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記憶

她沿著來路回頭,走入隔壁房間。這個房間跟其他房間一樣空無一物,不過窗外卻是一片冬季的景色,寒冷、強烈、天色十分陰暗。庭院之中結了一層厚霜,人行道上反射著冷冷寒光。她最不喜歡這個場景,因為這裡是現實,是當下,世界棄她不顧,毫不理會她的需求。冬季轉春,轉夏,轉秋,週而復始,沒有盡頭。她隨時可以走下樓梯,走出戶外,走入冬季,只可惜她辦不到。這棟房子(或是其中的某樣東西)不允許她這麼做。她利用電話購物,郵寄現金,從來不曾出門。
她看起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幾乎讓哈特覺得自己是個欺負良家婦女的流氓。不過在看了一眼插在門上的匕首之後,他立刻將這個想法拋到腦後。
「我們一起上學。當父母在忙的時候,我們也會一起玩。蘇珊.都伯伊絲告訴我說你已經回到影子瀑布了,她從塔羅牌裡看出來的。我知道你遲早會回來老家,但是真的見到你的時候還是很驚訝。這些年來,許多謠言跟八卦已經把你塑造成一個怪物——一把懸掛在所有人脖子,以及我們所珍愛的一切之上的利刃。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怕你,直到發現我手持匕首走在前往你家路上為止。但是現在我已經恢復正常了。我……不只一個——我的體內存在著不同的自我。其中一個非常年輕,十分容易受到驚嚇。」
樓下所有窗戶所呈現的都是同一種景象,同一個季節。一樓的世界跟外界相同,沒有任何詭異之處。波麗生活起居都在一樓,將其中一個房間佈置成自己的臥房。她盡可能不要待在二樓,因為二樓充滿太多回憶。但是有時候,二樓會呼喚她。不管願不願意,她都必須響應那道呼喚。
他微微一笑,朋友則是搖了搖頭,然後一起走回廚房。波麗背對他們站在窗前,默默不語地看向窗外。她緊緊抱住自己,似乎突然感覺很冷,又像是在克制自己不要發抖一樣。聽見他們回來,她並沒有轉頭去看。
她轉身走出夏季房,再度回到走廊。這時她的手開始顫抖,肩膀微微下垂,彷彿肩負了一個沉重到無法放下的重擔。不過她依然抬頭挺胸,臉上的神情堅定異常,幾乎已經達到非人的境界。她推開秋季房的房門,舉步走了進去,歲月立刻再度衝擊她的外形。她突然間神色疲憊,變成一副短髮模樣。
「朋友,放開她吧。」
哈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吐了出來。「我有非常不祥的預感,朋友。除了波麗之外,這屋子裡面還存在著別的東西。我感覺得到對方在觀察我們、等待我們。如果我擁有什麼神奇的力量,我也一點概念都沒有。但是你說得也沒錯,我們不能棄波麗於不顧。就算只是為了不要讓她再拿刀子來砍我也好。如果我注定會有鄰居的話,我可不希望鄰居是個會拿刀砍人的瘋子。」
「這是第一次我嘗試響應他的召喚,嘗試面對我的恐懼,並且征服它。多年來,他一直不斷地召喚著我,但是我卻始終不曾越過第一個房間。我總是太害怕了。我覺得很丟臉,雖然那絕對不是什麼平凡的恐懼,比較像是心中一股沉默的吶喊,永不停歇,不得安寧。但是當年,我母親去世了,我也已經十八歲了。我成年了,自認應該拋開所有的童年恐懼。於是我走上樓梯,進入第一個房間,然後很快地出來,以免自己改變心意。接著我站在門口,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有東西在門後走動,在等待。最後我終於轉過身去,走入這個房間。我想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瞭解到自己永遠不可能自恐懼之中解放。我站在這裡,看著窗外的夏季景色良久,然後掉頭離開,回到樓下。」
發現對方不是來找自己之後,波麗微微感到失望。接著她又皺起眉頭,因為她發現對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想要抓住腦中那絲印象,但是卻說什麼也想不起來,就跟她大部分的思緒一樣。她不再堅持。如果真是什麼重要的事,她總會回想起來的。男人突然迎向前去,踏上門廊,打開門鎖。波麗眨了眨眼,神情驚訝。據她所知,哈特家已經二十五年不曾有人造訪了。好奇心像是一個不友善的朋友誘惑著她,於是她轉身離開冬季房,穿越走廊,放慢腳步對著樓梯走去。想要下樓,她就必須經過最後一個房間,沒有窗戶的那個房間。她抬頭看著天花板,很快地路過那扇緊閉的房門。她聽見房內傳來緩慢沉重的呼吸聲響,不過完全沒有轉頭去看。房間裡面空無一物,沒有任何東西。在走下樓梯的過程中,她一直聽著從空無一物的房間傳來的呼吸聲。
「我會隨機應變。」朋友說道。「我可以凝聚出足夠的實體。不然你以為這些年來我是如何打掃房間的?心想事成嗎?乖乖聽話,待會就有巧克力片配咖啡吃。」
哈特靠著木箱坐下來。所有人們曾經擁有而又遺失的玩具最後都會出現在影子瀑布。不管是被玩壞的還是被父母丟掉的,是脫線的填充玩具,還是長大騎不下了的三輪車。這些東西都不曾真正遺失,它們只是流落到影子瀑布來了而已。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哈特蹲在木箱旁,目不轉睛地看著箱中的玩具,似乎深怕只要自己一分心,玩具就會消失不見。他將手伸進木箱,拿出碰到的第一樣玩具。那是一個蝙蝠俠機械玩偶,方方正正,奇醜無比,散發出濃重的塑料味。他轉動側面的大發條,蝙蝠俠的大腳立刻開始上下踩動。哈特緩緩露出微笑。他記得這個傢伙。他記得自己坐在電視前面,欣賞著由亞當.偉斯特和伯特.沃德所主演的蝙蝠俠影集。同樣的蝙蝠時間,同樣的蝙蝠頻道。(「別坐太近,吉米,這樣對眼睛不好。」)這段回憶很短暫,但是很深刻,彷彿是從電影中擷取出來的靜態畫面一般。他將玩偶放在閣樓地板上,它立刻發出吵雜的聲響,一跛一跛地走向前去。哈特心想不知道蝙蝠俠本人有沒有住在影子瀑布,不過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蝙蝠俠至今不退流行。人們依然相信他的存在。
「別說了,小公主,我知道。我瞭解。當年妳只是個小孩。」
「心理醫生幫得上忙的話,早就幫了。」朋友冷靜地說。「她一輩子都在承受這件事,我很肯定她已經試過所有可行的辦法。我們幫得上忙,吉米。我們很特別。你的特別之處就在於你和她一樣失去了童年;我的特別之處則是在於我不是真實存在。沒有東西傷得了我,沒有東西嚇得倒我,不管面臨什麼樣的危險,我都可以保護波麗。在等待你回來的那段日子裡,我學會了很多很多東西。況且她說得沒錯,吉米。你擁有強大的力量,我不知道是什麼力量,但是我感覺得出來,像是某種深埋地底的機械所發出的嗚鳴聲,靜待著某人按下正確的啟動按鈕。這件事我們非幹不可,吉米。波麗需要我們的幫助。」
「我找不到機會插話。」哈特道。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往最後一扇門走去,波麗有如小女孩般跟在他的身後。此時黑夜已經降臨,唯一的光源來自第五扇門底下的門縫。穩定的呼吸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刺耳,其中似乎充滿越來越甚的期待。哈特緩緩迎向前去,波麗走在他的身旁。走廊開始在他們面前向後延伸,幾乎看不見盡頭。哈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想了。他本來十分肯定一切必定是因為性|虐待的緣故,但是波麗已經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並且將之排除。那麼在那個房間之中大口呼吸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他們穿越黑暗,慢慢慢慢地接近房門,似乎隨時會有怪物破門而出將他們一口吞下一般。最後他們終於來到門前。哈特遲疑片刻,不確定接下來該怎麼辦。波麗伸出一手,轉動門把,推開房門,然後和哈特一起走入,準備面對等在裡面的東西。兩人進去之後,房門立刻在他們身後緊緊關閉。
她的手掌無力地癱在他的掌心之中,似乎她所有的力氣都已經離體而去。她肩膀塌下,腦袋低垂,有如一頭剛剛跑輸比賽的賽馬一般。
波麗默默地盯著他,滿臉淚水。癌症怪物輕輕一笑。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哈特道。「我可以和你私底下談一談嗎,朋友?去走廊上講?」
「把她帶去客廳,朋友,不過千萬不要放開她。我要問她幾個問題,然後再決定如何處置。」
一棟屋子會不會夢到曾經住在裡面的人,直到他們回家為止?
她獨自住在屋中(只可惜這並非事實)。春季房窗外的景象是最美麗的,不過看久之後也是最無聊的,而八歲小孩非常容易感到無聊。她不是第一次想到自己可以打開窗戶、爬到屋外,置身春日的景象之中,但是她從來不曾這麼做。有某樣東西(在屋子裡)阻止她這麼做。波麗.考辛斯,一個八歲小女孩,嘆了口氣,提起不太花俏的鞋子在牆上踢了幾腳,然後轉過身去,離開了春季房。
「在你們出現之前,我隨時都在擔心受怕。」她緩緩說道。「我害怕過去可能發生過的事情,害怕躲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裡的東西,害怕他隨時都會召喚我上樓。但是我始終沒有瞭解到恐懼的真義,直到你們出現,帶給我希望為止。我迫切地想要擺脫過去,但是可能失敗的恐懼卻又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哈特靠回椅背上。她看起來似乎十分清醒,至少暫時而言。她的匕首處於很遠的地方,朋友又在附近,隨時可以再度制伏她……
哈特揚眉詢問:「你沒有身體,要怎麼泡咖啡?」
哈特嚇得後退一步,一口氣卡在喉嚨裡面喘不過來。他兩手都已經垂在腰間,而影子卻在沒有本體投射的情況之下依然待在牆上。影子再度開始移動,先是重複之前比出的形象,接著緩緩移到牆角,轉變成一個全新的形體;他自己的影子。他縮回雙腳,深怕和那道影子接觸。影子退回牆上,站直身體,變成和他一般高矮,只是雙手抱在胸前。
「告訴我,波麗.考辛斯。」他冷冷地道。「告訴我妳為什麼想要殺我,據我印象所及,我這輩子不曾見過妳。在妳告訴我原因的同時,順便給我一個不該將妳當作危險瘋子交給警方處理的好理由。」
剛出房門,她的身體立刻開始長大,轉眼間變成成年人的體態。她伸出一手扶住牆壁,藉由與實體物質的接觸與牆壁不變的本質尋求某種程度的慰藉。身體的變化很快就結束了,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適應著全新的血肉之軀所帶來的短暫刺|激。如今她化身為十八歲的女孩,剛從親戚家搬回自己老家與母親同住。屋中尚且存在著某種其他的東西,但是當時她並不知道那是什麼。她身材很高,足足有五呎十吋,長長的金髮散落在討喜的容顏上。她不是美女,永遠都不會美到哪裡去,但要不是因為那雙眼睛的話,她的長相也不算太差。她的眼珠顏色很淡,微帶淺藍,看起來非常冷酷,而且總是流露出謹慎的神色。屬於喜歡想很多,但是不願意將想法宣之於口的那種人會擁有的眼睛。她步入走廊,打開隔壁房門,進入夏季房。
「接著有一天,我媽媽出門辦事,留我一個人和父親一起待在家裡。我沉迷在拼圖遊戲中,因為只要投注夠多的心力,拼圖至少是我有機會解和-圖-書開的謎團。中午過後,他開始呼喚我的名字。我不願意上去。我太害怕了。他一直叫、一直叫,最後我終於爬起身來,走到走廊。我在樓梯底下站了很久,然後很緩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樓梯。我躲在對面的房間裡,他再度叫了我一聲。我站在他的門外,聽著他沉重的吐息響。最後,呼吸聲消失了。」
「當年出現了一則預言。我們必須立刻離開,不然鎮民將會對我們不利。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會帶你一起走的。但是即使在當時,我也知道你無法在影子瀑布以外的地方生存。我在離開這裡的同時,失去了所有記憶,但是即便如此,有時候我還是會夢到你。」
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哈特十分謹慎地選擇用字遣詞。「妳八歲的時候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妳一點也記不起來嗎?」
「我強烈地認為我會後悔,但是……好吧,朋友,放開她。但是為防萬一,看緊一點。」
「妳這次不再是一個人來了。」哈特說。「朋友和我都跟妳在一起。」
他突然心神一震,彷彿內心深處有某樣東西甦醒過來了一樣。他屏息以待,等著那種感覺再度以更加明確的形象回歸體內,但是卻什麼也沒有等到。他面無表情地拿出一堆玩具,卻再也喚不起任何記憶。他看著散落一地的玩具,心裡只想著現實世界裡有不少收藏家願意花大錢購買這堆垃圾。有幾個曙光怪物組甚至還不曾組裝起來過,依然原封不動地躺在包裝盒中。他仔細看了看包裝盒封面的圖像,看著那些十分熟悉的科學怪人、吸血鬼,以及狼人,然後突然露出一絲微笑,因為他想到這些傢伙很可能就住在影子瀑布,盡情享受著舒適的退休生活。或許他可以找他們在幾個玩具盒上簽名……
「不,拜託,不要報警。」波麗的聲音很細,聽起來像個小孩一樣。「我會乖的,我保證。」
「好吧,請原諒我說話不需要停下來呼吸,這也不是我願意的事情。如果你一個人獨居二十五年的話,你也會開始自言自語的。」
她伸出小小的手掌來到他的身旁,他則小心翼翼地將之握在手中。她的手看起來好小、好脆弱,只看得他怒氣大發,瞬間拋開了所有恐懼與不安。她轉過身去,離開春季房,進入走廊,短短地看了對面房間一眼,然後沿著走廊走向隔壁房門。哈特回頭看著沒有窗戶的房間那扇緊閉的房門。他可以清楚地聽見房內傳來濃重的喘氣聲。那個聲音聽起來並不全然屬於人類。儘管波麗的目光沒有在那扇門上停留,但是哈特依然可以感到門在波麗心中掀起的那股恐懼與誘惑雜陳的感覺。
鏡中的面孔突然之間變回他自己的。他臉色蒼白,神情震驚。他不記得自己父親年輕時的樣子,父親沒有留下任何年輕時的照片,而現在哈特終於知道為什麼了。他離開鏡子前,淚水刺痛了他的雙眼。他沒有機會跟父母道別。他們如同往常一般開車出門,直到警察前來敲門,告知他父母死於車禍意外,他才知道出事了。他一開始並不相信警方的話,一直說他父親駕車技術很好,絕不可能出車禍。他不斷重複這句話,直到前往停屍間認屍為止。在那之後,他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再說任何話。
陰影。這個詞有如宏亮的鐘聲在他心中掀起陣陣回音,挑起許多浮光掠影般的回憶,有如洗牌時晃眼而過的花色一樣。他試圖抓緊這些回憶,但是回憶稍縱即逝,始終沒有凝聚成形,直到其中之一好似靈光一現,擊中他的心房。他小時候十分孤獨,所以自己幻想了一個朋友出來。根據小孩子的簡單邏輯及幼稚思緒,他將這個朋友命名為「朋友」。他對朋友傾訴,分享心裡的秘密,而他的幻想朋友則在夜裡守護著他,不讓各式各樣的怪物傷害他。這個記憶令他驚訝,同時也令他深深著迷,因為他從來不曾自認是個想像力豐富的人。只可惜他的朋友已經不在了,如今是他需要朋友守護的時候。
「記不起來。當時我母親出門了,我和父親單獨待在家裡。我們之間發生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可怕到我沒有辦法記得;可怕到時至今日依然糾纏著我和房子不放的地步。」
「我來過這裡太多次了。」小女孩說道。「每當那個聲音呼喚我,我就會上來。如果我不上去的話,它就會一直呼喚、一直呼喚,直到我上來為止。這種感覺很奇怪,因為不管待會兒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沒有機會再度以小孩子的樣子前來這個房間。我從不知道永遠失去童年是什麼感覺,不知道再也無法經歷童年是什麼情況。我會想念身為小孩的模樣,但是只要能夠獲得自由,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也很好奇。」波麗以一種昏昏欲睡的語氣緩緩說道。「我花了好多年的時間猜想那個房間裡面究竟有著什麼令我如此害怕的東西。我一直懷疑是和性|虐待有關的東西。這幾年常常會聽到這類的事。但是我不相信我父親會做出這種事情。我愛他,他愛我。究竟為什麼光是想到再度與他見面就會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想應該吧。這棟房子現在是我的了。我父母已經去世了。」
哈特看著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接著又轉回波麗臉上。她的表情令他十分不安。她的言語有著如同咒語般的力量,彷彿她正在召喚某種可怕的怪物。接著床上的男人坐起身來。波麗向後跌開一步,連忙抓住哈特的手臂。床上的男人朝他們兩人露出微笑,目光中隱含著強烈的飢渴慾望。癌症腫瘤突然間自他皮膚之上浮現,有如許多黑色的葡萄一般,被他體內一股強大的壓力逼得噴出體外。他的臉部浮腫、漲滿鮮血,五官隨即轉換成一張惡魔的面孔。他始終保持微笑。
「我走了進去,他已經死了。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我的父親,和我印象之中完全不同。那感覺就像是這具全身長滿癌症組織的東西取代了我父親一樣。當時我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如果他叫我的時候我就進來的話,或許現在他就不會死了。我的罪惡感及恐懼在這個房間中造就了某種邪惡的東西,並且賦予它控制我的權力,藉以給我應得的懲罰。躺在床上的不是我父親。那是別的東西,邪惡的東西。我想曾經它也是我的一部分,但是如今不是這麼回事了。它已經發展出自我意識,並且恨我入骨。」
匕首再度刺出。哈特低頭一閃,刀刃當場插入身後大門的木板上。對方想要拔出匕首,但是刺得太深,一時拔不出來。哈特迅速向前一撲,一把抱起對方,將她的雙手夾在身側。她死命掙扎,但是他比她強壯太多了。她逐漸平靜下來,兩人面對面地急促喘氣。接著他在她眼中看見她膝蓋上揚,於是用力將她推開。她狂揮雙拳,希望能逼他離開門邊,以便再度奪回匕首。哈特輕鬆擋下攻擊,但是對方的力道卻讓他的手臂發疼。就在此時,朋友有如一道黑色的浪潮般自走廊另一端衝來,化身一襲黯影斗篷將女人籠罩起來。她絕望地想要掙脫束縛,但是影子實在太強壯了,隨隨便便就讓她動彈不得。她停止掙扎,接著黑暗中傳來聽起來像是哽咽的聲響。
窗外的一點動靜吸引了她的注意,她驚訝地發現外面的小路上竟然有個男人正往自己的屋子走來。她立刻假設對方迷路了,因為沒有必要的時候絕對不會有人前來此地的。這裡除兩棟屋子之外,一點看頭也沒有。而任何聽說過這兩棟屋子的人都知道不要在這附近閒晃。但是對方繼續前進,腳步並不慌忙,步伐中也沒有任何恐懼或是退縮的跡象。他的外表十分親切,乍看之下甚至堪稱英俊。最後他終於在對面那棟屋子外面停下腳步,然後在原地呆立了一段時間。那是哈特家的屋子。
聲音很嘶啞,很緊繃,是男人的聲音。這聲音不斷在房間中迴盪,過去的回音至今依然不肯消逝。波麗站起身走到門外,哈特立刻跟著出去。波麗不疾不徐地步入走廊,來到樓梯底下。她沒有轉頭看哈特,只是對著他的方向伸出手。哈特牽過她的手,和她一同踏上樓梯,迎向過去。天色似乎更加昏暗,彷彿太陽都已經下山了一樣。四面八方都是陰影,朋友好似一頭守衛犬般緊緊跟在他們腳邊。哈特感覺到波麗體內逐漸高漲的緊張情緒,有如拉滿的弓弦一般,不過她還是極力自制。不管這股自制力是出於勇氣還是出於絕望,總之都支持著波麗繼續走下去。哈特緊緊握住她的手掌,試圖將自己的勇氣傳入她的手心。
影子瀑布的郊區聳立著兩棟房子,兩棟房子中間隔了一段不算短的距離。其中一棟無人居住,另外一棟則有住人,兩棟房子都受到無法忘懷及割捨的過去所困擾。位於右邊的房子比較小,也比較樸素,看來有點年久失修,但是只要花點工夫很快就能整修好。這裡距離市中心不算遠,但是沒有人會在不必要的情況下造訪此地。三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會輪流站在二樓幾個房間的窗戶邊看向窗外,但是這棟屋子裡面偏偏又只住了一個女人。她名叫波麗.考辛斯。當她還是小孩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慘劇。她不記得到底是什麼事,但是這棟房子卻不曾忘記。波麗住在一樓,有時候會來到二樓,穿梭在各個房間,輪流看向窗外,有時是為了追尋某段記憶,有時卻又是為了逃避某段記憶。而在沒有窗戶的那個房間之中,則不時傳出緩慢而又沉重的呼吸聲。
橡樹上依然保有幾片疏疏落落的金黃枯葉,不過大部分的葉子都已經凋落,樹枝裸|露在外,有如枯骨一般。她最喜歡秋季。秋季蘊含一股寧靜的感覺,不會令她身心疲憊。當她不希望現實叨擾之時,就會躲入秋季的景色之中。再說,秋季所代表的轉變本質讓她相信世界是會改變的,她不需要改變自己去迎合世界。她默默看著秋季一會兒,接著不甘不願地轉過身去。她一直不敢待在這個房間太久,害怕自己會因此而厭倦當中的景象,進而失去慰藉的魔力。她走出秋季房,踏入走廊,轉眼之間又老了十三歲,恢復到自己真正的年紀。這個時候二樓只剩下一扇窗戶了。
影子滑過牆壁,有如雨滴滴落窗戶一般,消失在前往廚房的方向。哈特眨了眨眼,沿著走廊走入客廳。在影子瀑布裡真的一刻都不會無聊……他整個人沉入二十五年前那張屬於自己的椅子中。這張椅子比印象中要小多了,不過本來就該如此,不是嗎?客廳內的裝潢與傢俱看起來很樸實,不過有點老舊,讓人聯想到六〇年代情境喜劇中的場景。電視超級大台,彷彿是石器時代的產物。他盯著電視螢幕,希望可以喚起一些童年的回憶,讓他更加瞭解小時候的自己。電視靜靜地待在原地,不過他心中已經掀起漣漪。他開始看見許多打從十歲或是更早之前就已經不曾想起過的電視節目。
耀眼的陽光自刺眼的藍天灑落屋內。陽光好似蜂蜜般流過下方的庭院;飛鳥有如飄浮的塵埃般掠過窗外的藍天。波麗看著外面的夏日世界,彷彿置身夢境,但是這棟房子(或是房中的某樣東西)卻始終不肯放她離開。她轉身離開窗口。她沒辦法面對夏日太久,因為夏日的景象會帶來逝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已久的愉快回憶。帶來她剛剛回到老家、還不知道在家中等待著她的是什麼時的回憶。她將夏日拋在腦後,走出房外。
如果你在上面的話,波麗的爸爸,我這就來找你了。如果你還活著,我會殺了你;如果你已經死了,我會把你挖出來鞭屍。我一點也不記得你,但是你對波麗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髮指。我會不惜任何代價從你的手中救出波麗。不惜任何代價。
「本來是,不過你回來了。如今任何你能去的地方我都能去。我是你的影子。我們走吧,吉米,我是說詹姆士。我已經二十五年沒有離開過這棟屋子,而且波麗家聽起來真的很有趣。」
「喔,爹地,我很抱歉。我知道我早就應該來找你了,但是我實在太害怕……」
「你沒事吧,朋友?」
「哈囉,小公主。看看我最可愛的女兒,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了。時間過得真快,蜜糖。不過我終究還是回來了。我回來了。」
「為什麼不離開這裡?」在肯定自己的語氣不會過於激動後,他問道。「收拾行囊,離開此地,將一切通通拋到腦後?」
「不要擔心,」哈特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把妳一個人留在這裡。如果我沒辦法幫妳擺脫這一切,至少還可以請妳過個馬路到我家去住。妳在那裡會很安全的。」
哈特很想上前拉起她的手臂安慰她,但是她臉上的痛苦卻形成了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好了。」他說。「計劃是這個樣子。我們上樓,進入八歲的那個房間,然後一間一間地搜,找回所有妳失去的自我,將它們重新融入妳體內。先讓妳擁有完整的自我,然後再進入最後的房間,將一切事情徹底解決。」他微微一笑。「我不是刻意表現信心,好像真的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一樣,總之這一切都要看妳。相信我,波麗,我想不出任何一個不該嘗試的理由。即使我並不記得,但是我們曾經是朋友。我發誓會盡我所能地幫助妳,朋友也會。以前妳之所以失敗是因為獨自面對的關係,如今我們跟妳站在一起了。我們不會讓妳失望的。我們不會讓妳失敗的。準備好了嗎?」
「這裡已經是她的極限了。」朋友在他腳邊凝聚,輕聲說道。「你必須做個決定,詹姆士。我們繼續向前,還是回頭離開?」
「沒有。」波麗說。「但還是走吧。」她放開緊抱胸口的雙手,走過來站在他的面前。「以前的你是個邋遢的小鬼,衣衫不整、蓬頭垢面。而我則是個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的女孩。但是我最喜歡跟你在一起玩,還會告訴你很多我不敢告訴別人的秘密。你離開的時候,我以為世界末日到了;當時我好恨你一聲不響地離開,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把我留在這些可怕的事情之中。坦白講,我想這也是剛剛想要殺你的原因之一。但是現在你回來了,我心中再度燃起了希望。自從你進入屋內,屋子整個感覺都改變了。或許你命中注定要回到此地,幫助我離開。有時候,影子瀑布就是這樣子。但是詹姆士……你體內只是可能隱藏了強大的力量,但是這棟房子卻肯定擁有強大的力量,許多年來利用我的罪惡與苦難所累積而成的力量。這股力量真實存在,就和我一樣真實,而它一點也不希望我能夠重新找回完整的自我。我不知道一旦它認定你是敵人之後會做出什麼事來。你沒有必要這樣做,詹姆士。」
「不,我不認為可以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打開房門,毫不畏縮地步入房內。進房後,她跨向旁邊,好讓哈特也跟著入內。他進房時雙手緊緊握拳,但說不上來為什麼。這個房間平凡得出奇,裝潢優雅,傢俱舒適,午後的陽光自窗外灑來,有如金色的醇酒般在地毯上流動。波麗迎上前去,在火爐前半跪下來。
屋內光線明亮,空氣清新,擺設著幾件毫不顯眼的傢俱,牆壁的顏色也平淡無味。壁爐旁邊聳立了一座滴答作響的大鐘。哈特皺起眉頭。他從不喜歡滴答作響的大鐘。他本以為那是因為自己牙醫的接待室中有一座這種鐘的關係,但如今看來,這個原因多半可以追溯到更早期的經驗……房間中寧靜祥和,彷彿房間的主人才剛離開不久、隨時可能會回來一樣。這個想法令他不安,他看向身後,期待看見某個人,或是某個鬼魂,正在暗處監視著他,不過一個影子也沒看見。他走出房間,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
她面露微笑,伸出一根手指放上自己嘴唇,接著又壓在他的嘴唇上。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廚房,哈特及朋友跟在她的身後來到走廊。波麗的背影看來昂首闊步,只有微微緊繃的肩膀透露出她體內紊亂不已的思緒。走廊似乎比剛才昏暗,壓力十足,哈特心中逐漸浮現一股想要伸手扶住牆壁以確定牆壁沒有向走廊中央擠壓而來的需求。不過他沒有真的這麼做。他不想做出任何可能令波麗分心的事情,怕會摧毀她好不容易建立出來的信心。他並不清楚波麗究竟有多勇敢、有沒有辦法面對糾纏她一生一世的夢魘,但是她的勇氣已經足以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是在匕首襲擊事件之後,不過他發現自己很喜歡波麗,並且決心要幫助她逃離過去的束縛。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波麗突然在一扇緊閉的房門前停下腳步,哈特差點撞上她。
「你不懂。」波麗道。她轉過身來,面對著他,但是冷淡的目光中卻不存有任何希望。「我無法離開。房子不會讓我離開。不管躲在樓上的是什麼東西,總之都是在我的幫助之下壯大成形的;是我給了它力量,使它得以控制我。而我心裡很明白,毫無疑問,它寧願殺了你我,也不願意放我走。」
「這裡就是一切開始的地方。」她輕聲說道。「當年我八歲,媽媽出門了,我獨自一個人在這裡玩耍。爹地人在樓上。他叫我上樓,於是我就上樓,接著事情就發生了,不管是什麼事情,總之我的生命在那之後就再也不一樣了。」
「我也不知道。」哈特道。
「沒有。我從不讓人進入屋內,就連蘇珊也一樣,而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唯一可能有辦法幫助我的人是我媽媽,但是她一定不會瞭解的。她很可能會說一切都是我的錯。她是在我十八歲的那年去世的,就是在我第一次試圖面對那個房間並且失敗之前。那部分的我從窗戶中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葬禮,而八歲的我則在另外一個房間裡面觀看。那之後,我就獨自一人在屋子裡面生活,越來越孤獨。沒有人來造訪,他們可以感覺到四季屋蘊含了越來越強大的力量。那股力量十分善妒,不希望任何人前來搭救我。我很驚訝你竟然進得來。你一定非常堅強。即使是剛剛試圖殺害你的時候,我心中的某一部分就已經很確定你是一個不平凡的人。」
「當時我就在這裡,一個留著兩條辮子的天真女孩,蹲在火爐前玩著拼圖,不過拼得很差。就我的年紀來講,那個拼圖太難了,但是我不肯對自己承認。當時的我十分認真地看待任何挑戰。我的一部分至今依然存在於此,不停地拿起拼圖碎片,慢慢地拼湊它們,靜靜等待父親的叫喚。」
在一股衝動的軀使之下,他伸起雙手,在牆上投射出一道陰影。他只有在孩提年代幹過這種事情,但是童年的技巧迅速回到腦海,好像那一切不過是昨天的事情。牆上出現一隻長耳朵的兔子身影,接著變成一隻振翅高飛的小鳥,一頭驢子,一隻鴉子。影子躍然牆面,在他的眼前翩翩起舞,擺出各式各樣的動作,蘊含各式各樣的意義。哈特微笑,放下手掌,但是牆上的影子卻沒有消失。
「當然可以,詹姆士,但是不能等一下嗎?」
「哈囉,波麗。」他低聲說道。「妳終於來看我了。過來親親爹地,我會把我擁有的一切通通分享給妳。妳知道自己罪有應得。到時候我和妳就可以一起待在黑暗之中,轉化為畸形的怪物,永遠不死,永遠不死……」
「去死吧。」哈特道。他大步向前,走到波麗和癌症男的中間。對方仔細地打量哈特,起伏不定的皮膚上反映出濕潤的色彩。空氣裡瀰漫著腐敗的氣息。
哈特有點想要掉頭就跑,但是在見識過影子瀑布裡的一些詭異景象之後,一道具有自我意識的影子似乎也不是多麼可怕的東西。再說,這道影子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他曾經見過這道影子,當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記得他。他就是他的朋友。
喔,老天呀,哈特心想。她一定定遭受性|虐待了。一定是她父親……難怪她不願意想起。
「希望你搞錯了。」波麗道。「為了我們兩個人好。」
「哈囉,吉米,」父親說道。「很抱歉我必須匆忙離開,但是時間並不站在我們這一邊。你應該能夠瞭解。這段訊息是在我們離開之前留下的,只有當你出現在這面鏡子前時才會自動播放。我有好多事情想要告訴你。既然如今你回到這裡,就表示我和你媽很可能已經不在人間。無論結局如何,我希望我們在一起有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對我而言,你依然是個小男孩,不過我想現在的你應該已經成年了。不管出了什麼事情,總之請記住,你媽和我非常愛你。」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癌症男說道。「你不屬於這裡。她創造了我。她屬於我。這一切都是她想要的,只是她自己不願承認而已。現在就離開,不然我會殺了你。你絕對不會想知道我會對你可憐的屍體幹出什麼事情的。」
「我很抱歉。」波麗道,她的聲音只比自言自語要大聲一點而已。「我慌了。我剛剛站在窗口往外看,結果認出了你。你和你父親長得很像,而我對他印象非常深刻。當我瞭解到你是什麼人,你的身份為何時,我滿腦子只能想到當年的預言。就是說你將會毀滅永恆之門,為影子瀑布帶來末日的那則預言。我很害怕。我需要永恆之門,以及門對影子瀑布所帶來的影響;少了它們,我絕對無法承受我的生活。我必須仰賴它們維持理智。我沒有發瘋,至少不算全瘋。」她面帶憂傷地微微一笑。「雖然我相信你們一定不這麼認為。你知道,我並非……隨時都是我自己,而你碰到我的時候剛好時機不對。我已經恢復正常了。如果你放了我,我保證不會亂來的。」
「悉聽尊便。」朋友語氣愉快地道。「我的建議是把她交給警長,關在某個非常安全的地方,然後把鑰匙吞掉。不過我懂什麼?我不過是個想像出來的朋友而已。」
「記得我剛剛提過的那個住在對面的瘋女人嗎?」朋友說道。「就是這位了。波麗.考辛斯。她經常喜歡站在窗口,靜靜地看著時光流逝,很少出門,不過這點你應該已經看出來了。她就像一條躲在魚缸裡的古比魚,如果你要問我的話。要我如何處置她?」
「只有一個辦法能夠知道答案。」哈特道。「我們走吧。」
「你他媽的去了哪了?」一個尖酸刻薄的聲音說道。「我不過離開五分鐘,你就給我消失了二十五年!你好歹也該留張字條吧?我照顧你那麼多年,你就是這樣感謝我的?你父親老是在工作,母親老是在忙,當時是誰陪伴你的?我始終待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你的身邊,結果卻落得這個下場?在一棟空蕩蕩的房子裡面獨居二十五年?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陪。如果不是每天打掃房屋的話,我早就已經瘋了。沒有訪客,唯一的鄰居是住在對面的那個瘋女人,可憐的孩子。我轉得到的電視頻道全部在播肥皂劇。還有,卡拉漢神父一共跑來這裡軀魔了二次。他也夠幸運的了。我只是一道影子,不是什麼鬼魂,我的生活比起鬼魂要豐富多了。怎麼著?你都沒話要跟我說嗎?」
他們抵達二樓,波麗手裡一緊,突然將哈特的手掌握得隱隱作痛。她沒有等待哈特反應,隨即邁開大步迎向前去,推開了眼前的一道房門。門緩緩開啟,她微微遲疑。哈特精神緊繃,還以為會發生什麼事,但是結果什麼也沒有。
「喔,當然,這比電視肥皂劇要有趣多了,而且又不算多複雜。我認為我們應該過個馬路,到她家去看看。」
「他們逼你離開。」朋友小聲說道。「我就知道你不會棄我不顧。喔,吉米,我真是太想念你了!」
「喔,那好吧。真是不好意思,親愛的,我們不會談很久。妳一個人沒問題吧?」
對方舉起腫脹的手扯開床單,一雙象腿在床沿旁邊來回擺動。他跳下床來,腳上的腫瘤有如壞掉的水果般爆出漿汁。他舉步向前,有如具有形體的邪惡夢魘。哈特舉起手臂,試圖阻止對方。他體內湧現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那是一股能量,一種潛能,一個他從來不曾體會過的感覺。當他需要這股力量的時候,力量就會回應他的要求。如今他不是為了自己喚醒這股力量,而是為了波麗,一個早已傷痕纍纍的女孩。他突然對癌症男開口說話,聲音十分犀利,十分強悍。
「看到你回來真是太好了,吉米。你會在這裡住下來嗎?」
「好了,好了,不要這個樣子,小花瓣。沒事的,妳不再孤獨了。妳的問題在於長久以來妳都是獨自一個人面對問題。難道過去從來沒有人想要跟妳一起上去看看那個房間嗎?」
他突然想到,如果祖父依然住在這裡的話,或許還有其他親戚也是。堂兄弟,或許,敵人有可能會放過他家的遠房親戚。這個用詞令他震驚:敵人。有人會想要傷害他,甚至殺害他,只因為他有一天可能會做某件事情。他心想自己或許應該有點危機感、有點恐懼感,但是這些事情對他而言實在太新奇、太陌生了。他沒有辦法認真面對。這樣也好,否則他很可能會躲到陰影中不敢現身。
詹姆士.哈特站在他幼時住過的屋子中,卻一點也認不出來。他覺得非常失望,儘管來之前就已經告訴自己不要期望太多。根據他的記憶所及,自己應該從來沒有到過這間屋子,只是他希望到了現場可以喚回一點印象。或許,曾經在這間屋子裡面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可怕,導致他內心有部分堅決不願想起。他依然不知道家人為什麼要匆匆忙忙離開家園。根據時間老父所示,當年的預言足以令任何人心驚膽跳,但究竟是什麼讓他父母拋開一切、說走就走?他們被人威脅了嗎?被某個深信哈特家將會導致影子瀑布與永恆之門的毀滅的人所威脅?還是,他父母本身就對此深信不疑,為了保護影子瀑布才決定匆忙離去?他暗自聳了聳肩,走過去推了推左邊第一扇門。門一推就開,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她領著他穿越走廊來到廚房,一路上緊張兮兮,不停說話。哈特根本聽不懂她說什麼,但是他還是仔細地聽,想從她的言語聽出蛛絲馬跡,進而弄清楚很久以前波麗跟她家究竟出了什麼事。廚房很亂,不過亂得很舒服;就是那種亂歸亂,但是東西都在定位,不必花費心思尋找的地方。所有空間都擺滿雜物,但是卻沒有任何灰塵與污垢,地板也非常乾淨。波麗拿起擺在一張椅子上的毛衣,隨手丟在瀝水板上,然後請哈特坐下。他照做,偷瞄一眼確定朋友還在附近,然後靜靜看著波麗忙東忙西、沖泡咖啡。她始終喋喋不休,彷彿一停止說話,緊接而來的沉默將會導致嚴重的後果一樣。
他驚訝地抬起頭來,因為他聽見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不可能是朋友,因為影子不會發出腳步聲。屋子裡面還有別人。他站起身來,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接著突然停步,本來要去開門的手也隨即放了下來。如果朋友是真的的話,其他的影子怪物說不定也……一陣恐懼感突然襲來,不過他很堅決地將之拋到腦後。他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如今他擁有許多真實存在的敵人,而這些敵人很可能一直都在監視哈特家,以免他會笨到獨自空手回家……他也將這個想法拋到腦後。對方很有可能是住在對面的那個鄰居,只是過來借個糖,順便和新來的鄰居打聲招呼。
「好吃。」癌症怪物說道。「但是對我來說口味太淡了。我只想吃波麗。我已經等待許久了,親愛的。這棟房子想要救妳,一直給妳逃跑的機會,但是妳總是不肯把握,所以妳現在已經是我的了,肉體跟心靈都是。特別是肉體。我要用各式各樣的方式享受妳的肉體,等我享受完了,妳將認不得妳自己。」
這棟名叫四季屋的房子肯定有問題。哈特光從空氣中就可以感受出來——一股無盡的緊張,一種詭異的壓力,一種刻意營造出來的氣氛。彷彿某人還是某種東西正在屋中屏息以待。他走入走廊,儘管午後的陽光照亮整條走廊,但他還是忍不住心中一股想要回頭的衝動。波麗怎麼能在這種環境下生活?他才剛進門就已經想要轉身離開了。波麗轉過頭來,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哈特立刻藏起臉上不自在的神色。第一次,他開始瞭解隱藏在她內心的那股緊張氣息與造成她神情緊繃,心情焦慮的原因,就像一根拉得太緊的琴弦一般。在他的注目之下,她突然臉上一紅,伸手整理凌亂的頭髮,似乎終於發現自己的外表有多邋遢。
她走到前門旁邊的窗戶旁,看著對面的哈特家。剛好陌生男子正從屋內的窗戶看向屋外,所以她再度看見對方的容貌。她很肯定自己見過這張臉,只是不能肯定是什麼時候見過的。她的呼吸逐漸急促。或許他是屬於自己過去的一部分,來自被她所遺忘的那段時光?來自她自己選擇遺忘的那個年代?男人轉身離開,消失在窗戶之後,但是他的面孔卻沒有隨之消失,一直停留在她的眼前嘲笑著她。她曾經見過這張臉,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是強納森.哈特的面孔,在她八歲的時候跟家人一起住在對面屋子裡的男人。
「我知道。我感覺到她的逝去,已經很久了,但是當時我什麼忙也幫不上。沒關係的,波麗。如果她在這裡,我相信她一定會跟我一樣以妳為榮的。」
影子向前一撲,就像一件活生生的斗篷般將他包覆起來。他可以感受到他的體重以及他的心跳。這種情況本應十分恐怖,至少應該令他不安,但是並沒有。他覺得自己好像擁抱著一隻溫暖的小狗一樣情緒豐沛,感動不已。朋友終於冷靜了一點,向後退開,再度回到牆上。
住在對面的那個瘋女人,可憐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以為我知道,但是……看看她。光是想到下一個房間就已經讓她變成這個樣子,那個房間到底具有多麼強大的力量?她已經精神崩潰過一次了,我不希望讓她再經歷一次。」
他用力吸了口氣,迅速地眨了眨眼。他沒有時間道再見了。要不了多久,當初將他們一家人趕出影子瀑布的人就會得知他回來的消息,到時候一切就麻煩了。他必須查出關於自己家族以及那則預言的真相,而這就表示他必須找出祖父。他父親的父親,留給他地圖與指示,幫助他回到影子瀑布的祖父。鏡中留下的訊息似乎暗示他的祖父不但還住在影子瀑布,而且具有足以保護孫子的強大能力。哈特皺起眉頭。他父母很少提起家族歷史。他成長的過程中從來沒有見過祖父,也沒有任何叔叔伯伯、兄弟姊妹之類的親戚。在同學對他指出這一點之前,他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奇怪。當時他對父母提出了這樣的疑問,卻沒有得到答案。他父母就是不願意提起這種事。後來,他開始對家世產生各式各樣的幻想。他想像自己是被領養的,或是綁架的,或者他父親其實是檢方證人,因為曾經把黑道老大送進監牢,所以必須隱姓埋名。最後他終於認定自己實在看太多電視影集了,於是不再多想這件事。他一直以為有一天,他父母總是會把事情真相告訴他。但是如今他們已經去世了。
波麗撲入他的懷中,兩人緊緊擁抱對方,彷彿從此不打算分開了一樣。淚水自他們的臉上流下,不過他們一點都不在乎。哈特轉過身去,給他們一點私人空間,接著看向自己腳邊那團形狀不定的黑影。
「不好意思,家裡很亂,我也沒有打扮。如果知道有客人要來的話,我一定會花工夫整理的。但是很少有人登門拜訪,而基本上我覺得這樣也好。大家都認為我瘋了。有時候連我都認為自己瘋了。」她看了看四周,似乎無法決定要請他坐哪。「你必須瞭解,詹姆士。這是個很危險的地方。這裡的時間有它自己的一套規則。很久以前,這棟屋子裡曾經發生過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當時我還是個小孩子。非常可怕的事情,只是我想不起來是什麼事。蘇珊說你失去了所有童年的記憶。我就沒你這麼幸運了。我的童年回憶依然如影隨形,它們糾纏著我,糾纏著這棟屋子。樓上有四間不同的房間,只要進入那些房間,我就會分別變成四個不同的人。四個不同的自己。一樓的情況比較穩定,在這裡我可以當我自己。去廚房吧,那裡比較安全,距離其他房間都很遠,或許它聽不見我們的談話。」
「我祈禱奇蹟發生。一次又一次地祈禱,對上帝保證我願不惜任何代價,只要能夠治好父親。我甚至說我願意去當修女。但是不管我如何祈禱,癌症始終無情地吞噬我的父親,使他日復一日地消瘦下去。每次看著他的手,我都能夠看見皮膚下的白骨;看著他的臉,我就會看見臉頰下的頭顱。他好像已經變成了死神一般。我不再進來探望他了,因為他令我怕得要死。就算他大聲喚我,我也不願意進來。」
「再見了,爸爸。再見。」
他撿起地上的玩具,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他看了看其他的木箱與包裹,但是卻沒有繼續察看下去的意願。他體內有個聲音告訴他這些東西對他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召喚他來到閣樓的是那些玩具,而他已經在玩具中找到他要找的東西。他爬下折疊梯,然後又爬了回來,關上閣樓的燈,再度下樓,推回折疊梯。他走下樓梯,最後在樓梯底端停下腳步。他突然十分強烈地感到這裡的事情還沒有辦完。還有東西在等待著他,很重要的東西。他看著週遭,感覺走廊似乎也在看他,而且還裝作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他緩緩前進到掛在牆上的一面鏡子前。鏡中的自己看著自己,臉上露出十足困惑的神情。接著,就在他的眼前,鏡子中的臉開始出現變化,最後轉變成他父親的面孔。他的父親,外貌比印象中年輕,神情十分緊張,好像在害怕什麼一和_圖_書樣。
「我還是很害怕,只是這次沒有怕到裹足不前。」
太奇怪了,就連影子瀑布也無法接受。
哈特憤怒地搖頭。「到底是什麼東西把她搞成這個樣子?她父親究竟對她做了些什麼?」
「我是打死也不會去回答這種問題的。好啦,別光站在那裡。你去哪裡了?這些年來都做了些什麼事情?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她能夠走到這裡,都是因為她相信你會和她站在一起。難道你打算在這關頭上令她失望嗎?」
「爹地,這位是吉米.哈特。是他救了你。他帶我來到這裡,即使在我自己都不確定的時候依然深深地相信我。」
「這叫實際,不叫憤世嫉俗。還有,叫我詹姆士,不要叫吉米。聽著,我已經說要幫忙了,不是嗎?我只是覺得要小心為妙。好了,在我改變主意之前,快點開始吧。」
「我沒有什麼力量。」哈特說道。「我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我只是個普通人。」
「你不怪我……」
「不,我有必要。」哈特道。「我們是朋友,不管記不記得都是朋友。帶路吧,波麗。」
「喔,吉米,我很遺憾。真的。聽我說,這些年來顯然發生了很多事情,而我想要你鉅細靡遺地說給我聽,不過其實沒有那麼急,對不對?你先到客廳坐一坐,放輕鬆。我去幫你泡杯上好的咖啡。」
「當年她只是一個孩子。」哈特道。「她根本不懂。她很害怕。」
「朋友。」哈特說。「我很想念你,儘管我根本不記得你,我心裡還是有一部分始終惦記著你。我怎麼能夠把你忘記?」
波麗站在春季房內,看著窗外的橡樹樹枝長出第一片嫩葉。空氣清新自然,為未來的一年帶來美好的預兆。波麗,此刻是一名八歲大的女孩,必須踮起腳尖才能看到窗外的景象。她是個愉快的小女孩,擁有純真美麗的容貌、金色的頭髮,以及綁在腦後的兩條長辮子。她身穿著最漂亮的洋裝,同時也是她最喜愛的洋裝。儘管她今年只有八歲大,但是某樣恐怖的東西已經進入她的生活。她默默地看著窗外,不管等待多久、觀看多久,始終沒有任何人自通往市中心的小路上走來。
波麗帶他來到下一個房間,推開房門,直接走了進去。她身形突然拔起,手掌逐漸變大,轉眼之間長成青少女的模樣。她的目光穩健、下巴堅定,不過哈特已經可以從她眉宇之中看出如今的模樣。窗外一片夏季景色,房裡盈滿耀眼的陽光。空氣中充滿劍拔弩張的氣息,彷彿不停甩門甩到房門都爛掉了一樣。波麗看著窗外那副多年之前的夏季景色,臉上湧現一股比當下的年齡世故許多的神情。當她開口時,聲音很輕,但是十分沉穩。
她踏入房間,接著很快地彎下腰去,好像突然之間胃部抽筋一樣。她渾身顫抖、身體蜷縮,像折疊式的玩具一般越變越小。她的手自他掌心滑脫,變成一副小女孩的模樣,穿著小女孩的可愛洋裝,站在他面前。她迅速抬起頭來,以成年人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接著轉過身去望向窗外。哈特和她並肩走去,看著窗外的春景。
來到走廊上,她的肩膀微微向下一沉,四年的歲月一晃即逝,她當場變成二十二歲的模樣。她的眼神失落迷惘,頭髮被剪得很短。那是在醫院剪的,在她崩潰後,他們就將她送往一間具有歡樂假象的醫院。她不在乎。當時只要能夠離開這棟屋子,她根本什麼都不在乎。母親去世之後,她就一直在此獨居,而這對她而言是種難以承受的壓力。當他們告訴她說她已經痊癒後,她再度回到這棟屋子,只因為她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她屬於這裡。她挺了挺肩膀,走入對面的房門,看著窗外濃厚的秋意景色。
「我想起來了。」波麗道。「我父親得了癌症。當時所有醫生都束手無策,只能叫他回家等死。他在病床上掙扎許久。我好怕見到他,好怕失去他,好怕永遠再也看不到他。對一個八歲小孩而言,死亡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情,況且對方還是自己的父親……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相信這個事實,也不願意相信。但是當我終於瞭解到他再也不會離開病床之後,我也終於對自己承認了這個事實。」
哈特站起身來,走到走廊上,朋友跟在他的身後沿著牆壁滑了出去。哈特輕輕關上廚房的門,向旁邊走開一段距離,然後看向自己的影子。
「暫時先像死神一樣抓著她不要放。」哈特一邊喘氣一邊說道。「不過接下來我就沒有主意了。電話能用嗎?可以用的話,我想應該報警。」
「妳是說妳具有多重人格?」哈特饒富興味地說道。「我聽說過這種人。」
回憶來來去去,慢慢帶回了一個模糊不清的男孩身影。男孩的身材以他的年紀來說有點矮小,個性害羞,神情靦腆,因為缺乏同齡的玩伴而只好與玩具作伴,同時也因為即使在那個年紀,他已經出現了與眾不同的跡象……哈特坐在木箱旁,抓起一把樂高積木,任由它們自指尖滑落,有如沙漏中的沙粒一般。回憶慢慢浮上檯面,簡短,不連貫,讓他對自己的童年產生模糊的概念。那不是什麼有趣的景象。年輕的詹姆士.哈特擁有溫暖的照顧與無盡的關懷,但是他依然十分孤僻。他想不起來為什麼,但是他相信自己不會喜歡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的童年有點詭異。他這個人有點奇怪。
他在屋內四處走動,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查過去,但是始終一點印象都沒有。屋內十分整潔、乾淨,好像清潔女傭才剛剛打掃完畢一樣。根據時間老父的說法,自從他們離開之後,這裡就再也沒有人住過了,不過時間並沒有說明原因。屋中甚至沒有任何灰塵……彷彿二十五年來這裡完全沒有改變一樣。他站在樓梯頂端,思考著下一步該採取什麼行動。他察看過每一個房間,將屋內的東西拿拿放放,卻怎麼也喚不起任何回憶。這裡怎麼看都像是一個陌生人的家。但是他生命中的前十年都是在這裡度過的,這裡一定有留下一些屬於過去的足跡。他神色陰沉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兩個拳頭憤怒地反覆拍打自己的腰間。還有什麼地方沒找過……就在此時,他腦中靈光一現,抬起頭來看向天花板上通往閣樓的暗門。
「我辦不到。屋子不肯放我走。只要樓上那些房間依然擁有我的一部分,我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這棟屋子一方面想要治療我;另一方面又想要吞噬我。於是我不斷嘗試著面對自己的恐懼,而在每次失敗之後又失去更多的自我。要不了多久,這裡就會擠滿不同版本的我,大家都沒有轉身的餘地了。」
「你。出來。立刻從他身上出來。」
雷鳥神機隊(Thunderbirds)的車輛載具。詹姆士.龐德配備逃生椅的奧斯頓馬丁跑車。會發射飛彈、車前蓋下方還會伸出電鋸的蝙蝠車。一個裝滿各式各樣玩具兵的盒子,所有的士兵部是一副久經戰陣的世故神情。一把具有噴射機外形,能夠發射吸盤飛鏢的手槍。混在一起的農場動物玩具和動物園動物玩具。依然放在包裝盒內的玩具火車。曙光怪物組合。
「現在我喜歡人家叫我詹姆士。」哈特道。「妳記得我小時候的樣子?我是什麼樣的人?當年的事情我全都不記得了。」
「當然,詹姆士。我瞭解你如此謹慎的原因。請相信我,這一切對我而言並不容易。我都已經不記得家裡多久沒有陌生人來訪了。我會談論起一些我對自己都不願提起的話題。但是我想也該是我找人談談的時候了。如果你真的擁有傳說中那麼強大的力量,或許你可以幫我逃出我為自己所設下的地獄。」
活生生的癌細胞化作許多黑色的液體從波麗父親的身上狂噴而出,濺落在他的腳邊。在一股比他更強大的力量之下,他的皮膚不斷裂成碎片,流動的穢物不停自體內湧出,身體無助地劇烈顫抖。最後,波麗的父親站在他們面前,臉色蒼白,四肢搖擺,不過身上再也沒有任何疾病的痕跡。他腳邊的地板上爬滿了扭動蜷曲的癌症組織,有如某種自最深沉的夜色之中出現的產物。在哈特與波麗的目光之下,癌症組織漸漸停止扭動,失去生命的氣息,直到波麗賦予他的所有力量通通消失為止。她轉過頭去,看向自己的父親,開始跨步向前,但是隨即停下腳步。
波麗.考辛斯現年三十五歲,不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上十歲。身材十分瘦削,有如皮包骨,肩上背負著重擔,始終無法放下。當年那個八歲小女孩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長大會變成這副德行。
「我幾乎成功了,最後一次嘗試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乎了。我認為沒有任何事情能比這樣活著還要糟糕。我又錯了。我在這個房間站了一整個早上,然後又站了大半個下午,結果還是沒有辦法讓我自己去做那一件唯一可以解放自己的事情。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只要走進那個房間裡就好了……我痛恨自己如此懦弱、如此害怕,但光是痛恨並不夠。最後,我再度走下樓梯,再度將自己的一部分留在樓上。我最遠就只能到此為止了。我沒有辦法繼續向前,沒有幫手的話絕對辦不到。幫我,吉米,求求你。」
「現在再來狡辯已經太遲了。我要把這個女人抓過來,將我的手指插入她的血肉。你完全沒有能力阻止我。」
哈特看向朋友道:「你聽得懂嗎?」
「不過五分鐘前,你還堅持要把她關起來,從此棄而不顧呢。但是你說得沒錯,她家聽起來的確有趣。帶路吧,波麗。要是我發現妳想要拿刀,我就叫朋友化身一噸重的磚頭,把妳壓扁在地上。聽清楚了嗎?」
他以自己都無法想像的本能反應閃身一旁,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匕首的襲擊。攻擊他的人跌向前來,因為出刀太過用力而失去平衡。哈特趁機揚起拳頭,但是凝力不發,因為他發現對方是個滿臉恐懼、有如皮包骨般的瘦小女人。匕首反射出恐怖的光芒,加上女人臉上堅定又慌亂的神情,終於將哈特自震驚中帶回現實。他毫不懷疑對方想要置他於死地,雖然他從來不曾見過這名女子。
「過來,波麗。妳看起來秀色可餐,我恨不得一口把妳吃了。」
音量比之前大多了,因為聲音就是從隔壁房間發出的。哈特試圖在聲音中尋找隱藏在字義之外的蛛絲馬跡,但是對方的聲音實在太過模糊不清。波麗站在他的身後,冷靜、放鬆,沒有絲毫動靜,進入一種憤怒與恐懼都無法觸碰的心理狀態。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總之一切都將取決於他。
我不要承擔這種責任!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擺了二十五年,巧克力不會幹掉嗎?」
「我八歲,獨自玩耍,聽見父親的叫喚。我首先來到這個房間,因為我想要拖延時間。我不記得為什麼,只記得自己很害怕。我現在依然很害怕。」
「打從他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他不平凡了。」朋友說道。「一切都會沒事的。詹姆士和我會幫助妳度過難關。我們從最年輕的妳,八歲的妳開始,一路追溯下去,直到找出問題的根源為止。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把它狂扁一頓。」
哈特搖了搖頭。他最好趁著還有機會的時候先看一看走廊。再這樣瞎想下去的話,他很可能會先把自己嚇得奪窗而出。他和-圖-書打開客廳門,很快地踏入走廊上。走廊上沒有人。他傻笑一聲,不知道是該感到放鬆還是愚蠢。這是一棟老房子,一定會三不五時發出一些吱吱嘎嘎的聲音。接著他看向走廊底端,發現大門開啟了一條小小的縫隙。他試圖回想自己剛剛有沒有關門,但是一時也沒有辦法肯定。他小心翼翼地穿越走廊,來到大門前,打開大門,看了看門外。沒有任何異狀,沒有任何人的蹤影。他看向對面的屋子,不過鄰居沒有出現在任何一扇窗戶之後。哈特不安地聳了聳肩,關上房門,轉身回頭,剛好看見一把匕首對準自己的喉嚨劃來。
「你變得非常憤世嫉俗,吉米。我有點不能接受這樣的你。」
房間中十分明亮,瀰漫著一股病房的氣味。一個男人躺在病床上,因為久病不癒而形容枯槁。他雙眼緊閉,呼吸凝重,似乎每吸一口氣都必須花費極大的心力一樣。波麗一言不發地看著對方。哈特則困惑地看著四周。房間裡面沒有其他東西,就只有一個病入膏肓、根本不知道他們進房來的男人。
「說話這麼直,早晚會得罪人的。巧克力沒壞,就和房子裡其他東西一樣。所有東西都保持在你離開那天時的狀態。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波麗!上來。我需要妳。」
「我八歲的時候發生一件可怕的事情,而那件事情至今沒有結束,依然在樓上其中一個房間繼續著。沒有窗戶的那個房間。自從事情發生以來,我就再也沒有踏足那個房間一步,但是那裡面有東西在等待著我。」波麗的聲音逐漸冷靜下來,似乎有人可以談論此事令她心情鬆懈了下來。「我曾經試圖面對房間裡的東西。十八歲的時候試過,二十二歲也試過,最近的一次是在去年。我辦不到。我不夠堅強。而我每嘗試一次,身體的一部分就會被一個房間擄獲,有如困在琥珀中的蒼蠅。現在,當我上二樓的時候,屋子會強迫我變成那些年代的自我。那並不算是一種懲罰。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瞭解這一點。屋子是在試圖治療我,想要讓我藉由面對問題來克服問題。只是我辦不到。」
「我什麼都不怪妳。」他再度看向哈特。「我希望有人可以向我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暫時而言,我很高興能夠站在這裡,很高興能夠活著。我的一部分已經在這裡很多年了,一直被……那個怪物所囚禁,但是我並不記得細節。那種感覺比較像是一場瘋狂的夢境,說什麼也醒不過來的惡夢。」
「爹地?」
這些節目在他腦中逐一掠過,開心愉快,經典非凡(靈犬萊西和獨行俠),但是最令他悸動不已的還是回想起這麼多年前觀賞這些節目時的心情。在他眼中,這些都是黑白的單元格畫面,但是那種心情讓這些畫面變得栩栩如生。哈特嘆了口氣,靠回椅背之上。或許他的影子朋友就是揭開過去記憶的關鍵。它似乎什麼都知道。或許它連祖父是誰也知道。影子……小時候他很害怕影子。他不喜歡影子突然和自己一起行動的感覺,或是鬼鬼祟祟跟在自己身後的模樣。影子隨時隨地都在監視自己,但是他卻看不見他們的眼睛何在。他怎麼能夠忘記這個影響自己孩童時期如此深遠的東西?每當太陽下山之後,影子就無所不在,自每個角落監視著他,靜靜等待。有些夜晚,即使不關燈,他也無法入眠,只因為他怕自己一閉上眼睛,影子就會一擁而上。只要關上燈,他就看不見那些影子,但是有時候他會覺得黑暗的房間就像是一道巨大的陰影一般。於是他幻想出一個影子朋友,保護他不受其他影子侵害。由於身處影子瀑布的關係,所以他就多了一個真實存在的幻想朋友。
「但是我對她好壞……」
「很有趣的朋友,吉米。我記得小時候你曾經向我提起過他,當時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你的話。小時候你很喜歡亂編故事。」
「夠了。」朋友說著衝到癌症怪物面前。對方大吃一驚,向後一縮,朋友已經在轉眼之間化身為一道有著尖牙跟利爪的巨大黑色形體。他落在對方的身上,癌症怪物隨即消失在黑暗中。四周陷入一片沉靜,接著朋友開始發出尖叫。他突然向旁邊彈開,對癌症怪物發出恐懼的嘶吼,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輕而易舉地將自己撕裂。朋友像是一灘污水般墜落床邊,掙扎地爬過地板,回到哈特腳旁聚集,像個受驚的小孩一樣低聲啜泣。
「我們之所以離開,都是因為那則預言。我希望你永遠不用回來,希望這則訊息永遠不要播放,但是你的祖父,我的父親,非常堅持你必須擁有可以選擇回來的權利,如果你想要回來的話。那麼,關於這則預言,內容十分隱諱。基本上,預言只是指出你的命運和永恆之門息息相關,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上,你將會導致影子瀑布的滅亡。這種預言必定會造成群眾的恐懼,而群眾一旦開始恐懼,就會導致許多的暴力行為。現在預言還沒有傳開,所以我們決定在有人打算阻止我們之前離開這裡。我不知道大家會如何面對你的回歸,但是無論如何,你的祖父一定還在這裡保護你。」強納森.哈特停了一停,轉頭看了看身後,接著又看回自己兒子。「吉米,我們必須動身了。要活得快樂。」
他沒花多久時間就弄清楚要如何打開暗門,拉下折疊梯,爬上閣樓。閣樓很暗、很窄,空氣中傳來一股濃濃的霉味,隱隱帶有一種熟悉的氣息,他感覺得出來。他伸手打開昏暗的小燈。直到打開之後,他才突然發現自己不必看就知道電燈開關在哪裡。他花了點時間察看四周。這塊屋簷下的狹窄空間裡堆滿許多大木箱以及用繩子捆好的紙包。他在最近的一個木箱旁彎下腰,拉開上頭覆蓋的白布,結果發現木箱中擺滿更多的紙張,疊成一疊一疊地綁在一起,並且標明日期。哈特拿出一疊紙張,迅速翻閱。退稅單據、財力證明、購物收據。哈特將紙張放回原位。這些單據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他走到下一個木箱前,扯掉了上面的白布。箱子裡面滿滿的都是玩具。
她試圖擠出笑容響應自己的冷笑話,可惜並不成功。她咬了咬下唇,突然偏過頭去,不讓哈特看見她眼中的淚光。他很尷尬地坐在原地,想幫忙又不知道從何幫起。朋友自牆上浮現,飄過餐桌,像是條圍巾一般圍繞在波麗顫抖的肩膀之上。
「你可以離開這裡嗎?我以為你被困在這棟房子裡面。」
「沒問題。」波麗道。「我早就習慣一個人了。」
影子沿著走廊飄開,拖著波麗的身體一起離去。她沒有繼續抵抗,但是為防萬一,哈特還是和他們保持一段距離。回到客廳後,朋友將波麗拋到一張椅子上,然後癱在她的腳前,有如一塊毛毯一般限制她的行動。哈特拉過一張椅子,在他們身前坐下。
「我也不知道。」哈特道。「看來我對自己的一切所知甚少。我得要想想辦法改變這個情況才行。」
「我看你跟她一樣瘋,不過你是老大。要是她又從身上抽出一把刀的話可別怪我。她看起來就是會幹這種事的樣子。但是當然不會有人把我的話當一回事。我只是一道影子,懂得什麼?」
她看都沒看窗外,直接轉身離開,哈特必須加快動作才能跟上她的步伐。她毫不遲疑地走到隔壁房間,推開房門,步入冬季房中。十三年的歲月瞬間飛逝,她的頭髮迅速長長,轉眼之間披上了肩膀。房中的緊張氣息幾乎令人難以忍受,壓力之大,令哈特感到全身上下都遭受擠壓。那種感覺就像是面對一陣狂風吹拂,或是在無情的海浪之中掙扎,不管游得多麼努力都會再度被海浪捲回大海。
他看著波麗跟她父親。他們終於放開擁抱,但是依然站得非常近。波麗哽咽幾聲,擦乾了淚水。
「吉米.哈特?」男人以奇怪的眼光看著他。「你和你父親長得很像,吉米。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女兒所做的一切。」
「並不是如此單純。」波麗微帶遲疑地說。「是因為房子的緣故,你知道。我的房子——四季屋。屋中的時間各自切割,我的年紀和個性取決於我身處屋內的哪一部分。」
「你以為你在幹什麼?這個女人需要專業的心理諮商!很顯然地,她小時候遭到父親性|虐待,在恐懼、羞愧,以及罪惡感的壓迫之下,她寧願壓抑記憶也不願意坦然面對。這些所謂的其他部分的自我很可能只是多重人格的具體表現。她需要專業人士的幫助。天知道兩個好心人會對她的內心造成多大的傷害!」
接下來出場的是一本精裝本的《達拉克年鑒》,出自「神秘博士」(Doctor Who)電視影集的周邊產品。該影集在黑白電視年代開拍,當年這種內容的影集還能夠令觀眾害怕。哈特慢慢翻閱年鑒,一段段的回憶逐漸回到他腦中——聖誕節一大早該睡覺的時候不睡覺,坐在床上閱讀這本新年鑒的記憶。年鑒一入手,他立刻想起這些景象,但這些景象並非完整的回憶,它們不能告訴他正在閱讀年鑒的男孩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神馬錢平。馬戲團小子。篷車隊。波納沙……
「一切都結束了。」波麗道。「你活過來了,一切都會沒事的。」她突然臉色一沉。「喔,爹地,你還不知道,媽媽去世了。」
「二十二歲的時候,我精神崩潰了。我開始想起童年時所發生的事情,但又不夠堅強,無法面對。於是某天下午,我整個人突然崩潰。當時的情況並不很戲劇化,我只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他們帶我到一個很舒服的地方,一直待到我再度忘卻為止。後來我回到家,那聲音再度召喚我。當時我已經麻痺了,以為自己可以面對他。我錯了,於是我的一部分就此留在這個房間中。我變得迷惘、失落,比之前還要懦弱。」
「她瞭解的。」她父親說道。「不管她身在何處,我肯定她瞭解的。」
波麗對著哈特微笑。「謝謝你,詹姆士。謝謝你所做的……一切。我從來不敢想像……我不知道你擁有這種力量。」
「波麗!上來。我需要妳。」
「有事。等我復原之後再問我一次,大概一、兩年後就可以了。你是怎麼辦到的?我不知道你有這種能力。」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氣(哈特忍不住好奇他是從什麼地方吸氣的),自波麗身上滑開,貼到位於她身後的牆上,再度凝聚成一個人形。波麗小心地伸展手腳。
她緩緩站起身來,似乎隨時期待他會改變心意一樣。她領頭踏入走廊。哈特跟在她的身後,必要時隨時準備出手抓她,或是拔腿就逃。儘管眼前的她看似無害,但是剛剛匕首襲來的畫面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總是認真看待任何手持匕首的人。波麗在大門前停下腳步,看了插在門上的匕首一眼,接著打開大門,走出屋外。哈特跟在後面出了大門,朋友則有如正常的影子般跟在他的腳下。他小心翼翼地鎖上大門,然後三人一同穿越馬路,來到波麗家前。這棟房子外表看來非常平凡,但是哈特已經學到在影子瀑布裡,平凡的外表不能代表任何事。屋中的時間各自切割……波麗打開大門,走入屋內。哈特和朋友跟著進去,不過始終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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