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怎麼知道?」
「我剛剛種菜。」
他視線移開,逡巡海面上搖曳的餘光小徑。「妳知道為了什麼,」他低語:「妳知道的。」他的唇輕掃過她的,傳來一陣寒冷,但她知道他已給予她全部的溫暖。「如果我能愛,我會愛妳。」他輕柔地說。過了一會兒,她微微一笑。「有什麼奇怪的?」
「你去了哪兒?」她愕然問道。
他站起來,走向停在門口的她,無言地伸手環住她。半晌,她害羞地抬起手碰他的背。她閉上眼睛,感覺他撫摸她的髮。
她終於站起來,從櫥櫃裡拿出麵包、奶油、刀子。「我運氣好。」她說,聽見自湯聲音顫抖。
「李歐!」
「也許吧,」他說著輕笑幾聲,「我不會期望受到他們盛大感謝的。不過,我不是只會把金子變成花,我還會思考。我所思考的是:有個東西不見了。」
「怎麼上去的?你怎麼從海上的海膽號到那裡去?」
有人要離開。
「像是有一大群蟲子在身體裡面。」
「為什麼?」
「儘快過去。」她看見他一邊的嘴角彎起一勾薄薄的微笑。接著他突然地收起笑容,他的臉在月光下像是蒼白的面具,眼睛深陷於陰影中。「比妳離海要容易得多。」
她搖搖頭,「我不餓。去弄些種子來,我會再來,把它們種下去。」
她靜默。她不再試圖盯著他的眼睛,轉而在門階上坐了下來,咬起指甲。接著她把頸後的頭髮挽了個結,又任其鬆開。「我還以為我腦筋夠清楚。」她終於說:「你知道戀愛是怎麼回事嗎?」
媽媽輕輕說:「進來吃飯吧,小螺。」
它的背鰭用力撐起身軀脫離潮浪。浪逗著它的幡帶一會兒,捲起又放直,像是精緻的緞帶。它仍拖著身子繼續往前,直到整個身子都上了沙灘,只剩一段尖端漸細的長尾鰭在水裡,最後,只剩尾部幡帶。
他沉默不語。她離開他身邊,疲憊地坐下,立即為了他不再接近自己而難過。他在屋裡踱步半晌,往外望。然後他站到她身後,再次將手臂環繞她,緊緊抱住,將臉埋在她髮間。她握住他的手,舉起來面對著臉。「答應我。」她說。
小螺從接雨桶中舀水潑在頭上、手臂和腳上,直到全身都乾淨而濕透。她把濕髮甩到肩後,穿過院子,走出村子,來到海邊。她沿著潮線走,看也不看大海一眼,直到接近雙石柱https://www•hetubook.com•com,才抬頭望了望石柱中間燦爛的日落,將金光灑在空蕩蕩的水面上。
它直直朝她而來,火紅雙眼看著她。她往後退。它發出一聲悲鳴,聲如霧角,她便又立定不動。它不能吃了我,她瘋狂地想著。它可以壓住我,但我的動作較快,它想做什麼?
「我父王——」他住口,嘴角有條肌肉在顫動,「父王要帶我去拜訪北島群一位領主和夫人。他們有個女兒。」
「至少,」媽媽的聲調變得較為熟悉,「洗洗身子再走。」
「他為什麼告訴妳?」魔法師好奇地問道。
「噢。」她感到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然後他慢慢放開她,以那陌生、清晰、無情的眼神看著她。「我要離開一陣子。」
「現在沒事了,他離開去見另一位領主千金了。」
她無力地搖頭,「他沒想那麼多。他僅僅猜出自己的身分。」
「噯。」她下了牆。
他伸手撿起腳邊一顆閃亮的鵝卵石,輕輕往海的方向一丟。「我傾聽。」他說得很隱晦,「如果妳傾聽得夠努力,妳會開始聽到……笑容背後的哀傷、海龍體內的聲音、小地板清潔工聲音中的祕密,在所有黃金傳言背後……」
「喔!」魔法師只說了一聲:「抱歉。」整個人就消失了。一艘較大的船裡有名漁夫幫小螺划船回航,一路上悒悒無語,直到他將海膽號停入平靜無波的港口繫船處。他往水裡吐了口唾沫。
她嘆氣。在明亮喧囂的午後,所有魔法都逃逸了,她才正要開始相信魔法存在呢。但現在,有聲音從港口那兒飄過來,是國王美麗快速的船隊要靠岸。
它雙眼闔起,紅色月亮消失了。然後,整個龐大的軀體也消失了。
一個年輕人,赤|裸得像條魚,四肢落地跪在海龍上岸拖曳出的痕跡盡頭。
海龍和金子哪兒去了?都沿著月光小徑前往海底國度去了嗎?去向那所謂「回憶」的幽暗國度嗎?
她駐足凝望。水手正在刷洗船身,一面吹著口哨;另一艘船在卸載箱子、裝著白母雞的籠子……
數小時過後,她坐在牆上,渾身髒兮兮、滿頭大汗,全身痠痛,俯視自己的工作成果,頭髮上還有一條條泥痕。園子一邊堆著大把雜草,中央翻整過的犁溝準備種馬鈴薯、捲心菜和*圖*書、胡蘿蔔和南瓜。太陽已落到她背後,照著整個院子黃澄澄、暖洋洋。一陣甜甜的海風拂過臉龐。她本不想理會,但還是轉身面對海洋,漁船已沿著一道銀火紛紛靠港。
她慢慢站起來。海龍乘在浪頭上,比她以前看見時要更靠近岸邊。李歐釋放了它,但它夜晚獨自徘徊在海邊,想念漁夫。它是被她的燈籠火光吸引而來嗎?她意識到自己快速、衝動地越過沙灘,奔向它,想更清楚地看看它。一根石柱消失在它背後,然後另一根也消失了。她雙腳在沙裡拖著,停了下來。
她轉身,再度看著他。他的頭髮背著暮色看來漆黑,眼睛則比暮色更深藍。她嚥了口口水。「你只有一半像你母親,」她低聲說:「因為會很難拒絕大海。」
「噢。」她低語。喉嚨發痛,星星模糊起來。「但願你是人類。」一會兒後,她眨眼擠掉淚水,「不。」她嘆氣,對著潮水說,既然除了海以外,她別無一物與克爾有關。「如果你是人類,你根本不會多看我一眼,一個在旅館工作的女孩。你根本不會知道我的名字。我——我只希望你再多像人類一點,這樣你才不會永遠離開我,投向海的懷抱。」
「如果你能愛,」她只是說,感覺自己彷彿踏了一大步遠離自己,進入複雜的世界,「你就不會愛上我。」
他的眼神又變了,不再是海的眼。他走向她,微彎著頭,從她手中拿走奶油刀,把她的手覆上他的臉頰。「是的,」他聲音沙啞,「妳很幸運,因為我會乘著潮浪而來,帶給妳珊瑚和黑珍珠;因為我會夜不成眠,直到擄獲妳的心;然後我會帶著妳的心獨自回到海裡,留下妳像我一樣,佇立在荒涼的岸邊向大海呼求著海所擁有的事物,但只有一種方法可以得到。」他鬆開她的手,迅速吻了她的頰,不讓她看他的眼。「我得走了,我們要趁退潮時出海。我會再回來。」
她抓起鋤頭,不理會窗內蒼白倦怠的臉龐,開始挖掘飽含雨水的土地。
過了幾個鐘頭,她站在敞開的門口,看著月亮緩緩橫過深藍色天空,看著海面上的月影散碎又合併。通往夢之路,通往夏日群島之路。她聆聽海洋呼吸。聆聽克爾在她記憶裡呼吸。一滴淚掉落臉頰,驚嚇了她。
他離她而去。整個屋子突然變得過於沉寂空蕩。她坐在桌旁,睜著雙眼動也不動和_圖_書,感到她的心一寸一寸被他帶走。
他輕輕笑著,「我還沒拿到酬勞。」他坐在她身旁,她感到他的手指撫過她臉頰,輕柔得像飛蛾翅。「妳在哭。真是傷腦筋,愛上了海。」
「我真希望他不會。我真希望他能乘船離去。越遠越好,穿過日日夜夜,直到海的盡頭,再也不要回來。」她看見克爾的臉浮在黑暗中,黑暗的海,感受到他的觸摸,他以冰冷的吻及珊瑚與珍珠的承諾把她誘拐到深深的海底。她又看見他,在浪花中哭泣,在岸上依偎著她,猶如她在海中會依偎他一般。
「也許,但我認為他還活著。我想他現在還活著,他是國王那段不為人知的戀愛的唯一證據。克爾懷疑過他可能有個兄弟嗎?」
「這次換妳全身濕透了。」他評道。
「妳在幹什麼?」她大聲質問自己,「妳在幹什麼?」過了幾分鐘,她回答自己,「我愛上海了。」
她突然覺得眼睛疼痛。她撥開眼前的髮絲,攢在手心裡捻著。「噯,」她對自己說,聲音低沉激動得不像自己的聲音。「妳在期待什麼?」一匹無人騎乘的馬返回,一個半淹在海裡的王子歸來,再粗心的父親都會注意到不尋常。
她沒說話,試著想像另一個克爾。一陣戰慄穿過背脊。在不知何處的夜晚,一位無名的王子四處流浪,他應是這王國的繼承人,這王國卻是克爾竭力想離開之地。「也許他死了。」
「好的,」她低語:「但要小心,你要隨時小心海洋。」
「保持安全,無論你去哪兒。別淹死。」
「他會回來的。」
她喉嚨發出一聲低咽,但整個人僵住動彈不得。她看得見那對大眼映著月光,聳如小山的背,身體兩側巨大的鰭把它推過淺海區,進入潮間帶。「李歐。」她喚道,但彷如夢中,她發不出聲。它是上來等死,她猜想,像鯨一樣嗎?抑或它只是像海獅一樣出來,躺在沙上睡個覺?
「噢。」
最後,它完全上岸,最後一段幡帶也遠離浪花了。距離她不到六碼之遙。她雙手堵住嘴巴,猶豫著要不要喊叫,或者轉身全力跑向村子,如果它打算坐垮她的屋子。但是它停止前進,完全靜止不動,只是嘴裡發出一聲巨大的嘆息。
她又低下頭,一步一步往老婦人的小屋去。她打開門,看到克爾坐在凳子上,雙腳跨在窗臺上,看著日落。
克爾已走到窗前。她坐和-圖-書回椅子,眨著眼,看著他凝視退潮。接著,在她還來不及感受愛、失落、悲傷等任何情緒時,他又低頭看向她。妳知道我,他的眼睛說,你知道我是誰,不多也不少。
她的雙眼再度因為憶起他的悲傷而盈滿淚水。李歐又溫和地開口:「妳願意讓我幫忙嗎?」
「有人生下來就是法師;有些法師生下來就要當魚餌!」他蹬出船,直朝旅館走去。
「我知道,」她低聲說:「我看到船。」
它正踏上岸來。
有東西在黑暗中移動。飄過她的視線,遮住一顆星,兩顆星。她打了個冷顫,睜大雙眼想分辨黑暗中的黑暗。是海底國度升起來嗎?是一道巨大的浪頭嗎?但岸上的浪花均勻,平靜地後退,沒有異常。那片黑暗仍飄浮著,從星星和浪沫框成的輪廓,她認出那是什麼。
她感到他的頭迅速搖動。「不會再發生了。我不是故意的,那天晚上。我正往石柱外游去,想追隨那光線,可是我游得愈快,光就退得愈遠,我一直追,直到光消逝……我想,我想那天晚上父王是第一次懷疑我可能是誰的孩子。我看到他看著我的眼神變了。那眼神看了我好一會兒。他並不想相信。」他頓了頓,她感到他的心跳,「那晚妳把我拉上岸……在那之前,我從沒哭過,甚至在我小時候,不是真的掉眼淚。妳讓我記起我是半個人。」她默默坐著,他移到她面前跪下,舉起她的手碰觸他的嘴唇。她抽了口氣,覺得自己無力、不加思索地被拉向他。有個灼熱的事物碰了她闔上的眼、唇,她仰起頭面對。但那只是落日餘暉。
「至少你試了,你讓他們見識到魔法。」
「懸崖上。」
「克爾、他父王、兩位妻子。假設兩位妻子同時懷了國王的孩子。陸地上的王后所生的小孩一出生就給偷換了,海洋之子代替他的位置。王后過世了。但她親生的兒子怎麼了?克爾同父異母的兄弟怎麼了?」
「紫蘿。」她突發的說話聲嚇到了自己。她走下碼頭,往旅館去,但又轉身離開。她不想聽卡蕾對金子變成花的看法,接下來肯定有好幾天都會不斷聽到。或許會持續個把月。魔法師哪兒去了?她想。
「噢。」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可能知道這樣的事?」
小螺把船繫好,站了一會兒,腦袋一片空白,只有一大片藍色紫蘿。金子沒了。海龍走了……
「知道。」和_圖_書
「我會回來。」
「我不知道,因為我跟他一樣老是想著海。因為……」她的聲音漸弱、漸逝。她把臉埋在臂膀中,困難地嚥口水,「一晚,他差點淹死,我把他拉上岸。還有一晚,他在屋裡四處留下濕腳印。因為他想找個人傾訴,而待在這兒的人是我,不是婆婆。因為我在旅館工作,他可以自由來去這裡,沒人會想到來這裡找他。幾個星期以前我還成天擦地板,我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得這麼複雜。」
她硬生生把視線移開,僵硬地離開碼頭。她在村裡閒晃,聽著遠處婦人在菜田工作時隔著牆串門子,小孩在樹下玩遊戲互相呼喊。這樣的漫步最後總會來到媽媽的門前。鋤頭仍舊佇立在雜草中,她停下腳步注視。犁溝呢?春耕的種子呢?媽媽也得吃飯啊。
「是的。」她低語,目光移向海。在黑夜裡,無形的海浪聚集又退去,向她湧來又退後。永不安靜,永不說話……她斜睨魔法師:「你知道克爾的事。」
「什麼意思?」
在李歐離開她許久以後,她仍凝望著海。星羅棋佈的海上,月亮,這眾魚之后已越過沙丘。潮浪安靜下來,細小綿延的碎浪在她耳邊細語著幽暗中的魔法:巨大的浮島在眼界之外漂流,螺旋形的象牙塔高聳上天,尖如獨角鯨的角。克爾的世界,他渴求的世界,朦朧如月光、如水波,但不斷呼喚……她感到他細長繃緊的雙手;看到他海洋般的雙眼,沒有人像他那樣看著她;聽到他的聲音喚著她的名字。
「牠們不會安安靜靜,也不會離開……你在這兒幹嘛?我以為你逃走了。」
他離開陰影,或者該說他不再是陰影,月光從意外之處映在他身上。他飄來鼠尾草和金雀花的氣味,看來是之前躺在草地上沾到的。
「我想也是。」門階旁的陰影處傳來應話,她渾身皮膚豎起雞皮疙瘩。
「金子,」她想起來,愁眉不展地說:「別讓漁夫發現你在這兒。」
「我知道。」
「我不會的。」
她凝視好一會兒,它又開始痛。她覺得有人碰觸她的肩膀,是媽媽站在她身旁。兩人都默默望著海。小螺髒兮兮的頭靠上媽媽的肩。彷彿海洋將她們倆都誘入它的夢中。也許那夢境沒有出路,她們會永遠陷在其中,渴望一個永遠不真實也不虛幻的祕密……
「什麼?」
「一不留神時,事情總會這樣。妳願意讓我幫助妳和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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