈特眼中彷彿歷經了好幾個小時之久,兩架飛機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死裡逃生。它們像兩條日本斗魚一樣追逐彼此,好像有什麼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不斷地進攻、不斷地反制,在哈特入迷的眼中反覆俯衝、反覆迴旋。突然間,英國飛機上冒出一道黑煙。濃煙瀰漫,伴隨著點點火星。機翼向下一沉,整架飛機隨即有如石頭般朝著地面墜落,引擎的部分完全遭火焰吞噬。
「至少應該先這樣做,」蘇珊道。「我們先找幾個人談一談,看看他們怎麼說。」
「當然。」蘇珊道。「大家都記得我。對他客氣點,史恩。他是個完美的紳士,我不想惹他生氣。」
「或許會。但是不要過度期望。他現在正處於生命循環的最後階段,所以記憶有點混亂。我本來就打算待會兒要去找他,喜歡的話就一起來吧,哈特先生。」
「奧利佛.藍度,聽從我的命令。藉由此儀式所賦予的力量,藉由神靈之間所達成的協議,我命令你現身回答我的問題。」
「你看起來好像迷路了。」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哈特連忙轉身,十分驚訝地發現眼前已經多了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年紀、高高瘦瘦的黑髮男人。對方面帶微笑,眼神曖昧不明。「我叫李奧納多.艾許;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
哈特眼睜睜地看著飛機墜落,兩手緊緊握拳,暗自希望飛行員把握機會跳機逃生,但是始終沒有看見飛行員的蹤跡。哈特看向旁邊那些和他一起觀戰的群眾。
「沒有。」米蘭道。他不太高興地看著筆記板,似乎在上面聞到了某種噁心的氣味,接著隨手將板子丟到屍體的胸口上。麗雅對死者感到十分同情。米蘭拉開毯子,露出死者殘破的腦袋,麗雅盡可能地不將情緒表現在臉上。頭骨上佈滿血肉模糊的皮膚和碎骨,如果不是藉由凝固的血液固定住的話,只怕早已敞開了。臉部一側塌陷,五官都已經無法辨識。牙齒斷的斷、掉的掉;下巴脫臼下垂,幾乎已經不再和臉部相連。米蘭在頭骨各處輕輕觸摸,然後將這堆模糊的血肉蓋回毯子底下,再度拿起筆記板。
她對著河邊的動物微笑,不管是真實的還是卡通的動物,他們依然純真,依然把她家當作庇佑聖堂,完全不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情。所有的貓咪、小狗以及鳥兒都會來到她的面前,在這附近稍作停留,然後繼續踏上他們的旅途。如果有動物願意留下來的話,似乎也是件不錯的事情,只可惜所有動物都有離開的一天。就跟那些為了愛情、慰藉或是純粹只想找人說話而來到她面前的男男女女一樣。
哈特看著他。「你是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連續攻擊七十三下。瘋狂的攻擊。我們的兇手會不會……不是人類?」
「你不會記得的。」艾許道。「這座小鎮會在你離開的時候調整你的記憶。這並非針對你個人,純粹只是本鎮的一項防禦機制,為了保衛鎮民安危而設。等你在這裡待上一陣子之後,所有的記憶就會恢復了。最好抓緊你的帽子,詹姆士,這可像是一段顛簸的車程。」
哈特冷冷地看著艾許,說道:「請原諒我問個私人的問題,李奧納多,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跟我說?我是說,你又不喝酒,又不會感到炎熱……還有,你為什麼全身都穿黑色的衣服?」
「當然要,史恩。快說吧。」
「不,我也不知道。我必須決定一件事情,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來尋求妳的支持,還是想要妳勸我不要這麼做。事情是跟謀殺案有關的。我想到一個解決的方法。」
「渺小的人類。」屍體道。「你不應該召喚我來此。我年歲古老,力量強大,憑你這種小法術根本控制不了我。我會把秘密告訴你,讓你知道黑暗恐怖的真相,粉碎你的理性,凋零你的靈魂。」
艾許看向哈特。「問題在於,我想他是認真的。」
「你當然可以相信我,史恩。給我一點時間想想。畢竟,你要做的事情會對本鎮的政策造成重大的改變。影子瀑布和妖精國度已經分道揚鑣好幾百年了,基於古老的停戰協議才能維持和平相處。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已經取得十分微妙的平衡,不管是科學與魔法,還是真實與虛幻,一旦平衡出現擾動……」
「萬一他心情很差呢?」
「壓力自四面八方而來。我已經竭盡所能,但是我就是沒有受過這方面的訓練。我從來沒想過我會需要這種訓練。謀殺基本上應該是不可能在這裡發生才對。影子瀑布的本質就是如此,若非如此,這麼多利益衝突的團體怎麼可能在這裡和平共存?如果這項本質改變了,不論是什麼原因,我們都將面臨非常嚴重的問題。現在,為了維持秩序,我動用了所有資源。你要喝那杯啤酒嗎,李奧納多?如果不喝,拿來給我。」
「好問題。」警長道。
苟德毫不費力地帶著一張沉重的大椅子走出屋外,蘇珊立刻閉上嘴巴。他將椅子放在蘇珊身旁,然後很滿足地沉入椅子中。莫利森以一種充滿敬意的目光打量著他。他以前也搬過那張椅子,結果差點把腰部給折斷。苟德看向蘇珊,然後又偏過頭去,顯然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或是該說什麼。他看向在河岸玩耍的卡通以及真實動物,臉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公車將詹姆士.哈特在岔路口丟下,繼而揚長而去,消失在一堆廢氣中。這時,日頭已經偏向西方,午餐時間也早已過去。哈特滿心期待地四下尋找任何文明的蹤跡,比如說有提供熱食和冷飲的小餐館,但是觸目所及一片荒涼,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連塊路標都沒有,就只有兩條交岔路,通往看不到盡頭的地平線,而且兩條路上都佈滿塵埃,一副人跡罕至的樣子。哈特心中浮現一股強烈的慾望,想要去追那輛公車,叫它停車,但是他沒有這麼做。他的決心與祖父的地圖將他引領至此,他絕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放棄。他不會被獨自身處在了無人煙的荒地的這種小事給擊敗,也不會因為早餐後就再也沒有吃過一點食物、喝過一滴水,腸胃已經開始喧鬧不休這種枝微末節而退縮。哈特的雙唇抿成一直線。他不在乎飢餓,也不在乎疲憊。他花了四天的時間才來到此地,絕不會在這個時候考慮放棄。
接著另外一架雙翼飛機突然憑空出現,一架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著英軍標記的土黃色飛機。它有如猛禽般,對準紅色飛機俯衝而下。哈特的下巴突然掉了下來,因為他竟然聽見自動機槍開火的聲音。紅色飛機突然側向一旁,轉眼之間躲過對方的襲擊。英國飛機止不住去勢,繼續俯衝,紅色飛機則以最快的速度轉了一圈,咬住對方的機尾不放。哈特再度聽見一陣機槍掃射的聲響,緊接著就看到英國飛機的機身顫抖,左右劇烈搖晃,絕望地閃躲著敵方無情的子彈。
「我也說不上來。其實我死亡的時間並沒有長到足以感受死亡的地步。我記得的景象十分模糊。我經歷過所有傳說中的瀕死經驗跟靈魂出竅的現象:在一條長長的通道之中奔向耀眼的光芒,同時還聽見許多吵雜而神秘的聲音。但或許我經歷過那些只是因為我心裡有所期待的關係。根據我的瞭解,那種現象很可能是人類出生時在腦中所遺留下來的最後回音。關於死亡,我只能明確地告訴你:你永遠不會缺乏聊天的話題。這絕對是宴會上最能夠打破沉默的話題。不管你的生活有多糟,絕對不可能比我還糟。」
「就這樣?」警長說完之後,哈特立刻問道。「只因為一個天殺的算命師講了一則預言,他們就嚇得離開了?」
寧靜的午後被一陣腳步聲所打斷,莫利森隨即閉上嘴巴。兩人轉過頭去,看見一個魁梧的身影就著陽光,自河岸方向對著他們走來。對方肩膀寬闊、肌肉發達,給人力大無窮的感覺。走近之後,蘇珊認出對方的身份,這才鬆了一口氣。萊斯特.苟德是可以信任的人。她對他露出溫暖的笑容,莫利森則是在苟德走到他們面前時才看清楚對方長相。
「好吧,我們先找幾個人談談。但是不要找艾利克森。他一定會反對到底,只因為這是我的主意。他從來都不曾喜歡過我。」
「為什麼?」哈特問。「出了什麼事?」
艾利克森瞪了他一眼,然後再度聳肩。「為什麼不呢?依現在這種情況,我需要所有朋友的幫助。」
「那麼就請來談吧。屋裡還有一張椅子,你可以拿出來坐。」
「可惡,我費了好大的工夫才來到這裡,你最好給我乖乖現身。我名叫詹姆士.哈特。我有資格入鎮!」
最麻煩的事情就在於她身為鎮長,所有人都會找她尋求答案,要她下達決定。但是當她有疑慮的時候,卻沒有人幫得了她。她的家人無法理解她的壓力,艾利克森總是在忙,而艾許又已經死了。她孤立無援,必須強迫自己成為一顆堅強的石頭,讓大家依賴的石頭。不過,有些時候,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像是石頭。她微微一笑。當年競選鎮長的時候,她就已經清楚自己蹚入了一場什麼樣的渾水。只有最執著、最頑固以及有點瘋狂的人,才能勝任這個職位。沒有人能在不被污染的情況下每天處理影子瀑布裡的荒唐事件。大部分的時間裡,麗雅並不在乎遭受污染。她想要這份工作是因為她可以勝任,她對自己的紀錄感到非常驕傲,至少在謀殺案開始之前都是如此。如今每件謀殺案都像是打在她臉上的巴掌一樣,不單是提醒著她沒有能力解決謀殺案,同時也提醒著她根本不瞭解也無法掌控影子瀑布的本質。
「我認為你把我和某個在乎規矩的傢伙搞混了。」艾利克森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愁容滿面地嘆了口氣。「怎麼樣?乾脆我們下午請個假好好放鬆一下如何?我需要休息。好啦,我們先喝個痛快,然後去找女人。」
莫利森悶哼一聲:「這件事要跟我一輩子嗎?」
「你聯絡過死者家屬嗎?」
哈特神色肅然地看著他,艾許心中馬上生起一股懼意,他認得那種表情。那表示對方即將提出那個問題了。
苟德饒富興味地看向莫利森。「釋放元素生物的那個人?」
「那我們當場轉身就跑。你要知道,他手上的那把大鐮刀可不是裝飾用的。」
「是我。」米蘭自信滿滿地說道。「我召喚你,我命令你,在我面前,你只能據實以答。你記得你的姓名嗎?」
「只要乖乖回答問題,我就釋放你。你有看見殺害你的兇手嗎?」
「別太放在心上了。明天這個時候他們還會再打一場,到時候或許英國飛機可以扳回一成。他偶爾還是有辦法贏個幾回的。」
「那麼,」他終於開口說道。「你認為小時候見過我?我小時候是什麼樣子?」
「鑑識證據呢?你有沒有找到任何可以幫助我們辨識兇手身份的線索?」
「我真的得跟妳談談,親愛的。」
屍體雙腳垂在檢驗桌邊緣,不停搖晃。米蘭唸誦一句咒語,卻一點效果也沒有。死者跳下桌子,站起身來。米蘭唸出一句強力的咒語,屍體全身一震,但是腳步依然不停。他往麗雅走去,一臉迫切地伸出雙手。米蘭再度唸咒,衝上前去將象牙法杖插入屍體的眼眶中。一陣恐怖的尖叫充斥整間停屍間,很刺耳、很原始、很大聲,接著四周陷入一片沉靜,屍體癱倒於地板上,再也動彈不得。麗雅發現自己的手掌在顫抖,但是不是因為寒冷的緣故。她將雙手插入口袋,然後瞪向米蘭。
他走入一座公園,在一張木頭長椅上坐下,放鬆疲憊的雙腳,也放鬆深受刺|激的心靈。兩名身穿忍者龜上衣的小孩正在跟狗狗玩著丟球遊戲。那是一頭毛茸茸的混血狗,似乎不太懂得如何遵守遊戲規則。有時候他會去追球,但有時候他只是呆坐在原地,看著那兩個小男孩,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球是你們丟的,你們自己去撿。狗狗以一種閃閃發光、充滿笑意的眼神看向哈特,舌頭懶洋洋地垂在嘴旁。哈特發現自己似乎和那條狗同病相憐。他覺得影子瀑布在玩弄他的心智,而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願意繼續玩下去。
吧檯附近突然傳來一陣喧鬧,吸引了二人的目光。六名身長六英呎、髮色鮮艷的過胖小精靈正在跟六隻身穿掛有許多鎖鏈的機車夾克的大灰熊展開推擠。大灰熊不甘示弱,一邊推擠、一邊嘴裡還不肯閒著。艾利克森重重嘆了口氣,無奈地站起身來。
「我們先去骸骨長廊看看,」艾許道。「希望他此刻心情不差。」
艾許微笑。「我是在悼念我的性生活呀。沒錯,我是有件事情沒有跟你說。我是個歸來之人,詹姆士。我死了,然後又復活了。」
「這裡的時間是相對的。」艾許語氣輕鬆地答道。「只是別問我跟什麼東西相對。基本上,生物、人物、地點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都是因為他們屬於這裡,時間一久,來自同一個年代的東西就會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這就是為什麼有些區域擁有電力跟下水道,而有些區域卻充滿了中世紀的髒亂跟疾病。順便一提,天黑後千萬不要去剛剛那座公園。裡面會有恐龍出沒。我說的這些,你開始有印象了嗎?」
「我也要去。」艾許道。「我可不要錯過這場好戲。」
「你的啤酒有什麼問題嗎?」
哈特以懷疑的神色打量著酒吧外觀,不過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儘管如此,他還是請艾許先走進去。酒吧內的溫度有點低,但是還算舒適;光線微弱,不過還可以看清楚東西,不至於到陰暗的地步。艾許在酒吧後方找了一張空桌。接著哈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艾許則跑去張羅飲料。酒吧中還有五、六名酒客,所有人看起來似乎都很正常。這裡似乎是個很棒的地方,和哈特常去的那家骯髒的酒館比起來更是如此。他常去的那間酒館是那種地上的灰塵都被蟑螂吃光,而玻璃杯還會越洗越髒的地方。艾許帶著兩杯冰涼的啤酒回到桌前,哈特立刻一口氣喝掉半杯。他靠回椅背,無聲地嘆了口氣,享受著在胸口緩緩蔓延的那股暢快清涼。他注意到艾許並沒有喝酒,於是揚起一邊眉毛。
他掉頭就走,也沒轉頭看看哈特有沒有跟上。哈特緩緩搖頭,然後快步跟上。沒有其他意外的話,艾許似乎願意為他提供答案,雖然他的答案聽起來都很沒道理可循。
哈特皺眉。「他是年紀太大,還是有點奇怪?」
老人點頭道了再見,然後繼續上路。其他圍觀群眾早已離開。他們繼續原先在做的事,小聲地閒聊幾句,好像剛剛發生的事情根本不足為奇。哈特抬頭看著萬里無雲的天空,已經找不到紅色雙翼飛機的蹤跡。他緩緩移動腳步,直到此時,急促的心跳才開始恢復正常。
現在他踏上了回歸影子瀑布的旅途。不管要用什麼手段,總之他一定要設法找出答案。
「等一等。」艾許皺眉道。「既然事情涉及永恆之門,以那則預言的重要性而言,為什麼鎮民會允許他們離開?」
米蘭偏過頭去,眉頭越鎖越深。他總是很不喜歡坦承任何代表自己無能的事情。「驗屍並非我的專長。妳需要專家才能進行詳盡的驗屍,但是影子瀑布裡面沒有這種專家。我在有限的設備下進行了一連串的檢測,但是找不出任何有用的線索。對於這樣的結果,我並不意外。如果想要讓調查有所進展,妳必須允許我採取我自己的方法。」
「動手。」麗雅道。「照你的意思去做。」
「妳是因為無知而產生偏見。」米蘭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輕蔑。「我們沒有時間管那麼多了。之前的屍體送到我這裡的時候都為時已晚,但是這具屍體還很新鮮。只要妳不妨礙我就好了。」
艾許親切地笑道:「抱歉,你來到了一個有點複雜的地方,全盤解釋起來並不容易。最好的方法還是等遇上了事情再來調適。睜大雙眼,拉長耳朵,提高警覺。你在這裡待得越久,一切就會更加明朗。至少可以明朗到一定的程度。這裡是影子瀑布,這裡處理事情的方法和外面的世界不太一樣。」
她站起身https://m•hetubook.com•com來,朝河岸走去。她拉了拉放在河邊連接著半打啤酒的線頭,然後所有的卡通與真實動物都跑來看她在做什麼。接著身後傳來萊斯特.苟德憤怒的吼叫。
「很抱歉。」艾許道。「不過可能性真的不大。聽著,我們去找時間老父吧。他比較瞭解這類事情,而且他肯定知道關於你的預言跟童年的事情。只要他今天記得自己是誰就行了。」
「至少你還記得你的一生。」哈特道。「我的生命消失了十年。李奧納多,鬼魂在這裡……是常見的現象嗎?所有鬼魂都會來到影子瀑布嗎?」
「他怎麼還不跳機呢?再不跳的話就沒時間等降落傘張開了!」
「你想要找什麼東西幫忙?」
「只是話說回來,我總不能直接走到警長面前說要接手。在他眼中,我只不過是個老人,應該待在家裡穿著拖鞋坐在圍爐前取暖的糟老頭。他或許從來不曾聽說過神秘復仇者萊斯特.苟德的名號。我該怎麼做,蘇珊?妳告訴我吧。」
「謝謝,」哈特道。「我很樂意。」
「二十四小時。希望這段時間內沒有更多人受害。」
父母的遺囑對他而言並沒有多大的幫助。僅有的存款都被用作給付葬禮費用以及還債事宜,唯一剩下的就是一隻信封,信封上有父親的親筆字跡:只有在我死後,才能由我兒子詹姆士閱讀此信,其他人不能看。在信封裡,他發現了祖父的那封信,信上詳細描述關於一座遙遠小鎮影子瀑布的方位指引。三十五年前,詹姆士.哈特在那座小鎮出生;十歲的時候,他離開了影子瀑布。那是一座他完全不記得的小鎮。
「沒錯,」艾利克森說。「應該會有,偏偏就是沒有。那是本鎮過去二十五年來的重大懸案之一。就是因為如此,我才會覺得你選擇在這個時候回來很詭異,哈特先生,這個影子瀑布即將分崩離析的時刻。你確定你沒聽過這則預言嗎?」
那張信紙因為年代久遠而泛黃,而且折縫處也因為反覆翻閱已經出現裂痕。那是祖父寫給父親的信,以一種現在已經沒有人要學的工整筆跡所書。這封信是他在父母死於車禍意外後所繼承的唯一具有一點價值的東西。就跟往常一樣,他的心思停留在最後這個想法上。他們去世已經六個月了,而他依然很難相信他們真的已離開人世;很難相信他們不會再來數落他的穿著,不會抱怨他的髮型,不會批評他不思進取。他出席了葬禮,默默地看著他們合葬的小小墳地,道出了最後的再見。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會不時地聽見他們的聲音,或是熟悉的腳步聲。
蘇珊看向河岸,看見有幾名卡通動物在和真的動物玩耍。她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真實與虛幻的生物常常會對彼此產生很高的興趣,而「不同種類的他們」也常常在蘇珊的小屋附近玩耍。她似乎具有某種吸引他們的特質,就和其他喜歡來此尋求慰藉的人們一樣。有時候,她認為人們之所以喜歡來找她,是因為她能讓他人自在放鬆的關係。她希望自己也能夠找到一個能讓自己自在放鬆的地方,讓自己覺得安全的地方。如今她走到哪裡都缺乏安全感。光是發現魯卡斯的屍體就已經很糟了,更何況是在自己家裡發現的,世界上唯一能夠讓她與世隔絕的地方……她的嘴角抿成一直線。她早就該知道的。她早就該知道世界上沒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就連影子瀑布也不例外。一股憤怒的情緒湧上心頭,破壞了她享受寧靜的好心情。這棟小屋就是她的家,沒有人可以將她趕出自己家門。只不過現在到了晚上,她會鎖門、會關窗,而且必須開著燈才敢入睡。
「喔,夠真了。但是在影子瀑布,生命與死亡並非那麼簡單。打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們就已經每天在決鬥了。天知道為什麼。」他對著哈特微笑,和藹地道:「你是新來的,是不是?」
他邁開大步,對著吧檯騷動處走去。艾許神色陰鬱地搖了搖頭。「全鎮即將要深陷地獄了,詹姆士。若非如此,那必定是地獄即將浮現世間。不管是怎麼回事,總之影子瀑布已經和以往大不相同了。」
他嘆了口氣,聳了聳肩,在地上蹭了蹭鞋底,煩惱著接下來該怎麼做。祖父的地圖將他帶來此地,但是這個交岔路口就是地圖的盡頭。信中最後的指示看起來全無道理可言。根據祖父的說法,如今他只需要呼喚影子瀑布就好了,剩下的影子瀑布自然會幫他解決。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四周,觸目所及依然還是一望無際的無人荒野。
以停屍間來講,這間停屍間並不算大,只有二十英呎見方,而且牆壁和天花板上還凝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所以看起來就更小了。冰柱隨處可見,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寒霧。不管當初為了省電而在這裡施展寒霜法術的是些什麼人,總之他們的法術非常成功。如果再稍微冷一點點的話,這裡就會擠滿北極熊在做……反正就是北極熊會做的事。麗雅發現自己越想越遠了,決定不要繼續亂想下去。
「和之前六名受害者一樣,死因是大範圍的頭部創傷。瘋狂的攻擊。在詳細檢查過無數不同的傷口後,我可以確認這些傷都是由一件具有一定份量的鈍器所造成,多半是金屬製品,約莫一英呎寬。根據我的計算,至少有七十三道不同的傷口,全是在短時間內以極快的動作連續造成的。」
他又將筆記夾板丟到死者胸口,然後瞪著麗雅,似乎在等她說一些挑戰自己權威的言語。麗雅噘起雙唇,作勢沉思,讓他乾等兩分鐘後才開口說話。
「是誰召喚我?是誰打擾我的安眠?」
「沒錯,孩子。他只有死路一條。」
「影子瀑布?哈囉,影子瀑布!聽得到我嗎?有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呀?」
他轉過一個街角,發現自己身處在巴黎的街道上。他從建築的風格、路人使用的語言,以及街道兩旁的餐館之中認出這是一條巴黎的街道。儘管他像個最顯眼的觀光客一樣張口結舌地張望,但是還是沒有任何人願意理他。他又轉入另外一個轉角,發現自己出現在黑暗時代的中古歐洲。道路是泥土鋪成,人類與動物四處遊走,發出不同的聲響,整條街上充滿吵雜的噪音。他完全聽不懂大家所使用的語言。有幾個人目帶疑色地瞪視哈特,不過大部分的人還是很有禮貌地對他點頭。他舉步維艱地走過厚厚的泥寧地,很快就將過去的景象拋到腦後。
他走入蘇珊的小屋,小心地避開那些在沙發附近遊玩的小動物跟卡通動物。莫利森等到苟德的身影消失在小屋內後,湊到蘇珊身邊,說道:「我聽過這個名字,但是想不起來他是誰。我應該知道他嗎?」
「除非他們有來此的理由。為什麼這麼問?」
「想到你釋放它們之後所造成的傷害,沒錯。」
「是找回來了,但是是在它們同時釀成一場地震、一場洪水、一場大火與一陣颶風之後才找回來的。」
「為什麼街道上的年代會變來變去?」哈特神情嚴肅地看著面前的十字路口問道。「每次過馬路之後,我都有一半的機會出現在不同的世紀裡面。」
「我只是想……或許我父母……」
他再度聳肩。管他的。既然都已經來了,他就乾脆依照指示做足全套。現實的囚犯呀,站起來吧,反正你也沒什麼好損失的呀。他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折好塞入皮夾,收起皮夾,接著不安地清了清喉嚨。
「我記得。送我回去。我不應該出現於此。」
「那是什麼鬼東西,醫生?」
「你真的很擅長用保守的詞彙來描述事情。」麗雅道。「好好處理這具屍體,然後針對剛剛發生的事寫一份詳盡的報告。送一份副本給我,一份給警長。除此之外,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明白嗎,醫生?」
「我也不清楚。」艾許皺眉道。「畢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大概有點令人討厭,就跟大部分那個年紀的小鬼一樣。每次回想起小時候那些事情,我就很懷疑自己怎麼有辦法活到青春期。如果你是我印象中的那個人的話,你應該很會踢足球,並且十分擅長在老師說要考試的時候裝病。有印象嗎?」哈特搖頭。艾許聳肩。「別太逼迫自己了,詹姆士。你最後總會想起來的,不管願不願意。是什麼在你離開這麼多年之後又將你帶回影子瀑布?」
「好吧,」確定警長已經說完了之後,艾許道。「市政記錄呢?這種預言一定會留下某些記錄吧?」
艾許坐直身子,以一種全新的眼光打量著哈特。「那個哈特?你是他們的兒子?」
艾許深表理解地點了點頭。「上面還在持續施壓?」
他們離開公園,走入一條看起來十分正常的街道,直到哈特發現某棟建築上方的一頭石像鬼正在拿砂紙磨光自己的指甲。幾名路人對著艾許點頭,他則報以一笑。
苟德七十多歲了,但是依然保持著一種二十歲的年輕人都會羨慕的強壯體魄。他臉上有著許多深刻的皺紋,頭髮花白,但是背脊還是挺得很直,目光依然凌厲非凡。他身穿一套已經退流行很多年的西裝,不過看起來很有自我風格。他對蘇珊微笑,然後很有禮貌地向莫利森點了點頭。
「首先來個樣本顯像,看看能透過他的血液看出什麼端倪。然後我會召回他的靈魂,以強力咒語將他留在此地,詢問問題。這裡很接近永恆之門,我可以假借門的力量來突破生死藩籬,讓我們能和親愛的死者好好來個促膝長談。但是妳必須盡快決定。連結靈魂與身體的銀線已經越來越黯淡,再過不久,線就要斷了,到時候就連我也沒辦法召他回來。」
「沒有。」哈特道。「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酒吧快到了嗎?因為我對酒的渴望似乎越來越強烈了。」
哈特懷疑地看著他,然後暗自聳了聳肩,又喝了一口和圖書啤酒。艾許看起來不像是什麼具有威脅性的人物,再說,打從進入影子瀑布以來,他已經見識過許多比點了啤酒卻不喝的男人還要奇怪的事情了。
她打量著坐在身邊的史恩.莫利森,一個高高瘦瘦、滿頭深色鬈發的男人。此人愁眉深鎖,全身籠罩在一股緊張的氣息之中,任何人看到他都會覺得充滿敵意。就和往常一樣,他看起來就像是隨時會從坐著的地方跳起,然後憑借單手的力量來挑戰世界一般,而且只有最勇敢的人才會認為世界具有贏面。莫利森年近三十,不過雙眼看來比較老成,給人一種背負著深沉仇恨的感覺。他是影子瀑布著名的吟遊詩人、酒鬼以及麻煩人物。朋友很少,敵人很多,不過有時候沒人可以肯定他比較喜歡敵人還是朋友。他對妖精十分著迷,所謂的古老之民,精靈之民,只要有機會就會跑到位於山丘地底世界的妖精國度去和他們交流。
「我不認為……」哈特說。
「時間老父。」哈特道。
「七個人慘遭謀殺,蘇珊!這還需要多大的擾動?」
接著影子瀑布就在他面前出現。沒有什麼響亮的號角聲,沒有頭暈目眩或是類似溺水的效果;前一秒鐘四周還什麼都沒有,但是下一秒鐘影子瀑布就這麼憑空出現在他眼前,實實在在、栩栩如生,彷彿一直都在那裡,不是突然出現的一樣。他站在城鎮邊緣,眼前聳立著許多建築跟街道,洋溢著自由愉快的氣息,逼真得不容置疑。他甚至還看到一個非常別緻的小路牌,上面寫著:「歡迎光臨影子瀑布,請小心駕駛」。他本來不確定影子瀑布會是什麼樣子,但絕對不是眼前這種平凡小鎮的景象。他回過頭,毫不驚訝地發現交岔口早已消失,被一片翠綠的田野跟起伏不大的山丘所取代。
「不是,」艾許耐心地解釋道。「我是個歸來之人,跟你一樣擁有肉體,只不過你的肉體是真的,我的不是。這種事情很複雜,我也不是非常瞭解。你知道,這種狀況並沒有使用者手冊可以參考。」
蘇珊微微一笑,伸手輕拍他的手背。「史恩的想法也跟你差不多。我認為你們應該談一談。我想只要你們願意聽取對方的說法,一定會成為很好的夥伴。史恩,你可以先跟萊斯特說明你的想法,我去拿幾瓶放在河裡冰鎮的啤酒過來。」
米蘭點頭,不過點得有點發抖。趁著雙腳還沒軟到走不動,麗雅大步離開停屍間。
他對自己早年的生活沒有絲毫記憶。他遺忘了自己的童年,只有在惡夢中才會想起片段畫面,但是醒來之後又會再度忘卻、幾乎想不起來。他父母從來不曾提起他的童年,並且拒絕回答任何相關問題,不過有時候他還是會偷聽到他們的談話。他知道他們是在匆忙中離開影子瀑布的,當時有一個非常恐怖的人或是怪物在追趕他們,恐怖到他們甚至不願意在彼此面前提起。不管他們心裡的秘密究竟為何,如今都已經隨他們長埋地底。
「我不相信死靈法術。」麗雅冷冷地道。「我們不應該打擾死者安息。」
正午已過,此刻正值慵懶的午後,蘇珊.都伯伊絲和史恩.莫利森坐在蘇珊家前廊上的一張破沙發上。兩人一邊享受著同一根手捲煙,一邊默默地眺望遠方的潭恩河景。陽光有如蜂蜜般自天上灑落,濃濃密密,金黃耀眼,蝴蝶好似蠟筆繪製的樹葉一般於微風中輕飄。他們已經在這裡坐了一個小時,東聊聊、西聊聊,始終沒提到什麼重點,莫利森還沒有對蘇珊道出今日前來的目的。她並不打算催促他。他總會說出心中的煩惱,而在那之前,她只要能適意地享受著午後的寧靜與陽光就心滿意足了。
「那是個意外。我們把它們全部找回來了,不是嗎?」
曾經,她自以為很瞭解影子瀑布,但是在四年的鎮長任期裡,影子瀑布似乎出現了戲劇性的重大改變。基本上,影子瀑布應該是為接受永恆之門召喚而來的人們提供一個落腳處。一個讓他們停下腳步、跟世界道別,然後進入死亡境界、完成天命的地方。但是這些年來,越來越多的人不願意接受永恆之門的召喚,寧願在影子瀑布如此詭異的現實之中定居,也不願面對永恆之門後的未知境界。過去二十年中,影子瀑布的入口成長了將近一倍有餘,儘管鎮上的魔力足以保護本鎮不受外界侵擾,但是越來越多的人口也逐漸暴露出魔法的極限。她必須採取行動來抑止這種情形,並且得要盡快行動,但是,她必須先把所有清醒的時間都用在調查謀殺案上。她根本沒有時間同時擔心兩件事情。
「看情況。」蘇珊壓低音量道。「他是三〇年代廉價小說裡的英雄人物,到了四〇年代變成超級英雄,就像影子俠或是野蠻博士之類的人物,只是從來沒有那麼出名過。他的漫畫在五〇年代停刊,沒過多久他就出現在影子瀑布。後來他一直待在鎮上,在老市場區開了一間花店,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越來越年邁、越來越真實。剛開始還有不少收藏家在找尋他的下落,請他在他以前的漫畫上簽名,但是現在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人來找過他了。他三不五時會想起自己曾經扮演過的角色,希望能夠為影子瀑布盡一己之力,但是他的熱情總是無法維持太久,因為他的記憶力已經大不如前了。」
「沒錯。如果真要說影子瀑布是誰在管理的話,那就是他了。他象徵著時光的飛逝、季節的轉換、死亡與重生。這使得他成為影子瀑布之中力量最強大的實體,雖然一般而言除非絕對必要,不然他不喜歡干涉影子瀑布的事情。就某種程度而言,他是一名仲裁者,確保所有人都遵守規則行事。影子瀑布裡常常會走向混亂的道路,但是時間老父總是有辦法撥亂反正。他是個老好人。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晚點可以帶你去見他。」
「完全沒聽過。」哈特堅定地道。「我對於住在這裡的時光毫無印象,我父母也從不曾提起。但是現在我既然來了,就打算搞清楚。知道任何有可能熟知內情的人嗎?」
真要說起來,他執意來此並非只是頑固的心態作祟而已。他獨自佇立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野中,內心志忑不安,懷疑自己究竟是否當真想要踏出這段旅途的最後一步。不管二十五年前是什麼東西逼他父母搬離影子瀑布,總之都是可怕到能令他們一生一世絕口不提的東西。他不該這麼不明就裡地進入一個很可能對自己懷有敵意的地方。他實在應該持保留態度、低調行事才是明智之舉。但是最重要的是,他的生命裡存在著一道消失的鴻溝,而他得要知道自己究竟遺忘了什麼。一想到自己的人生關鍵期中有這麼一段神秘的空白,他就感到坐立難安;如果不試圖解開這個謎團,他將永遠無法對自己交代。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莫過於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了。最糟的莫過於此。
他慢慢環顧四周,打量著公園中的景象。這裡看來十分熟悉,有如一個待在舌頭之上呼之欲出,卻說什麼就是不肯說出口的字眼一般。在目光瞟過公園中央的一座紀念碑上時,他突然感到一股興奮之情,似乎自己記得那座紀念碑。紀念碑本身作工粗糙,看來並不顯眼,基本上只是一顆放在平台上的大石頭,不過上面刻有幾個字就是了。哈特離開長椅,走上前去仔細打量。碑上刻的碑文是拉丁文,一種他不算非常熟悉的語言,不過他還是認得Tempus(時間)這個字,以及其下那個蓄有長鬚、手持大鐮刀跟一具沙漏,代表時間老父形象的淺浮雕。
米蘭看著她,傲慢地微笑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可不是業餘玩家。我以前幹過這種事,妳知道。受害者才死去數個小時,他的靈魂還在可以接觸到的範圍之內。只要使用正確的方法、適當的辭彙與命令來召喚他,他一定會回復召喚的。他沒得選擇。」
對方沉默片刻,接著房中突然出現了某種變化。一股全新的存在進入了停屍間。一個十分古老、十分變態的存在。麗雅再度退開一步。屍體沒去理她,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米蘭身上。他脫臼的下巴回歸原位,臉上的微笑逐漸擴大,直到嘴角兩旁出現裂痕為止。他的雙眼綻放兩點微光,兩道煙霧自殘破的眼眶之中蜿蜒而上。
他拿出皮夾,取出祖父的信,小心翼翼地攤開。他不需要真的去看那封信。他已經反覆讀過很多次,幾乎能把內容一字無誤地背誦出來,不過看著那張地圖還是有所幫助的。這張地圖幫助他回想起自己為什麼要拋下曾經擁有和未來能夠擁有的一切,毅然決然地來到這個不毛之地,追尋一個虛幻夢境。一個名叫影子瀑布的夢境。他小心翼翼地研究著那張信紙,似乎想要從中找出之前忽略的線索。
「這可能是非人生物或是超自然生命幹的,但是我必須說,正常人也有可能做出這種事來,只要動機夠強烈。妳絕對很難想像盛怒或是恐懼之下的人類可以造成多麼恐怖的傷害。」
「你最好不要弄錯。」麗雅道。
「是的。」哈特說,強迫自己將目光自墜機處移開,專心地看向老人。「是的,我才剛到。」
艾利克森神情嚴肅地看著他。「我們這裡很重視預言,哈特先生。影子瀑布裡有好幾個居民都各有一套接觸未來的管道。當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們都知道要聽。」
「很抱歉提起那件事。」苟德說。他伸出一隻手掌來和莫利森握手。手掌很大、筋肉糾結,佈滿許多老人斑。莫利森小和_圖_書心翼翼地與他握了握手,心知只要對方一個不爽就可以捏碎他的手骨。苟德對他微笑,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接著放開他的手掌,朝蘇珊看去。
「希望我沒有打擾到兩位。」他輕聲說道。「不過我想跟妳談談,蘇珊。如果方便的話。」
「沒問題。」蘇珊道。「不找艾利克森。給我二十四小時決定要找誰談。」
身後的門突然開啟,嚇得她忍不住跳了起來。她緩緩轉過頭去,看著米蘭醫生關上房門,但是他的眼中似乎只有桌上那具屍體及手中那份筆記夾板。納森尼爾.米蘭醫生是個四十出頭的矮胖子,髮線已經開始後退,臉上隨時保持不開心的表情。他講話尖酸刻薄,無法忍受蠢人,對待病患的態度很差。但是由於他的診斷十分精確,又擅長解謎,所以大家都盡量忍受他的脾氣。必須和他接觸的時候,大家都咬著牙、忍一忍就是了。麗雅認識他很久了。他們曾經在市議會上為了他的研究經費而爭論過好幾次。每次必須見面的時候,她都發誓不要被他惹火。但是每一次他都有辦法挑起她的火氣。光是靠著走進屋內卻假裝看不見她的那個死樣子就足以讓她恨得牙癢癢的了。她瞪著他不為所動的背影來到桌上的屍體前,接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到他的身邊。
「這些血液樣本是從腦中擷取的。」米蘭順口說道。「應該可以提供死者死前看見的所有景象。理想上,我應該要採用眼球中的玻璃體液,只可惜兩顆眼珠都已經在攻擊中毀壞了。這表示,如果沒有更好的解釋的話,兇手很可能想要防止我們使用樣本顯像。」
他不慌不忙地踏上街道,走入城鎮的範圍。這裡的氣氛十分自在、溫暖,甚至算得上是友善。舒適的房屋、美麗的庭院、乾淨的街道。街上人潮並不擁擠,不過所有人路過的時候都會親切地向他點頭招呼,其中有幾個人還露出笑容。乍看之下,影子瀑布和世界各地的任何小鎮沒什麼兩樣;但是哈特並不這麼認為。當他穿越街道,憑直覺朝向城鎮中心的方向前進的同時,一份篤定感油然而生,這是個機會之地,在這裡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他可以感覺得到,從自己的血肉與內心之中感覺到。他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強烈感覺,一種自己曾經走過這些街道的感覺。或許他真的走過,在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試圖抓住那道回憶,但是回憶卻自他的腦中溜走,一時之間不肯再度現身。這種現象並沒有讓他著惱。這是一種好徵兆,毫無疑問地,那道回憶終將回到他的腦海,或許到時候還會順便帶幾道其他的回憶一起回來也未可知。或許回憶也不喜歡孤伶伶地浮出水面。
「時間老父。」艾許道。「他就是你要找的人。他什麼都知道。幾乎啦。」
「好吧,那我們就先找女人,再去喝個痛快。我不在乎。」
米蘭哼了一聲,皺起眉頭,似乎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是麗雅很肯定他已經想過這種可能。
這太瘋狂了。祖父瘋了。這裡根本沒有任何城鎮。
「謝謝,」哈特道。「聽你這樣講,我就放心了。聽著,這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已經看到許多十分詭異的景象……」
「我會這樣建議你,」再度開始呼吸之後,蘇珊說道。「這件事很嚴重。我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實在不需要再把妖精找來蹚渾水。他們是混亂的實體化身,史恩,即使在跟人類交流最頻繁的年代裡,他們的態度也極不友善,更何況現在他們幾乎跟人類不相往來。」
「有點奇怪,」艾許道。「絕對是有點奇怪。」
米蘭試圖故作輕鬆地聳一聳肩,不過聳得一點也不輕鬆。「不管兇手是誰,都擁有力量強大的盟友為後盾。力量強大到足以蓋過我的召喚法術,將原先的靈魂以那……東西取而代之。能做到這種事的傢伙,實在令我……非常擔心。」
「我不知道。」蘇珊語氣平淡地道。「你打算以身試法嗎?」
「我道過歉了。聽著,妳到底要不要聽我的主意?」
「這樣好嗎?」蘇珊冷冷地道。「一般來講,你想到的方法總是給你帶來連我都沒法解決的麻煩。」「妳永遠都不會讓我忘記元素生物那件事,是不是?」
「我記得。」警長說。他嚴峻的神色之中似乎透露出一絲同情,但是哈特並沒有因此而放鬆。他即將聽見的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他感覺得出來,就好像在鐵軌上感覺到火車的震動一般。警長湊向前,壓低音量說道:「我不清楚所有細節。我不認為有人完全清楚這件事情,除了時間老父之外。我只知道二十五年前曾經出現一則與你父母有關的預言。預言中似乎提到你父母將會導致永恆之門的毀滅。不管預言的內容究竟為何,總之你父母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變賣掉所有家產,隨即帶著你離開了影子瀑布。」
他對門旁的陰暗身影揮了揮手。哈特不禁感到十分佩服。無論艾許是個怎麼樣的人,總之他的視力實在好到沒話說。警長來到他們桌前,有如一道巨大陰影般面無表情地緩緩逼近。艾許點了點頭,完全沒有受到他的氣勢影響,往旁邊一張空椅比了一比。警長坐了下來,一邊嘆氣一邊伸展著自己那雙長腿。艾許幫他們兩人介紹,哈特則是很有禮貌地對艾利克森點頭招呼。警長是身材魁梧的壯漢,雖然不至於壯到令人害怕,但是顯然具有一定程度的威嚇作用。艾利克森若有所思地看向哈特。
他微微一笑。不管接下來會出什麼事情,總之他終於回家了。在還沒有解開過去的謎團之前,他完全沒有離開的打算。他緩緩眺望四周,卻絲毫沒有勾起熟悉的印象。他心想這應該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畢竟一座城鎮在二十五年間可以出現非常大的變化。而就在思考著這些事情的同時,他的思緒邊緣開始浮現一些很有可能是屬於過去記憶的景象;儘管十分模糊不清,但是依然充滿了隱諱的提示與意義。他沒有強迫自己去回想。當這些記憶準備好的時候,自然就會浮出水面。他突然發現自己心中所有的疑慮和困擾通通消失了。一切的答案都在這裡,他可以感覺得出來。他此生所有問題的解答都在這裡。他所遺失的童年正在這座城鎮的某處等待著他的到來,找出他的童年,就等於是找出父母早年所經歷過的事跡。到時候他或許就可以找出這趟旅程真正想要尋找的事物——他存在的意義與目的。
「我可以很精確地判斷死亡時間。死者的錶被打爛了,應該是在舉手護頭的時候遭到破壞的,錶上的時間停在五點十分。這個時間和他胃中食物部分消化的程度相吻合。我的檢驗只能告訴我們這些。再說下去就都是揣測了。」
飛機墜落在鎮外的一座小山丘上,接著爆炸開來,化為一團沖天烈焰。哈特木然地看著爆炸的碎片有如冰雹般自天空落下。黑色的濃煙竄入天空,形成一片滾動的烏雲。更高的地方,紅色飛機翱翔而過,高傲非凡,氣焰沖天。老人拍了拍哈特的肩膀安撫他。
「你還會看到更多。影子瀑布是座吸引詭異跟不尋常現象的大磁鐵。當然會吸引許多超自然的東西。由於這種本質,影子瀑布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許多不同的人物跟地點。這是屬於魔法與天命的地方,詹姆士。這裡是所有故事的開始與結尾。在這裡,你可以找到任何人或是任何東西。只要他們願意被你找到的話。」
哈特目瞪口呆。「你是說他會……」
什麼也沒有。沒有任何回應。只有風聲在他耳邊輕拂。
「我需要妳的建議,蘇珊。」他突然說道。他的聲音十分悅耳,不過多年來的酗酒習慣和廉價香煙已經開始影響他的嗓子。他沒有轉頭看她,目光固定在緩緩流動的河面上。
「我父母突然去世了。」哈特看著杯子說道。「這件事情讓我開始回想過去的一切,接著我又在一夕之間丟了工作,需要給生活找點目標,需要找些事情讓我保持忙碌。結果我就來到這裡了。」
「我就知道。過不了多久,你就會見識許多比這個還要奇怪的事情。不要讓那些事情困擾你。這裡總是會發生一些怪事。影子瀑布就是這樣。」
「我不知道。」哈特小心回答道。「或許有。我叫詹姆士.哈特。我在這裡出生,但是年紀很小的時候就搬離此地。今天是我第一次回來,結果卻發現我完全不記得這個地方。」
「你沒有資格命令我。」屍體道。「你不是有問題要問我嗎?你召喚其他靈魂不都是為了要問問題嗎?你想要知道生死藩籬的另外一端究竟有什麼。我可以為你解答,但是你不會喜歡我的答案。」他突然轉過頭去,看向麗雅,開心地笑道:「歡迎來到地獄,女孩。我們一定會相處愉快的。」
詹姆士.哈特這男人中等身材、中等相貌,腰圍微顯過大,但是還沒有大到需要擔心的地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擔心,這點從他憂鬱的眼神跟愁苦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來。他身穿寬大舒適的衣服,滿頭長髮在腦後紮成一條粗粗的辮子。儘管才剛過中午,他的鬍碴已經都長出來了。他看起來就是一副打算在原地站上很長一段時間的樣子,如果有必要的話。
「喔,當然。」艾許道。「我現在不太會注意到炎熱這種事。跟我來,那邊轉角處就有一家很不錯的小酒吧;如果它還沒有再度自動搬家的話。」
「怎麼樣,醫生?這次驗屍有驗出什麼線索嗎?」
「那座紀念碑,」他來到艾許身邊說道。「那是誰的墓碑?是在紀念什麼人?」
「不,」艾許道。「有問題的是我。我已經不喝酒了,但是我喜歡啤酒的味道,也喜歡手裡握著冰涼酒杯的感覺。請不要讓我破壞了你的興致,繼續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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