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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達索拉斯鎮時沒人注意到,這與他進入安塞隆其他地區的城鎮時,狀況相當不同。其他地方的居民,一看見陌生人就認為是小偷、是染了瘟疫,甚或是殺人犯或者綁小孩的歹徒。索拉斯在這一點上與其他市鎮天差地遠,這裡原本就由難民建立,他們在大災變時代離鄉背井,來到這裡之後才定居下來。當時的難民在路上也被視作異鄉人,所以他們對於外來者抱持比較親切的態度。這樣的觀念流傳給後代子孫,也使索拉斯成為一個避風港,專門收容遭到放逐的人、受到追逐的人、個性乖僻的人,以及想要冒險的人。
那段時日也少有法師會做白袍裝扮。約莫是長槍之戰如同翻鍋熱油,將所經之處燒為焦土的十五年前,那時火苗已起,黑暗之后及其麾下擦出的星火注定是要燎原。釜鍋中的黑油當時表面冰涼凝濁,不過內裡卻已逐漸沸騰。
這法師的名叫安堤默茲,來自港都巴力佛的人類平民世家,在三個兒子中排行老么,但年紀尚輕時也受過裁縫家業薰陶,至今依舊會驕傲地露出右手中指,要人看看上頭給針戳出的傷疤。由於這種出身,他有精打細算的頭腦,也對於高級服飾有品味與見地,這又是另一個他不常穿白袍的理由。
而且是個頗具魅力的女孩子——安堤默茲詳細打量了一下後心裡這麼想——其實應該稱呼她做年輕小姐了,雖然不過十一、二歲吧,但她身材玲瓏有致,舉止輕盈優雅,眼神大膽堅定。女孩毫不相讓,同樣端詳著安堤默茲,表情充滿興味,這點令安堤默茲感到不解。各地居民多半表露出厭惡不悅的態度,然而這女孩對自己的關注卻不是單純的好奇,而且除了神色似是並不排斥,居然還像是做出某種決定的樣子。
年輕人有濃密的金色直髮,剪得像個碗似地蓋在耳際上。這種髮型在索蘭尼亞很普通,但在克萊恩的其他地區則屬少見。男孩的眼睛是灰藍色,穩重嚴肅的氣質與年歲不符,顯露出他對身上貴族血脈m.hetubook.com.com極有自覺。從說話內容看得出他知書達禮,不是鄉巴佬也並非出身工匠之家。
索拉斯鎮的早期居民仗著這神木天險躲避仇敵,也因此發現住在樹枝上面其實穩固安全,索性就在枝葉中蓋起房屋,此後成為傳統,後代子孫以及新的移民都加以承襲。
這一人一驢已經接近旅途終點,不出一個月時間,安堤默茲就能抵達威萊斯的大法師之塔。或者該說是那座塔可以找到他,因為沒有人能夠確認塔在哪裡,只有塔主可以選擇要不要讓人發現。
「謝謝你,年輕人。」安堤默茲答謝以後,仔細地檢查身上的法術藥材,看看腰帶繫著的包包是否在一陣混亂中鬆脫。他對那孩子起了點興趣,於是回頭想要請教姓名,但抬頭卻發現年輕人的藍色眼珠子緊盯自己的藥材包,而且稚氣的臉上透露出輕蔑不屑。
這裡的居民友善寬大——不過還是有限度。宵小太過橫行,會變得很難做生意。索拉斯鎮位居要道,從安塞隆北境前往南方各城都要經過此處,對於往來人潮及貿易自然十分重視,也衍生出許多娛樂消遣。但安堤默茲能夠避人耳目,倒不是因為大家忙著尋歡作樂,而是因為這裡的房舍都在很高的地方。索拉斯鎮絕大部份都建築在半空中,座落於朝向四方延伸,巨大寬廣蔚為奇觀的「斐朗樹」枝葉之間。
他旅行時從不|穿白袍。
有些法師對於穿上長袍心存恐懼和-圖-書,因為袍子象徵他們的天職,但這種身分在安塞隆大陸並不受人歡迎。安堤默茲倒不擔心這點,不|穿白袍是因為白袍容易髒,他不希望自己到達目的地時會有一副風塵僕僕的髒兮兮模樣。
珍妮這下子是滿心歡喜,一路上她常常只有潮濕甚至生霉的稻草可以吃,有時候狀況更糟些,例如某一次她居然不得不吃馬鈴薯皮!
安塞隆大陸上多數人未曾察覺那大鍋存在,更看不見鍋中熱油即將滾滾而來,直至最後大難臨頭,龍火、妖物四處肆虐,他們才會明白一切。在這段相對平靜的日子裡,一般人沒有抬起頭,左顧右盼看看世界有何變化。他們多半盯著自己的腳,埋首踏過平淡無奇的每一天,即便偶而仰首張望,也只是為了看看會不會下雨、打亂了野餐。
少數人留意到那一點火花,少數人仔細地觀察過大釜中飽滿的黑油,如今他們看見油鍋煮沸,也因此惴惴不安,尋求解決之道。
「我一會兒就過去,史東。」那新面孔說道,而這一開口,安堤默茲才發覺原來這留有捲髮、穿著皮甲與長褲的年輕人其實是個女孩。
他騎著白色驢子緩步前進,這驢子是他大哥致贈的禮物,大哥已經繼承家業,成為巴力佛港生意興旺的裁縫師。在驢背上他逐字默想自己在手札中寫了些什麼——他將旅途經過記載於一本冊子上,字跡工整纖細,這也歸功於少年時代的裁縫生涯。這本札記最後會交給帕薩理安過目,他此刻在路上沉思自己的所見所聞,發現處處無異狀,卻又處處是凶兆。
只是安堤默茲經過那年輕女孩身邊時,還是感覺到她那雙棕色眼睛鎖在自己身上,不停地探索、不停地思索。
然而五十多年來,他出手的次數少之又少。竊賊挑選的目標多半是怯懦、膽小、酒醉或粗心的人。縱使安堤默茲披著繡有銀扣的深藍色毛紡斗篷,怎麼看都是個有錢人,但他透露出自信風采,抬頭挺胸騎著驢子閒適漫步,銳利目光從不錯過樹上任何和_圖_書一隻松鼠、路旁任何一隻蟾蜍。
安堤默茲正欲前往威萊斯的大法師之塔,不過他繞了很大一圈路。事實上,若是經由魔法通道,他從巴力佛港也能直接進入塔中,但有人請他進行橫越大陸的旅程——請託者乃帕薩理安,亦即白袍法師以及法師議會之首,換言之便是安堤默茲的上級。兩人交情頗為深厚,淵源起於年輕時一起來到大法師之塔,接受殘酷嚴苛、甚至要人賭上性命的考驗。他們一起在大法師之塔的前廳等候,互相傾訴心中的不安與恐懼,在彼此身上找到渴求的慰藉與扶持。成為白袍法師以後,他們依舊是要好的朋友。
年紀較長的那男孩沒有跟去,他開口表示歉意,同時輕輕地撫摸珍妮的耳朵哄一哄她,不過口音很明顯並不是當地人。「先生請您見諒,我們剛剛玩得太忘我了,沒看見您要進來,您應該沒有受傷吧?」
安堤默茲獨自旅行。那年頭不算安穩,會一個人在外遊走,若不是傻子便是坎德人,再不然則是實力過人、有恃無恐。他不傻,也不是坎德人,他弧身一人是因為他享受孤獨,對他而言,驢子珍妮比起別的人還更容易相處些。聘用保鏢多半會遇上粗鄙無趣的人,而且費用也太高昂。如果真的發生狀況,安堤默茲的能耐要自保可說綽綽有餘。
那群男孩子並非刻意朝著安堤默茲逼近,只是順著戰勢朝向過來;他們追砍的隱形地精或者巨魔之類怪物已經落荒而逃,撤到水晶湖畔。安堤默茲的驢子珍妮身陷戰吼、吶喊、刀光劍影之中,左閃右避,嚇得眼睛瞪大了。
其餘孩子年紀比較輕,多是六七歲左右,乖乖地照著那年輕人吩咐到別的地方鬧去了,叫聲笑聲在斐朗樹雄偉的樹幹間迴盪不已。
今晚安堤默茲會在索拉斯鎮上度過。他也可以繼續趕路,因為現在是晚春,時間不過中午,太陽還要很久才下山。不過他很中意索拉斯這個地方,他欣賞名聞遐邇的「最後歸宿」旅店,欣賞旅店老闆歐提克.桑達斯,更是欣賞這和_圖_書旅店自釀的麥酒。自從踏上旅途、吃進第一口風沙之後,安堤默茲就一直幻想著要嚐一嚐這沁涼透心、覆蓋大量白色泡沫的深色酒汁。
「帕薩理安會覺得這內容很有趣,」他對著珍妮說話,珍妮甩了甩頭、豎起耳朵表示同意。「我打算趕快拿給他看,」驢子主人繼續說:「他一邊看、一邊問問題,我一邊解釋我到底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一邊大口喝他那些精靈名酒!小乖乖,到時候妳會有燕麥當晚餐嘍。」
安堤默茲此行有兩個目標:其一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在街頭巷尾蒐集情報,甚至刺探別人關起門窗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再者,他要趁機發掘有才能的新人。第一項任務比較危險,畢竟沒有誰喜歡受到窺探,有所隱瞞的人更會心存提防。至於第二項任務則是枯燥乏味,時常要與小孩子接觸,可惜安堤默茲對孩童沒有好感。所以相比之下,他還比較喜歡當個間諜。
從外觀看去,安堤默茲沒有任何隨身兵器,但一對長袖和高統皮靴要藏把匕首並非難事,手工皮帶垂掛的幾個小包包想必裝有施法藥材。此外,有點斤兩的扒手也都認得他以皮繩繫在胸口的象牙長匣,匣子裡頭便是法術卷軸。潛伏於暗處的不法之徒多半識相溜走,等待一個他們應付得了的獵物。
安堤默茲對於女性的態度還頗為古板,他比較喜歡那種輕軟、芬芳、溫柔可愛的女子,最好還有微紅的兩頰以及害羞的眼神。他也知道現在有許多高明的女法師或強壯的女戰士,自己這種念頭已經過時了,不過他也不以為意。於是他稍稍蹙了個眉頭,略顯自己對於這淘氣丫頭的觀感,然後一拉韁繩乘著珍妮朝著公用馬廄過去。馬廄在鐵匠舖旁邊,除此之外還有烘焙師傅的店面與大爐子,這三處是索拉斯少數在地面上的建築物。
他正看得出神時,聽見一聲尖叫於是回到現實。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與珍妮被一群赤腳黝黑的小男孩包圍,他們手中握著樹枝削成的木劍與長矛,對著幻想中的敵軍奮勇作和_圖_書戰。
安堤默茲在驢背上仰頭望向連接幾株斐朗樹的木板橋,橋面隨著出外辦事的居民快步走過而搖搖晃晃。他也是個男人,目光總會受女人吸引,雖說索拉斯鎮上的婦女過橋時總記得拉緊飄揚的裙襬,但要看見腳踝甚至是小腿的漂亮曲線,機會總還是有的。
「法師先生,我們沒有不慎傷到你的話,那我就先走了。」男孩動作僵硬地鞠躬,放開驢子韁繩,轉身跑向還在遊戲的那群孩子。「奇蒂,一起來吧?」他突如其來朝另一個人開口,那也是個年紀較大的男孩子,在一旁停下腳步饒富深意地看著這陌生法師。
珍妮豎起耳朵、露出黃色牙齒,看來想要甩頭提腿逼退這群男孩,她這樣做並不會真的傷到人,問題是主人可能會摔下去。安堤默茲耐著性子想要駕馭好驢子,但是天不從人願,加上周圍孩子玩瘋了,打得正激烈,根本沒有注意到驢背上有個大人一臉慍怒。孩子們在他身邊蹦蹦跳跳,不停揮舞手中武器,發出勝利的尖嘯長鳴。原本安堤默茲差點是臀部會先接觸到索拉斯鎮的土地,不過在沙塵喧鬧之中,有個年齡較大、約莫八九歲的孩子出手拉住珍妮的韁繩,溫柔地拍拍她,一副沉穩的模樣,驢子看了情緒也平復下來。
「到別的地方去!」那年輕人木劍交到左手上,一邊揮動一邊下令:「大家讓條路出來!你們嚇到別人的驢子了!」
也因此帕薩理安才會「請求」安堤默茲長途跋涉。換做是其他人,他大可以法師議會會長身分直接命令。
法師的坐騎不是戰馬,並未訓練到可以忍受血光喧嘩、在沙場上可以迎向長矛還不退縮。法師坐騎充其量就是要能夠習慣一些味道差勁的藥材,偶而會看見幾次閃光雷擊等等。珍妮是頭溫順的驢子,除了身體健康強壯,也善於避開路上車轍與碎石,提供主人平穩順暢的旅途。她覺得自己一路上已經很委屈了,吃的東西很糟,住的地方會漏水透風,馬棚裡其他動物老是排擠新來的。這群舞刀弄槍的野孩子真是太放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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