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叫做李歐,是——」
「我盡我所能,」他嚴肅地說:「讓我們大家都有錢。」他再度站起來,然後開始對著海龍唱歌。
「我不餓。」魔法師說。
小螺咕噥一聲,把水桶繼續往前推,眉間又出現縐痕,她在地上潑出的肥皂水波化成潮水與浪花。
「如果我可以,我還會讓雙手給槳磨出水泡嗎?況且,我聽說,在海上行走非比尋常,你將走出時間、走出這世界,你發現自己身處於海底異國,在那兒,話語詞句都化為具象,猶如珊瑚枝,你也可以讀懂珊瑚礁,如同你在陸地上讀歷史。」他笑著她的表情。
「好的,大爺,還要什麼嗎?什麼都有。」
「我沒事。」小螺說。梅芮依舊沒移開。
「妳是誰?」
她再次將目光轉離魔法師,任風將頭髮吹拂覆臉,屏擋住他魔法的視線。克爾,他的血液想隨潮汐湧退,他私密的痛苦,私密的需求浮現眼底……
「早安,」他開口:「我是——」
魔法師緩緩坐下,臉龐呈現不尋常的色澤,小螺心想,可能是金子的緣故,在它周圍的一切事物都像鍍了金。漁夫正在拖曳漁網,他們認得海膽號,也知道只有重大事件才會讓小螺來到這麼遠。
「哪裡?」
李歐吹起口哨。海龍的眉鰭隨著聲音抽動。「幡帶火龍,」魔法師喃喃道:「南海的火龍,看來是迷路了。不對……」他又沉默半晌,皺著眉。火龍看著他,頸上的金鏈子在正午的陽光下耀眼奪目。
一會兒後,陌生人微笑。他是矮個兒年輕人,黑髮,體型精瘦,皮膚光滑,曬成褐色。他的眼睛頗為古怪:是鮮藍綠灰色,像陽光下會閃爍不同光澤的石頭。他撐起身子,雙掌托著下巴。
「那只是——」他擺擺手,難得說不出話,「只是有幾個——有誰想過這鏈子起於何處?誰造的?為什麼?」
海膽號慢慢靠近海龍,看似隨意漂近,其實卻是逆潮,小螺可以看見他背後有魔法力量拖曳著。他緊皺著眉,臉色發白。海龍的雙眼近在眼前,像是海膽號注定要進入的一對永恆的火門。魔法師的雙眼在耀眼金光的映照下,閃爍如寶石。
他可以解開鏈子。
但她只是說:「我可以划一會兒,我手臂很壯。」她和他交換位置,掌起槳。海膽號輕鬆地滑過第一個懶洋洋的湧浪,她驚訝地再拉起槳,覺得自己彷彿處於鴨塘。她明白,李歐對槳施了點魔法幫助她,而且沒告訴她。他還把一枚貝殼變成花。
他彷彿受到侮辱,此時海膽號的船頭掉轉向陸地,雙槳看似要划入空中。小螺大笑,他也微笑,神情愉悅。他抓住槳,往下伸入海面。「不是的,小螺,我不用魔法划船,只是我的肩膀、背和雙手都在要求我離開船行走——」
「你可以www.hetubook•com•com這麼做嗎?」她屏氣:「走在海面上?」
「青春期。」她終於斷定,移動身子,雙腳離開視線。「妳擦完大廳,然後到樓上幫我一下。」
「沒什麼。」她喃喃道,剎時駭然於將埋在國王心中的那個祕密和盤托出的想法。
「紫螺。」她驚訝得差點兒語調岔聲。
她點點頭,目光鎖住一隻飛掠的海鳥,「我們可以有錢,你也會富有。」她提醒他,他自喉嚨發出一聲怪音。
「是的,」旅館老闆說,匆忙向前攫住魔法師的手臂,彷彿擔憂他會像地上的水跡般消失,「您當然是。這邊走,先生。小螺,去廚房給這位先生準備早餐。」
她點頭,瞪著槳。「你是——是用魔法划船嗎?」
小螺將手臂靠在船舷,托著腮看著海龍。它似乎喜歡這場討價還價,頭部隨著每個新發出的聲音笨重地轉動,它到底是什麼?她猜想。魔法師從它那巨大沉靜的雙眼中看到什麼?會跟克爾有關嗎?
漸漸地,歌聲可以聽懂了。小螺詫異地明白,那不過是教小孩認識聲音、數字、字詞和動物叫聲的兒歌。漁夫疑惑地彼此相望。海龍游得更近,雙眼浮在海膽號前,宛如兩扇紅門。
兩人眼對眼,鼻對鼻,對望片刻。陌生人趴臥在地,微微喘氣。小螺跪坐地上,原本手上的刷子此刻懸掛在他頭上滴著水。
一陣沉默。「一節,」有人吼道:「一節給你,其餘歸我們。」
他向旅館老闆伸出雙手,手腕處給一串金鏈子綁住。「我只是要她帶我去看海龍。」
「不,沒關係的,」她說:「我不介意像這樣在海上,我只是不喜歡在海底——」她突然住口,他幫她說完:「在海底的事物。」他聽來很訝異,「在海藻、鯨魚和海螺之間有什麼東西?」
「那啤酒?」
「一片漆黑,但充滿形影……」他手指向船外一劃,船身就朝海平線打直。「慢慢你就能分辨形影,顏色……就像有第二道曙光照亮這世界。你看得到一般人看不見,但清晰真確猶如臉有鼻子般的事物。世上萬物皆存有魔法。就算是一枚空殼、一小塊鉛、一片枯葉,你看著它們,學會看,然後學會使用,再過一陣子,你根本忘了世界有別的樣子。萬事萬物皆彼此相連,就像金鏈連接了空氣與水。它到底從哪兒開始?海上?海底?此刻誰知道?等我們發現後,就再也無法看到同樣的海了。妳聽得懂我這些蠢話嗎?」
「有海膽號,」小螺茫然說:「可是沒有槳。」
她窘迫地動了動身子,彷彿他可以擷取她的思緒,如同從她頭上摘花。但他只是擔心地問:「怎麼了?妳不喜歡海嗎?」
「我濕透了,是的。」他伸手撫過濕衣,水便不再滴下。地和-圖-書板突然也乾了,門外的水窪亦如是。
「海底王國。」隨後他沉默半晌,凝視著她,那雙眼異常陰鬱。「妳,」他慢慢地問:「為什麼想知道那裡的事?」
「我不知道……」她加上一句,「我們會付你酬勞。」
然後,金子消失了。小螺眨眨眼,又眨了一次。就像太陽從天空中消失了一樣。海龍發出聲音,一個快速、毫無特色的聲音。然後它將頭潛入水中,隱沒不見。
「夜晚?」她質疑。一邊的槳漏划了一拍,使得船打了半個旋。
「我的名字,」他說:「是李歐。我們目前假定這是幡帶火龍的一種,生長於溫暖、陽光充足、海藻和小蝦大量繁殖的南海海域。顯然,它捲入了南海洋流與寒冷的北海洋流交會時形成的巨大漩渦,因而混淆方向。」他歇了歇啜口啤酒。漁夫敬佩地聆聽,有些人還脫下帽子。「換句話說,它迷路了,導致它來到這兒,這也是我們目前的假定。不過呢,這條鏈子並非幡帶火龍天生應有的特徵,就我在海上的見聞來說,它甚至不可能是任何生物天生的特徵。我會為你們解除鏈子,當然,需要一點費用,但費用合理,只要你們收得鏈子的四分之一重。」
陌生人嚴肅地說:「妳為什麼會以螺命名?」
「紫蘿?那種花?」他問道。
他端詳她許久。漁船漸漸靠攏。「所以你們要的只是金子。」
「我還以為只是螺而已。」
「小螺!」
「噢,是啊,」陌生人回答:「一種可愛的藍色小花。」
他唱歌時,漁船已聚集在海膽號周圍。海龍圓圓的大眼直盯著他,鳥兒停在它頭上,捕食平時追隨海龍的魚兒。它一動也不動。有一、兩次大浪幾乎把魔法師掀出船外,但他只是挪挪腳,彷彿已生根在船上。他唱的是種奇怪的語言,歌詞和曲調與風聲、浪濤和周圍的鳥鳴古怪地交織在一塊兒。漁夫們默默等待,有時划幾下槳以免撞上鄰近船隻,因為此處太深,除了黑暗,別無下錨之處。
砰的一聲,旅館大門猛然打開,吹進一陣強烈的春風,有個陌生人正緊攀著門口。小螺抬頭,看到那人在她的肥皂潮浪上失足。他往右跳了幾下,她發現他背後耀眼的藍天和潔白的高積雲層。接著那人雙手一拋,往前一倒,整個人滑過大廳,撞翻她的水桶,然後停在她吃驚的臉龐下。
「真的嗎?」
她跳起來。陌生人嘆了氣,也緩緩起身,在旅館老闆注視下,渾身淌水。
小螺在魔法的迫切需求下感到一股興奮。「你能解開鏈子嗎?」
「因為我不知道那是一種花。」小螺含糊地說。
「解開鏈子就是了。」她要求。
她聳聳肩,避開他的視線,「他們要金子。」
「啊,抱歉我不該要求妳跟我來。」
m.hetubook.com.com過了一陣子,村裡突然充斥某種怪人。卡蕾數了數,有十四個雜耍人、六個算命師、九個準鍊金師(她刻薄地說他們連個金幣都變不出來)、四個無能的女巫,還有數不清的巫師,衣衫襤褸、一貧如洗,連個開鎖術都施不好,更別說解開鏈子了。漁夫嚴格地考驗他們,而他們看不到怒海狂濤中有什麼金子或龍的蹤影,反過來嘲笑漁夫喝醉了在作夢。他們一個個返回城裡,漁夫則趴在啤酒杯中,模仿伊寧和涂爾呆頭呆腦的樣子作樂,繼續在浪花飛沫中尋找閃爍的財富。
「小螺?」他輕輕說:「有時候兩個存在於不同時空、不同層面的廣大國度,會互相糾纏,傳說由此而生,歌曲傳唱,名字留存於記憶中……這並非第一次。」
他心不在焉地看著她。「鏈子,」他終於說:「噢,能,鏈子簡單。」
「小螺,」梅芮喚道,小螺驚覺,從層層思緒中回到現實。「那塊地板妳已經擦了二十分鐘,妳想把那裡擦穿到世界另一頭嗎?」
漁夫說話了,同時把帽子戴回頭上。「四分之一的金子!那太——太——」
「一艘小船。」
「你全身濕透了!」
她有氣無力地點頭,想起那些乞丐般的算命師和五顏六色髒兮兮的鍊金師。她忽然深吸一口氣,再次直視那人的雙眼。她覺得,那必定解釋了眼睛色澤的變化,暗示他見識過其他國家、別的奇聞。他回望著她,眼一眨也不眨。正當她靠近,想仔細研究奇聞時,在世界另一端有扇門開了。
「我爸爸失事時,槳掉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彷彿在聆聽她尚未說出口的事。他輕輕碰了碰她,帶她出門。「槳會備妥。」她手裡還抓著刷子。他把它取走,把它變成一朵藍色小花。「這,」他把花還給她,「就是紫蘿。」
「國王?他看到龍了嗎?」
「然後?」
小螺的心思飄向克爾,另一個海洋之謎。她曾向他許諾,要幫他找到通向海國、離開她之路。但,跨越陸地與海洋、空氣與水的橋梁在哪兒?她把這念頭像斗篷一樣拉住緊裹著自己,直到看見魔法師的視線定在她臉上,眼眸呈水般的深綠色,才脫離出來。
伊寧和涂爾好幾天沒現身,沒有出海,也沒來旅館。其餘的漁夫間歇出海,但現在出海還是挺危險的。他們繼續互相誇揚自己如何在狂風巨浪中生存,以及曾經從海底打撈上什麼奇珍異物。小螺經過他們身邊時,不時會聽見一、兩句關於魔法、巫師的字眼,隨即伴隨一陣靜默,擎著啤酒杯,彷彿全都想像著伊寧和涂爾從城裡帶回一位神奇而強大的巫師。他們現在不談論金子,以免給隔著門那些訪客好奇、貪婪的耳朵給聽去。漁夫抱著金子等待著。
他開口欲回答,卻又不語。和*圖*書他的目光從她臉上移到她肩後,雙手也動了,抓緊船舷,面色凝滯。她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她把槳收回船邊,轉身。
「這是搶劫!」
「我沒事。」
在陸地上,至少她能碰到他。
魔法師怎麼會知道?
小螺瞪著他。他神情憂慮,眼睛的顏色變深了。克爾,她想,而正當她想隱藏思緒時,他的話浮現在腦海裡:鏈子起於我父王心中。但這是他的祕密,她不能透露。「沒有。」她僅如此回答。他神色再度凝滯,看著她。他怎麼知道?她揣測,稍稍划了划槳以免船漂流。他怎麼知道要問這問題?
小螺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臉紅起來,想起自己以黑線和樹枝繞成,歪七扭八,最後丟向海裡的線網。她怎敢認為那東西具有魔法?她跟一枝掃帚一樣沒有魔法。「在哪?」她硬生生地問:「你在哪學的?」魔法師的眼神又變得好奇,好像在她腦子裡搜尋那些咒符。
「我懂了。」他的聲音又深沉又輕亮,一點也沒有沿海城鎮特有的腔調。他好奇地打量她,對身上的濕衣服絲毫不以為意。他看來雖瘦,卻很結實,雙手修長強壯,怪異地靈巧,好像可以輕易打個粗大的繫船結,就如同用緞帶打蝴蝶結一樣。他衣著簡單,但打扮不像漁夫,不像農夫,也不像追著國王跑的那些富貴訪客,因為身上的皮革磨損厲害,隨時可能乘風飛去的小羊毛斗篷處處染著草漬。他用指尖戳破一個肥皂泡,說:「我聽傳言說這兒要找魔法師。」
「最好如此。」旅館老闆突然冷酷應道:「不過她是個純樸的好女孩,而且我們答應給你的是金子,不是小螺。」
「噢。」她機械地往前移,把水桶往前推。梅芮的腳擋住她,沒移動。
「妳最近很安靜。」
魔法師從不知何處借來了槳,用手掃除船身上的藤壺,附耳在船板上傾聽傾聽裂縫,然後宣稱它可以下海。他輕鬆地把船划出港口,划入大海,他的直髮在紛飛的水沫中蜷曲,臉龐在陽光下更顯黝黑。兩隻海豹在浪頭上優雅地騰躍,浪白色的海鳥在藍空中盤旋。魔法師愉悅地向海豹打招呼,向海鳥吹口哨,還偶爾停下槳讓水母安全漂過船頭。他看來很享受海上時光,彷彿對海一無所知;然而他能毫不畏懼地把船划到遠超過小螺能及的距離,帶她來到全由海水與危險構成的世界,以這艘脆弱渺小的船擅闖海洋掌管的王國,海洋所蘊含的生機與美麗都藏在他們船下的深處,禁忌之地。
她幾乎告訴他,因為他若知道那兒,就可能知道通向那兒的路。但那並非她的祕密,而是克爾的。「我不想。」她唐突地說。他只是點點頭,接受她的說法,即使她覺得他並不相信。她也必須再度壓抑對他和盤托出的衝動。
古怪的雙眼又對和-圖-書著她閃爍,好奇地微笑,「為什麼海膽號沒有槳?」
「不是。」
他微笑,雙眼迎著陽光,熠熠生輝。「在你初次面對時,魔法就像夜晚。」
「有的。」
魔法師站起身來,在巨大海龍火紅的視線下,輕易地在船上保持平衡。他們距離漁船還有四分之一浬遠,但海龍看來是來迎接他們的,它那巨大而附滿藤壺的頭從海面升起,身軀在海面下搖擺,猶如晃動的火焰。
「然後呢?」
「真的?」
老闆吞了吞口水,瞪著金子瞧。金鏈子突然變成一枚金幣躺在魔法師的掌心。「我還要個房間。」
「我不知道,我從未到過那裡。」
「那麼妳怕的是——」他戛然住口,然後鬆開槳,撥弄頭髮,雙槳倒豎在半空耐心等著。「我懂了,是個祕密。」
「好吧,」她聽到他終於說:「第一節歸我,接著每五節中給我一節。同意嗎?」他等著,一隻海鳥聒噪地飛過他頭頂。「好,那麼……請安靜地稍候片刻,我只要求這點。只要……安靜……」
「不用。」法師堅持,「只要小螺就好,」他補充道,老闆靜默不語。「我會看著她把工作做完。」
小螺深深陷入自己的思緒,絲毫沒注意城裡來的各色訪客,只有一次為了躲避雜耍人丟的球,另一次則被女巫骨瘦如柴的寵物絆倒。暴風雨終於結束的那天早上,她也沒注意到那股安靜,把映照在地板上的陌生陽光當成水窪,使勁擦拭。她正想著克爾拚命想投身的那個海底世界。若是他那晚尋到路徑通往海洋冰冷的核心,他會抵達哪兒?會變成什麼?是水與珍珠構成的生物、騷動潮浪之子嗎?她皺著眉,想把回憶擦去:他的手撫著她的髮,她頰上冰冷的吻、他需要她,來自人類的擁抱。
「並不,」李歐愉快地說:「只稱得上是貪婪,我喜歡金子。要嘛接受,要嘛放棄。記住:只要三或四節鏈環就足以讓整個鎮富裕,我還可以給你們更多。」
「女孩,妳還好嗎?」
小螺緊閉上眼,希望腳下的石板能突然升起,把她帶離此地。接著她聽見李歐的笑聲,看是褐色的皮膚泛紅。
「你是怎麼成為魔法師的?」她好奇地問:「你的雙眼充滿了魔法,你是生來就如此嗎?」
魔法師終於停止歌唱,聲音沙啞,大汗淋漓。他從不知何處倒了一杯啤酒,漁夫們露出笑容。這位可不是什麼滿身跳蚤的算命師。
「就目前而言,還無須付費。」
在所有船隻周圍,漂著成千上萬朵紫蘿。
船身輕輕碰著鏈子。四周闃無聲響,連海鳥都沒有聲音。李歐傾身向前將一隻手掌放在巨大、閃耀的鏈環上。他的手和臉似乎變了樣,像套上了金色的臂鍇和面具。
「有這種花?」他的眼睛深深吸引她,小螺想要幫那顏色找出名字,但又找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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