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秘密基地

這是一間正常大小的房間,不過每面牆上,從地板到天花板,通通擺滿了這名變裝英雄一輩子搜集來的紀念品和各式各樣的道具。書櫃上放滿古早雜誌連載與集結成冊的復刻小說。玻璃展示櫃裡擠滿了稀奇古怪的物品,每件上面都貼有標籤,標明是屬於哪一場刺|激冒險裡面的東西。這裡有老朋友與老敵人的照片,甚至還有張四〇年代神秘復仇者黑白電影的超大海報。這裡有一套神秘復仇者的服裝,套在玻璃櫃裡的人型模特兒身上。那服裝看起來像是護身盔甲,不過風格有點過於華麗。莫利森慢慢地在一個個書櫃跟展示櫃前流連,心中一股童年的赤子之情突然覺醒,將他帶回到那個曾經相信超級英雄跟大壞蛋的年代之中。他回頭看著苟德,發現對方面帶微笑地站在門外。
「我的王,我的後,你們難道沒話要跟我說嗎?我擔任你們的吟遊詩人已久,在妖精和人類之前歌頌你們的歷史、讚揚你們的成就。這些年來,你們一直以友情回報我的天賦,以傾聽欣賞我的演出。如今,我迫切地需要你們的友情和傾聽。如果我令兩位感到不耐,那都是因為我心急如焚。某種強大的邪惡興起,威脅到人類與妖精的生存空間,恐怕影子瀑布沒有能力獨立對抗。高貴的王與後呀,難道你們還是無話可說嗎?」
苟德面對著他,完全無話可說,接著兩人突然發現法庭再度陷入一片沉默中。他們環顧漠視法庭,發現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身上。苟德全身僵硬。氣氛再度改變。他可以在空氣中感覺出來——一種融合了威脅與期待的氣息。苟德覺得自己像是隻兔子,呆望著迎面而來的車頭燈;某種非常糟糕的東西正往自己衝來,而他完全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逃跑。他看向莫利森,想以他馬首是瞻,但是吟遊詩人的表情和他一樣茫然。妮雅和歐辛對著他們兩人鞠躬。過了一會兒之後,他們才低頭回禮。
「就這樣嗎?這裡就是神秘復仇者的秘密基地?」
莫利森試圖回想自己有沒有忘記更新遺囑,同時懷疑地聽著方向盤後方的老頭高聲談論三、四〇年代的冒險故事,彷彿那一切都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如果是在其他比較不刺|激的情況之下,莫利森或許還會喜歡這些故事,但是此刻他唯一關心的就是這輛車子解體前還能撐多久。如果它是匹馬,這時候應該已經雙眼突出、口吐白沫了。接近市郊時,路上的車流開始增加,苟德只好老大不情願地將車速放慢到接近行車速限的程度。莫利森感覺呼吸順暢了一點,暗自決定下一次停紅燈的時候他就要開門下車,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向地平線的另一邊狂奔而去。只不過,這輛車似乎從來不曾停過任何紅燈……
「喔,狗屎!」吟遊詩人再度說道,語氣裡顯露出濃厚的情緒。
「非常準。雖然預言通常隱諱不明,但是妖精有他們一套十分精細的追蹤記錄。如果預言指出妖精的存亡受到威脅,就表示妖精一族的末日即將到來。」
「你是說它們具有生命?」苟德邊問邊走下階梯,來到莫利森面前。莫利森聳了聳肩。
「這是什麼地方?」苟德終於發問。他將聲音壓得很低,不過不是害怕被人聽見,純粹只是出於敬畏之情。這條巨大的長廊讓他感覺自己像是個初次偷溜到成人世界的小孩一樣。
「敬老尊賢。」
「抱歉。從來沒有人在我的設定中加入那種特質。我可以表現出危險跟威脅,如果這對眼前的情況有幫助的話。」
「不是。」苟德道。「那是芬雷.賈柏,扮演我的演員。電影裡的服裝總是不肯忠於原著。他們說原著的扮相戲劇張力不足。或許真是如此,但是至少我不必擔心打架的時候還會被自己的斗篷絆倒。這部電影有小賺一筆,但是還不足以讓他們開拍續集。電影公司當時已經簽下了《魅影魔星》跟《蜘蛛人》的版權,而他們兩個可比我有名多了。沒有人對我感興趣。我並不感到遺憾,因為電影總是會把故事搞砸,細節全部不對。他們甚至還要我抓根繩子從一棟大樓蕩到另外一棟大樓。你試過嗎?一蕩就會痛,而且很痛。我以汽車代步,就和所有人一樣。在你問之前,不,我的車不比蝙蝠車。開車的重點就在於讓我能夠迅速地從一個地點抵達另外一個地點,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台跟所有人宣告我的到來的超級酷炫車。人們會在停紅燈的時候一擁而上,要求簽名。」
「他們在監視我們。他們認識我,但是沒見過你。古早年代的那場大戰讓他們隨時保持謹慎懷疑的態度,並且形成一種強烈的偏執妄想症。基本上,他們不喜歡人類訪客。此刻,他們正在決定該讓我們進去,還是當場擊斃我們兩個。盡量表現出魅力,吸引他們的興趣,萊斯特。」
首先出場的是鯊魚。一隻接著一隻,一群鯊魚憑空出現,在沙土場地前後遊走,在半空之中盤旋游動,彷彿漂浮在看不見的海水之中一樣。他們的身形十分巨大,每一條都有三十英呎長,微張的大嘴隱現許多尖銳的利齒。他們膚色偏灰,鰭色更暗,有如飄浮在半空中的影子一般蜷曲在彼此之間。他們在競技場四周遊來游去,似乎在測試一道只有他們才看得見的藩籬。苟德希望這道隱形藩籬夠堅固才好。他曾經對抗過幾隻鯊魚,不過眼前的鯊魚看起來顯然更大更狠。在這樣的距離之下,他們的身型應該要變小才對,但是競技場中的魔法讓他們在觀眾眼中始終保持近距離的體型,似乎他只要一伸出手去就可以觸摸到他們。這個想法令苟德暗自吃驚,於是他將雙手緊緊抱在胸前。其中一條鯊魚慢慢地翻了一圈,看起來好像在用一隻深邃而又無情的眼睛瞪他一樣。一股寒意隨著本能竄入苟德體內。對方冷酷的目光中沒有透露絲毫情緒,有的只是一種永無止盡的飢餓渴望。
「是的。我的權利是很久很久以前由尊貴的歐伯隆與泰坦妮雅所授與。你是否打算否定他們的權威?」
「於是我們交流、討論、爭辯,但卻始終達不成共識。我們無法找出生存之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黑暗即將降臨世間,人類跟妖精都無法倖免。我們無法提供任何幫助,親愛的史恩,只有幾句末日預言以及災難警語。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希望不要讓你得知這個事實。我們不想剝奪你的希望,不想打擊你的信心。我們試圖逼你離開,以難聽的言語取代赤|裸的事實,但是你堅持行使發言的權利,而我們無法拒絕你的權利。」
妖精的確熱愛英雄……
他們繼續前進,一路上看到許多巨大的雕像,有妖精、人類,還有許多令人驚訝的生物,有些生物的外表跟細節都十分模糊,彷彿是場醒來就不打算記得的夢境。角落中擺放著棄置的機器,巨大、複雜、超越所有人類所能理解的知識範圍。高大的護甲緩緩走動,永不停下地反覆執行簡單的動作。
「我不會。」普克道。「永遠不會。不過或許有一天,你會希望我現在有出面否定他們的權威。」他突然笑了笑,笑聲在寧靜的大殿中聽起來十分詭異、十分擾人。他再度轉身,以優雅的姿勢席地而坐。「我喜歡你的厚臉皮,史恩。我一直都很喜歡。你讓我想起某個我很尊敬的人。或許是我自己。現在,既然我沒辦法勸阻你,你也不理會我的警告,那麼一切就照規矩進行。歐辛大君、妮雅女士,站上前來。」
莫利森當即放手,苟德神情僵硬地點了點頭。他不喜歡聽人說教,但是這名吟遊詩人顯然懂得這裡的規矩,而他不懂,所以他只好隱忍不發。他對著附近的法庭成員點了點頭。
苟德試圖想像一個以世紀為單位、不必擔心死亡的人生,不過才想了一會兒就開始頭昏眼花,只好作罷。「妖精的平均壽命究竟有多長?」他終於問道。
他站直身體,雙眼直挺挺地看向前方的通道。苟德以極快的速度打量四周,努力克制著拔槍的慾望。不拔槍一方面是因為他知道莫利森不希望他拔槍,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於他看不到任何可供瞄準的目標。震動自他腳底傳來,一開始震動的時間很短,接著越震越久,強度越來越大。有東西要出現了。某種十分巨大、沉重的東西。
苟德帶著懷疑的目光面對他。「史恩,你最近有吸食任何不尋常的毒品嗎?」
他唱出影子瀑布的特殊本質,唱出那些遭到世界遺棄的迷途者、恐懼者,以及瀕死者的心聲。他唱出古老尊貴的妖精,以及人類與妖精所定下的長遠合約。他唱出愛、榮譽以及職責,還有這些特質如何將人類與妖精緊密結合在一起。最後,他唱出影子瀑布迫切的危機,唱出沒有頭緒的謀殺案,沒有伏法的殺人魔。他突然停止歌唱,但是他的音樂卻在大殿中繞樑不絕,彷彿與聽眾之間還有懸而未決的事情有待處理一般。
接著面前的妖精讓道兩旁,為他們開啟一條通往法庭中央的道路。莫利森迎向前去,神情冷靜,充滿自信,苟德則緊跟在後。妖精緩緩轉頭,看著這兩名行走在他們之中的人類。苟德竭力克制自己不流露出絲毫恐懼。妖精的目光有如許多實質的壓力重壓在他的身上,而這些壓力之中完全沒有夾雜任何友善或是歡迎的意念。莫利森稍早時曾經明白表示他不能保證兩人的安危。不管妖精對他們做了什麼,他們都沒有能力要求對方負責。儘管莫利森曾以吟遊詩人以及尊貴上賓的身份來過此地,但是那都是在回應妖精召喚的情況之下而來的。這次他非但不請自來,而且還多帶了一個陌生人同行。
曲調簡單、音律沉穩,妖精們不但豎起耳朵,就連心靈也沉迷其中,他們陶醉在音樂的旋律之下,臉上露出崇拜的神情。所有聽見這個歌聲的生物都沒有辦法不繼續聽下去,就和他們沒有辦法停上呼吸一樣。莫利森是吟遊詩人,他的聲音與歌曲之中蘊含魔法,來自心靈跟靈魂的魔法,透過這名男子與其歌聲凝聚成形。他一開口唱歌,整個世界都像是停止轉動一般。
妮雅微笑。「你的言語令我動容,就和以往一樣,但是恐怕言語的力量已然今非昔比。留下來,史恩,繼續提供意見。或許在跟你討論之後,我們可以再度認清眼前的道路。你必須瞭解,我不能保證任何結果。」
苟德決定暫時先把這件事拋到腦後。他今天已經震撼夠了,如今身心俱疲,迫切需要休息。莫利森不太情願地將目光自競技場移開,然後重重地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他的驕傲與自尊幾乎都已經離體而去,任誰都可以一眼看出這個事實。不管他原先以為在漠視法庭中發言可能導致什麼後果,總之都不是如今這個情況。他緊緊握住雙手,指節微微泛白,強迫自己不要顫抖。但是沒過多久,他的目光又再度回到底下的沙地中。
市郊就在一片模糊的房屋、草坪,以及車道上的車輛景象之中飛逝而過。路人停下腳步,對著苟德的車子揮手,而他也總是十分開心地響應他們的招呼。莫利森真希望他不要這麼做。當苟德兩隻手都放在方向盤上時,他心裡會好過一點。突然間,苟德緊急右轉,沒看照後鏡,也不打方向燈,將車子駛入一間看起來十分適意的屋子後方的車道之中,然後緊急煞車。莫利森決定繼續在原位坐著,等到雙腳恢復力氣後才下車。他趁著空擋打量苟德的房子。這棟房子和他想像中不太一樣,是棟位於平凡街道旁的平凡房屋,座落在影子瀑布寧靜的市郊中央。不是很大,也不算小,屋外有著一座規劃得宜的小花園,花園中有一個供鳥戲水的水盆,盆裡的水看起來有點混濁。街尾有人正在遛狗,還有五、六個小孩在旁邊踢球。這一切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神秘復仇者的秘密基地。
「除非得到妖精相助。萊斯特,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不管你看見了什麼,總之不要大驚小怪。妖精可能會將你的反應視為侮辱,而他們對於榮譽受損非常敏感。記住,漠視法庭中有許多只要一找到借口就想攻打影子瀑布的派系。」
苟德看向看顧者,對方緊閉的雙眼似乎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來。巨大的獠牙上有許多黑暗的斑點,看起來很像是古老乾枯的血跡。他轉而面對莫利森,發現對方正瞇著眼睛打量著他,臉上帶有冷酷的微笑。他是行動派硬漢,神秘復仇者,年輕的時候曾經面對過許多比眼前的處境還要危險的時刻。
「史恩,回答我。我們剛剛到底答應什麼了?為什麼你的表情像是我們應該立刻找尋最近的出口逃生一樣?」
「回來這裡的感覺真好,萊斯特。歡迎來到山丘地底世界。」
他們沉默不語地走了一段時間。莫利森不再回答任何問題,而苟德也不喜歡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密閉通道之中聽起來的那股沉悶感。如果他用心傾聽,有時候彷彿還可以聽見鬼火細微的歌聲。它們唱歌的氣音很重,使用一種他無法辨識的語言,儘管如此,那歌聲依然在他體內引起共鳴,彷彿曾在夢裡聽過一般。
最後這段旅程之中,兩人都沉默不語,各自想著心事。最後他們終於來到漠視法庭,妖精的聚集地。兩扇巨大的門扉在他們面前自動開啟,其後是一間站滿了妖精之中最高貴的成員的大型廳堂。這些妖精身材高瘦,氣度恢弘,身穿色彩鮮艷的細緻長袍,每一個腰間都掛有長劍。所有妖精的容貌跟外形都完美無瑕、沒有缺陷、沒有傷疤。他們十分美麗、優雅,光彩奪目,閃閃動人。光是站在他們面前就能感受到有如火爐開啟,熱風撲面般的強大壓力。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氣勢非人類所能及,有如蓄勢待發的昆蟲,有如靜觀獵物動靜的掠食者。有些妖精臉上戴著遮住半邊臉的金屬面具,有些則穿著野獸毛皮,野獸的頭顱依然健在,靜靜地躺在他們的肩膀上。空氣中瀰漫一股奇特的香氣,濃厚強烈,令人沉溺其間,彷彿有人碾碎了一整片花園,將所有精華收集在一隻瓶子中一般。不過大廳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股沉默、完美無瑕的無聲境界,不受任何低語與動作侵擾的寂靜。苟德與莫利森看著眾在大廳中的妖精,眾妖精也看著他們,這一下目光相對,彷彿可以維持到天荒地老般漫長。
「聰明的人總是有備無患。」苟德冷靜地道。接著他停止動作,若有深意地看著莫利森。「你的這些……妖精,他們不會看到槍炮就不高興,是不是?」
「或許吧。」苟德小心地看著。「我的作者從不希望我成為炮灰。」
距離他們面前十幾英呎的地面突然向上壟起,接著爆裂開來,某樣東西破土而出。地面規律地震動,彷彿來自地底的心跳一般,眼前的裂口處已經多了一條身影。對方體色慘白,表皮微微綻放光芒,身體足足有十英呎寬。由於體型太過巨大的關係,苟德沒有立刻認出對方是什麼東西,但是當慘白的身體開始浮現一塊塊的壟起部位之後,他終於瞭解自己眼前的究竟是什麼怪物。那是一條正在地底穿梭爬行的超級大蟲的其中一節身體。苟德不禁後退一步,隨即強行停下腳步。他的寒毛豎起,胃部絞痛,而這一切只是出於本能的恐懼。一節一節笨重的軀體不斷自地面的大洞湧現,白色的皮膚一直映著潮濕的反光。每一節身體少說都有十到十二英呎長,一直不停出來,彷彿沒有盡頭一般。苟德不需要再問這條地道是如何開鑿而成的了。
「史恩,我們在什麼地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隨時可以開始,就等歐伯隆與泰坦妮雅。那裡是他們的私人包廂,就在左上方那裡。」
「這樣講好了。如果你忍不住想吐的話,千萬不要讓妖精看見。他們會視作一種侮辱。不管發生什麼事,總之你不要出聲,也不要有任何反應。不然你很可能會身陷競技場中,而且是處於劣勢的一方。」
和圖書競技場佔地廣大,是座橢圓形的沙土場地,沒有任何標示或是圍牆,四周許多排板凳上坐滿了妖精,總數超過數千名以上。寬廣的沙地透露出一種直截了當的暴戾之氣。這裡絕非什麼運動場所,不是用來跑步或是跳高之類的地方。這是一戰定生死的地方,無情的沙土將會毫無差別地吸取勝者與敗者所濺灑出來的血液。苟德將目光自競技場上移開,抬頭看向天空。天色一片血紅,彷彿空氣本身都在燃燒一般,沒有日月星辰,只有血紅色的天光。苟德突然一陣頭暈目眩,似乎自己的眼前是個無底大洞,而他隨時都有可能墜入其中。他雙手抓住包廂前方的護欄,頭暈的感覺緩緩消失。他小心翼翼地轉過頭去,發現身後放了兩張空椅。椅子造型簡單,不過設計得十分舒適。他後退一步,癱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看向莫利森,發現詩人依然站在包廂邊緣,以一種融合了期待與不安的眼神看著競技場中央。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令他心中一驚。他並不害怕。他有點擔心、好奇,但是他絕對不是如此輕易就會害怕的人。在擔任變裝英雄的冒險生涯裡,他見識過許許多多詭異與殘酷的事,相信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景象是他承受不了的。儘管十分佩服年輕的吟遊詩人,苟德還是不認為妖精能夠搞出什麼自己過去超級英雄冒險經驗中所不曾見過的名堂。莫利森癱坐在椅子之中,極力裝作一副冷靜沉著的樣子。苟德等他稍微恢復正常之後才慢慢湊了過去。
苟德皺眉。「情況究竟能有多糟?」
一把吉他憑空出現在他手中。苟德眨了眨眼。他敢發誓那把吉他前一秒鐘並不存在。看來要當吟遊詩人,不是只要擁有一副好嗓門並且懂得幾個和弦就夠了的。莫利森隨手撥弄吉他,輕柔的弦音充斥了整座法庭。歐伯隆和泰坦妮雅在王座上微微向前挺身。莫利森以激昂的男高音開始高歌,而妖精們則是全神貫注地默默聆聽。
「為了他們著想?什麼意思?」
「很抱歉。」莫利森道。「但是我怕你做出衝動的舉動。那些傢伙看起來或許弱不禁風,但是在他們所處的地盤上卻擁有強大的力量。他們不喜歡陌生人,也不喜歡他人瞪視,最重要的是,他們不喜歡人類,除非是放在盤子裡搭配白醬跟香菇的人類。」
要來了……苟德心想。不管他們要說什麼,總之不會是我愛聽的。
守護者同時迎向前去,彷彿響應著一陣聽不見的鈴聲一般。所有觀眾瞪大雙眼,屏息以待。鯊魚轉過身去面對妖精,雙方勢力隨即正面幹上。鯊魚的大嘴對準妖精的四肢咬下,但總在千鈞一髮之際被對方躲過。鯊魚以極快的速度翻轉、衝刺,但是守護者總是不在他們預想的地方,每次都能在最後關頭改變形體,躲避攻擊。他們輕蔑地在鯊魚旁邊跳躍,以手上的利爪劃破鯊魚的頭顱以及蒼白的魚腹。他們沒有武器,但是指甲很利,不斷將鮮血濺灑在腳下的沙土上。鯊魚越戰越怒,一來被血腥味所激,二來也因為始終碰不到獵物而感到鬱悶不堪。突然間,四條鯊魚同時對準一名守護者衝去,封住他所有退路,看準方位撕裂他的身體。更多鮮血灑落地面,不過是金色的鮮血。受傷的妖精瘋狂地脹大縮小,試圖找出某種能夠封閉傷口的形體。其他守護者奮力攻擊鯊魚,迫使他們遠離受傷的妖精。鯊魚疼痛不已,血流如注,不得已只好暫時退開。受傷妖精的傷口開始癒合,數秒之後,他已經回到夥伴之間,再度對鯊魚展開挑釁。
「這些剪報,裡面的內容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在影子瀑布裡?」
「這個嘛,既然你都這麼說了,」莫利森說著走到大頭的嘴邊,鬼火隨即在他身旁迅速聚集,似乎很想要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一樣。大嘴緩緩張開,上下兩排獠牙相互摩擦,隨即沉入地底和天花板之中。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響在通道內迴盪,彷彿遠古時代的機械再度開始運作,或是許久不曾使用的肌肉再度伸展一般。莫利森踏入怪物的大嘴,回頭看向苟德。「你擔心太多了,萊斯特。我真懷疑你為什麼還沒得胃潰瘍。」
「因為……」莫利森耐心地解釋道。「魔法屏障不是剛好消失的。有人刻意破壞了這道魔法。這是一樁暗殺事件。漠視法庭中的某個派系將現在的統治者視為絆腳石,如果不是認定他們太軟弱,就是認為他們不夠堅強。歐伯隆與泰坦妮雅必須擊敗暴龍,藉以證明他們依然擁有統治的實力。沒有妖精會幫助他們,因為他們不願意與失勢的統治者有任何瓜葛。從眼前的情況看來,他們必須在沒有魔法協助的情況下擊殺暴龍。暗殺者必定是用自身的力量封鎖了歐伯隆的魔力,否則的話暴龍早該融化成一團布丁。不,他們必須以傳統的手段擊敗暴龍,或者至少在死前盡力一搏。」
不必客氣。他腦中一個刺耳的聲音回道。
「出發了。」莫利森在他身旁說道。苟德突然感到內臟一翻,腳下的木板立刻有如電梯一樣開始下降。下降的速度急速增快,但是四周的黑暗讓苟德無法判斷移動的速度。衣櫃中的外套通通不見了,留在上面沒有跟下來,苟德小心伸手摸索,卻發現觸手所及沒有任何東西。他沒有移動腳步,因為他突然警覺到自己跟莫利森很可能是站在一個和自己的衣櫃同樣大小的平台上高速墜入地底。他想像著自己正在一個無底洞中不停下墜,額頭兩旁隨即開始滲出許多冰冷的汗珠。
「他們沒有小孩。新生妖精是以成年姿態出世,以魔法創造而成,藉以取代死去的妖精。沒錯,我知道這一點又會衍生出一大堆全新的問題,但我卻沒有這些問題的答案。有些事情妖精完全不願意談論,而種族的起源顯然包括在內。我有預感,假使我們得知他們種族的起源,肯定會寧願不曾得知。」
「真勇敢,」普克道。「真傲慢。真是非常非常的人類。說吧,詩人。不管你說什麼都無關緊要。你的言語在這裡毫無意義。我們根本聽而不見。」
「你帶我去的地方是不是完全沒有任何事情是可以肯定的?」
「那你這麼小心幹什麼?」
莫利森鞠躬。「我在此聽候差遣。」
「不是。這條通道不是開鑿出來的。等等……喔,狗屎。」莫利森突然住口,隨即蹲下身來,一手抵在泥土地上。「站住別動,萊斯特。你將會看到開鑿這條通道的傢伙。幸運的話,對方不會看到我們。」
「在我們討論的同時,請兩位不要拘束。」泰坦妮雅王后說道。「需要什麼就說,我們會盡可能地滿足兩位的需求。」
莫利森微笑,然後搖頭。「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萊斯特。妖精住在他們的現實之中,位於山丘地底世界裡的國度。那是個古老的世界,比我們的世界古老許多,入口很少,而且彼此之間相距甚遠。很久很久以前,情況不是這個樣子,但是妖精一族曾經跟某個他們至今依然不願提起的敵人展開殘忍血腥的大戰。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是輸是贏,不過數千年之前,他們撤退到山丘地底世界,並且將大部分的入口都一併帶走。基本上這就代表任何人都沒有辦法從這個世界抵達那個世界,除非你有邀請函。幸運的是,他們的賓客名單上面有我的名字,因為我是吟遊詩人。只要我同時彈指並且踏響鞋跟,我們就會踏上前往妖精國度的旅程。」
「如果是羔羊,怎麼辦?」
「事實上,不是,他們只是十分長壽而已。但是在他們面前可不要這麼說。他們不喜歡被人小覷。」
他們轉了個彎,莫利森突然止步。苟德同時止步,莫利森隨即神情嚴肅地向他看來。
莫利森突然停下腳步,苟德立刻跟著停下腳步。年輕的吟遊詩人腦袋微微側向一邊,似乎在傾聽某種來自遠方的微弱聲響。苟德沉浸思緒,卻只聽見他們兩人沉默的呼吸聲。他們身處地底,遠離一切自然界的聲響。然而就在此時,他聽見一陣微弱的腳步聲,不疾不徐,打從前方的黑暗之中緩緩接近。幾點鬼火開始飄向前方,想要看看來者何人,不過隨即發現這不是什麼好主意,於是很快地飄回苟德跟莫利森身邊。腳步聲越來越響亮,卻依然帶有一股詭異的沉悶感。苟德凝視著前方陰暗處,接著又回過頭看著來時路。聽不出這個聲音究竟來自何方。他看向莫利森,發現他也是一臉困惑。接著一條身影自他們身前的牆壁中浮現,彷彿自一道很濃的迷霧裡走出一般。苟德本能性向後退一步,莫利森則是雙手緊緊抓住苟德的手臂,防止他採取進一步的舉動。
「我想,到頭來我們還是會和你並肩作戰,不管代表我們末日的敵人最後終究是以什麼形體現身。人類與妖精深受遠比影子瀑布還要古老的契約羈絆,我們寧願死也不願意在失去榮譽的情況下忍辱偷生。而且就某種程度來講,我們很喜歡人類。你們就像是我們從未謀面的孩子一樣。我相信我們不會在人類有需要的時候放棄你們,不管預言裡說了些什麼都一樣。」
「你的歌聲深深地感動我們,如同往常一樣,親愛的吟遊詩人。」妮雅溫柔的聲音有如樂音,緩慢穩健、沉著平淡,彷彿湧上岸邊的浪花一般。「一直以來你都是我們在人類中的朋友以及聲音,可能的話,我們真的希望你不要碰到這件事。但是你要求真相,因為你有權利要求,所以我們將會告知真相,儘管這麼做會令你傷心,也令我們難過。我們知道影子瀑布究竟出了什麼事情。狂野之子已經來到你們身邊。他是披著所有人類面孔的野獸,無法阻止也不會接受條件的殺手,只因為殺人就是他存在的唯一目的。不管是人類或妖精都沒有能力阻止他。」
「這是凱爾度,妖精最後的城堡,漠視法庭以及所有僅存世間的妖精的家園。這裡是山丘地底世界,是不能重複穿越的道路,是榮耀之族的最後領地。不要問我這裡有多古老,就連妖精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裡比影子瀑布還要古老。比人類世界還要古老,妖精乃是自然界的夢境,但是這場夢並沒有延續多久。相較於正常世界而言,他們的一切過於傑出,於是正常世界只好將他們捨棄。」
苟德冷冷地看著他。「情況真的有這麼糟嗎?我們通通要死,沒有人可以解圍?」
「他們為什麼想要討我歡心?」苟德問。「我甚至懷疑他們有沒有聽說過我的名號。再說,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會來。」
莫利森點了點頭,然後目瞪口呆地看著苟德打開一個展示櫃,若無其事地拿出一把莫利森這輩子見過最大的手槍。苟德把槍放在手中掂掂重量,檢查子彈有無上膛,然後放到一邊,開始穿戴一副肩負式的槍套。莫利森默默地看著苟德將槍放入槍套中,接著又練習了幾下拔槍的動作。
「好吧,首先,他們不是什麼『我的那些妖精』。他們只屬於自己,任何將他們歸類於人類所有的說法都會令他們大發雷霆。他們對人類的評價不高,除了在將我們當作寵物看待的時候。其次,他們跟你想像的完全不一樣。他們是年代久遠的生物,原始又嚴肅。他們很驕傲、自大、極端危險,和他們交往就像是處於失火的房屋中。人們幾乎完全遺忘最早期那些關於妖精的故事跟傳說了。這些年來,人們逐漸將妖精美化,完全變成了迪斯尼卡通裡的形象。那種版本的妖精這裡也有。事實上,影子瀑布裡有專門為了這種可愛小東西而存在的區域。我不喜歡造訪那個區域,特別是當我沒有喝醉的時候。我們要去找的妖精乃是貨真價實的妖精!古老、暴力、極端注重榮譽。大部分的情況下,他們都不問世事,而世上的其他生物都很高興他們這樣保持下去。」
「不要妄自菲薄,萊斯特。還有拜託,手不要放在槍上。不要讓他們心存疑慮,好嗎?」
歐伯隆與泰坦妮雅不疾不徐地站起身來,整座漠視法庭隨即陷入沉靜。兩名統治者轉身面對彼此,他們之間隨即出現某種交流——一種十分強烈而且非人的交流。在妖精王與妖精後的目光交會之中,苟德感覺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空氣中多了一種感覺,一股逐漸增強的壓力,彷彿某種無法避免的強大事件即將發生,有如暴風雨前的寧靜。壓力增強到難以忍受的地步,接著突然消失,週遭的景色也隨之一變。地面自苟德的腳底飛逝,但是在他來得及伸手維持平衡之前,地面又再度回到了他的腳下。漠視法庭的燭光不再,被一陣較為刺眼的光芒所取代。苟德神情愚蠢地看向四周,感受迎面襲來的那股強風。法庭成員已然不在身邊,他和莫利森如今身處一間美輪美奐的私人包廂中,位於一排一排的座椅上方,俯堪一座巨大的競技場,徜徉在黯淡詭異的天空之下。
「這是項非常重大的決定。」妮雅說道。她的聲音十分輕柔,不過依然在法庭之中迴盪不已。「不是倉促之間可以決定的。我們暫時宣佈休會,利用充分的時間思考這項決議。歐伯隆跟泰坦妮雅陛下將前往大競技場。兩位將以榮譽訪客的身份陪同他們參觀比賽。」
「這是個好問題,你到底為什麼要帶我來此?」
來到一小塊空曠處,眼前出現了兩道活生生的身影相對而立,被一片綠草和玫瑰包圍其中。不用莫利森解釋,苟德已然知道對方就是妖精。他們身材很高,約莫七、八英呎左右,體格消瘦、肌肉結實,全身上下沒有多餘的脂肪。他們的膚色十分蒼白、容貌極為憔悴,具有一雙大大的金黃眼珠與兩隻尖尖的長耳朵。他們對於苟德跟莫利森的出現似乎毫無所知,但是四周的玫瑰卻不安擾動,發出一陣嘶嘶聲響,警告著他們不要輕易接近。兩名妖精的胸口緩緩起伏,透露出唯一存活的跡象。他們綻放金光的雙眼彼此凝視,彷彿陷入永無止盡的迷戀之中。玫瑰的尖刺在他們身上留下數百道傷口,但是沒有滲出任何鮮血。苟德與莫利森漫步而過,將他們拋在身後。苟德開始好奇他們究竟要在那站立多久才會讓這麼多玫瑰沿著他們的身體成長茁壯。
莫利森緩緩點頭。「多少人到過這個房間?」
「如果不夠勇敢又不夠真誠呢?」苟德問道,語氣聽起來似乎有點嚴厲。
「我們恐怕不能這麼做,萊斯特。事情不是如此運作的。我們已經來到他們的地盤,沒有他們的允許是無法離開的。別用那種眼光看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已經來過這裡幾十次了,他們從來不曾拒絕過我。不要那樣皺眉,萊斯特,那樣會抽筋的。我是吟遊詩人,一個吟唱古老歌謠的歌手,一個訴說陳年故事的說書人,妖精總是無法抗拒吟遊詩人的魅力。他們一定會讓我們進去的,就算只是想知道你是誰,以及我為什麼要帶你來此。」
「希望你欣賞剛剛那一幕景象。妖精一定是專門為了討你歡心而特別安排的。克羅姆.克魯契通常不會在陌生人面前現身。」
「是呀,好吧,基本上妖精就是這樣。啊,出現了,歡迎草地。」
他踏上樓梯,來到二樓。莫利森在他背後扮了個鬼臉,不過還是跟了上去。大概是想要給我看看掛在陳列櫃裡的舊服裝吧。到時候我就得要看完所有他的剪貼簿跟相本。我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學會拒絕別人?苟德在二樓的第一個房門前停下腳步,拿出一把沉重的銅鑰匙,打開門鎖。他推開房門,後退一步,讓莫利森先走入房內。他裝作一副深感興趣的樣子,對苟德點點頭,然後向前一步,進入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苟德露出謙虛的微笑。「很高興能為你們服務,兩位陛下。年輕的時候,我一天到晚都在幹這類的事情。當然,那個時候我還不是真人。」
「好了,這又是怎麼一回事?那個妖精會死嗎?」
「技術上而言m•hetubook.com•com,沒錯。」莫利森道。「但是如果被那種體型的怪物撕成碎片、吞入腹中,消化殆盡的話,即使對妖精而言也很難再度爬回人間。」
大殿中再度掀起一陣騷動,苟德發現四周的氣氛已經由威脅轉為憤怒。莫利森對這一切全然不加理會,只是全神貫注地看著普克。他的語調裡充滿理智與冷靜,雙手始終神態自若地抱在胸前。不完美的妖精湊向前去,雙蹄在光滑的地板上踏出輕響。他凝視著莫利森,嘴角的微笑與眼中的頑皮完全消失,但是吟遊詩人卻沒有退縮。
「我們很榮幸可以陪伴兩位陛下一同出席。」莫利森說道。「很榮幸,是不是,萊斯特?」
「兩次。基本上這算是項殊榮,只不過他們很清楚人類正面對這種景象時會有什麼反應。有時候,他們會利用參觀比賽來……測試他人,藉以辨別對方究竟是老虎還是羔羊。」
苟德立刻轉頭看他。有那麼一刻,他還以為吟遊詩人要昏倒了。他臉上的血色全部消失,嘴角露出非常詭異的表情。「史恩?你沒事吧?」
「又回來了,小詩人、小男人、小人類?帶著你的機智及擔憂、眨眼即逝的大事和瞬息萬變的價值觀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說什麼事態危急,什麼邪惡興起,難道你以為我們會對凡人世界的荒唐事有任何興趣?你踰矩了,小人類。沒有我們的召喚,你不得擅自前來。你來是為了取悅我們。你沒有資格任意闖入我們的法庭,打擾我們談論正事。」
「我不需要練習。」莫利森立刻說道。「我已經很熟練了。」
「我知道就好了。他們的思考方式和我們不同。要是以前的話我還可以推測一下,但是現在一切都變了……當歐伯隆與泰坦妮雅沒有直接跟我交談的時候,我就看出事情不對頭了,只是想不到一切居然會失控到這個地步。」
「會有的。相信我,萊斯特。我以前做過這種事。總之你咬一咬牙就過去了。妖精十分崇尚勇氣。還有,盡量露出佩服的神色。我知道對一個入口來說,這個洞看起來不怎麼樣,但是妖精是熱愛傳統的種族。傳統上實用的東西,他們喜歡一直沿用。我想擁有永生的生物多半都有這種想法。」
「我不懂。」莫利森緩緩說道。「雜誌跟小說裡的故事真的是你的故事,但是電影裡的不是?」
「他們真的永生不死嗎?」
「所以這條地道就是他們開鑿的?」苟德問,語氣聽來顯然是想要不顧一切轉移話題。
他大步向前,以十足自信的態度走下階梯。苟德搖了搖頭,緊跟在後。他們很快就離開日光照射的範圍,進入黑暗。苟德停下腳步。他明顯地感到前方還有許多階梯,但是在看不見的情況之下,他不願意貿然走在凹凸不平的階梯上。他不太高興地皺起眉頭,凝視著眼前的黑暗。他應該帶手電筒來的。他帶了幾乎所有可能會用到的道具,但就是沒帶手電筒。
「想多長就有多長。唯一能夠殺死他們的只有強力的法術及魔法武器,而這兩樣東西都非常稀有。」
「現在我們要怎麼做?」苟德問。「大叫一聲『哈囉』,然後等人響應嗎?」
接下來出場的是一群用銅線固定關節的骷髏,大吵大鬧的,外加一群全身冒火的怪物。妖精先將骷髏拆散,又對著後者的身體尿尿。所有參賽的怪物中表現最好的就是狼人了。他們凶暴無比,只有銀器能限制他們,但是到頭來,他們還是死在妖精手中。妖精同樣吃掉他們的血肉。苟德認為這些比賽從頭到尾都非常變態,但是內心深處某種原始的本能卻又呼應著場中的嗜血渴望。他很想知道和鯊魚、殭屍或是狼人戰鬥是什麼感覺,就算只是為了戰鬥而戰鬥又如何?他曾經與許多怪物戰鬥過,不過都是非戰不可的情況,從來不曾為了好玩而戰。他很少奪取任何生物的性命,除非是為了救人;他從來不曾享受殺人的快|感。再怎麼說,他也不是不死之人,不像那些妖精。這些比賽看起來十分驚人,但是說到底,場中的妖精根本沒有面對真正的威脅。他將這種想法說給莫利森聽,吟遊詩人點了點頭。
他和莫利森在光圈中繼續向通道深處移動。鬼火不斷前後飛舞,但是始終為他們提供穩定的光源。他們平安無事地走了很長一段路,苟德甚至開始感到無聊。他好奇地研究泥土牆壁的表面。牆壁表面光滑無比,但卻看不出是用什麼手法挖掘而成的。苟德微微皺起眉頭。這種工程應該會留下一點蛛絲馬跡才對——工具的斧鑿痕跡、支架的痕跡、運輸的痕跡……總該有點跡象可循。
這場戰鬥,或說這場表演,總共持續不超過十分鐘,但是在苟德眼中似乎已經打了一輩子一樣。他很快就發現鯊魚勝出的機會就和鬥牛場上的鬥牛沒有多大差別。這場戰鬥不過是一段儀式、一場傳統,問題並不在於鯊魚能撐多久,而是會以什麼樣的死法死去。妖精們好整以暇,將鯊魚一隻一隻地屠殺殆盡。儘管觀眾都為了守護者的勇氣而鼓掌,苟德卻只在他們的手段中看見殘酷與不仁。就算是鯊魚也該擁有更有尊嚴的死法才是。他很想要偏過頭去,但是這樣做會被妖精視為懦弱的象徵,或是一種侮辱,於是他只好坐在原地,繼續觀看,感受著心中那股怒意逐漸高張。
苟德心頭一震,立刻回頭,接著滿臉懷疑地看向莫利森,只見他正在前方耐心等待。他很想詢問莫利森是否也聽見那個聲音,不過他強烈懷疑莫利森只會回他一句:什麼聲音?而他不認為自己可以承受這個答案。他暗自聳了聳肩,舉步來到莫利森身邊。他以為在影子瀑布住了這麼多年可以強化自己的心智,但是三十年的花匠生涯已經將他與大部分的狂野事件隔離開來。這也是他之所以能夠滿足於花匠生涯的原因之一。在八十七段冒險故事及四十九本漫畫連載之後,他認為自己應該好好過過退休的日子了。
他跳出包廂,迅速沿著空曠的座位衝向皇家包廂。一個七十幾歲的男人,擁有花白的頭髮、超乎年齡的體魄、無比的勇氣,以及莫利森一輩子見過最大的一把手槍,即將為了兩個根本不認識的妖精出面與死亡搏鬥,只因為他相信這是他該做的事情。只因為他是英雄。
「萬一根本不是勝算的問題呢?萬一這是無法避免的命運呢?詹姆士.哈特已經回歸影子瀑布了。」
苟德看著那些身影消失的牆壁皺眉。那個地方看起來和其他牆面一樣堅固。他伸手戳了戳,肯定那裡絕不是任何肉體可以穿越的實心表面。他回頭看向莫利森。
「喔,當然。」苟德立刻接話道。「我們隨時都有心情欣賞比賽。」
「算是,也不算是。我想應該沒人可以肯定,就連它們自己也沒辦法。」
莫利森露出神秘的微笑。「這樣也好。」
就在此時,一道耀眼的閃光憑空出現,在空氣中迅速沉浮,有如漂在水面上的軟木塞一般。接著又是更多的閃光,逐漸在他身體週遭形成一道光霧,彷彿許多蝴蝶一樣在他身旁來回飛舞。這些光芒將漆黑的階梯照耀得有如白晝,也讓苟德發現再往下延伸一點就是階梯的盡頭,通往一條狹小的通道。苟德伸手想要觸摸其中一點光芒,但是光芒卻輕輕鬆鬆地向旁避開。
觀眾群中傳來一陣熱烈的歡呼,苟德轉過頭去,剛好看見一群妖精進入競技場中。場中的妖精共有七名,和鯊魚的數量相等。他們的身材高瘦,頭型甚長,有如馬匹。他們的身上沒有任何皮膚,肌肉和血管在血紅色的光線之下反射出潮濕的色彩。他們默不作聲地進入競技場中,在來回盤旋的鯊魚之前停下腳步。他們對著四下的觀眾鞠了個躬,然後突然變幻成不同的形體,以瘋狂的速度跟彈性伸長、腫脹、收縮身體。他們會縮成小孩子般大小,然後又脹成二十英呎高,不斷變換形體,令觀眾頭暈目眩,爆出滿堂喝采。鯊魚靜靜地看著,沒有任何反應,默默地等待這些獵物主動送上門來。
「喔,是的。表面上我已經退休,忙著照顧花店生意,但是偶爾當警長遇到難題的時候,他就會私底下放出風聲,對外尋求協助。我一直盡我所能,不讓我的名聲蒙羞。除了要拍照之外,我出面辦案通常不會換裝。一個穿著斗篷跟緊身褲的老男人看起來可一點也不威風。我希望能夠幫助大家,而不是給自己找麻煩。我辦的案子大部分都不是什麼大案。你現在翻到的那張照片是幫忙逮捕黯影大變態時拍的,一個身體半透明,喜歡穿著雨衣對路人暴露自己內臟的傢伙。印象所及,不是什麼愉快的經驗。那之後不久,我又從塌陷的山洞中救出了克藍頓家的小孩,接著又幫忙抓住一個殺害情人的老婆然後又想嫁禍給她情人的女人。很複雜的案子,真的。」
「你認為他們現在在談些什麼?」
「勇往直前。」他冷冷地道。「我曾經面對過末日絞刑台、咆哮骷髏頭、血腥塔惡靈,以及聖潔剃刀會。光是這顆大頭還不足以嚇得我打道回府。」
「我的王,我的後,最高貴的歐伯隆與最優雅的泰坦妮雅,我以影子瀑布之名向兩位問安。」莫利森停了停,似乎在等待回應,但是妖精沉默依舊。他露出迷人的笑容,散放無窮的魅力及善意,繼續說道:「我不請自來,又打擾各位聚會,實在非常抱歉,但是由於事態緊急,所以我不得不將希望寄託在各位的友誼上。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夠介紹這位朋友給各位認識,萊斯特.苟德,一名英雄。」
「克羅姆.克魯契。」莫利森輕聲說道。「至尊蠕蟲。」
苟德不太高興地瞪了莫利森一眼。「你不是說這不是你第一次來嗎?」
最後一條鯊魚游到沙土上,魚腹朝天,其上有十幾道血流不止的傷口。守護者將鯊魚的屍體分屍,撕下大塊魚肉放入嘴中咀嚼,觀眾哈哈大笑,掌聲如雷。莫利森基於禮貌,一同鼓掌。過了一會兒之後,苟德也開始鼓掌。守護者和鯊魚消失了。下一場比賽隨即展開。
「出事了。」莫利森冷冷地道。「這裡出事了,在這座法庭、這塊土地上。我上次離開後,這裡已經變得大不相同了。但是我沒有變。我還是你們的朋友,你們的吟遊詩人,你們在人類世界的代言人。我沒有忘記你們賜給我的禮物,以及這個職位的本質與責任。吟遊詩人的職責就是直話直說,不管大家愛不愛聽。我從影子瀑布而來,目的是針對一件緊急事件來尋求各位的幫助。你們必須聽我說。基於和時間一樣古老的誓言羈絆,山丘地底世界的命運與影子瀑布息息相關。難道各位是要我相信妖精曾經發下的誓言完全沒有價值可言?所有的協議都不具效力?難道妖精已經放棄榮譽了嗎?」
「這又引發出另外一個問題。」苟德道。「我認為他們得知這名兇手的消息已經好一陣子了。為什麼之前不跟你說?」
「地方不大,不過是我自己的。房貸都付清了。這裡所有的東西都屬於我。本來這裡應該是我跟老婆賣掉花店、退休享清福的地方。但是才退休一年,茉莉就去世了。我沒有料到這一切。我一直以為我們可以一起安享晚年。但是世事不能盡如人意。少了她,這裡感覺空曠許多。我們計劃了好多事情,有好多地方要去旅遊、好多人要去拜訪……但是在茉莉走了以後,那些計劃突然都不再有吸引力,所以我哪裡也沒去,我留在家裡,每天打掃環境,在花園之中虛度光陰。有時候我考慮賣掉房子,換一間小一點的住所,但是從來沒有真的付諸行動。這裡到處都有茉莉的東西,只要這些東西還在,我就能繼續假裝她也還在。在隔壁房間裡,或者剛好出門去買東西。很蠢,我知道,但是我真的很想她。好了,你不是來聽老頭胡言亂語的;你想要瞭解神秘復仇者。跟我來。」
「事實上,這一點我已經看出來了。」苟德道。「我的頭上有長眼睛。比賽到底還要多久才開始?」
「那麼看顧者就會把你吃掉,不但吃掉肉體,還會吞噬靈魂。很可愛的小傳說,是不是?精靈就是喜歡這個調調。每個故事都有寓意,每個傳說都有可怕之處。怎麼樣,萊斯特,你有什麼想法?我們是打道回府,還是勇往直前?你決定吧。」
苟德抬頭看去,發現兩名統治者十分舒適地坐在比他們這間還要大上三倍的包廂中。若不是這麼大的包廂,也放不下那兩張象牙王座。用許多不曾見過的花朵結成的花圈裝飾著整間包廂,外加許多大到令人無法想像的金銀珠寶。歐伯隆揚起一手,全場的妖精立刻安靜下來。歐伯隆的手向下一放,一名高大的妖精當即出現在皇家包廂之中。他全身一|絲|不|掛,背上鮮血淋漓,留有幾條剛抽不久的鞭痕。他在泰坦妮雅面前下跪,妖精之後將一隻純銀高腳杯放入他手中。他將酒杯穩穩地捧在鎖骨前,泰坦妮雅自袖口中取出一把匕首,割斷他的喉嚨。傷口噴出濃稠的金黃鮮血,流入頸前的高腳杯中。妖精的手穩穩地捧著酒杯,絲毫沒有些許晃動。泰坦妮雅等到酒杯即將盛滿,伸出一根手指於杯中沾了點鮮血,然後在自己脖子上畫下一條血痕。歐伯隆湊向前去,泰坦妮雅也在他的脖子上畫了一道。裸體妖精身體微微晃動,但是依然穩穩地捧著酒杯。歐伯隆突然比出一個手勢,裸體妖精隨即消失不見。苟德轉向莫利森。
「聽起來很不錯。」苟德道,但他的語氣顯然不以為然。「但是他們到底在哪裡?」
莫利森隨著苟德走入屋內,每踏出一步都十分小心,結果發現屋內的景象十分符合屋外給人的感覺。美麗的地毯,舒適的傢俱,牆上掛滿可愛孩童的畫像,標準的通勤族住所。自從上次把波蘭伏特加和拿破崙白蘭地混調在一起品嚐味道之後(事實上,味道還不錯,不過十分鐘後他就已經不省人事),莫利森就不曾感到如此噁心。他想辦法擠出禮貌的笑容,苟德報以一笑,不過那笑容之中明顯傳達出他知道他不以為然,不過還是感激他沒有把想法宣之於口。
苟德開朗地笑道:「你以為呢?一座偏僻的堡壘?我只是個靠養老金過活的退休花匠。話說回來,我對這座花園深感驕傲。你應該看看它夏天時的樣子,史恩。夏天的時候真的很美。現在跟我來,小心不要踐踏草皮。我剛種了幾顆球莖。」
普克靠在歐伯隆的王座側面。「歐辛.麥克.芬恩大君,曾經生而為人,如今成為妖精的一員,在漠視法庭中的資歷久遠。金髮的妮雅女士,曼納隆.麥克.李爾之女。他們將會聽取你的訴求。你接受嗎?」
如果這句話出自其他人的口中,莫利森一定會不屑地偏過頭去,或是大大嘲笑對方,但是苟德的語氣與態度之中存在著某種特質,一種沉著堅定的莊嚴氣息,使得莫利森對他產生無比的信心。生命中第一次,他覺得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無聲地對他點頭。苟德微笑。
「別擔心,」苟德道。「或許他很大,但我可以智取。」
「你是英雄。妖精非常崇拜英雄。他們喜歡吟遊詩人,卻熱愛英雄。如果我不能靠一張嘴來說服他們的話,或許你可以運用本身的魅力來贏取他們的幫助。我們需要他們,萊斯特。如果能夠取得漠視法庭的幫助,他們可以在一夜之間找出我們的神秘殺人犯。他們擁有超乎人類想像的魔法及科技,同時具有獨特的見解,只有這些住在世界之外的妖精才能以如此透徹的眼光看待世界。」
萊斯特.苟德的汽車以超過速限兩倍以上的速度過彎,引擎發出劇烈的怒吼,輪胎爆出刺耳的摩擦,在空曠的街道上高速狂飆,簡直像是頭追趕獵物的惡魔。史恩.莫利森,吟遊詩人,旅行歌手,六〇年代晚期的搖滾巨星,兩手緊抓著安全帶,臉上都是恐懼之色,腦中迅速閃過此生所有的和_圖_書回憶。其中有許多部分都是在酒吧中度過的,而他強烈地渴望自己現在就處於一間酒吧裡,最好手裡還握著一瓶白蘭地。白蘭地對於治療驚嚇過度有很棒的效果。萊斯特.苟德,行動派硬漢,神秘復仇者,完全沉浸在駕駛的快|感之中,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開車的方式有什麼奇怪。他一邊順暢地換檔,將引擎的性能發揮到極致,一邊興致勃勃地談論著自己當年在當變裝英雄時的豐功偉業。
下降的速度突然減緩,苟德腳下的地板彷彿朝著上方壓過來一樣。接著強烈的光線劃破黑暗,刺眼到苟德忍不住叫出聲來。他很快地眨了眨眼,伸手擦拭濕潤的眼角,過了一會兒才放下雙手,開始打量週遭景況。如今他和莫利森身處一片遼闊的草原之中,腳上踏在一塊彷彿飄浮在地面上方的木製平台之上。草原一望無際,完全看不到盡頭。觸目所及沒有任何房屋及建築,地面十分平坦,有如草海一般。正午的太陽耀眼非常,但是氣溫堪稱清爽宜人。莫利森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苟德露出開懷的笑容。
「讓我釐清一些事情。」苟德說道。「一個極度恐怖的怪物在影子瀑布胡作非為。這些妖精不但不肯幫助我們,有些甚至還想要摧毀影子瀑布,以免對方找上他們。我沒說錯吧?」
「打賭輸了。妖精熱愛賭博,但是金銀珠寶在這裡並不值錢。他們以痛楚、勞動或是羞辱當作賭注。砍手指只是小賭而已,反正手指還會再長出來。」
「因為他們束手無策。他們覺得很丟臉。至少這是他們不願意先向我說的理由之一。他們不想讓我知道情況有這麼糟糕,也不願意向自己承認他們無法履行保護影子瀑布的誓言。他們真的相信我們的末日到了。他們不想要讓我們知道,就像你不會在告訴醫院中裡的瀕死之人他即將死亡一樣。因為奪走人們的希望是很殘忍的。」
「他們的處境有多危險?」苟德問。「我是說,他們是殺不死的,對不對?」
苟德下了車,繞到另外一側,幫莫利森打開車門。他嘴裡還不閒著,喋喋不休地說著藍鑽殺人案和痛苦大師的案子(莫利森幾乎可以看見這些案子的名稱化為大寫的標題出現在他眼前)。他微微顫抖地爬出車外,等待苟德的故事講到一個段落,然後抓住機會向房子點一點頭。
「喔,狗屎!」莫利森非常小聲地說道。
「多半就是這個狂野之子。不管他是什麼東西。」
兩名妖精默不作聲地打鬥著,大洞中只聽得到沉重的呼吸聲以及刀刃劃破皮膚的聲響。圍觀群眾也是一聲不出,但是苟德感覺得出來他們的情緒隨著底下的攻勢而迅速轉變。他們全都面帶微笑,但是臉上卻不沒任何笑意。苟德自洞旁退開,因為四周瀰漫的嗜血氣息而噁心不已。強烈的情緒在空氣中形成一股壓力,超出了人類所能承受的範圍。他擠出圍觀群眾之中,全身微微顫抖,像是剛剛目睹了一場慘絕人寰的車禍。這時一名圍觀妖精轉身面對另外一名妖精,伸出一條手臂。另外一名妖精取出一把匕首,抓住對方的手掌,切下一根手指。苟德向後跌出,目光定在那只血流如注的手掌上。莫利森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拖到一旁。
「當然,史恩,我懂得。現在可以請你在我的手指失去知覺之前放開我嗎?」
「我們應該要走下去嗎?裡面甚至沒有任何照明。」
「我可不是弱者。」苟德道。「我這一輩子見識過不少大風大浪。」
「太瘋狂了。太變態了。」
「你們還會面對更嚴重的威脅。影子瀑布存有內奸。強大的部隊正在集結,打算一舉攻下影子瀑布。我們……被這件事情排除在外,親愛的史恩。數百年來第一次,我們看不清楚眼前的道路。我們的神諭道出毀滅、死亡,以及妖精的末日。有些妖精主張組成軍隊,拿出許久不曾使用的武器跟魔法:有些妖精主張封閉山丘地底世界跟人類世界之間的通道,永遠不再開啟;甚至有些妖精認為應該主動攻打影子瀑布,將之付諸一炬,藉以自同樣的命運之中逃出生天。」
「我猜他們已經試過了,只是沒有效。這裡出事了……」
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原諒我的負面思考,但是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如果連不老不死的妖精都束手無策的話,一個年輕的吟遊詩人和一個過氣英雄要如何解救妖精國度跟影子瀑布?」
「應該沒錯。如果是以前,我會說這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沒有辦法想像妖精會為了任何理由違背誓言,而這個事實代表了他們有多害怕。我從來沒有看過他們這個樣子。」
所有妖精互相行了一輪禮,接著他們又開始自顧自地談起話來。苟德轉向莫利森。
「等一等,小孩呢?如果他們永生不朽……」
「他們不能這麼做。那是懦夫的表現,將在他們的榮耀中留下污點。」
莫裡森冷冷地看了苟德一眼,卻發現他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苟德再度伸手進入展示櫃,莫利森也再度目瞪口呆。這次他從裡面拿出一顆手榴彈。
「不會。」莫利森道。「相信我,萊斯特,他們會愛死你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苟德跟著莫利森離開,一面顫抖地問道。
暴龍抬起頭,對著滿場觀眾發出目空一切的挑釁怒吼。他的牙齒有如尖刀,大嘴內合一片粉紅,看起來有如廉價糖果。身上的鱗片閃閃發光,有的紫色,有的綠色,細小的前肢染有許多乾涸的血跡。他在競技場中來回踱步,大嘴開闔,有如一道鋼鐵陷阱,不斷地發出充滿挑戰性的吼叫,只是因為某種看不見的魔法所限,不能衝入觀眾席中。他憤怒地搖晃大頭,小小的眼睛四下掃射,想在這座無形牢籠中找出脆弱之處。接著他彷彿若有所感,大頭突然轉向,瞪著坐在包廂中的歐伯隆和泰坦妮雅。暴龍朝他們走去,大嘴緊閉,露出邪惡的笑意,而場中似乎沒有魔力阻止他前進。他來勢洶洶,歐伯隆和泰坦妮雅很快就發現魔法屏障已經失去了作用,無法繼續守護他們。皇家包廂裡面以及坐在包廂下方的妖精當場開始逃命。泰坦妮雅拔出配劍。歐伯隆比出魔法手勢,卻不見效果,接著他也拔劍在手。兩名統治者並肩而立,靜靜等待暴龍來襲。暴龍在皇家包廂前停步,左顧右盼,以一邊的眼睛觀察獵物,跟著又換另外一隻眼睛,似乎在決定要如何殺死他們。
「什麼都不能保證。」歐辛道。法庭中有許多成員也和他同時低聲說道。
「萊斯特,你是在開玩笑吧!」
「你參觀過這裡的比賽,是不是?」他小聲地問道。吟遊詩人很不自然地點了點頭。
「挑槍一定要挑大的,史恩。」苟德說。「這樣的話,當你沒子彈的時候,還可以用槍柄扁人。」
「你不曾見過任何妖精,是不是?」
「別擔心,我不會換英雄裝的。緊身褲跟斗篷是年輕人的裝扮。我只是來拿點道具,然後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那不一樣。」莫利森道。如今他臉上恢復了一點血色,但看起來好像大病初癒一般。「好笑的是,我們不能拒絕。因為在他們看來,這算是他們賜給我們的一項殊榮。」
「一滴都別喝!」莫利森急切地低語道。「在這裡不能吃喝任何東西,接受這裡的東西會在你的身體跟這個世界之間產生連結。這裡不是我們的世界,有一套截然不同的規則,就連時間都不一樣。身為訪客,我們可以任意來去,在離開的同一時間回到影子瀑布。但是一旦吃了這裡的東西,你就會受到這裡的時間觀念影響。你很可能只在這裡待上幾個小時,但是回到正常世界後卻發現已經過了許多年。拜託,萊斯特,記住我的話。這裡絕對不是能夠容許錯誤的地方。」
他邁開大步走入信道,苟德必須加快腳步才跟得上他。鬼火跟在他們身邊一起移動,不停在空氣中四處亂彈,沒有片刻寧靜。它們的光芒出乎意外的穩定,但是其中依然隱含了某種令苟德不安的特質。他偷偷看了看四周,接著突然心頭一震,因為他發現他和莫利森的身體都沒有投射出任何影子。
苟德瞇起眼睛看著他,不是很喜歡莫利森的語氣。然後他聳了聳肩,穿上一件顯然是為了隱藏那把大槍而特製的外套。他隨手將手榴彈丟入外套口袋,很有禮貌地裝作沒有看見莫利森恐懼的神情。「你的那些妖精,史恩,我們真的有必要去找他們嗎?我是說,一群長有翅膀跟尖耳朵的傢伙對於調查連續殺人魔這種事情能有什麼幫助?」
莫利森站在電影海報前,看著海報上的神秘復仇者全副武裝靠在一輛跑車旁,手中握著一把手槍。「這是……你嗎?」
那身影在他們面前遲疑片刻,微微發抖,似乎在承受一道不存在的冷風吹拂。對方具有人類的形體,但是外表憔悴異常,似乎嚴重脫水,看起來像是皮包骨一般。他的臉薄薄一層,幾乎沒有辦法包覆底下的頭骨,兩顆大大的眼洞看來深邃無比。對方伸出乾枯的手指,比了個手勢,接著踏入對面的牆壁,鬼魅般沒入泥土牆。苟德眨了眨眼,隨即又看到一大群細長的身影自右邊的牆浮現,經過苟德和莫利森的面前,然後消失在對面的牆壁中。所有身影都在一秒之間來去,彷彿是腦海中梢縱即逝的幻象一般。最後,莫利森終於放手,苟德隨即開始在手臂上搓揉,好讓堵塞的血液再度流動。
「就是這裡了,萊斯特。我們到了。山丘地底世界,妖精最後的領土。從現在開始,小心謹慎,注意禮貌,不要亂說話。他們對於語言有一套十分傳統的儀式跟法則,你說的任何話都有可能具有某種強制的效力。不要接受任何他們給予的食物或是飲料,也不要接受任何禮物。但是看在老天的份上,請以最禮貌的方法拒絕。他們很喜歡決鬥,而且十分看重榮譽。記住,這些妖精身份尊貴,乃是高等生物中最高等的生物。你可不要亂來。」
「這一點還未有定論。」歐辛的語氣平淡之中帶有一絲沉重。「雖然有許多妖精認為我們應該幫助人類,但是還有更多妖精不願意干涉影子瀑布的命運,覺得我們應該永遠不要涉足人類的世界。我們必須為了自身存活著想。我們已經為了人類竭盡所能,如果世界堅持轉變的話,或許也該是放手的時候了。就像所有子女一般,人類總有一天必須學會獨立。」
「沒有。我和他們沒有什麼交集。」
「話不要亂說,小人類。」普克說道。「言語具有力量,會在說話者和聆聽者之間形成羈絆。如果你不想要聽見具有權威與凶兆的言語,那麼現在就離開吧。我不會再提供相同的機會了。」
「其中一種。他們是地精。基本上是礦工,但是他們也會出手解決所有跟地底和出現在地底之中的東西有關的問題。別被那種鬼魂般的外表騙了,有需要的時候,他們可以變得十分強壯,而且凶狠異常。他們長得很醜,但是以工作性質而言,他們也不常有機會拋頭露面就是了。」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回眼前的問題。歐辛跟妮雅看起來都不特別友善或是懷有敵意。但是這座法庭卻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大殿上的氣氛似乎再度轉變。憤怒與威脅的情緒通通消失,彷彿被一種聽天由命的感覺所取代。似乎在莫利森的堅持之下,他們已經踏上了一條沒有妖精願意踏上的道路。苟德暗自搖了搖頭。他會這樣想很可能是因為被大殿上的詭異寧靜所感染。畢竟,這些傢伙不是人類,他們不會具有人類的想法或感覺……他看向莫利森,發現他終於說到一個段落了。年輕的吟遊詩人看來十分冷靜、輕鬆自在。不過他似乎總是這個樣子。苟德對於自己能在火線之下冷靜思考的能力感到十分驕傲,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那個時候他還沒有遇見妖精。莫利森對著站在歐辛跟妮雅後方的普克鞠了個躬。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觸目所及沒有任何地標。在發現手錶停止轉動時,苟德也沒有特別驚訝。唯一能夠測量時間的依據就是小腿跟背部逐漸加劇的疼痛感。最後他們終於在一道大門前停下腳步。這道大門擋住通道,從左邊的牆到右邊的牆,從地板到天花板。大門十分巨大、沉重,以帶有灰色紋路的巨大石頭打造而成,外形像是顆動物的頭顱,但是臉上的神情卻些微帶有幾絲人類的特質。大頭的長鼻子向前延伸,鼻子下方緊緊閉起的獠牙完全擋住訪客的去路。大頭的雙眼緊閉,但是看起來似乎在側耳傾聽,靜靜等待。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繞過這顆大頭,苟德也始終無法將目光自大頭上移開。他體內所有的本能都在催促他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危機與威脅感濃厚無比,他幾乎可以在空氣中觸摸到它們。
「好吧,我的禮貌正在快速消失中,如果要我先進去,我立刻跟你翻臉。我不喜歡這傢伙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幽默感超爛的那種怪物。」
「我不相信。我不願意相信。他們一定曲解了預言的意義。一定有所誤會。我必須勸服妖精不能不戰而敗。為了我們,也為了他們著想。」
苟德瞪了他一眼,強烈地懷疑對方此刻正在肚子裡嘲笑他,然後領頭走出自己的秘密基地。他小心翼翼地鎖上房門,領著莫利森來到隔壁的房間。那是一間臥房,很乾淨、很整齊,毫無特色。房內的裝潢、傢俱看起來像是由某個委員會統一挑選的,而且還是個非常沒有想像力的委員會。莫利森花了點時間讓自己適應如此無趣的臥房,然後將注意力集中在衣櫃上。衣櫃位於房間內側的牆邊,很大、很堅固、平凡到令人眼睛生痛。莫利森點了點頭,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裡面掛了好幾排衣服。
「我們麻煩大了,是不是?」
莫利森認同地點了點頭,而苟德則暗自期望自己擁有跟語氣同等的信心。光是看著看顧者一眼,他全身的寒毛就通通站起來了。大頭獠牙間的縫隙偶爾滲出冷風,感覺越來越像是在呼吸一樣。他很有禮貌地對莫利森點了點頭。
「放心吧,」苟德道。「我知道什麼時候該付小費,也知道該用哪條衣袖擤鼻涕。」
「那砍手指又是怎麼回事?」
「但是什麼東西能夠威脅到一群不會死亡的生命?」
「耐心點,萊斯特。這裡的步調是急不得的。妖精的時間觀念跟我們不同,或許這就是他們之所以能夠如此遺世獨立的原因。時間老父對妖精的影響只停留在最基本的層面。總有一天,他們兩方之間的平衡將會失調,進而引發一場強烈的衝突,到時候就要決定誰才有資格主宰此地。但是由於雙方都不能肯定衝突的結果,所以他們寧願一切照舊,誰也不想先去挑釁。」
通道穩定地向下傾斜,越來越深入地底,令苟德十分不安。接著斜坡轉為平地,他們來到草原之下的一條寬廣地道。地道的牆壁完全是泥土所建,沒有任何支架支撐牆面的重量。牆上到處都有人類拇指大小的蠕蟲裡外爬動,天花板上也垂有不少條。苟德頭上的天花板並沒有蠕蟲蠕動,但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壓低肩膀。他很怕這些蟲會掉到他的頭髮上。他試圖忽略完全沒有支撐的天花板,但是目光卻三不五時就被吸引回去。他想像著沉重的泥土自腦袋上方淹蓋下來的景象,隨即十分堅決地否定這個念頭。莫利森腳步輕快地走前頭,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彷彿走在一條市郊街道上一樣。苟德看著他的背影,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不太可能,數百年來所有競技比賽都是同一名妖精開場的。他是在贖罪,只不過已經沒有妖精記得是贖什麼罪了。妖精就是這個樣子,一切都以傳統為重。」
「他們殺得死他嗎?不用魔法?」苟德問,神情懷疑地看著面前那座以肌肉跟鱗片堆成的小山。hetubook•com.com
終於所有發光的軀體通通沉回地底,地面上的大洞也隨即封閉。腳下的聲響逐漸消失,地道再度回歸寧靜。莫利森鬆了一口氣,微笑面對苟德。
歐辛跟妮雅轉過身去與王與後低聲交談,法庭其他成員也開始小聲地發表意見。普克對莫利森眨了眨眼,身體突然一轉,當場消失不見。莫利森長長吁了一口氣,隨即四肢一軟,癱倒在苟德身上。他一轉眼間老了好幾歲,似乎為了說服妖精而消耗了自己的生命能源。苟德默不作聲地支撐著他的手肘。他強烈地認為不能在這種時候露出任何懦弱的跡象。他轉頭看看有無可供利用的物品,結果發現附近就有一張放有一個酒瓶與兩隻金盃的小桌子。他伸手拿取酒瓶,好奇地閱讀瓶身上的標籤,但是卻遭到莫利森出手阻攔。
「喔,媽的,」萊斯特.苟德,行動派硬漢,神秘復仇者,說道。「我不能坐視不管,是不是?」
莫裡森大笑。「我知道,就算以影子瀑布的標準來看,這件事情聽起來依然瘋狂,但是妖精有他們自己的一套規矩,思考方式也和我們大不相同。相信我,我曾經幹過這種事。你有衣櫃嗎?」
「他們管這顆頭叫作『看顧者』。」莫利森輕聲說道。「不要以為它的眼睛真的沒張開,它知道我們來了。別問我它是死是活。根據傳說,妖精命令它待在此地守護他們的家園,但是因為它在原地坐太久了,所以自動變成了一座石像。沒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和種族;不管它是什麼,總之現在都已經絕種,就連妖精也不記得了。」
苟德跟著莫利森轉過一個轉角,眼前出現了一群妖精,圍在地板上的大洞旁。他們沉默不語,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洞中的事物。莫利森停下腳步,比了個手勢要苟德過去看看。苟德小心翼翼地擠進妖精之間,不過沒有妖精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來到大洞旁向下看去,只見洞中有兩名妖精正在打架。他們雙手各握有一把小刀,在彼此身上狂劈亂砍。他們的身體忽大忽小,扭曲自如,一切都順著戰鬥的需求而改變。他們沒有做任何防守,只要能夠傷害到對方,他們不在乎身體受到多麼嚴重的傷害。金黃色的血液自傷口噴出,不過數秒內傷口就會自動痊癒。
大口徑子彈擊中厚重的頭骨,一堆鱗片與血肉隨即爆開。暴龍又痛又怒,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聲,轉過大頭面對他的新敵人。他的口氣臭到令人無法想像的地步。苟德屏住呼吸,身體探出包廂外,對準暴龍的腳掌開了一槍,當場擊爛一根長有利爪的腳趾頭。鮮血噴灑,染紅沙地。暴龍愣了一愣,似乎不敢相信剛剛發生的事,接著張大巨嘴發出憤怒的叫聲。這時苟德已經收起大槍、掏出手榴彈,一個離開影子瀑布前為了以防萬一而帶的小道具。他拔下插梢,將手榴彈丟入眼前的血盆大口,接著矮身躲在皇家包廂後,並且高聲警告歐伯隆和泰坦妮雅尋求掩護。手榴彈一入口,暴龍立刻本能性地閉起大嘴,腦袋微向後傾。為防萬一,苟德緊緊握住槍柄。接著暴龍腦突然爆炸,有如噴泉般灑出一片鮮血、碎骨,以及腦漿。暴龍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瞭解自己受了多重的傷,龐大的身軀傾向一邊,重重地摔倒在血紅的沙地上。暴龍的雙腳不斷狂踢,身體不停扭動,但是從各方面看來,他都已經死透了。苟德慢慢站起身來,探頭看看場中的屍體。暴龍從頭到尾將近八十英呎,必定是他一輩子曾幹掉過最巨大的怪物。或許可以將他做成標本……只不過,這麼大的標本能夠掛在哪裡?身邊傳來些微動靜,他迅速轉過頭去,發現歐伯隆和泰坦妮雅收起長劍,側頭看他,神色中流露出十足的敬意。競技場中的妖精群起激昂,紛紛發出瘋狂的叫好聲。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勝算不大。正常的情況下,對付這種怪物起碼需要十幾名妖精一起出手,而且必須是在全副武裝、手持魔法武器的情況之下才有勝算。即便如此,他們還是不可能全身而退。歐伯隆和泰坦妮雅需要英雄相助,但是沒有妖精會瘋狂到那個地步。萊斯特,他們死定了。他們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卻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坐視他們死亡。」
「權利?要求?」普克站直身體,強迫自己挺直駝背跟肩膀。「一個人類竟然有膽子在我們的法庭、我們的領土上使用這種字眼?」
「我不是小心!我這叫有禮貌。」
「我有發言的權利。」莫利森小心說道。「你們任命我為漠視法庭的吟遊詩人,不管這個決定是對是錯,總之已經無法挽回。現在我以崇高的敬意要求漠視法庭推出兩名高階代表聽取我的訴求,進而評斷我的言語究竟有沒有意義,該不該聽而不見。」
「可以這麼說。妖精非常喜歡競賽。他們喜歡挑戰力量與技巧、機智與勇氣。你已經見識過一場決鬥,以及他們觀念中的賭注,但是在競技場裡的競賽才是真正的重頭戲。他們的競賽會讓羅馬競技場變得像馬戲團。他們本身或許死不了,但是他們很喜歡欣賞其他生命死亡,而且特別偏好極度暴力與創新的死法。他們的競賽乃是死亡格鬥——人類對抗妖精,妖精對抗各式各樣的野獸,在各種戰鬥的條件之下。鮮少有人類有機會參與這樣的競賽,除了被當作炮灰。」
「我有話要說。」莫利森道。「你們一定要聽。想怎樣就怎樣,普克大君,總之我是絕對不會退縮的。有些話非說不可,有些事非談不可,不管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接下來怎麼樣,就要看你決定了,普克大君。我不願當率先打破彼此信任的人。」
莫利森給他一段時間恢復正常,接著踏出自信的步伐,沿著一條只有他才看得見的小徑進入叢林。苟德步履蹣跚、目瞪口呆地跟隨在後。空氣裡洋溢著生命的氣息,綠意盎然,興旺茁壯。苟德與莫利森所經之處,鳥兒振翅高飛,有如許多鮮艷的色彩在身邊突然爆炸,之後又回歸寧靜。大理石雕像隨處可見,儘管外表年代久遠,摸起來依然十分光滑。有些雕像的臉部殘缺,有些則是斷手斷腳,彷彿被四周濃密的叢林撕裂一般。匍匐植物爬在雕像強壯的肌肉與夢幻般的容顏之上,慵慵懶懶地垂在空中。翠綠的陰影中隱約可見一雙閃爍的眼睛正在偷看苟德,但是當苟德跟莫利森接近的時候,對方隨即轉身衝入樹林。那是一條跟人類差不多大小的身影,但是舉手投足間和人類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他以前來過這裡,苟德心想。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而他很害怕。
莫利森揚起眉毛。「我以為你是偉大的超級英雄。」
「真不知道我幹嘛還一直問你問題。你的答案都不是我想聽的。我們可以從這裡回到影子瀑布嗎?」
苟德聳肩:「每個故事我都記得,但是在我來到這裡之前,那一切都不曾真實發生過。就和其他傳奇人物一樣,當我決定留在影子瀑布的那一刻起,我就變成真實存在的個體了。你必須真的存在,才能真的死亡。但是在那之前,世界上已經出現過很多不同版本的我,多到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於是我自己決定哪些故事當真發生過,而哪些沒有。畢竟,誰比我還有權力這麼做呢?」
「我當然有衣櫃。這是什麼問題?」
「真是好笑。」苟德道。「原諒我笑不出來。」
歐伯隆伸出手掌在面前一掃,場中的空氣一緊,發出許多細碎的爆裂聲響,血紅的天空光芒大作。歐伯隆和泰坦妮雅坐回他們的王座,比賽隨即展開。
「以上只是熱身而已,萊斯特。真正的挑戰還沒開始。但是你說得沒錯,整場比賽都作弊,因為妖精不喜歡輸的感覺。」
「你們不能放手。」莫利森道。他的聲音中沒有憤怒,只有迫切的堅持。「我們需要你們。我們需要你們的魔法、你們的力量、你們的不凡以及權威。少了你們史詩壯闊的戰役以及精心策劃的計謀、堅不可摧的憤怒,以及永垂不朽的愛情,世界將會失去原有的色彩。你們是人類美化後的形體,生命藉由你們的傳說而發光發熱。不要捨棄我們。少了你們的啟發,我們將失去導引,你們的離去將在人性中留下一條永遠無法彌補的鴻溝。你們是世上歡愉與榮耀的來源。你們的存在讓人類更加完整。」
「天知道。山丘地底世界跟真實世界有著十分微妙的連結。它的邊境曖昧不明,界限朦朧不定。這個世界並非全然真實,而妖精很喜歡這種狀況。」
「他們說看顧者可以認出靈魂之中的真誠與背叛,分辨好人與壞人。它可以看穿人心之中最黑暗的所在,看穿你從小到大所有秘密,就連那些只有在夢中才會想起的秘密也不放過。迎向前去,看顧者的大嘴就會張開,只要你夠勇敢、夠真誠,你就可以踏入妖精的神秘家園。」
「不要去煩它們,」莫利森站在階梯底端說道。「它們是鬼火。基本上還算友善,但是遭人打擾的話,就有可能會發揮它們淘氣的幽默感。」
「好吧,那他們為什麼不把自己傳送離開?」
「這些是什麼傢伙?」苟德問。
苟德熱淚盈眶、內心抽痛,在那一刻裡,他對莫利森崇拜得五體投地。他看向一眾妖精,看向歐伯隆與泰坦妮雅、歐辛與妮雅以及普克,卻發現一股寒意上心頭。他們眼中沒有淚水,神情中也沒有絲毫感動。他們似乎很疲憊、很哀傷、很認命,好像這首歌讓他們必須面對一件他們亟需逃避的事實。歐伯隆與泰坦妮雅靠回王座之上,妮雅則對莫利森深深一鞠躬。他低頭回禮,手中的吉他隨即消失不見。
「這裡是大競技場。我們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王與後希望我們出現於此。他們的意念是絕對的權威,就連時間與空間都必須在他們的意志之前低頭。」
「那些是……妖精嗎?」他終於問道。
「你先請。」
他快步向前,轉過轉角,不悅的神情中帶有一股堅定,就像是個跟牙醫預約遲到的男人一樣。苟德很快跟了上去,兩人並肩而行。通道的盡頭是一座巨大的洞窟,足足有數百碼高,兩旁的洞壁都在視線範圍之外。巨大的空間中央是一座可以舉行郡級集會的大型庭院,庭院四周都有以大型藍白色石塊搭建而成的高牆,奇怪的野獸與人型生物的雕像散置各地,另外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奇形怪狀的雕刻作品。但是這一切都無法吸引苟德的目光。他唯一看到的就是位於庭院外圍的叢林景象。到處都有高大的樹木自破敗的石板地中聳立。相貌奇特、如夢似幻的花草植物濃密遍佈,所有可見的空間上都爬滿了籐蔓與匍匐植物。
「問倒我了。」莫利森突然微笑說道。「我想我們只能隨機應變。」
「謝謝你,看顧者。」
大殿中的妖精微微鼓噪,苟德開始感受到空氣之中逐漸揚起的緊張氣息。這麼多雙眨也不眨的目光在他心中形成了一股難以忍受的強大壓力。莫利森似乎完全不受干擾,但是苟德卻竭盡所能才得以站在原地。他有點想要轉身就跑,一直跑回自己能夠理解的世界去。這個想法讓他冷靜了一點。他不會逃跑的。他是一名英雄,而英雄絕不逃跑。英雄只會偶爾因為戰術而暫時撤退而已。他回頭看了看身後,衡量著這裡與門口之間的距離,以及有多少妖精擋在路上。他再度想到外套底下的大槍,但是依然強迫手掌遠離槍柄。面前有數百名妖精,他所攜帶的彈藥根本不夠。再說,他大概也可以猜到像手槍這麼單純的武器對這些所謂的高等生物多半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最後他決定繼續站在原地,盡可能地表現出沉穩冷靜的態度。
「他們提到某種預言。這些算命的究竟算得有多准?」
一大塊草地突然沉入地底,顯露出其下一道深入黑暗的泥濘階梯。苟德小心翼翼地走到階梯前。這道階梯看起來十分粗糙,十分古老,彷彿是史前時代就已經建造完成似的。他可以看見十幾級階梯,再下去就通通淹沒在黑暗之中。苟德看向莫利森。
「我暫時無法想那麼多。」莫利森冷冷地道。「同時思考那麼多因素,我會發瘋的。我們必須將精神集中在可做的事上。」
「不,不,我堅持。」
一陣恐怖的吼叫震撼全場,彷彿同時發自一千條喉嚨一般。苟德當即轉頭看去,然後目瞪口呆地盯著出現在競技場中央的怪物。他從來沒有在真實世界裡見過這種東西,但是他很清楚那是什麼玩意。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見識過他的形象,在書中,在電影裡;對方身形龐大,長著一顆楔形腦袋,屬於人類尚未出世之前遠古年代的產物,一頭殘暴的殺手,沒有生物膽敢與他作對,誰都不能是他的對手。他的兩條前肢十分瘦小,在強壯的胸口前看起來非常滑稽。但是這隻怪物最可怕的武器乃是恐怖的大嘴,長滿利齒的大嘴。怪物在競技場中央四下轉圈,粗壯的大腿在染滿鮮血的地面上踏出沉重的聲響,長長的尾巴在雙腿後來回甩動。很難想像如此巨大的怪物動作竟然能夠如此靈巧。苟德敬畏地看著對方,全身本能地冒起冷汗,五臟六腑全被恐懼所攫獲。他是來自遠古年代的惡魔,偉大的爬蟲動物,不可一世的恐怖暴君。雷克斯暴龍。
七名身穿金色戰甲的妖精對抗數量是他們三倍以上的殭屍。苟德看了一會兒才發現這只是搏君一笑的串場喜劇。儘管殭屍手中部握有長劍或巨斧,而且可以承受任何程度的傷害,但其實只要砍下他們的腦袋就可以阻止攻勢。少了腦袋,殭屍只會毫無目標地前進,直到雙腳也被砍斷為止。到時候他們就會成為躺在地上抽動的身軀,努力往散落一地的武器爬去。這場戰鬥的看頭在於一名妖精能在砍下腦袋之前在殭屍身上劃出多少傷口,並且確保自己不被殭屍擒獲。殭屍沒有能力當真傷害不會死亡的妖精,但是被殭屍打傷總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情。這場戰鬥,如果你願意稱其為戰鬥的話,似乎可以永無止境地打下去。苟德不認為對抗這種敵人需要什麼技巧,也不能欣賞其中的幽默感,但是他還是耐著性子將比賽看完。最後比賽終於結束了,妖精們在震耳欲聾的掌聲中離場。
苟德懷疑地搖了搖頭,彎腰擠到莫利森身邊,以免腦袋撞到衣櫃。「真不敢相信我在做這種事。幸好沒有人看到,如果被人看見,他們大概會以為我們在練習什麼奇怪的性|愛招數吧。」
苟德衝過一排一排的座位,沿路大聲吼叫,吸引暴龍的注意。暴龍全然無視他的存在,大頭不斷地朝著皇家包廂跟包廂中的妖精咬去。歐伯隆和泰坦妮雅揮舞長劍,對著暴龍的大嘴狂劈猛砍。儘管兩把利刃都深深地砍入暴龍體內,但是他似乎完全沒有感受到痛楚。他的憤怒,或是某種外來的力量,促使著他勇往直前。苟德在皇家包廂的側面停下腳步,大喘了幾口氣,盡力恢復正常的呼吸。他真的已經不再年輕了。他抬頭挺胸,以強大的意志力拋開心中的恐懼,然後舉槍瞄準暴龍的腦袋。他已經非常接近了,幾乎可以聽見妖精揮舞長劍時所發出的咒罵聲,以及長劍擊穿鱗片、劃破血肉的聲響,並且可以聞到暴龍身上散發出的腐肉的氣息。苟德將這一切拋到腦後,小心翼翼地瞄準槍口,然後對著暴龍的腦袋連開兩槍。
莫利森心下一驚。「我越來越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了。走吧,希望我們夠幸運。」
「羔羊不會再度受邀。不會受邀參觀比賽,也不會受邀進入法庭。妖精極度輕視懦弱之人。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會對末日預言有這麼大的反應。他們不曾面對過危及妖精存亡的威脅。他們怕了。對他們而言,害怕乃是最要不得的弱點。」
「你用了很多假設的語氣。」
「你認得路,史恩,所以你來開車吧。」
一條矮胖的身影突然自兩張王座之間浮現,臉上充滿敵意的笑容。苟德凝視對方,發現這名和-圖-書妖精是他見過唯一一個不完美的妖精。他大約有兩個人高,但是與身旁的王座及王座上的王與後相比,他的身材可謂十分矮小。他的身軀有如舞者一般柔軟靈活,但是由於駝背的關係,他的一邊肩膀微微下沉,而且那條手臂上的手掌也萎縮得有如獸爪。他的髮色灰白,皮膚泛黃,綠色的雙眼中流露出頑皮與傲慢的氣息。頭頂兩旁長有兩塊腫瘤,看起來彷彿原先是兩根獸角的樣子。他身披一張獸皮,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和他本身的毛髮相結合,雙腳底端乃是一雙獸蹄。他突然張嘴輕笑,笑聲裡充滿輕蔑之意,令莫利森一時不知所措。
「天知道,」莫利森低聲說道。「搞不好他真的有辦法打敗暴龍。」
「這個房間真是太驚人了。」他終於開口說道,並且盡可能地表達出自己心中的讚歎。「我不知道你曾經辦過這麼多……真實的案子。」
「為什麼不把暴龍傳送回來時的地方?」
「不是。」莫利森推開一件厚重的外套,走進衣櫃之中。「進來,萊斯特。這裡還有很大的空間。」
小動物在地板上四下奔走,在樹枝間來回跳躍。陰影中隨處可見發光的眼睛,空氣裡三不五時傳來奇異的叫聲,其中還夾雜了許多亮眼的鳥類掠過天際時所發出的嘶鳴。苟德默默地與莫利森一起站在幾扇歪歪斜科的黑鐵柵門前。在經過寒冷的地道之後,此地的氣溫給人異常炎熱及潮濕的感覺,苟德甚至感覺得到汗水一滴滴自毛孔中冒出。叢林內各式各樣的景象震懾了他,使他迷失在許多枝微末節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想像中充滿妖精、哥布爾,以及遺忘夢境的妖精國度該是什麼模樣,總之絕對不是眼前這副景象。
「普克大君,」莫利森神態自若地說道。「跟往常一樣,很榮幸與你見面。你嚴厲的語氣令我十分難受。難道我不是漠視法庭的吟遊詩人嗎?難道我不是你們聚會中的一員嗎?難道六天之前,我不曾在這座大殿中吟唱歌謠嗎?你們為我鼓掌,分享美酒,並且允許我與各位稱兄道弟。」
「我沒有看見妖精,」苟德語帶保留地說道。「事實上,除了草之外,我似乎什麼也沒看見。」
他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穿越叢林,沿著樹木指示的方向左拐右彎,最後來到一道牆上的高大柵門前。他們走入柵門,將綠意盎然的叢林景象留在身後。大門之後通往一條寬大的長廊,長廊的樑柱高聳,照明良好,不過看不出光源出自何處。兩旁的牆壁跟地板都是未加琢磨的石板砌成。苟德迅速檢視四周,不過就跟想像中一樣,兩人依舊沒有投射出任何影子。莫利森滿臉自信地步入長廊,雙眼直視前方,一副彷彿自己常來所以沒有必要表現得好像觀光客的樣子。苟德加快腳步緊跟在後,但是屢屢被層出不窮的奇景吸引而去。妖精的身體突出於牆壁之外,彷彿他們是突然從堅固的石牆中長出來的,或是與石壁融為一體,有如泡在熱呼呼的洗澡水般地沉入牆壁之中。石頭圍繞身邊,將他們永遠固定在牆壁裡面。他們依然存活,緩緩地呼吸著,有時候目光還會跟隨苟德與莫利森的蹤影。接著一名妖精從長廊的另外一邊朝他們大步走來,步伐穩健,神情莊嚴,身材高大得有如踩著高蹺一般。莫利森向對方深深地鞠了個躬,但是對方全然無視他的存在。
「喔,不,」莫利森道。「你先請。」
兩名妖精穿越大殿,背對歐伯隆和泰坦妮雅,來到苟德與莫利森面前站定。他們對莫利森鞠躬,莫利森隨即深深回禮。苟德也跟著鞠躬,不過只是為了表示他也在注意法庭內的情況。
莫利森向前走去,很快地消失在視線範圍之外。接著怪物的大嘴緩緩閉起,再度成為一道無法穿越的藩籬。苟德十分肯定此時怪物的嘴邊充滿笑意。他看了看飄在自己身邊的殘餘鬼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挺了挺肩,然後踏著穩定的步伐向前邁進。大嘴再度開啟,在他面前形成一個大洞。他從來不曾懷疑自己的良善與真誠,所以此刻他絕對不該面臨任何危險,只不過……無法否認地,在變成真人之後,他曾經面臨過許多人生的轉折點。真實世界比小說中的世界要複雜太多了,而他也開始變得……複雜許多。他繼續前進,抬頭挺胸地走入怪物的咽喉中。在他發現一切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之後,呼吸終於減緩下來。儘管從來不曾懷疑自己,但是他還是很高興知道自己是個勇敢而又真誠的好人。緊張感自體內消失,他的臉上甚至浮現了一絲小小的微笑。其實想起來,莫利森很可能只是在和他開玩笑而已。但不管怎麼說,總是小心駛得萬年船。他回過頭去,看著身後大頭的獠牙慢慢合起,接著微微鞠了個躬。
苟德轉過身去,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將各式各樣看起來很有用的道具放入口袋。莫利森看著幾本年代久遠的超級英雄漫畫,為了防止歲月侵襲,每一本漫畫都用塑料袋單獨封裝。要將苟德和漫畫封面上的那些體魄完美、肌肉腫大的超級英雄聯想在一起並不容易。苟德身材魁梧,身體狀況以他這個年紀的人來看可謂登峰造極,但是他並不擁有任何超自然的力量。不過話說回來,他心想,在這種女性的乳|房普遍比腦袋還大的漫畫之中,你總不能期待看到多少符合現實的設定。他抬起頭來,發現苟德已經準備好了,正以一種滿懷期待的神情向他看來。
「不。你這是以人類的觀點來評斷他們,但是妖精不是人類。不會死亡足以改變你對事物的看法。痛苦跟傷痕都是轉眼就會過去的東西。但是丟了面子以及榮譽卻會持續好幾個世紀。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永遠無法真的瞭解妖精的原因。他們的眼光長遠,以世紀當作時間單位,當下對他們而言根本不具有跟我們相同的重要性。」
苟德緩緩點了點頭。這下許多事情都開始明朗化了。「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千萬不要想逃生。」莫利森很快說道。「這時候離開是種十分嚴重的侮辱行為。你不會有機會抵達大門的。」
莫利森翻到剪貼簿的最後一頁。最後一件案子的日期是在三年前。報導很短,沒有照片。他恭恭敬敬地闔起剪貼簿,回頭看向苟德。
「我可以看看嗎,拜託?」
「如果他們深信他們即將死亡,他們就會死亡。他們會憑空消失。這種事曾發生過,當一名妖精喪失所有希望的時候。這是極少數能夠導致妖精死亡的原因之一。我們必須說服他們一切依然有希望,讓他們相信不能光因為勝算不大就放棄抵抗。」
他繼續向前走,小心翼翼繞過地上那條裂縫,苟德跟在身後。空氣逐漸轉為溫暖,刺鼻的泥土味也漸漸被一股香氣取代。許多沉悶的聲響打破了通道之中的沉默,但是因為距離街遠,所以聽不出是什麼聲音,不過可以肯定不是沒有意義的聲音就是。鬼火開始一點一點消失,面前逐漸出現一道耀眼的光亮。苟德很遺憾地看到這些小東西離開。它們看起來十分友善,而他開始覺得莫利森要帶他去的地方是個會讓他渴望看見友善面孔的地方。
「我從來都不喜歡我的兄弟。」普克說著,以一種難以想像的優雅姿態原地轉圈。「不過我倒是非常喜歡人類。人類是絕佳的獵物。他們喜歡垂死掙扎,被逼入絕境時的尖叫更是一絕。他們會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欣喜若狂,也會為了討取高等生物的歡心而搖首乞憐。他們會像發|情的公狗一樣跟在我們身後,為了得到我們的友情而大拍馬屁。你來的不是時候,人類。趁我們還沒有失去耐心之前趕快離開,不然就永遠不用離開了。」
「我們聽取了你的發言。」歐伯隆大王的聲音盈滿整座法庭。「我們將會對此展開討論。」
苟德瞪著他。莫利森哈哈大笑,伸手關上櫃門。一會兒過後,什麼也沒有發生。衣櫃裡面一片漆黑,乃是引發幽閉恐懼症的絕佳場所,不過由於衣櫃裡的氣味十分熟悉,所以苟德還不至於太過擔心。他可以感覺到莫利森就在自己身邊,但是沒過多久他就發現兩人之間似乎出現了一道鴻溝,而且鴻溝有越來越寬的趨勢。他開始覺得四周的空間越來越大,彷彿衣櫃正在自動長大,或是他在迅速縮小。他伸手想要觸摸莫利森,但是最後卻強行制止自己這麼做。這一摸下去就代表自己對未知產生了恐懼,就代表了他的懦弱,而苟德絕不允許自己出現懦弱的徵兆。事物一旦開始腐敗,就不知道會腐敗到什麼程度才會停止。弄到最後,他甚至可能會開始對自己承認老邁……
「沒錯呀。」
「我隨身攜帶我的豎琴。你曾教我要如何發揮它的功效,普克大君,我不會令你的教導蒙羞的。聽我唱唱歌吧。」
「歡迎來到我的蝙蝠洞。」老人開心地說道。「大部分的東西都是垃圾,真的。我老早應該清理清理,騰出一點空間了,只不過這些東西對我意義非凡。即使大部分的冒險根本從來不曾發生過。」
莫利森點頭,接著又回過頭去看展示櫃。其中一個櫃子裡擺滿了四、五〇年代的玩具商品。他揚起一邊眉毛。對收藏家而言,這種東西現在可值錢了。特別是當玩具上還有本人簽名的時候更值錢……但是那都是要到了外面才值錢,而這些玩具是沒有機會離開影子瀑布的。他來到一本皮製剪貼簿前,翻閱其中沉重的頁面。這本剪貼簿裡面大部分都是來自報紙上的報導,剪貼得十分精緻,每一張剪報都有標明日期,全部都是八〇年代晚期之後的剪報。所有報導都是關於神秘復仇者來到影子瀑布之後所參與調查的奇特犯罪案件。有時候他只是以顧問的身份參與調查,有時候與其他偵探協同辦案,偶爾還有幾張他身穿英雄裝逮捕犯人的大版面照片。裝扮始終維持不變,但是神秘復仇者本人卻越來越老,看起來實在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莫利森回頭看向苟德。
「我是。但是我之所以能夠成為超級英雄就是因為我不冒不必要的風險。現在,你是要出於自願走入那傢伙的嘴巴裡面,還是要我把你抬起來丟進去?」
「他們在決鬥。」莫利森一派輕鬆地答道。「其實決鬥沒有看起來的那麼慘烈。妖精不會死亡,除非遭到嚴重的魔法攻擊或肢體毀壞。他們的傷勢可以在數秒之內痊癒。受傷當然會痛,但是妖精完全不在乎疼痛。榮譽代表一切。我曾經見過這種決鬥打上好幾個小時,即使雙方都精疲力竭依然不肯罷休。」
莫利森想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終於決定接受,苟德則趁這段時間打量面前兩名妖精。歐辛(曾經生而為人?)約莫六英呎高,站在妖精法庭中,看起來有如矮人。他有著和其他妖精同樣的銳利目光及尖長耳朵,同樣溜活身軀、強健肌肉,以及渾然天成的優雅氣息,儘管如此,他體內依然散發出一股人類特有的氣質。他很完美,但是和妖精相比又是不同層面的完美。妮雅身長八英呎,站在歐辛與兩名人類之前顯得更加高大。她擁有一張美麗的容顏、一頭及腰的金髮。長髮以一條頭巾利落地固定在腦後,沒有遮蔽絲毫她的美貌。苟德忍不住要想,這個可憐的女士每天得要花費多少時間梳洗她的頭髮。
「不多。現在只有最死忠的收藏家還記得我的名字,其他人根本沒有興趣。影子瀑布裡有太多成為傳奇的虛構人物,而且大部分都比我有名。我沒有其他家人,而茉莉的家人又十分不恥我的過去。所以我把所有東西集中到一個房間,然後鎖上房門。我偶爾會進來清清灰塵,重溫舊夢……但是如今情況不同,這些謀殺案已經失控了。艾利克森警長太年輕,根本不記得我這個人,但是我依然寶刀未老。我的能力沒有衰退。該是我重出江湖的時候了。影子瀑布需要神秘復仇者。」
「遺跡守護者。」莫利森目不轉睛地說道。「他們是警衛、流氓、執法者。他們專幹別人不幹的骯髒事,只因為他們樂在其中。他們是鯊魚的絕佳對手。現在閉上嘴巴,專心觀戰。小心一點。這場戰鬥必定十分血腥。」
「喔,他們知道。」莫利森道。「你很難相信他們知道多少事情。繼續走吧,就快到了。」
不需莫利森指示,苟德再度鞠了躬,而且鞠得非常有禮貌。他不習慣在人前低頭,並且強烈懷疑這種事需要常常練習才能自然。他挺直腰身,卻發現妖精之王和妖精之後始終沒有任何動作,根本理都沒有理他。莫利森站在他身邊,面露冷靜的微笑,顯然是在等待對方響應。然而沉默繼續持續,逐漸凝聚成一股壓力,危機四伏,令人十分不安。威脅的意圖逐漸在眾妖精永無止盡的凝視中浮現,苟德必須竭力自製才能讓手不去接近槍套之中的大槍。在他漫長的打擊犯罪生涯裡,這是第一次他很肯定自己面對一群不是單靠勇氣和子彈就可以擊敗的敵人。莫利森若無其事地朝歐伯隆與泰坦妮雅微笑,但是苟德可以感受到灌注在這微笑之中的強大意志。吟遊詩人早已做好被人當面拒絕的準備,但是這種完全無視他的存在的沉默卻讓他感到極度不安。
「對我來說,所有案子都很真實。每部小說裡的情節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就連在生涯晚期,逐漸被寫成超級英雄之後所幹的那些誇張案件都沒有遺漏。故事裡的情節跟剪報裡的事件對我來說都同等真實,雖然那些故事不曾真的發生過。我知道聽起來好像很複雜,但是對我而言其實很單純。如今世界似乎比以前更加單調、更加陰沉,不過我想每個老人大概都有這種感覺。神秘復仇者是屬於過去的產物,屬於比較單純的年代。和茉莉一起經營花店帶給我的樂趣,跟身為神秘復仇者的時候並無二致。」
「如果不盡快採取行動,他們將會成為包廂地板上的一塊污點。為什麼沒有妖精上去幫助他們?」
他爬到包廂邊緣的欄杆上。莫利森呆呆地看著他。「你不是認真的吧?快點下來。那可是雷克斯暴龍呀。我們這種體型的生物在他眼中不過是塞牙縫的甜點罷了。他的頭和你的車子一樣大,但是腦袋只有你的拳頭那般大小,至於他的心臟則埋在厚重的鱗片和肌肉之下。就算用點四五口徑的手槍直擊他的腦袋,他大概也不會有任何感覺。快點下來,萊斯特,拜託,我不希望看你丟了性命。」
「當然囉。這裡是山丘地底世界,一切都跟人類世界大不相同。」
苟德與莫利森來到一座高台前站定。高台上設有兩張以各式各樣的獸骨雕刻而成的王座。王座上刻自各個文化的圖騰、符咒、雕像,鉅細靡遺,複雜到難以形容。兩張王座裡各自坐著一名妖精。左邊王座上坐著的是一名男性妖精,足足有十英呎高,全身肌肉賁張,身穿一件凸顯乳白色肌膚的血紅長袍。他的髮色金黃,垂落在消瘦的長臉之旁,雙目湛藍,透露出寒冷的目光。他一動也不動地坐在王座上,彷彿早已耐心地等待許久,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話還可以繼續等待下去一般。右邊王座上坐著一名女性妖精,身穿鑲有銀邊的黑色長袍。她比身旁的男性妖精還要高出幾英吋,體態輕盈、肌肉結實、膚色蒼白、血管隱現。她短髮漆黑,臉型如心,一雙黑眼睛綻放出深邃的目光。她一手握著一根紅玫瑰,全然無視玫瑰尖刺所帶來的痛楚。他們全身散發著一股高貴的氣息,有如披著一件無形的斗篷一般。苟德不須他人告知就能看出他們的身份。他們的名字本身就是傳奇。莫利森在妖精之王與妖精之後面前深深地鞠了個躬,苟德立刻跟著照做。
苟德面帶懷疑地看著他。「你越說我越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為防萬一,或許我該帶一把來復槍跟幾顆燃燒彈。」
「我開始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主意了。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我不喜歡我們抵達此地的方式,而且我很肯定自己不想見到這些妖精。不如我們打道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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