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卡蕾沒說話,小螺也閉口不語。她們都在想像那條金鏈子,那麼多黃金,即便潮濕的空氣也因而閃亮。卡蕾抓起她的斗篷。「沒道理,」她尖刻地說:「會浪費那麼多黃金在一隻海洋寵物身上的人,根本不會注意到鏈子有沒有遺失。」
「你不吃晚餐嗎?」
「不是現在,」他不耐地說:「現在我要走了。」
他搖搖頭,注意力已經從她身上轉向夕潮。她用湯匙搔搔頭,緊張地皺縮著臉,「你還會回來嗎?」她突然問。他望向她,目光彷彿來自遠處,比夢鄉還遙遠,似乎比潮浪起源之地還遠。
「為什麼?」他困惑地問。
「我永遠不會——」
「才不會!永遠不會!我永遠離不開這個小村,永遠離不開這家旅館!我會一直待在這兒拖地板、清壁爐、鋪床單,一直到九十歲,到老到死!我唯一看過的珍珠是戴在別人手上,我不會有天鵝絨布衣裳,不會有蕾絲床單可睡,不會——」
「可是,梅芮……」伊寧邊喊邊跟出去。卡蕾凝視小螺,眼神突然充滿渴望。
她終於起來動了動,以停止發抖。她從水桶裡舀水注入鍋子,把扇貝丟進去準備蒸熟。她將鍋子吊在火上,然後跪下來往爐裡添些木頭。克爾最後終於關上門,來到火爐邊,站在小螺身旁。他身後有一條水印的足跡。
卡蕾深吸了一口氣,聽起來像退去的潮浪。「金子。」
「妳想呢?」他粗聲回問。
「噢,伊寧。」梅芮說著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我的晚餐。」小螺說著踅近火堆,他看著她甩掉頭髮上的水。接著她想起了禮貌,粗啞地加上一句:「歡迎你留下來。」
「伊寧!」梅芮喊道。他身上的雨衣水流不止。他的船剛進港。小螺將拖把和刷子收到空桶子裡,把桶子推到牆邊,然後手撐著尾椎往後仰,伸展背脊。伊寧的臉又出現了。他蓄了點鬍子,皮膚曬得黝黑,上面雨水點點。他hetubook•com.com的眼睛是淺藍色,圓圓的像硬幣。卡蕾一邊吸鼻子,一邊狠狠把刷子丟入桶子。伊寧的眼光小心翼翼地轉向她。梅芮終於微笑,因為伊寧的臉孔是她們整天以來看到最宜人的事物。她開口問:「我永遠猜不到什麼?」
他煩躁地踱離扇貝,「妳也會烹調。」
「因為我嚇到了,」她急躁地說:「那樣子給鏈住,看起來像是有人養的寵物。我不願去想什麼樣的人會打造那條金鏈子,鏈環那麼粗大,我恐怕都可以從鏈孔中穿過去。」
「不,不,還要更大,大多了。比較像——龍,對了,就是龍。還有那金子,啊,梅芮,妳不會相信——」
王子蒼白的臉孔讓火光照耀得有如珠母貝。他快速轉身,大力推開門,冷風挾帶著雨水撲進來。海浪在沙灘上留下一聲長嘆,他靜靜站著,目光投向兩石柱間空蕩蕩的海面。小螺的衣服還沒乾,她開始打顫。
「妳永遠猜不到——」梅芮的戀人伊寧從後間門口探進頭來說。後間是她們懸掛圍裙、放拖把的地方。接著他看到卡蕾的哭臉,緊張地縮回頭,「喔。」
「海怪?」
「噢,卡蕾。」
「一定有法子。一定有。」他仍然喃喃自語,雙手緊握成拳。她往上看著他。
她的目光投向那道足跡,手慢了下來。她聽到克爾說:「那麼多金子只為了把那隻海怪拴在海底。」
她眨眨眼,甩著頭,直到這些怪異的念頭和意象在腦中混淆成無意義而不帶惡意的一團亂。她抓起掃把,掃著他跨過門檻的濕足印、踩在壁爐前的濕足印。足印漸漸模糊,然後消失。
「不過她說的對,」伊寧緩緩說:「她說的對!」
「紅得像火,就算起霧下雨,也看得一清二楚。還有別的,妳一定猜不到。」
「妳怎麼不告訴我們?」卡蕾質問。
小螺走回老婦小屋時。一直注意海龍是否出現。但在灰和*圖*書濛濛的世界裡沒有火,沒有金色,只有海浪在石柱間緩緩起伏。厚厚的雨雲層遮住落日,一絲天光都沒放過。一道假光吸引了小螺原本投向海面的視線:那是金雀花叢在老婦小屋頂上綻放著耀眼的黃,屋子前有匹黑馬。
那天晚上,小螺和媽媽一起過夜。她斷定大海對她持續的騷擾感到惱怒,所以派遣巨大怪獸要來吃掉她。媽媽完全沒問她為何留下來,但小螺的存在似乎牽動她的心思。她望著小螺,偶爾會有問號浮在眼底,似乎要開口說話;小螺卻轉開視線。儘管戴著金鏈的海龍在小螺心裡潮翻浪湧,她的嘴唇仍閉得緊緊的,就像珠母貝把珍珠藏起來一般封住這個祕密,也不願承認母親是對的:在海底水草搖擺之處,可能真有個光與影的國度。
「不對,」小螺應和:「那是真的,我看見陽光反射在上面,好像……好像融化的奶油。」
「人魚在小船上吧,我猜。」
「它戴了條金鏈子,純金的,梅芮,我發誓!別再笑了,聽我說!」然後他住口,梅芮不笑了,卡蕾也停止抽咽,三人一致望向小螺。
「它得是我們的祕密!」卡蕾堅持。
「對!」小螺站著呆呆地看他,拖把滑落,敲到她的頭,伊寧皺起眉,「女孩,妳怎麼了?梅芮,它好大!有這間旅館這麼大!它直直朝我們的船而來,我和涂爾、歐內的船,我們兩艘划得較遠。然後它看著我們捕魚!」
「你說的對,我不信。」梅芮嘆氣,「也許只是國王養的海洋生物迷路了,脖子又被鍍金的錨鏈纏住。」
「一條鏈子。金子做的。它——」
「妳永遠猜不到海上有什麼!」
「因為那是我們的,」她激切地說:「金子是我們的,是村子的。不屬於國王,也不屬於那些避暑遊客,是我們的。我們要想個法子拿到手。」
「為什麼——」她的聲音堵著,「為什麼要——誰會——」
「我不知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她覺得自己很蠢。她的語氣讓他再度看向她,好像自從她渾身濕透、邋遢、雙手紅腫乾裂地進到屋裡後,這是他頭一遭正眼看她。他的表情變了。小螺認出那股除了悲戚應別無意味的神情,她無助地說:「我不知道大海會不會收到你的信息。不過在我把它們丟進海裡之後,有隻我所看過世上最巨大的海怪從水裡伸出頭來看著我。它脖子上戴著一條金鏈子——」
「我想你和涂爾早餐喝太多啤酒了,你們又正好把船划到海天交界處,聽到霧中的歌聲,海牛變成人魚,幽靈船無聲無息滑過,那就是你們去的地方。海龍。金鏈子。」她用力推開門,「我頭痛,也餓死了,我現在只想見到啤酒杯上的金光。」
一陣沉默。卡蕾突然對伊寧說:「進來,去把門關上。」
「哪兒?」她嚥了嚥口水。覺得臉頰脹紅。「這裡,」她沙啞地說:「你會再來這兒嗎?」
但,是誰在它脖子上拴鏈呢?
凌晨以前,春天的徵兆還只在夢裡出現:春雨開始下了。小螺踅到旅館,覺得在陰沉的天色籠罩下,自己對海龍的懼怕稍減。就她記憶中,沒看過這麼巨大的東西。它脖子上的金鏈不可能是真的。而如果它真想吃掉她,大可趁她站在石柱旁發呆時,像摘海葵一樣把她抓走。再說,她記得它沒有牙齒,想到這兒,她稍微放心。只有小蝦和海草能通過它嘴裡的濾鬚,它注定只能喝湯維生,它不過是隻巨大的海生動物,經過這海島時,湊巧浮上海面呼吸新鮮空氣。現在它可能已經嚇到南島群的船隻了。
小螺搖頭,想起海中升起的那道火紅水牆遮住夕陽,散發燦燦金光。「它像條龍,不過沒有翅膀,卻有鰭和長長的幡帶。它比這間屋子還要大,那條金鏈子一直延伸到海裡,好像,好像是從海底來的。」
「它脖子上戴了條金鏈子。」小螺說。
「噢,」他和_圖_書驚訝地說:「當然。」
她的聲音如此尖銳,他不禁依言照做。旅館內的嘈雜聲消失在門後。
他轉過頭來,眼裡依然都是海色。他的思緒像海浪般翻騰淹沒小螺,一股強烈狂暴的焦躁不安與絕望感浸透她全身。她一腳踩在門階上,止步不前,凝視著他,但他已伸手打開門,而臉上有些神情砰然關上。
「我見過它。」小螺說,對突如其來的靜默感到尷尬,「我看到它了,昨天,在雙石柱後面。那金子亮得扎眼。」
「到海底的國度。」
「把我的信息帶給海了嗎?」他突然問。她點點頭,正要說話,但他又轉開身子,沒等她應答就忿忿地說:「我真是笨。妳的咒符和我的信息,只不過是小孩玩的把戲。很可能都被浪沖上沙灘,擱淺在雜草叢裡。只是扔個東西到海裡,怎麼可能跟海洋對話?」
門關上了。她聽到他的馬嘶鳴,然後是蹄聲,離開村莊,沿著長灘走入漸暗的夜晚。她看著門板,想像克爾全身又黑又濕,一如他初次出現那晚,猶如海鳥和海風般不安,皮膚如同浪沫般蒼白。她眉頭皺起,腳掌輕拍地板上一個濕足印,他留下的。然後她靜止腳掌不動,屏住氣息。她捕捉到一點動盪不定的頭緒,猶如月光灑在水面上的小光點。他父親的一綹頭髮……珍珠……信息……
「沒什麼大不了,」梅芮嘆氣,「也許妳會找著一隻有錢的老龍蝦愛妳。」
小螺用手抹過頭髮,「我早餐沒喝一滴啤酒,而我看到了它。」她嘆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那金子不是我們的。不管是誰打造了那條鏈子,我都不想在偷竊時被逮到。」
梅芮猛然轉身,從牆上木釘取下斗篷,抖開來拋在肩上,動作之快,斗篷像帆般鼓動。「我想,」她聲音緊繃,「在你們開始算金子之前,最好再去看那隻海龍一眼。我想——」
「我的手,」她抽咽:「我現在一定像隻老龍蝦!」
「做什麼?」m•hetubook•com.com
「哪兒?」她起身,同時他把濕斗篷披上肩。「你要去哪兒?」
「不對。」
「妳,」他發問,聲音尖銳冷冽如冰,令她不禁更往火爐靠。「是在戲弄我嗎?」
「什麼?」
「我得吃飯。」她僅這麼說。他踱向門口,又踱回火爐邊,她正蹲在那兒用手指梳頭。
「到那兒去。」
小螺努力想理解他的話,以致於額頭擠出皺紋,眼睛睜得像貓頭鷹眼一樣圓。她疑惑地問:「為什麼你要把你父王的戒指交給大海?」
「梅芮——」
「不對,」他搖搖頭,思索著用詞:「不是,是——」
「噢,卡蕾,拜託,我今天頭夠痛了。」
「但那到底是什麼?」梅芮困惑地說:「某種巨魚?脖子上有斑紋的海獅?」
還有克爾。就在她睡著之前,他的臉清晰地在腦海浮現,蒼白、陰暗、不安,對著無邊的深藍大海。他送了什麼信息?又是送給誰?她在夢中輾轉反側。
騎士顯然在屋內。小螺的眉毛不禁挑高。她從潮線一腳高一腳低地越過沙灘來到門口時,發現上半扇門已經打開,克爾正倚著下半扇瞭望碎浪,太專心而沒注意到小螺,直到她來到門階上。
他沒說話。小螺把斗篷抖開,把旅館老闆給的扇貝傾在桌上,然後掛起斗篷。她訝異地發現克爾已經生起火,他用那雙尊貴的手撿了浮木回來,堆進壁爐。不過他看來並不知道扇貝是什麼。
「對。」
「這是什麼?」他指著扇形的殼。
在掃樓梯、整理床鋪,把一桶桶灰塵倒入廚房後的垃圾桶時,她都不斷想著這件事。因為下雨,人人脾氣都很差。客人在地板上踩出一道道水漬和泥巴腳印,嘴裡抱怨煙囪的煙味。海面風浪大,有些漁夫早早回來,帶進更多泥水和沙子。不到下工,小螺已全身濕漉漉,覺得跟地板石一樣被洗了好幾遍。卡蕾突然哭出來。
「現在?」
伊寧瞪著她,張口喘氣。梅芮用手揉壓眼睛。
「是真的嗎?海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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