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伊寧忸怩地說:「好了,梅芮,我們只是說說罷了,就饒了我們吧,在這種天氣裡我們頂多只能這麼做。」
小螺漫不經心拖著地,發現自己在胡思亂想。世界頂端遙遠的島,遠在冰河與冰山之外,在嚴冬的國度之外,更在冬天之外,在她腦海中像夏日微光般閃爍。魔法島,島上的水果永遠成熟甜美,溫暖的空氣裡飄著玫瑰香。海底的國度,整座城以珍珠建造而成,男男女女都穿著魚鱗衣,輕柔有如銀色雲朵。其中一人鑄造了金鏈子給一個非常特別的……
「我可以走回去。」小螺上氣不接下氣地提議。
「假設我們這麼做了,這個壞巫師會讓我們拿他的金子嗎?」
他們靜靜看著她一會兒,思緒陷入肥皂水和危險的源頭之間。然後卡蕾喊:「噢,小螺,沒什麼好怕的!」門又打開,甩上,重重的腳步聲踏入大廳。伊寧回過頭,臉上又堆起笑容。
「阿蜜,我們可以拿到金子了!」
她滑下馬,克爾將目光從海上調回,停在她臉上半晌。「我會再來。」他對她說,聲音如同潮汐般不容改變。她點點頭,一言未發,但對他不會拋下她,任她獨自面對這件神奇又駭人的故事而感到安心。他還未離去,她終於抬頭看他,卻看見他眼中突然流露一絲古怪的寬慰。然後他離開,她目送著他,直到海邊霧氣吞沒他的身影。
「長久以來我也不明白……甚至身在此島中心點,距海最遠之處,我仍能聽到海潮,知道大海如何變化。我夢到海,我想要像呼吸空氣般呼吸海水,我想讓海水包圍我。但父王說我母后是北島群出身的仕女,金色的頭髮,聲音甜美,她生下我後就過世了……但她怎會生下一個想投身海中與魚群為伍的兒子?我不知道她的孩子在哪兒,但我不是她的親生兒子。我的母親是海潮、是珍珠、是海中一切黑暗和光亮……」
「我打賭它不會留戀那條鏈子。」卡蕾咕噥。
「對!」
「不然涂爾可以拉他的小提琴,我們把浮熔爐划過去時,它會專心聽,然後我們就可以熔掉一節鏈環,然後……」
「我們可以用金子當作酬勞,那樣很夠了。」
「欸,先拿到金子再來擔心這個吧。」
「巫師。」他說:「法師。」
「走開。」
「我忘了。」
「不該驚動海底下的東西。鏈子可能源自危險的地方。」
「一定有。」他低聲說。
「為什麼?理由千百種,就像海裡的魚一樣多得數不清。」「我是說,如果妳造了條鏈子拴住海龍,會是因為愛它,不捨得它離開嗎?還是因為恨它,所以剝奪它的自由?還是因為怕它?」
魔法師。小螺裹著斗篷走在海灘上,心裡想著。國王,海龍。她不知道這些字眼怎麼會成為她日常生和圖書活的一部分,跟魚湯、刷子、水桶這些東西攪在一塊兒?她抹去眼中的雨水。海鳥乘著風在她頭頂上盤旋,悽慘地鳴啼。她冷得手指都麻了。她用斗篷一角捆住老闆給她的貽貝,斗篷已經發出海草味,等雨停後,她就要……
「正因如此我們才這麼早來。我沒辦法再忍受離海太遠。父王以為,我讓他以為,我愛上這附近某個領主的女兒。他想也想不到,我的心只屬於能為我指出通往海底祕密國度之路的人。」
他沉默地搓搓鬍鬚,瞇眼看著卡蕾跪在肥皂水之間。她們都放下手邊工作,刷子停止動作。
「她生下我,把我交給父王。」
小螺感到克爾吐了口無聲長氣。接著他抓起韁繩,輕催馬兒快跑。小螺急忙抓住他,他吃了一驚,隨即放慢速度。
「那麼辦?要怎麼弄到金子?」
「那你在撬開鏈環時,那隻怪獸會做什麼?嚼著蝦米欣賞海鳥?你可是站在它脖子上拿著個扳手在搞它的項圈。小子,它會沉入水裡,把你一起給帶下去。」
梅芮慢慢挺直身子,瞇起眼看著她,「妳說的對,一定沒錯。」旅館裡一扇門砰然關上,她再度拾起壁爐刷,「如果鏈子是用魔法拴上去的,就得用魔法拿下來。」
接著它離去,像魚一般滑入神祕世界。
「是的。」
「問題是,」緊閉的窗外狂風咆哮恫嚇,漁夫們繼續說:「還有麻煩事兒。就算真的撬開鏈環,又有什麼用?我們怎麼防止鏈環掉到海底?金子那麼重,等於把鯨魚拖到船上一樣,根本會壓垮我們。」
「噢,梅芮,它可能很古老了,可能——」
小螺搖搖頭,把水桶往前推。「它看來很和善。」
小螺瞪著她,好像她說的是外國話。「我感冒了,」她喃喃找了個藉口。「都是雨害的。我昨天站在海邊看海龍。」
卡蕾看著她,嘴巴張開。「什麼魔法?」
卡蕾開始在門口徘徊聆聽,小螺也很想。當一切事物,包括沙灘、海洋、天空,都因為下雨而褪得灰暗時,火紅的海龍和金鏈子便成了世上唯二的顏色。一如陰沉無聊的日子裡打發時間的妙聞,適合配著啤酒、就著溫暖的壁爐閒聊的打漁趣事。
「那,」伊寧問:「去哪兒找魔法?漁網裡的鱈魚堆中嗎?」
「那它想重獲自由嘍。」
「戀人。」她輕聲說。
它看著沙灘上唯一的動靜:小螺。
「找個會使魔法的人。有人懂。」
她聽到蹄聲,於是盯著雨中看。一匹無人騎乘的馬沿著海灘朝她奔來。在陰暗的天色下,她看不清牠的眼,只能分辨出一團黑,黑色的頭部和軀體,像一抹發亮的夜色。一隻蹄子上纏著一長條海草。牠馳過她身邊,浪花掃去牠的足跡。
她倏地轉身,倒抽一口氣。黑www.hetubook.com.com馬又向她呼氣。克爾雙眼盯著海龍,但手伸向她。
那天下午小螺疲倦地回家,途中特地檢視了灰濛濛的海面與灰濛濛的天空交界之處,看看有沒有一點亮光。雨水打進她的眼,她把斗篷的風帽拉得更低,遮住臉。除了滑溜、安靜的魚兒之外,她斷定,沒有別的東西可以住在海裡。沒有什麼神奇的深海國度、沒有用鯨骨和珍珠築成的城堡、沒有什麼漂浮島嶼、更沒有四季如夏。海龍的頸練不過是海藻,上面覆滿了發出燐光、細小的金色海蟲。海龍可能是從遙遠溫暖的海域迷路游到這兒,在彼處海龍是再平常不過的動物。就是這樣。沒有神祕、沒有古怪,事情都解決了——
雨漸漸停了,烏雲退到遙遠的海天交界後。漁夫以晴天符把雨雲趕走,風和吸收大量雨水的海再將雨雲送進港口。來來回回,好幾天皆如此。海龍的傳言變得像牡蠣一般尋常。之後玩笑般的天氣退場,繼之而來的是真正的風暴,一波波怒浪拍進港口,把停泊的船隻當作玩具耍弄。港口高漲的怒浪讓漁夫根本出不了海。只有海龍在暴風中安然無虞。漁夫全聚在旅館裡喝啤酒,悶悶不樂地呆望著天空。貴客鄙夷濕毛皮和鹹水的氣味,都躲在一間私人包廂裡,把火爐和酒桶栓留給村民。小螺滿抱著床單桌巾經過大廳,或進來添柴火時,總會不經意聽到金鏈子、閃閃發亮、神奇等字眼穿插在人們談話中。
「嗯,它好像喜歡看人。」
「噢,」阿蜜幽默地說:「因為沒人付錢要我們動腦啊。」「你們看過哪個男人或女人可以造出那樣的鏈子嗎?想想能那麼做的人,在發現你們偷取金鏈子,或者放走那頭海怪後,會說些什麼?」
「殺它!我們要是真的傷了它,它會直接離開,更糟糕的是,還可能回來報復,把我們的船弄沉。」
「人們做事是為了什麼?」
「別走!」卡蕾喊道,在他轉身時阻止他,「小螺,把妳剛剛說的告訴他,魔法什麼的。小螺說那條鏈子是魔法,所以梅芮說你們應該用魔法解開鏈子。」
「可以阻止你為了金子送命。」梅芮尖刻地說。
「有條路徑通往——你想去的地方。」
「你看著海時,就是在尋找它。」
「可是非得把金子弄下來不可!」卡蕾辯駁:「一定得這麼做!我們會有錢!既然弄得上去,就弄得下來!」
「所以他明白你發生什麼事。」
「我才拖過那裡。」
那是克爾,俯在沙上。她在他身旁跪下,把他翻過身來。他的臉色慘白如鬼魂,她聽不見他的心跳。她抓起他的雙手站起來,想把他拉離浪潮的魔掌。她拉了又拉,他的衣服浸滿海水和沙子,增加了重量,她無法移動他分毫。和*圖*書她改而緊抱住他的腰,用力一拉。他略微掙脫,醒轉過來,海水從他口中冒出。她放開他,他蜷成一團,大力喘息。沉重的呼吸、喘氣,突然變成抽泣。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因為驚嚇而刺痛,眼裡淚水滿溢而必須睜大。
「對。」
「我只是在想……到底是愛、恨還是懼怕,鑄成了那條鏈子?」
「對,不過要怎麼把鏈子弄下來?」梅芮說:「聽起來很巨大,不管是誰弄上去的,看來顯然就是要拴住它。」
「我載妳一程。」但他緩緩騎在大雨中,臉總是朝著海。
「唱歌!」
「沒人了解,」他低語:「除了妳,沒人了解。」
「父王有位來自海裡的戀人。」
小螺覺得自己變得僵硬易碎,像塊死海星。她張口,但沒說話。然後她的雙手感到克爾在顫抖,她的身體又能動了,思緒在她腦子裡有如在海底的事物那般形貌曖昧模糊。
「噢,小螺,我得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嗎?妳真的這麼天真嗎?」
小螺踩上他的靴子,笨拙地登上馬,跨坐他身後。他沒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海龍,眼睛因為雨水而瞇起。海龍似乎也正專注地望著他們,身上的鰭和長長的幡帶在水中擺動以便在風雨中維持平衡。
「不,他不明白。」
「那我們可以唱歌,它喜歡聽。」
「說到這個,」漁夫彼此詢問:「到底是誰造了那條鏈子?」
「一圈圈金鏈環。每圈鏈環一定有缺口,否則怎麼接成一條鏈子?所以我們得找個扳手什麼的,把一圈鏈環撬開——」
有好長一會兒他沒說話,她開始覺得自己像個藤壺,正對著自己所吸附的岩石說話。克爾終於回答,「我想,」他的聲音很輕,她得使勁分辨風雨聲、浪潮聲和他的話語,「它起於我父王的心。」
「它想要我們解開鏈條。」
「妳忘了!」她緊張抱著清潔刷,「那麼它是真的嘍?金子?不是夢?」
「都有可能。怎麼?」
「在海底有個國度。」
「但是你們沒一個人好好想!」
隔天在旅館,小螺過於沉默,使得梅芮驚訝地說:「小螺,妳看起來好像把一大塊心事吞下喉嚨,結果梗住了。妳戀愛了嗎?」
她感覺到克爾漸漸安靜下來。他慢慢轉身,顫抖著跪起來面對她,虛弱地抬起手環抱她,手掌撫著她的亂髮,將冰冷的臉頰貼近她的。他沒再說話,只是抱著她,直到海潮在他們身邊咆哮,包圍住他們,迫使他們在陸地與海洋之間抉擇,要走,還是要永遠留下。
她困難地嚥了嚥口水,再次說不出話。失去騎士的引導,馬停下腳步,一陣大雨撲面而來,克爾仰頭任雨水沖刷。
「你知道,就像用海藻造的島,才能在海面上飛掠得比海鳥還快,瞬間消逝,就像光從水面上消逝一樣,不留和*圖*書痕跡。那是個美麗、富裕、龐大的浮島,充滿珍珠、珊瑚、黃金……海民飼養海龍,就像小孩養寵物一樣,海龍是給拴在一座隱形島上。」
「妳是說巫師和咒語之類的東西?」
「是真的。」
她駐足,嘴巴大張。海龍巨大的身軀帶著好奇逗留徘徊,鮮明的幡帶在騷動的浪中旋轉。大眼睛上方細長的眉鰭彈上彈下,看似眉毛。嘴上方有排細小的鬚髭。它在水中來回游動,眼睛像兩顆紅日掛在海上方。它似乎隨著潮水靠近。小螺緊張地往後退,卻撞上某個東西,正在她背後肩胛中間輕輕噴著氣。
「小蝦,海蝦。一隻像穀倉那麼大的怪物,你要怎麼拿一個連你自己也看不見的東西當誘餌?」
一道浪怒吼,拍碎在岸邊,如繡花邊的白沫捲過沙灘,差點觸及馬蹄,但沒碰到就後退了。王子看著浪沫後退。小螺感到自己顫抖不已,止也止不住。克爾微吟一聲,記起她的存在,他拉動韁繩,沒多久小螺已經回到小屋門口。
「它危險嗎?」梅芮擔心地問:「它會攻擊船隻嗎?」
「哦,這樣啊,那為什麼還會在陽光底下亮得扎眼,讓你們見金眼開?我可沒聽說過它身上附了藤壺、苔蘚什麼的。不管是誰把這麼大一條海怪當寵物拴起來養,我想你們都該小心謹慎為上。這就是我的忠告,可不收你們半毛錢。」
他們還是繼續閒聊,因為狂風在海面吹起奶泡般的浪沫,寒雨像瀑布般傾盆而下。不過小螺注意到,梅芮已經使他們改變話題。不再談「怎麼做」,而是談「會是誰」;不再說海怪,而是議論魔法王國和巫術。
「我們要雇用魔法師!」
「妳看到它了?」卡蕾尖聲道:「妳怎麼不告訴我們?」
「沒錯,但他們全都不動腦筋,一點也不。那樣的鏈子不是平常人可以造出來的,他們都應該先想想這點才對。但是結果——」她憂慮而不耐地將拖把一推,「他們會幹出蠢事,我敢說。」
在遙遠的島嶼上、深邃的海底,甚至在海面上,虛構的國度紛紛創立。
「不該幹嘛?」
「那就用火,火會熔化金子。我們建一個浮熔爐,把它划到鏈子入海處,正對鏈子下方。我們可以引開怪物的注意力,用魚或別的食物——」
梅芮看來很驚訝,小螺很少說出這麼具有深意的話。「我不知道,不過照他們在那邊所說的,我想很快就會知道了。」
「伊寧也這麼說,說它喜歡聽漁夫講話。他說它把頭伸出水面傾聽,海鳥還停在它身上,把附在幡帶上的小魚啄來吃。」
「幹嘛?」
海龍在石柱之外,挺立在暴風雨中,鮮明如火焰,脖子上有道明亮如陽光的金圈。
她輕嘆一聲,拔腿起跑,不知自己為何這麼做,也不知目的地在何處。漸暗的世界似乎和-圖-書只餘兩種顏色:天空、岩石和海水的深灰色,以及浪花和海鳥翅膀的霧白色。貽貝隨著她奔跑而散落一地。老婦的木屋終於映入眼簾,窗口沒有透出火光,門扉緊閉。她放慢腳步,巡視海灘,看見浪潮中有道黑影,一半在水中,一半在浪外。她又開始奔跑。
旅館老闆把頭伸進房間裡暴躁地咆哮:「可沒有魔法能幫妳們做事!想得美!」她們手上的掃把和抹布隨著他的腳步聲又動了起來。前門打開,一陣濕冷的風颳進門檻。卡蕾呻|吟一聲。
「梅芮,」伊寧在門口說,梅芮對他投以敷衍的微笑,「還在忙?」
「它不是寵物,是某個壞人或邪惡的巫師,被拴在海底以示懲罰。」
「國王。」她想到他的灰髮落入海中,「聽起來很糟。」
他望向她。「嗯,」他承認,「我們是太激動了點,可是,梅芮,如果妳親眼看到,如果妳能——」
「噢。」小螺低語,淚水滑下臉頰。「噢。」她再次跪在他身旁,將手臂環住他的肩臂,笨拙地緊抱著他。她感到他髮間的沙子磨蹭著她的臉,聞到他衣服上的海水味。浪潮在他們周圍洶湧,緩緩退後。「一定有路,一定有的,我們會找到的。」她說,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會幫你找到通往海裡的路,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她想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臉頰僵冷,猶如從內而發,跟雨水無關。「我是。」
「那是什麼?」小螺又問:「那條鏈子從哪裡起頭?」
「怎麼拿!」
「我不知道怎麼辦,」她聽見他哭泣,「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屬於海,但它不讓我進去;我不屬於陸地而它不讓我走。」
「和善?」
小螺埋首工作,想到克爾望著冷淡又撩人的海浪,想到海面下看不到的巨大鏈子一直延伸到某處祕境。「魔法。」她說,旋即被自己的聲音嚇到。
小螺把額前的頭髮甩開,突然感到不安。「也許你不該。」她說。
「那就晚一點再切鏈環。先殺死怪物,讓它漂回岸上。」
「可是你怎麼——」小螺沙啞地問。
「鏈子。一定是。」
「我不懂了。」她訥訥說道。
「抱歉——我忘了妳在背後。」
「上來。」
但是梅芮捧著乾淨的玻璃杯走進櫃臺,不快地說:「你們全都一個樣,想到黃金就想殺生。」
「梅芮。」她突然喚道。
「這麼高的報酬,可以找個好巫師,最好的,可以解開鏈子,又不會讓它沉到海裡。」
「金子。」梅芮嘆氣,把大廳地板上那條無休無止的泥濘沙河拖乾淨,「他們這麼幾天以來就只談這個,連阿蜜和貝兒也是。伊寧最嚴重。他們全都發瘋了。」
「對。」
「如果金子在那兒,」卡蕾尖銳地說:「他們就應該拿到。金子對怪物沒有任何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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