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寒霜長廊與骸骨長廊

「說得也是。」艾許道。「走吧,詹姆士。」
「所以我看不到你的真實面貌,但是艾許可以?」
梅德一刀揮向艾許的臉,接著突然停止動作,向後退開一步。艾許什麼都沒做,但是四周的氣氛已經完全變樣。他手不動、嘴不張,但是整個人在那一瞬間變得非常可怕、非常危險。威脅的氣息有如冷風一般自他身上破體而出,冰凍了旁人的心靈,竊取了他人的勇氣。哈特全身起滿雞皮疙瘩,必須強行克制自己才能不從艾許身旁退開。他突然瞭解,打從內心深處徹底瞭解,艾許真的如他自稱的一樣,是一名死人,一名行走世間的歸來之人。死亡的氣息充溢著整間房間,沒有人可以忽視它的存在。艾許伸出手,自梅德顫抖的手中奪走彈簧刀。他對她露出微笑,但是笑容十分恐怖。或許,哈特心想,那個笑容之中隱藏著許多瘋狂的意念。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見到時間老父的。」艾許道。「他總是在忙,而且很不喜歡被人打擾。但是有些人,比如像我,他就不得不見,所以他給了我們這些人一人一把鑰匙。這就是我的鑰匙。我不知道其他人的鑰匙長什麼樣子,但是這就是我進入寒霜長廊與骸骨長廊的邀請函。時間就住在骸骨長廊中。」
「誰住在寒霜長廊裡面?」哈特見艾許遲疑了片刻,於是問道。
他很快地看了看四周,似乎期待會在走廊上看見時間老父的蹤跡一樣,但是艾許只是聳了聳肩,然後搖了搖頭。「未必。」他輕鬆說道。「巧合是時間最喜好的工具之一。來吧,我們可不想讓時間等。」
接著門把轉動,房門開啟,傑克.費契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入房內。他是一具稻草人,由破布、木棍,以及稻草所組成的軀體,看起來應該給人一種十分有趣、傳統、充滿農村魅力的感覺,但是傑克.費契和這些字眼完全扯不上任何關係。他全身上下了無生氣,從塞滿稻草的上衣、細細長長的雙腳,一直到刻有五官的蕪菁大頭,所有細節都死氣沉沉。他讓哈特想起自己以前的一個玩具,晚上關燈之後就會越看越可怕的玩具。傑克.費契是由一堆沒有生命的東西所組成,或者說是由一堆從頭到尾就不該擁有生命的東西所組成,但是如今這堆東西藉由強大的超自然意志凝聚在一起,成為一個活生生的恐怖怪物。他不是傀儡,不是工具,不是時間創造出來的機械人。傑克擁有生命,擁有意識,不過身上卻沒有透露出絲毫人性。哈特可以感覺得出來,打從內心深處。蕪菁大頭在木頭脖子之上緩緩轉動,目光在哈特、艾許以及時間老父的臉上緩緩游移。三人之中,只有時間膽敢直視那道黑暗的目光。稻草人慢慢地走向他們身前,腳上的枝枒在木頭地板上踏出細微的刮搔聲響,像是老鼠跑過穀倉地板那種聲響。他在時間的面前停下腳步,突然鞠了個躬,然後就靜止不動。哈特看著眼前這個紋風不動的怪物,不知道是該出手打他,還是拔腿就跑。
「抱歉!」哈特很快地說道,並且將目光從附近的一個錶上移開。那個錶上的指針是倒著走的。「我在聽,請繼續。」
「只要我還待在影子瀑布,這種怪事就會一直發生嗎?」
「不算。它們是時間在骸骨長廊之外的耳目。除了一定要他出席的一些重要場合跟儀式典禮之外,他最近已經很少進入真實世界了。年紀越大,他就越來越有與世隔絕的傾向,不過就算是年輕的時候,他也不善於與人相處。儘管如此,我想他還是會願意見你的。」
哈特轉身背對火爐,好讓背部吸收暖意。「這座……大廳,就是你那個雪景玩具裡面的那棟建築嗎?」
她的聲音很尖銳,敵意甚濃,顯然不是在開玩笑。哈特相信她是認真的,於是神色慌張地看向艾許,卻發現艾許絲毫不為所動。當他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十分冷靜沉穩。
「觀察,等待。」時間以平靜的語氣說道。「請你試著瞭解,詹姆士,影子瀑布是個非常重要的地方。世界需要一個這樣的地方,一個真實的界限曖昧不明,迷失的靈魂可以找到路回家的地方,永恆之門是一道壓力活門,提供世界正常紓壓的管道,讓跟不上世界潮流的事物能夠慢慢消失。你的存在對這一切造成威脅,孩子,光是來到影子瀑布就夠了。如果永恆之門毀滅,或是影子瀑布消失,所導致的超自然衝擊將會讓整個世界陷入瘋狂與暴力。火苗將會四起,並且永遠不會熄滅;長夜將會到來,而且再也不會離去。宇宙之中存在許多難以抗拒的力量,詹姆士,他們存在於影子瀑布之內,同時也存在於影子瀑布之外。」
「很可能。」艾許道。「影子瀑布就是這種地方。只要你記住凡事不要只看外表,應該就會好一點。比方說,看看大石棺吧,它的外表看起來像是一大塊石頭,但是它偏偏又不是一塊石頭。它是時間本身的一刻,不過被賦予實際的形體。它跟物質一樣實在,但卻更永恆持久,不會被物質界的壓力及潮流所影響。你眼前所見的乃是時間的永恆存在之中十分特殊的一刻,也就是天地初開不久,影子瀑布正式成立的那一刻。每次我說到這裡,聽的人就會問為什麼要讓這一刻凝聚成形,而我的標準回答就是,鬼才知道。一般相信那一刻之所有要擁有實體就是為了要保護自己,但是不,我不知道這種說法從何而來。」
「不,你無法離開。」時間直言不諱。「影子瀑布不會讓你離開。」
「你知道任何真正有用的事情嗎?」哈特問,語氣比自己本意還要尖銳一點。
艾許聳肩。「他有很多時間可以習慣這個事實。但是是的,他當然在乎。你以為他幹嘛不停製造時間機械人?」
「喔,當然,我瞭解。」艾許道。「我已經死了,屍體也下葬過了,但是即便如此,這地方還是讓我很不自在。」艾許在口袋裡面掏了半天,最後終於拿出一塊小小的塑料雪景玩具,就是小孩子渴望得到的那種廉價垃圾,觀光客喜歡買回去紀念他們很快就會忘掉的旅遊勝地的紀念品。艾許將玩具拿到哈特面前,不過在哈特伸手要接的時候卻又縮了回去。「別碰,詹姆士,看就好了。」哈特聳肩,然後湊上前去仔細研究玩具中的雪景。玩具佔滿艾許的手掌,透明的圓頂之下透露出些微模糊的景象,其中包含了一座獨棟的暗色建築。艾許輕輕搖晃了一下雪景玩具,建築立刻籠罩在一大片雪花之中。
「抱歉。」艾許說著將刀交還給梅德。「我不會再犯了。」
「影子瀑布有不少敵人。」梅德冷冷地道。「而只要能控制永恆之門就等於控制了整座城鎮。時間守護我們所有人的安危。總是有一些宵小意圖玩弄不同的時間與現實,完全不顧後果。盜賊、陰謀家以及各式各樣的雜碎。時間查出他們的身份,然後派遣傑克.費契去教訓他們。傑克超厲害的。」她不懷好意地對著哈特笑了一笑。「你離開前一定要見見傑克。他是個非常有趣的人物,真的。」
「我?」哈特說。「我幹了什麼?我才剛到影子瀑布而已。」
「你是指時間機械人?」
「那麼你認為我該怎麼做?」哈特問。
「非常好,詹姆士。」艾許鼓勵地說道。「這種結合基本常識以及偏執妄想的思考方式在影子瀑布裡很好用。但是,我才不打算回答你這個問題。我今天才認識你,而你已經知道太多關於我的事情了。你必須容許我保留一點神秘感。不過現在我的心情不錯,所以願意再回答你一個問題。你要把握時間。」
「他心情有好過嗎?」另外一個艾許答。
「妳又沒有養狗,梅德琳。妳對狗過敏。至於什麼危機事件,時間總是在處理危機事件,他的工作就是如此。總之,他會接見我們的。至少他會願意接見詹姆士。他不能不見。現在,親愛的,妳這種過度保護的態度早已不可愛了,還是不要浪費我們的時間,快去向時間通報我們的到來吧。」
哈特心中的怒火開始消了。想要對艾許發火並非容易的事。他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股真誠的氣質,像超級可愛的小狗一樣令人無法動怒。「那麼,」他語氣稍緩,說道:「時間只會凍結那些惹火他的人,對嗎?」
艾許踏出堅定的步伐走入全知聖堂。哈特依依不捨地看了火爐最後一眼,嘆了口氣,然後跟上艾許的腳步。他們默默不語地走了一陣子,四周唯一的聲響就是腳步在巨大的廳堂中所掀起的回音。光源憑空出現在他們身邊,伴隨著他們一同移動,讓他們始終保持在一團金色的光圈之中。木板牆的表面十分平滑,不帶有任何裝飾品或雕飾。哈特本來以為會在牆上看見許多很有價值的古老油畫或是人物畫像;這裡看起來就像是那種地方。但是牆壁光禿禿的,沒有任何特色,甚至連房門相通往其他方向的走廊都沒有。這裡只有這麼一座大廳,而大廳內只有伴隨他們左右的金光。哈特回頭看了一眼,不過就只看了這麼一眼。在他們身後,除了深不可測的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房間另外一邊突然傳來房門被人用力推開的聲響,緊接著就是一陣毫不遲疑的腳步聲,顯然來人十分熟悉這座機械迷宮。哈特收拾四下遊蕩的思緒,站穩身子,準備迎接時間老父的到來。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面對所有狀況,但是當他看見眼前這名身材高瘦、雙手叉腰的年輕女子時,他還是嚇了一跳。哈特實在很難把這樣的女子和這個房間聯想在一起。她看起來似乎剛過青春期,身上是破爛的皮衣跟鎖鏈,臉上的表情似乎看全世界都很不爽的樣子。她留了個沖天龐克頭,腦袋兩側剃得精光,臉上塗滿黑白相間的顏料。一隻耳朵上別了一根安全別針,另外一隻耳朵上卻掛著一把明晃晃的剃刀刀片。哈特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是應該要面帶微笑迎上前去和對方握手,還是小心翼翼地退向後方,找找有沒有椅子跟皮鞭之類的東西。到頭來,他決定微微一笑,然後後退一步,尋求艾許的協助。
時間正打算開口教訓艾許,卻突然閉上嘴巴,看向艾許的身後。「你想要見傑克.費契,詹姆士,看來你的運氣不錯。他回來了。」
「很好。」哈特說,心想這下一定要問出一點答案來才好。「為什麼叫做骸骨長廊?」
「先等一下。」哈特道。「既然你們跟時間老父碰過面了。何不直接告訴我們碰面結果?這樣我們就不需要去打擾時間了呀。」
牆上的畫像多到難以計數,哈特實在無法想像這走廊究竟有多長,只好茫然地邊走邊搖頭晃腦。各式各樣的景色擦身而過,彷彿坐在一台緩慢移動的火車上、默默地欣賞窗外的景物一般。景物美妙多變,不斷地轉換地點、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物,有時遠在天邊,有時近在眼前。所有畫像中的景物乍看之下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但是當他在畫前停駐時,長廊內就會響起極輕的低語,飄忽不定,似乎穿越了難以想像的距離才終於到達他耳中。
這堆機器之間只有一條狹窄的通道,哈特慢慢地擠過這條通道,艾許則跟在他身後緩緩前進。這個房間具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就像所有笨重的機器都會給人一種正在執行重大任務的感覺一樣。哈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進入了一具時間機械人的體內,但是卻因為機械的體積太過龐大,所以他根本看不出對方的形體和意圖。他是一隻困在祖父級大時鐘裡面的小老鼠,是一隻趴在電腦螢幕上的昆蟲,試圖用自己習慣的目光看待事物,但是卻因為心靈的渺小所以根本無法理解所處世界中的真實概念。
「守護?」哈特問。「誰會想要對影子瀑布不利?」
「是呀。」艾許道。「傑克.費契夠溫和了。」
「我們非去不可嗎?」哈特問。「我心裡出現一種不祥的預感。」
哈特若有深意地看著他道:「寒霜長廊。永恆之門。」
兩名艾許互看一眼。「時間不是如此運作的。」艾許道。「相信我。這絕對不是件你會想要深入探討的課題。如果你一定要聽的話,我就必須跟你解釋不同的時間軸、或然率,以及分行理論。而這並不是個好主意,因為我也不太瞭解這些東西。」他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我一直以為人死之後就可以懂得很多東西。」
堅硬的積雪自地面彈起,然後又跌回他的腳邊。他五體投地趴在地上,身體因為重重跌倒而劇烈顫抖。手掌中握著的雪塊又濕又碎,但是實質存在的雪塊畢竟還是為他帶來一點慰藉。他的呼吸逐漸緩和下來,身體也漸漸停止顫抖。他縮起腿,站起身,伸出一手舉在面前,阻擋風雪直接吹拂自己的臉龐。時值黑夜,天上的明月有如完美的銀盤,耀眼的光芒穿越暴風大雪,灑落在他面前。積雪支撐起他的重量,但是他完全無法判斷腳下的積雪與實際的地面之間還有多少距離。這個想法給他帶來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於是他決定不再去思索下去。他全身縮成一團,試圖守住一點溫暖,但是外界的酷寒彷彿將他全身的力量通通吸乾了一樣。冰凍的荒原朝四面八方延伸,消失在滾動不休的雪花之中。所有方向看起來都毫無希望可言,要不是艾許突然出現在風暴中、用力抓住他的手臂,他大概會就此站在原地,直到凍死為止。
「我已經忍耐很久了,李奧納多。」時間道。「你可不要太過分了。現在,親愛的詹姆士,你看我的樣子有點奇怪。怎麼了嗎?」
他對梅德比了個手勢,後者端出了一個放有四個小瓷杯的托盤。時間接過一個瓷杯,輕輕啜飲一口,臉上浮現微笑。艾許和哈特分別接過一個瓷杯,然後梅德取下最後一杯。她的微笑看起來非常可疑兼之又有點無辜,所以哈特打定主意,等她先喝一口再說。在她神色自若地喝了一口杯中飲料之後,哈特當場也喝了一口,跟著雙眼突出,彷彿喉嚨裡面有顆核彈爆炸了一樣。他的舌頭捲起來,完全麻痺,雙眼緊緊閉起。似乎此生此世都不打算再度張開一般。
「那就長話短說。」哈特堅持道。
「不,沒什麼,我只是好奇……為什麼選擇維多利亞年代的風格?」
他們走了很長一段時間,至少感覺像是如此。他們所經之處沒有任何地標,而在發現手錶停止運作後,哈特也沒有非常驚訝。正當他開始覺得無聊的時候,一條高瘦的身影突然踏入他們的光圈之中。他立刻停下腳步,對方也隨即停在他的眼前。艾許站在他的身邊,冷靜地看著對方以及哈特,嘴角露出會心的一笑。
「喔,沒錯,搞不好所有雪景玩具裡的都是同一棟房子,只要人們知道如何進入其中。這裡是全知聖堂,詹姆士,位於世界心臟的房子。左邊這條走道通往寒霜長廊;右邊那條通往骸骨長廊,以及時間老父本人。」
「好吧,」時間道,目光中依然透露出一股不滿的神色。「這樣說吧,我負責監督並且維持被影子瀑布的本質吸引而來的許許多多的時空以及現實的運作。人物和地點隨時都來來去去,這裡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我一直追蹤他們的一舉一動,透過我的畫像及其他方式。我看見所有事物,瞭解大部分的動機,這裡也管,那裡也管,到處都管,然後想辦法不要太常搞混。」他突然住口,然後轉頭對著梅德微笑。「我有點口渴了。我不太習慣說這麼多話。妳何不幫我們泡杯好茶呢?」
「我還不能走。」艾許道。「暫時不行。我父母仍然需要我。是他們的需求讓我死而復生,是他們的否認令我不得安息。」
艾許嘆氣。「基本上,你必須瞭解,影子瀑布本質上就是個非常不穩定的地方。基於許多原因,這裡隨時會出現全新的時空,也隨時可能會有時空消失。各式各樣的人類跟生物來來去去,其中有些擁有強大的力量,而且意圖不明。總要有人控制大局,不然整座城鎮很有可能在一夜之間全面失控。時間藉由平衡時空來穩定一切,在一切失控之前率先化解爭端,用盡所有手段來防範未然。由於他力量強大到了極端的地步,所以根本沒有人膽敢和他作對,不過一般的情況下,他還是喜歡把骯髒事交給手下處理。」
「喔,沒錯。」艾許說。「我就是在擔心這個。時間太合作了。他應該很討厭訪客才對。事實上,唯一比訪客還令他討厭的就是陌生人。而你兩者都是。我們必須假設他本來就知道你要來。」
「不要那樣叫我!」年輕女子以非常尖銳的聲音說道,目光銳利得彷彿能在他臉上打洞。「不要妄想拜訪時間。他很忙。快滾吧。」
「最後警告,艾許,不要再吐出一句廢話。現在就滾,不然我就把你跟你漂亮的男朋友砍成碎片。我不喜歡看到你出現在這裡,艾許。這裡沒有你的事情,而你老是想把時間拖進一堆根本不關他的事的事裡。我不知道你是來做啥的,我也不在乎。骸骨長廊不歡迎你。你是死人,是廢物,是空氣,你的存在只是浪費空間而已。現在給我轉身,照著原路回去,不然就試試看我可以在你那具殘破的屍體上劃出多少傷痕。」
「他並非如此蠻橫。很多被凍結於此的人都是應該要穿越永恆之門,但卻始終鼓不起勇氣的人。他們是已經遭人遺忘,在現實世界失去了立足之地,但是自己卻拒絕承認的人。於是他們待在影子瀑布中,隨著時光飛逝而越來越真實、越來越瘋狂,但是說什麼就是沒有辦法面對永恆之門。總有一天,他們會精神崩潰,然後把氣出在身邊人的身上。到了這個時候,時間就會把他們帶來此地,為了所有人的安危而將他們凍結在時間之中。這是一種所有人都不願意見到的妥協行為,就連時間也不願意,因為影子瀑布裡這種人太多。」艾許突然住口,轉頭看向身邊一幅畫像中的面孔。「有一天,我也可能會落到這種下場。這個想法令我非常不安。」
建築突然之間聳立在他眼前,漆黑、巨大,沒有多少裝飾,高處的窗戶裡面傳出許多耀眼的光芒,整體而言壓力十足,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艾許拉著哈特來到最接近的牆邊,強大的風勢隨即消失,再也無法接近他們。哈特大喘特喘,因為肺部的寒冷刺痛而露出痛苦的神情。他不曾面對如此酷寒,如果不盡快找到方法進入室內的話,四肢很快就會毀於凍瘡之下。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腳。艾許拉著他沿著牆邊行走,沒過多久就停下腳步,伸出拳頭用力捶牆。突然間,一扇門向內轉開,彷彿一直在等待他們到來一般,一股溫暖的金光隨即洩入黑夜之中。艾許將哈特拖入室內,那扇門立刻自動關閉。
哈特用力吞了口口水,清了清喉嚨,最後以一種冷靜沉穩的語氣說道:「你可曾……派他去追殺我的父母?當他們決定要離開影子瀑布的時候?他們是不是因為這樣才不敢回來?」
「什麼事?」
「李奧納多.艾許,你終於決定穿越永恆之門了嗎?」
「你的預感或許沒錯。」艾許道。「骸骨長廊很危險、很可怕,即使只是去拜訪也是一樣。但是我們非去不可,因為我們已經去過了。你也看到未來的自己了。我可以看見你心中浮現『自由意志』這幾個字,但是算了吧。我早就從各種角度研究過這個問題,其中還有一些是我硬掰出來的假設,但是還是找不出任何答案。基本上,隨波逐流是最輕鬆的選擇。不要多想,想太多只會讓你頭痛而已。」
「別被這種誇張的效果嚇到了。他老是喜歡這樣對待陌生人。你知道,都是為了維持形象的關係,時間總是擔心會破壞形象。再說,他就是喜歡以粗魯的方式對待他人。這是他的工作所能提供的少數好處之一。」
一個平靜的聲音有如冰水一般灑入所有人的心靈。艾許轉頭看向說話的人,梅德則伸出顫抖的手掌摀住嘴,彷彿剛自一場惡夢醒來一樣。哈特不再呼吸困難,凝結的血液彷彿再度開始流通。他以全新的眼光看了艾許一眼,隨即將目光轉向適才說話之人。對方不疾不徐地走出機械迷宮,來到他們身前;一個年近六十的憔悴男子,全身穿著來自維多利亞時代的衣物。黑色的長外套剪裁十分整齊,背心外垂著一條閃閃發光的金錶煉,全身唯一顯眼的色彩來自喉嚨上的杏色領結。他站在他們身前,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有如一名慈祥的長者。無聲的權威氣息好似一張大斗篷般籠罩在他身邊,若不是因為神情中透露出些許茫然的話,任何人都會臣服在他的氣勢之下。
「時間曾經凍結過多少人?」他終於開口問道,不過依然沒有轉頭看向艾許。
艾許迎上前去,站在兩者之間,以蒼白的雙眼瞪視稻草人空洞的目光。他再度喚起自己的真實天性,化身為一具恐怖駭人的強大實體。在他的力量衝擊之下,梅德忍不住向後退開。就連在他身後的哈特也深受影響,只覺得血管中的血液似乎都要凝結成冰了。傑克.費契昂然而立,直視面前這個死人,接著緩緩伸出雙手,抓住他的手臂,以輕柔但卻堅定的力道將他拉到一邊。艾許絆了一跤,差點跌倒,似乎光是跟稻草人肢體接觸,他的力量就已經被吸出體內了一般。傑克.費契再度轉向哈特,繼續向前移動,終於來到他面前。他的口氣中夾雜著些許木屑,在哈特的喉嚨中形成一股腐敗的氣息以及麻癢的感覺。
哈特本來以為梅德的怒氣已經到了極點,想不到當她衝向艾許的時候,她的和圖書耳朵之中竟然真的能夠噴出蒸汽。一把彈簧刀憑空出現在她的手中,刷地一聲,清脆悅耳地,彈簧刀刀刃已經彈了出來。哈特不喜歡她臉上的表情,也不喜歡那把彈簧刀的模樣。兩者看起來都非常危險,而且完全沒有商量餘地。她衝到艾許面前,停下腳步,然後一臉湊到他眼前。
他們對過去的自己微微一笑,接著轉身就走,消失在迷霧之中。哈特看向艾許。
艾許毫不同情地笑了一笑,接著將雪景玩具舉到眼前。雪花還在轉動,雖然艾許已經搖晃很久了。哈特仔細打量著其中的雪景,幾近忘我的地步。打量得越仔細,其中的景象就越驚人。飄蕩的雪花越來越真實,大雪中央的建築逐漸變得深邃,佔滿他的視線。細節越來越清晰,小小窗戶中開始亮起燈火,只是這些窗戶似乎沒有剛開始那麼小了。雪景佔據了他所有視線,佔據了整個世界,接著哈特猛然向前跌出,整個人進入了狂風怒吼的暴雪之中。他無助地四下摸索,想抓住任何實質的物體,但是四周除了令他每一口呼吸都彷彿要撕裂內臟的狂風與酷寒之外,什麼東西都沒有。
「他不在乎嗎?」
「我已經開始想妳了。」艾許故作慇勤地說道。
「誰能阻止他?這本來就是他存在的目的,維護影子瀑布的安全。」
「為什麼?」
「我說你們不能見他!別想靠甜言蜜語過我這關,你這個鬼魂。我很清楚你那一套。你以為因為你已經死了,所有一切規則都不能套用在你身上,但是我才懶得理你呢。你只不過是一個受詛咒、沒膽子穿越永恆之門的鬼魂。你今天是見不到時間的。他正在處理一樁危機事件。現在快滾,不然我就放狗咬你。」
「別問我。」時間道。「那是你的潛意識。我相信李奧納多眼中的我,一定不會和你一樣,不過說起來,身為一個死人,他比較有辦法接受我的存在。我怕我的真實形體對大部分的人而言都難以承受。不必太擔心這種事,孩子。不管你眼中的我是什麼樣子,總之對你而言都是非常真實的。我只是……經由你的心靈將我轉化為某種你比較能夠接受的形象,懂嗎?你會發現影子瀑布裡有很多東西都是類似的情況。」
「它們……有生命嗎?從任何角度來看?」哈特邊問邊跟隨艾許的腳步繼續前進。
「好吧,艾許,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擔憂?這具機械人是朝著我們想去的地方前進,沒錯吧?」
「時間機械人。」艾許突然說道。「是由時間老父一個零件一個零件親手打造出來的產物。一方面是出於嗜好,一方面也是為了製造出一些可以派到外面世界、執行他的命令的手下。越接近時間的巢穴,這種機械人就越多。不用擔心,它們不會傷害你。事實上,它們只是一群比較高級的雜工罷了。」
「好問題。」艾許道。「同時也是一個困擾影子瀑布居民無數個世紀的問題。他的外表酷似人類,也擁有許多人類的弱點;但是他從來不曾出生,而死亡也無法局限他的存在。他會以嬰兒的外形現身,在一年之內活過一個正常人類的一生,然後以老人的姿態死去,接著又在自己的灰燼之中重生。有人說他是遠古傳說中的鳳凰,也有人說他就是時間概念的具體化身,凝聚了人類的形體及血肉。大家都有一套說法,但是沒有人可以肯定真相,而時間又不肯說。關於時間老父,只有一件事是所有人都認同的。」
他們轉過一個轉角,隨即停下腳步,因為長廊已到盡頭,眼前是一扇關上的門。時間機械人完全靜止地站在門前,似乎是在等待進一步的指示。哈特默默地看向它的肩後。那扇門看起來平凡無奇,沒有多餘的裝飾,尺寸和形狀都與一般房門無異。哈特看向艾許,發現此刻艾許正滿懷期望地看著那扇門。正當哈特打算問他是不是應該要敲門的時候,門就在無人碰觸的情況下無聲無息地自動打開了。時間機械人優雅地讓道一旁,指示他們進入門內。艾許走了進去,哈特跟隨在後,盡可能地遠離時間機械人。此刻陶瓷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比之前還要詭異難明。進入房門之後,由於哈特並沒有在門的另一邊發現幫他們開門的人,所以心中頓時籠罩在一股更深沉的陰霾之中。當然,門很有可能是透過遠程遙控開關的,但是不知為何,他就是不這麼認為。房門在他們身後自動關閉,他努力將回頭看的衝動壓抑下來。他挺直肩膀,神色自在地看了看四周,故意裝出一副好像這種事情根本就稀鬆平常的樣子。
「等一等。」哈特道。「就算他在其中一幅畫像中看過我,也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份、我的父母是誰,對不對?」
哈特透過淚汪汪的眼睛瞪著他道:「你話太多了,艾許。」
哈特看著未來的自己,對方正以一種同情的眼光看他。「至少給我們一點建議,讓我們知道見到時間老父的時候該怎麼做吧?」
哈特哼了一聲,看著時間機械人離去的方向。「時間究竟擁有……多少那種東西?」
「沒有人知道。」艾許道。「截至目前為止,他還不曾釋放過任何人。走吧,詹姆士,我們不希望讓時間等。」
「那裡面沒住人。」艾許小聲說道。「那裡是永恆之門的所在。所有來到影子瀑布的人的最終歸宿。我自永恆之門歸來,因為這裡有人需要我,但是我依然能夠聽見永恆之門的呼喚,我永遠都無法甩開那個聲音。這就是我持有這把鑰匙的原因,因為永恆之門在等待我的回歸。」艾許微微一笑。「它還有得等呢。現在,我們不能在這裡站上一整天。時間不等人。特別是不等待那些來找他幫忙的人。我們進去吧,如何?」
他們繼續在光圈中前進,一路上又遇見了好幾具時間機械人。它們無神的雙眼直視前方,執著地執行著不為人知的任務或指令。最後,艾許和哈特來到大廳盡頭的一扇門前。這扇門非常巨大,起碼有十五英呎高,由光滑的木材所建,其上綴以許多黑鐵飾釘。在這座巨大的木門之前,哈特覺得自己像是被抓來校長辦公室的小孩一樣。他試圖墊高腳步,把剛剛那種想法拋到腦後。他是有事來找時間老父的,他不是小孩,再也不是了。門上沒有門把或旋鈕,於是他伸手敲門,不過在他的手碰到門面之前,門已經自動向內緩緩開啟。艾許微微一笑,領著哈特進入骸骨長廊。
艾許在一幅畫像前停下腳步,哈特也跟著停了下來。畫中的場景是由許多高科技風格的鋼鐵長廊交纏在一起組成、有如蜂巢般的地方,其中有許多陰暗的機械人影來回奔跑,行動迅捷無比,完全看不清楚外形。畫中的光線十分耀眼,令人無法逼視,場景中沒有任何陰影。到處都有栩栩如生、雕塑品般的先進機械人默默地執行不知名的任務。
「你真的不該這樣挑釁可憐的梅德。」他語氣嚴厲地對艾許說道。「雖然你死了,還是不能忘記禮節。現在,把彈簧刀還給她。」
房間裡一片死寂,時間、梅德,以及艾許都束手無策,只能默默地看著稻草人的下一步動作。眾人之中,只有時間沒有出手阻止他。或許是因為他很清楚傑克.費契一旦開始行動,任何人也無法阻止。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總之都已經是命中注定的事了。在哈特震驚的目光之中,傑克.費契突然一腳跪在地上,對他低頭鞠躬。接著他站起身來,轉身離開,消失在剛剛進入此間的房門之後。所有屏息以待的人通通鬆了一大口氣,然後時間以十分好奇的神色看向哈特。
梅德面無血色,臉上的妝絲毫不能掩飾她眼中的恐懼。她全身劇烈顫抖,然而即使到了這個地步,她依然不願後退一步。艾許擴大臉上的笑容,不過笑容之中沒有一絲笑意。
「既然如此,」哈特目不轉睛地直視時間的目光。「現在我回來了,你打算如何處置?」
「沒錯。」艾許道。「我可以聽見它的呼喚。在這裡聽起來清晰異常。別叫我帶你去那裡,詹姆士。太危險了。」
「這是什麼地方?」哈特低聲問道,好像深怕被人聽見一樣。
「第一步總是最難跨出的,是不是?」艾許在風雪之中大聲叫道。「很抱歉。緊跟著我,目的地離這裡不遠。」
「這就夠了。」時間道。「你的回歸已經引發了一連串足以影響我們所有人的連鎖反應;一道天命的轉輪終於開始運作。不管喜不喜歡,總之你已經蹚入了這淌渾水,而且很快就會深陷其中。預言將會成真,不管你或我或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才沒有。是這個陷阱自動浮出地面,然後把我壓過去的。」
「有可能。」艾許道。「時間真的很不喜歡訪客。」他聳了聳肩,微微一笑,然後看了看四周。「這間大廳有時候也會出現變化,不過我一直想不出原因。時間是個怪人,我總是無法領會他的幽默感。休息一下、喘口氣,詹姆士。在這裡不需要趕時間,因為這裡擁有全世界的時間。」
「夠巧了吧?」艾許問。「我們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這裡目睹這一切的機率有多高?」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中的時間的私人住所應該長成什麼樣子,但是絕對不是眼前這副景象。這個房間一開始或許具有很大的空間,但是如今所有空間都塞滿了各式各樣看起來像是來自維多利亞年代的吵雜機械。他看見許多管線、襯墊以及轉動的齒輪,到處都有蒸汽機運作的跡象。鐘錶和刻度盤隨處可見,大部分的刻度都和彼此相互牴觸。在一個角落中有一根巨大的秤錘緩慢地上下捶動,但是秤錘上端究竟連接了什麼,則完全看不到。一種機械零件穩定運作的嗚鳴聲自四面八方而來,三不五時還會出現一兩下蒸汽噴灑的聲響。機油自管線接合處慢慢滴落,但是所有漏油處之下都擺有接油的水桶。室溫非常溫暖,令人心情愉悅,空氣裡只散發出一點朦朧的感覺。
「啊,」艾許道。「很抱歉,我應該先警告你的。正常來講,這裡的天氣應該不會這麼惡劣才對。」
他有點不太情願地看回大石棺紀念碑,一塊豎立在基座之上,透露出一股不變氣息的巨大石塊。石塊本身沒有任何年代久遠的風化跡象,但是代表永恆的氣味十分濃厚,似乎當初設計的時候就是以恆久不變的風格當作目標。紀念碑比哈特印象中還要巨大,而且在這麼近的距離下,不知怎麼著,看起來似乎更加堅固,更加……真實。他跟艾許一道站在巨石前,身體微微顫抖,卻不光只是氣溫越來越冷的關係。夜晚所潛伏的緊張氣息如今更加明顯、更加集中,哈特渾身不自在,雙腳不斷改變姿勢,不過艾許只是安安穩穩地站在原地,直視大石棺紀念碑,彷彿迷失在思緒中,彷彿他是在……等和-圖-書待著什麼事情發生。哈特右眼眼角突然瞥見迷霧中傳來動靜,於是立刻轉過身去。當發現迷霧裡走出的那兩條陰暗身影之後,他整個人隨即僵在原地,動彈不得。他認得那兩張臉,認得對方的衣服及對方的姿態。站在他身前的是另外一名詹姆士.哈特與另外一名李奧納多.艾許,兩人臉上都是一副輕鬆自在的微笑神情。他身邊的艾許朝對方點頭微笑,另外一個艾許也親切地報以一笑。
「直接。」艾許道。「說得很好。」
當詹姆士.哈特跟李奧納多.艾許回到公園時,天色已經從下午逐漸轉入傍晚。在公園遊蕩的人大部分都已經離開,回到溫暖的家中,在緊閉門窗的安全避風港中尋求慰藉。截至目前為止,所有謀殺案都發生在晚上,所以每當太陽下山後,鎮民就沒辦法放鬆心情。每個街口的街燈都已經亮起,不過地上的影子卻還沒有開始拉長。人們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快步而過,成了一股無形的壓力,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就連平常喜歡黑夜、喜歡沐浴在月光下的生物此刻都變得緊張兮兮,只要有機會就會結伴而行。即便如此,還是有些生意和娛樂需要等到天黑後,在陰影的掩護下才能進行。這些人獨自行走,步伐迅速卻又不顯急促,小心避開他人目光,路過時完全忽略艾許跟哈特的存在。艾許直視每一個路過的人,但是沒有人向他打招呼,就算他先跟對方禮貌性點頭也一樣。
「他被排除在時間之外。」艾許說,音量微微提升。「就和受困琥珀裡的昆蟲一樣,被囚禁在逝去的時間中。他默默地站在骸骨長廊裡,但是外界的時間已經離他而去。所有他認識的人都死了。他的朋友、他的家人、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消失了。消失在塵土之中,消失在世界之上。儘管如此,他依然在時間的長廊裡面屹立不搖,為所有自認可以對抗時間的人們提供血淋淋的教訓。」
哈特的目光自動轉向稻草人雙手所戴的破爛皮手套上,一看到手套上的暗紅血跡,他的心臟立刻劇烈鼓動了起來。時間發出不耐煩的聲音。
艾許看著自己的酒杯,接著對著哈特微笑:「好吧,可別說沒人警告過你,詹姆士。下一次當來自未來的你對你提供建議的時候,我真的認為你應該要注意聽他說話……」
「我比較喜歡把他想成老大叔!一個所作所為都是為我們著想的長輩,只不過有點心不在焉。我帶你看點東西,或許可以改變你的想法。這些畫像還有別的功用。看看這一幅。你一定會喜歡的。」
他突然住嘴,接著兩人同時停步,看著一名時間機械人從走廊的另一端走到他們面前。它的陶瓷臉先看向艾許,然後又轉向哈特。這張臉上繪有八字鬍和單片眼鏡。哈特只看了一眼,立刻覺得這兩樣東西讓這張臉跟其他機械人比起來顯得更加不真實。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方畫在臉上的雙眼,十分肯定有人正透過這雙呆滯的眼睛觀察著他。對方發出一陣嗡嗡喀喀的聲響,彷彿正在思考什麼問題,接著哈特的腦中突然響起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嗡鳴有如敲打大銅鐘。對方的聲音很清晰、很遙遠,同時音量又超大,大到每發出一個音節都令他頭痛不已的地步。如果上帝想要吸引某名舊約聖經裡的先知注意的話,很可能就會發出類似的聲音。
兩個艾許同時點頭。「他心情好嗎?」艾許問。
聲音在突然間就消失了。哈特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的耳朵不斷傳來耳鳴聲,腦袋暈頭轉向,好像在搖滾音樂會的大喇叭前站了太久一樣。他看向艾許,發現對方正帶著理解的笑容望向他。時間老父的聲音似乎對他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不錯,我記得。帶他來見我。我的僕人會在前領路。為了你們自己好,跟緊一點。」
「我相信他會把影子瀑布的利益當作優先考慮。」艾許十分注意自己的用字遣詞。「請相信我,詹姆士,我帶你來這裡,不是為了要將你丟入狼群。如果有任何人可以回答你的問題,那就一定是時間老父了。而且最好是你先去找他,不要等到他派人來找你。相信我,詹姆士,主動去找他比較好。如果他決定幫你,他所能動用的人脈與信息絕對無人能及。他不是壞人。雖然他根本不算是真人。」
「我可以離開影子瀑布。」哈特說。
「這種事情又有誰能比他清楚呢?骸骨長廊的畫像可以提供所有訊息。不論何時,他都比任何人還能夠掌握影子瀑布的最新狀況。」
「未來。」艾許道。「也可能是過去。這不重要。繼續看下去。」
「你一直叫我不要擔心,但是這樣講沒什麼幫助。這地方讓我擔心透了;這根本是老大哥電視秀的翻版。」
「不要再這樣說了!我花了二十五年的時間才回到這裡,就讓他再等我幾分鐘又怎麼樣呢?從你們聽見他的名字的反應來看,你們根本都把他當作國王看待。」
「這位年輕的女士名叫梅德琳.克瑞許,」艾許語氣輕鬆地說道。「簡稱梅德。大家都這樣叫她。她是時間的朋友、助手、社交秘書,以及其他所有她想得到的職稱。不管她是什麼,總之她不是他的親人。有一天,她憑空出現在時間的台階之前,全身冷得發抖。他帶她進入室內,給了她一碗牛奶,然後她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裡了。她算是保鏢跟看門狗的綜合體,任何想要拜訪時間的人都必須先過她這一關。是不是,梅德琳?」
「李奧納多,你一直說時間老父對影子瀑布很重要,但是除了監視居民跟玩弄機械之外,他到底還會做些什麼?」
「你不懂。」艾許道。「但是你會懂的,只要和他見過面,你就懂了。他真的很特別。」
「別這樣,梅德琳。」艾許冷靜地道。「妳知道每次看到我的時候,妳的小心肝就會撲通撲通地跳呀。順便一提,我很喜歡妳的鎖鏈,自從妳把它們拿去拋光之後,它們就變得很漂亮了。現在,作個好孩子,告訴時間我們已經來了。」
「什麼玩意兒?」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喘氣問道。
他們沉默地行走一段時間,腳步聲在空曠的長廊之中掀起陣陣迴響。景象與容顏在他們經過的牆上不斷轉換,偶爾還有發出嗡嗡聲響的時間機械人優雅地與他們交會而過。哈特開始懷疑自己究竟還要走多久;今天一整天他似乎都花在走路上,而他的雙腿已經痛到快要斷掉了。他已經在長廊之中走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但是就跟剛剛的全知聖堂一樣,這條長廊彷彿沒有盡頭。他回過頭看向來時的方向,長廊的大門如今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不管前看後看,他一點也看不到長廊的盡頭,像是一條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走廊一樣。這個想法讓他很不好受,於是他想要找點話題來轉移注意力。幸虧沒過多久他就想到話說了。
「死人不太容易產生幻覺。」時間道。
「換句話說,他是法官,又是陪審團,還身兼劊子手,然後大家卻都視而不見?」
「當然,孩子,當然。不過在走之前,請先喝點東西,暖活暖活身體,促進血液循環。」
「傑克,你知道你應該先把身體清理乾淨再來見我的。你這個樣子,我們的客人會怎麼想,嗯?即便如此,李奧納多,我以前就告訴過你:對他要有禮貌。他的感情是很脆弱的。你該知道這年頭好的幫手有多難找,傑克是我的左右手,為了影子瀑布著想,我必須靠他來確保鎮上正常運作。即使是再寵孩子的父親,偶爾也要嚴厲。」
「大石棺附近常常會出現時間錯亂的現象。」艾許解釋道。「基於大石棺的眾多功用與責任,再加上大部分的人都懷疑這塊石頭是不是具有某種詭異的幽默感,總之這種現象並不會令人太過驚訝。時間錯亂最常見的具體表現就是時間自動回溯,讓未來通往過去,或是過去通往未來,或是通往某個不知名的時空。我試圖讓自己聽起來像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的樣子,但是就和大部分住在這裡的人一樣,我也只是在瞎猜而已。你有看出這一點了嗎?」
「我不知道。」時間老父回答。「但是在我看來,如果想要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你必須從自己的過去下手,從預言的出處下手。你何不離開此地,回老家看看?李奧納多可以幫你帶路。」
「就我印象所及,傑克從來不曾對任何人下跪鞠躬。就連對我也沒有。」
「這是個好問題。」艾許道。「真希望我能夠提供更詳盡的答案。基本上,骸骨長廊是建立在一具遠古生物的化石骸骨之中,至於是什麼生物,早就因為年代久遠而失傳。傳說這具骸骨的主人是一隻為了守護永恆之門而生的生物,當年影子瀑布尚未誕生,世界還處於非常年輕的階段。沒有人知道這只生物是如何死去、為何死去。或許時間知道,不過就算知道,他也沒有跟人透露過。說到這個,我們最好開始移動了。時間知道我們來了,如果讓他等得太久,他很可能會不想回答你的問題。」
「我不知道。」時間答道。「不過這個現象非常有趣。我得要好好想一想才行。」
他來抓我了,他滿腦子只有這個想法。他曾經想抓我的父母,但是他們已經不在了。於是他現在想來抓我。
「時間不常出門。」艾許語氣輕鬆地說道。「不過由於骸骨長廊隨時提供各種信息的緣故,他根本也不需要出門。影子瀑布的所有地點、人物都可以在這條走廊上的畫像之中找到。只有瘋子才會想要隨時追蹤所有人的下落,但是時間老父就是這個樣子。如果這個工作很簡單,那隨便找個人都可以做了。」
「基本上沒錯。」梅德道。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因為太久沒有說話而不太高興的樣子。「時間決定真正重要的大事。他守護著影子瀑布與永恆之門。」
哈特看了看牆上的畫像,又看向四周的長廊。他知道自己想說些什麼,但是又不知該怎麼說才能讓自己聽起來沒有那麼幼稚。最後他還是問了:「李奧納多,時間是人類嗎?」
其中一具時間機械人邁開大步,走過光明四射的走廊,鋼鐵的雙腳在鋼鐵地板上踏出巨大的腳步聲響。他對著他們眼前的畫像走來,接近到刻畫在臉上的雙眼和笑容都清晰可見的地步。很快地,它的身體佔滿了整個畫框,艾許隨即自畫前退開。哈特突然瞭解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情,於是急急忙忙地退出幾步,不過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畫像。空氣中凝聚了一股輕微的緊張氣息,慢慢www.hetubook.com.com成了有形的壓力,最後一陣強烈的熱氣自畫像瀰漫開來,湧入骸骨長廊,帶來一股臭氧與機油相互交雜的味道。時間機械人以優雅的儀態步出畫像,看都不看哈特及艾許一眼就逕自走開。熱氣突然間消失於無形,只留下一個漸行漸遠的時間機械人,以及空氣中那股淡淡的臭氧機油味。
哈特看向艾許,艾許堅定地搖了搖頭。「別問,詹姆士,相信我,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艾許和哈特很快地轉過頭去,在聽見門外傳來的腳步聲後,他們立刻同時轉身。腳步聲很緩慢、很沉穩,而且帶有一種……輕盈的感覺,彷彿來人腳上穿了一雙很厚的拖鞋一樣。儘管說不出理由,但是這個想法讓哈特打從心裡害怕起來。這輕盈的腳步聽起來太虛幻了,好像不是踩在實地上一樣。最後腳步聲終於在門外停下,一陣沉默過後,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哈特感到頸後的寒毛全部豎起,突然之間心裡浮現一股一點也不想見門後來人的感覺。
接著在一陣尖叫聲中,一條黑色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到稻草人身上,將他撞向一旁。梅德琳.克瑞許有如騎師般騎在稻草人的背上,雙腳纏住他的雙臂,雙掌抓緊他的蕪菁大頭。他很快地找回平衡,然後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掌往身後抓去。梅德對著那雙大手狂吐口水,用彈簧刀劃破對方的手臂。傑克.費契完全不理會她的攻擊,兩手緊緊抓住她的身體,輕輕鬆鬆將她提了起來。他將她往地上一放,然後推向一旁。梅德朝塞滿稻草的腹部猛刺,轉眼之間就刺了三刀,但是對方上衣的裂痕卻沒有噴出絲毫血液。梅德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而稻草人再度將注意力轉回哈特身上。
「一猜就中。」來自未來的哈特說道。「時間知道你們要去找他,所以最好快點進去。他真的不太喜歡等人。」
「警長對這一切有什麼看法?」哈特緩緩地道。「我是說,維護法紀是他的責任,不是嗎?」
「頭已經痛了。」哈特道。
「清酒。」梅德笑著說道。「很烈的玩意兒,如果不常喝的話。」
「它們,以及其他人。」
「時間打算囚禁他多久?」哈特最後終於問道。
「但是他可以決定誰有罪,誰是危險人物,或可能成為危險人物。」
公園裡面除了六個小孩正拿兩個飛盤玩著一種非常複雜的遊戲之外,幾乎沒有其他閒人。他們並未理會艾許跟哈特的出現,不過在兩人接近之後,他們便離開了大石棺紀念碑一帶。一股淡淡的清霧浮現,在皮膚上留下一層涼爽的快|感,不過空氣裡卻也隱隱潛伏著風雨將至的緊張氣息。當他們來到大石棺附近的時候,氣溫突然急速下降,哈特甚至發現自己呼出的空氣在鼻孔前方形成一股寒霧。突如其來的寒意令他忍不住顫抖,於是他將雙手插入外套口袋。他回頭看了看那些穿著短袖玩飛盤的小孩,但卻發現他們和公園的其餘部分已經消失在越來越厚的濃霧裡。
「這個說來話長。」聽艾許的語氣顯然不願繼續討論這個話題。
另外一名艾許看向另外一名哈特。「你說得對,我話太多了。」
「妳太囂張了,梅德琳。妳在這裡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照顧時間,這是一件好事;總要有人照顧他,而大部分的人都沒有那個耐性。但是不要因此就自認妳是這裡的主人,只因為時間的死亡逼近,所以腦袋不太清楚。或許妳兩手指節上都紋有仇恨的字樣,但這並不表示妳有能力和我作對。現在,當個好孩子,照我的話去做,梅德琳。」
「有什麼問題?」艾許問。「想想時間必須注意多少地點、人物、物品,他有多大的機會會跑去監視你?就算他真的在監視你,難道你會剛好是在做:一,有趣的事情;或是二,他沒有見過的事情?大部分的情況下,我們都假設他是在監視別人,而大部分的情況下,我們都沒有猜錯。不要擔心這種事了。」
「沒人知道。好吧,我想時間應該知道,但是他從來不喜歡談論這個話題。」
「回到你處理事情的做法上。」哈特有點固執地說道。「你決定一切的走向,或是影子瀑布決定了之後,再由你公告鎮民,如果有人不同意的話,就派傑克.費契去解決。對嗎?」
「的確。」哈特緩緩說道。「機率有多高?幾乎不可能。我比較相信的是時間在監視我們,而且已經監視好一陣子了。」
「好了,鬧夠了。」
「好。」哈特道。「我很想回老家看看。我們可以離開了嗎?」
時間機械人突然發出兩下滴答聲,接著緩緩轉身,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哈特和艾許快步跟上。他們並肩而行,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哈特認命地嘆了口氣。
「看你的左手邊。」艾許道。
艾許面無表情地搖頭說道:「想想看,詹姆士。時間是永垂不朽的,或至少是接近永垂不朽。一個人如果活上幾千年,他會生下多少後代?這些後代又會生下多少後代?不,詹姆士,時間從來不曾擁有孩子,永遠也沒有機會擁有。」
梅德很快地點了點頭,然後瞪了艾許和哈特一眼,「我很快就回來。」
「才怪,你一點也不抱歉,而且多半還會再犯,不過我們暫時先跳過這件事情。很高興再次在這裡見到你,李奧納多。我希望你是終於下定決心,為了穿越永恆之門而來?」
「去幫我辦事。」時間道。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冰冷,但是嘴角的微笑依然真誠。他轉向哈特道:「不要相信所有關於傑克的傳說。他是我的助手,是必要時幫我強制維護秩序的人。他不是很好相處,但是忠心耿耿。他不是個壞人,真的,只是手法比較直接而已。」
哈特努力將目光自畫中那道瘋狂的雙眼上移開,然後很快地向艾許點了點頭。時間機械人再度出發,沒有轉頭去看他們有沒有跟上。哈特跟在它的身後,皺眉看著眼前這個毫無感情的背影。他沒有去看艾許。艾許此刻默默地走在他的身邊,思考著他自己的問題。哈特愁眉不展。他信任艾許,喜歡他,並且信任他。他很想讓自己相信在這個超自然的城鎮裡,自己擁有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而有誰比一個小時候就認識的人更適合當朋友的?他同時也很希望時間老父能夠為他提供解答,希望時間老父知道他究竟是誰、為何要回到此地,以及此生究竟有什麼目的。但是此刻看來,他的朋友似乎已經背叛了他,而等待著他的只有凍結在恐怖長廊之中的無盡永恆。他考慮著是否該拔腿就跑,但是又不知道能夠跑向何處。少了艾許的幫助,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回去影子瀑布。他來到這麼遠的地方,這麼努力地奮鬥,懷抱著無窮的希望,如今一切都落空了。他突然露出一絲微笑,笑容中隱藏著一點幽默。他還沒有被擊敗。如果時間認為他已經輸了,那他一定會大吃一驚。哈特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人。從來都不是。
「推向正確的方向。」艾許道。「我可不會用這種話來形容你的作為。說到這個,傑克.費契去哪了?」
哈特皺眉。「我有點不懂了。他為什麼如此強大?他如何處理那些手下處理不來的事情?」
「不是,」艾許冷靜地說道。「我只是想再度尋求你的幫助而已。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一個名叫詹姆士.哈特的新鎮民。不過他並不算真的新鎮民:他是在十歲的那一年跟隨父母搬離影子瀑布的。你應該記得,當年曾經出現一則預言……」
他往翻飛的雪花走去,一邊引路,一邊拖著哈特的身軀前進。面對酷寒,艾許似乎一點也不為所動,不過話說回來,哈特心想,氣候本來就不會對死人造成困擾。他們在舉步維艱的情況下一步一步地踏上崎嶇不平的雪地,任由狂風擊打在臉上,不過沒過多久,他們就在白色的背景之中看見一道黑色的陰影逐漸成形。風暴開始增劇,似乎不願意讓他們輕易抵達避難所,但是艾許和哈特努力不懈,一步一步地與風雪對抗。艾許試圖用自己的身體幫哈特抵擋風勢,但是狂風有如利刀一般,根本擋無可擋。哈特縮著肩膀、瞇起雙眼,繼續奮鬥。他花了這麼大的心血來到此地,可不是為了要敗在天氣之下的。艾許保證這裡可以找到答案,不管必須付出多少代價,他一定要取得那些答案。
艾許嘆氣,若有所思地看著時間機械人的背影。「時間知道很多他不應該知道的事情。這也是他令人如此害怕的原因之一。我開始懷疑帶你來找他是不是錯誤的決定。根據我的印象,將你家族跟影子瀑布的毀滅聯繫在一起的那則預言說得非常明白,毫無曖昧隱諱。說不定他已經認定你是個危險人物,不打算放任你在影子瀑布中亂跑。時間對付危險人物的手法可是令人不敢恭維的。」
長廊在他們前方延伸,上上下下似乎都是永無止盡的地板,高低起伏不定,一路蔓延到溫暖金光的照耀範圍之外。哈特跟在艾許身後慢慢走,對於這整個地方所佔空間之大感到無比敬畏。他看不見長廊的盡頭,而且光是想要目測這座走廊的寬與高就讓他頭痛。兩邊牆上掛有許多畫像,和走廊一樣看不到盡頭,每幅銀製畫框都有六英呎高、三英呎寬,繪有各式各樣不同的景色及人物。他認出其中一幅畫像中的場景。畫裡畫的是公園裡的大石棺紀念碑。畫像中的公園並未起霧,紀念碑上爬滿籐蔓,跟剛剛比起來彷彿經過了數百年一般。他看向隔壁的畫像,看見人們面無表情地走在市場中。從他們的姿態看來,顯然沒有人察覺自己正受人監視。艾許輕輕咳了一聲,哈特立刻轉過頭去,微微一驚。因為他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完全停下腳步,於是立刻又跟上艾許,只不過臉上的表情明白透著真的很想停下來看畫的念頭。
時間噘了噘嘴,回答道:「關於你跟你家人的那則預言用字曖昧,就和大部分的預言一樣,不過意義卻很明顯。永恆之門的命運,和整座影子瀑布的命運,都以某種不明的原因與你們一家緊緊相系。如果你們當年選擇留下的話,不會有任何人傷害你們。我們只會觀察,隨時注意你們的一舉一動。當年我們可以阻止你們離開,但是卻選擇不這麼做。不管是從人性或是非人性的本質而言,影子瀑布總是盡可能以最溫和的手法來處理問題。」
「而你相信他不會濫用權力?」
「通通別動。」哈特道。「我想我懂了。我們如今看到的是我們自己,已經拜訪過時間老父,正要離開大石棺的我們自己。對不對?」
「我想除了時間之外,沒有人可以肯定。他要花好多年的時間才能製造一具出來,但是他已經製造它們長達數個世紀之久了。它們代表他的想法,代表他在外界的手腳,從某方面來講,它們也算是他的後嗣。他唯一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擁有的後嗣。」
「相信我。」艾許道。「你不會真的想要知道的。大部分的情況,他只要透過時間機械人傳達訊息就足以平息一切紛爭了。沒有人想要惹火時間。在極少數的情況下,若有人拒絕聽從他的建議,時間就會派遣傑克.費契去對付他們。夠幸運的話,你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見到這傢伙。他……非常可怕。」
哈特轉過頭去,隨即停下腳步。艾許跟著他止步,而在他們之前幾步之遙的時間機械人也優雅地停下來。機械人並沒有回頭來看他們在做什麼,只是耐心地等待他們繼續上路。看起來,如果有必要的話,它可以站在原地等到天荒地老都沒關係。哈特完全沒有注意到艾許或是機械人的動作。他的目光全部集中在眼前的一幅畫像上。一開始他還以為那只是另外一張出現在牆上的平凡面孔,但是在接觸到對方那種蘊含著極度恐懼的瘋狂目光之後,他立刻知道這幅畫像之中曾經發生過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畫中人的嘴角扭曲,似乎在發出一股永無止盡的嘶吼,雙手緊緊握拳,所有指節都因為太過用力而變得慘白。對方站在原地,絲毫動彈不得,全身僵硬到難以想像的地步,彷彿被凝止在這一刻與下一刻之間,彷彿被凍結在時間之中。
「傑克.費契,」艾許輕聲說道。「在影子瀑布,母親們都告訴孩子如果不乖的話,傑克.費契就來抓他們。有時候,他真的會去抓小孩子。今天你殺了多少人,傑克?你的雙手染有鮮血。」
「不要這樣叫我!」
艾許揚起一邊眉毛,目光突然變得冷酷而又深邃。「我知道要怎麼帶你進入大石棺,也知道要怎麼幫你安排與時間老父會面。這是你想要的,不是嗎?」
哈特跪在木板地上,一邊感受著四周的暖意,一邊大聲呻|吟,試圖逼出體內的寒意,讓凍僵的四肢再度恢復知覺。艾許蹲在他身旁,快速搓揉他的手掌,促使手中的血液再度流通。哈特緩緩挺直腰身,因為身體循環恢復運作時所帶來的痛苦而扮了個鬼臉。接著他透過淚汪汪的眼睛打量起四周。他和艾許如今身處一座空間很大的傳統大廳,牆壁之上鑲有木框,高高的天花板上也交錯了許多梁木。天花板之高,高到讓哈特覺得就算有貓頭鷹在上面築巢也不足為奇。或許蝙蝠。大廳本身亦向四面八方延伸,不過哈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一疊在石砌壁爐裡綻放熊熊火光的木柴上。壁爐距離大門不過十幾步之遙。在艾許的幫助下,他站起身來,走到壁爐前。爐火的溫暖有如一杯接著一杯的上好咖啡,讓他沉浸在光明中,逼出體內最後一絲寒氣。哈特露出滿足的微笑,只希望能夠永遠待在原地,永遠不要離開。只可惜外在世界跟其中的痛苦再度回到他的心中,於是他轉過身去,面帶責備地看向艾許。
「不。」艾許說。「這是他的僕人。靠邊站,它就會離開。」
稻草人一動也不動地在原地呆立許久,接著緩緩轉動他的蕪菁大頭,靜靜地看向哈特。他臉上刻出來的笑容與空洞的眼洞中沒有任何暖意或是情緒,但是目光裡依然帶有某種令哈特不寒而慄的冷冷深意。那種感覺彷彿是對方已經徹底打量過他,並且在沉默的法庭上加以定罪,完全沒有機會上訴。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稻草人隨即向前一步。時間立刻開口命令傑克停步,但是稻草人毫不理會地對著哈特前進。除了腳上的枯枝踏在地板上的聲響之外,他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儘管如此,哈特依然可以在他緩慢的逼近之中看出某種特定的目的。
梅德以最不屑的態度哼了一聲,然後轉身離開,背影中散發出十足的鄙夷之情。
「但是這裡的一切不是都歸你所管嗎?」
對方具有人類的形體,但是全身的零件都由鐘錶的機械組合而成。轉盤轉動、齒輪咬合,全身上下發出持續不斷的機械運轉聲。整體來看,那是許多相互連結的零件所組成的複雜架構,以十分精緻的作工打造出所有細節。所有人體的骨骼、肌肉,以及關節在對方身上都可以找到相互呼應的零件,不過這一堆機械組件表面並沒有包裹任何皮膚。對方的臉是一張手工細緻的陶瓷面具,其上繪有顏面五官。只不過眼睛平板空洞,嘴角永遠保持微笑,整張面具所造成的效果比世界上所有的鋼鐵面具都要來得冰冷許多。對方很有耐性地站在他們面前,安安靜靜地發出運轉聲響,似乎在等待著他們提問或下達指令。
「所以這代表什麼?」梅德一邊問道,一邊不太情願地收起彈簧刀。
「對我而言,還是對你?」
「說夠了,親愛的。」時間道。「雖然傑克的存在並不真實,並不表示在他內心深處不是個好人。我是說,如果他擁有心臟的話。傑克擁有許多美好優秀的特質,問題是以他的工作性質而言,沒什麼機會在人前展現這類特質。現在,詹姆士,注意了,年輕人!我不是為了要聽自己的聲音才說話的。」
哈特警覺地看著他。「你是說那場風暴是……人為的?有人刻意安排不想讓我們進入此地?」
「那麼,你就是強納森.哈特的兒子,是嗎?沒錯,你長得很像你父親。我以為永遠不會再見到這張臉,不過話說回來,我應該是世界上最清楚永遠不該說永遠的人,對吧?特別是與影子瀑布有關的事。」他嘲笑自己一聲,搖了搖頭,接著發現附近的一個刻度表有問題,於是走過去轉動某著轉盤,調整其中的壓力。他看著刻度表,顯然不喜歡調整後的成果,於是用力在刻度表的玻璃面上捶了一下。他等了一會兒,然後哼了一聲,終於對刻度錶上的新指數感到滿意。他再度轉頭,面對哈特。
「時間凌駕於法紀之上。光靠法紀是沒有辦法管理影子瀑布的;因為法紀缺乏彈性。所有人都接受這種觀念,儘管有些人——比如說我們的好警長——不是非常認同,但是大部分的人都瞭解不要去測試時間的耐性。時間很認真,很投入自己的工作,而且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也不在乎自己會為了完成工作而得罪多少人。大部分的情況下,警長和時間都對彼此非常客氣,然後盡可能地不要和對方牽扯到任何關係。」
時間嗤之以鼻。「你之前就這麼跟我說,但是我根本不相信你。無論如何,這是你的生命,或者說是你的死亡,所以我沒有權力要求你該怎麼做。」他轉而面對哈特。在時間堅定而又慈祥的目光之下,哈特站直身體,昂然而立。以傳統的眼光來看,時間算是相貌英俊的男子,有著堅定的下巴及嚴肅的神情,一頭濃密的白髮向後梳理,露出高高的額頭,不過真正引人注目的還是他的雙眼。時間的眼睛散發出古老的氣息,古老而又疲憊,彷彿能夠洞察一切。哈特覺得自己好像六歲小孩一樣,震懾於眼前長者的強大氣勢,但是心中卻沒有絲毫不安。時間露出理解的笑容。
時間聳肩。「秩序大君和混亂公爵又為了爭辯理論上的問題而大打出手。最近出現的混亂理論已經在心靈界引起軒然大|波。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非要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看法,但是既然無法妥協,傑克只好出手讓他們安靜下來。必要的時候,傑克可以發揮強大的說服力。做得好,傑克。先回寒霜長廊,我晚點再去找你。」
「就是他不喜歡等人。你真是直接掉入這個陷阱之中呢,詹姆士。」
「是的,沒錯。」哈特道。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又緩緩吐了出來。「對不起,這一切都……都太難以想像了。」
「在這裡真是一刻都不能放鬆,總是會有問題需要解決。不過呢,這裡的一切都不像外表那般簡單,年輕人;就連我也一樣。這裡所有事物都會隨著旁觀者的目光而改變形體。人類的心靈會自動將太過複雜或是難以接受的東西簡化成可以接受的外貌。將這裡的一切都當作是隱喻的象徵,如果這樣想可以讓你好過一點的話。現在,年輕人,我們必須談一談。影子瀑布發生大事了,或者說即將發生,而你跟此事脫不了關係。」
「這次你又派你的走狗去殺什麼人?」艾許冷冷地問。
哈特照做,對方立刻十分優雅地向前邁進,走路的姿勢與行動的效率都不是任何人類可以比擬的。它很快地離開光圈的範圍,消失在黑暗中。哈特聽著它的腳步聲逐漸遠離,在黑暗中毫不遲疑地移動著,似乎不需要光線,不需要溫暖,不需要任何人類賴以維生所需的東西。
另外一名艾許和另外一名哈特對看一眼。「別碰那杯清酒。」未來哈特說道,未來艾許則毅然地點頭附議。
時間緊緊跟在身後,以越來越大的音量呼喚稻草人的名字,最後終於出手抓住他的手臂。傑克.費契看都不看他一眼,順手甩開時間老父的掌握。這具了無生氣的軀體蘊含了一股超自然的力量,哈特內心深處十分明白,萬一自己被傑克.費契抓住,他絕對有能力像小孩拆毀填充玩具一樣將自己撕成碎片。哈特的背部重重撞在一面牆上,再也沒有退路。他呼吸急促,像是被瘋貓盯上的籠中鳥。但是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他心中還是沒有絲毫反抗的念頭。他很明白,反抗是沒有用的。傑克.費契不是任何凡人有能力抵擋的怪物。
哈特皺眉。「等一等。你剛剛的話有點不太對勁。居民的隱私權呢?」
「妳開口閉口就說要取人性命,梅德琳。但是妳根本不瞭解死亡。我應該讓妳嘗嘗死亡的滋味,見識死亡的意義嗎?我應該教教妳墳墓的秘密、大地的慰藉嗎?」
「第一步最難?」
「隨便。」艾許道。「快走吧。」
「這是……時間嗎?」哈特終於問道。
「哈!不,孩子,我只是個監督者,一個確保所有人都遵守規則的仲裁人。用你可以理解的說法來講,我甚至不能算是人。我是抽象概念的實體化身,比人類更加虛幻,同時也更加真實。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必須存在,但是就連我都必須遵守規則,比任何人都更需要遵守規則。嚴格說來,我甚至算不上擁有永生。我會存活整整一年,從嬰兒活到年老,然後死而重生,而這重生的過程絕對比聽起來還要噁心許多。每次重生,我都能接收前生的所有記憶,但是我究竟是同一個人,還是接收了他人記憶的另外一個人?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我花了無數個世紀都找不出答案。話說回來,影子瀑布就是這個樣子。我是維持城鎮運作的權威,但是城鎮的未來卻是由城鎮自己決定。我所能做的只是將事物推向正確的方向。大部分的情況下,我覺得自己只是在隨波逐流罷了。」
哈特瞪了他一眼。「你現在才說!喂,話不要只說一半,他究竟是怎麼對付危險人物的?關起來?送回石器時代去跟恐龍玩?到底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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