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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法師穿著新的紅袍,這件平凡的紅袍子沒什麼裝飾,因為法師沒有錢可以購置高級的衣物。他瑟縮在院子裡一棵開了花的玫瑰樹下稍微避雨,拿出手帕咳嗽的同時,瘦弱的肩膀就會隨之顫動。一聽見咳嗽聲,他那魁梧有力的哥哥會馬上放下工作,憂慮地回頭看看虛弱的弟弟。帕薩理安看得見年輕法師不耐煩地挺直身體,也看得見他張開雙唇,幾乎可以聽見他短促地催哥哥趕快把事情辦妥,不要多管閒事。
『巨龍之書』
年輕法師一直注意著安堤默茲。等到安堤默茲轉過身安撫生氣的驢子,雷斯林.馬哲理的目光隨即朝著北塔望去,筆直落在帕薩理安房間的窗上。大法師感覺到那雙眼睛的凝視——金色的眼睛,瞳孔是沙漏的形狀——一接觸到這目光,肌膚刺痛起來,好像被刀鋒劃過。但那雙金色眼珠將一切思緒都掩藏在受到詛咒的視覺之下。
法師議會中所有高階人員不是親自參與了雷斯林的試煉經過,就是從同僚口中得知發生的事情。也因此沒有人願意收他做學徒。
他們未來會需要這些技術,除非帕薩理安真的搞錯了。
雨越下越大,安堤默茲此時一定打從心底恨死這個老朋友。帕薩理安淡然一笑,心想只要當他們離開森林,就有陽光迎接三人,將他們全身烘乾,所以這一行人也不會穿著太久的濕衣裳。安堤默茲是個有錢人,也很重視生活享受,他應該會在路上找一間像樣的旅店休息,一定也願意買單,不過得先想辦法說服那對孿生兄弟。那兩個年輕人荷包裡頭錢不多,可是胸中志氣卻是全帕蘭薩斯城的寶庫也裝不下。
薄霧纏繞威萊斯的大法師之塔,雨幕輕落打得豎框窗上一片光亮。雨滴沿著石頭窗台滑下黑曜岩牆壁,在塔外的庭院積出一個個水窪。院子裡有一隻驢子和兩匹馬,身上載了毯子與鞍囊,已經準備上路。
「是你。」帕薩理安靜靜地說,目送三人進入威萊斯魔法森林中,從自己肉眼視野中消失。然而在帕薩理安的心靈之眼裡,卻持續關注著他們。「是的,你願意付出靈魂作為代價,你也真的付https://m•hetubook.com.com出靈魂了,但只是你自己還不知道。」
年輕的法師需要更多指導,不只是魔法方面的訓練,在生活方面也一樣。帕薩理安經過審慎調查,為他找到一個適合的老師可以好好傳授。這個對象令人費解,但帕薩理安卻深具信心,只是就連當事者知道這件事恐怕也要大吃一驚。
確定除了白魔法之神索林那瑞,應當沒有凡人可以闖進房間之後,帕薩理安回到座位。他的書桌出自矮人手藝,是索巴丁山脈其中一個氏族族長有求於人之後的謝禮。此刻書桌桌面上擺了一本書。
他們其實不需急著動身。這時候是初秋,多數戰士正打算放下武器,找一個舒服的地方靠著壁爐度過寒冷冬季,好好將自己的英勇事蹟告訴別人。夏天是打仗的季節,春天才是準備作戰的時候。年輕人能有一整個冬天可以養病,或該說習慣這樣不方便的身體,因為他不可能回復健康。
帕薩理安對於「劍」的所知,或許比「劍」對自身的瞭解還要多。他知道那年輕法師意志極為堅強,靈魂已在鮮血與烈火之中鑄煉,接受命運之錘敲打成形,浸於自己的淚水中冷卻,現在已經是強韌、銳利的精鋼。這是帕薩理安成就的神兵利器,但所有的兵器都是一體兩面,可以維護弱小無辜的百姓,卻也可以摧毀世人。他無從確定這把「劍」到底會倒向哪一邊,也不肯定「劍」本身知不知道。
事實上安堤默茲生氣的也不是天氣,那算是理由之一。安堤默茲真正不滿的,還是帕薩理安對於年輕法師進塔參加試煉後的處理方式。這件事情讓他心上有了個疙瘩,兩個大法師之間深遠的友誼,也因而萌生嫌隙。
另一個人竄進庭院,及時阻止驢子將背上的東西全甩掉。他是個衣著整齊、乾淨俐落的中年人,身上穿著灰色的袍子——他可不願意自己的白袍給旅途中的風沙弄髒——他另外披上了有帽子的斗篷。看見安堤默茲令帕薩理安感覺舒服得多,他爽朗地叱喝一下驢子,氣氛一變,馬上驅散天氣中的陰霾。安堤默茲和圖書一邊跟驢子玩耍;一邊指點年輕壯漢怎樣安頓行李。帕薩理安能從他的動作與手勢推測,雖然聽不見下面的對話。安堤默茲是年輕法師的老朋友、心靈導師、也是替他出學費的人。
這場雨是帕薩理安的風格。他想表達的是:「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老朋友。可是我們不可能一直活在陽光底下。照顧玫瑰樹,不能只給它陽光,也得給它雨水滋潤。這陰鬱與昏暗,與即將發生的事情相比,根本算不得什麼。」
經過帕薩理安授意,安堤默茲詢問兄弟倆是否有意願趁春季前往東方,進入聲望頗高的朗萃領的艾佛男爵麾下當傭兵。這種訓練對於年輕法師和戰士兄長都很理想,他們需要賺錢過活,同時也能藉此精進戰技。
帕薩理安伸手輕輕拂過古書的皮革封面,這是箱子裡面唯一一本書。他將灰塵、老鼠屎、蜘蛛網這些穢物給抹去,封面上已經破損的浮雕書名在他指尖下像是一個又一個的隆起。而那書名也的確讓他皮膚上隆起許多疙瘩。
帶頭的是安堤默茲,三個人朝大門前進。卡拉蒙迎著雨低下頭,安堤默茲又一次望向北塔頂端的窗戶,眼神裡充滿心中的嚴重不滿跟怒氣。雷斯林走出大門前拉住馬兒,回頭看向大法師之塔。帕薩理安可以猜得到這年輕法師心中念頭,他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有過同樣的想法。
卡拉蒙替旁邊兩匹馬裝上行囊,尚未察覺自己剛剛悉心放上驢背的東西就快要散落一地、泡在泥漿中。那兩匹馬跟驢子的天性不同,牠們倒是很高興終於不用悶在室內無事可做,很期待有機會可以出去跑跑、伸展筋骨、看一看風景。馬兒在石板路上蹦蹦跳跳十分開心,在雨中不停呼氣看著大門,一副想衝出去的樣子。
這本書相當老舊,早已遭人遺忘。帕薩理安會知道這本書存在,也僅是因為其他文獻之中有相關敘述,否則即便是他,也會猶如無頭蒼蠅。但就算確定世界上真有這本書,他還是在大法師之塔的圖書館裡費了一番苦心才找到。大法師之塔的圖書館收藏許多典籍、魔法書與卷軸,館藏雖多卻從未分類整理,唯一能在此理hetubook.com.com出頭緒的便是帕薩理安的腦袋。他之所以不加編目登記,原因在於圖書館內太多危險資料,這些東西必須妥善保管,只有各袍色法師的首席可以取閱,甚至也有僅傳於塔主的文書。不過,顯然也有他不知道的典藏,眼前這本書就是最好的證明。這冊古書最後是在儲藏室角落一個箱子找到,不知是誤會抑或刻意,箱蓋上的標籤竟寫著「童謠」。
帕薩理安會想將雷斯林送至男爵身邊還有一個動機。這件事情,如果年輕法師夠幸運,永遠都不會知道。但安堤默茲早就起了疑心,他知道老朋友帕薩理安做事一向不是表面上那樣單純,背後都有特殊目的。他努力想搞清楚真相,因為安堤默茲最愛打探消息,還會反覆思考自己到底知道多少情報,就像守財奴半夜會起床算帳一樣。可是這次帕薩理安口風很緊,不管他怎麼套話都套不出結果。
『我的生命在短短幾天之內改變了好多!進塔之前我是個健康又自信的人,出塔的時候我卻變得憔悴虛弱,眼睛受到詛咒,身體難以負荷。但我還是光榮地離開,因為我得到了法力。為了得到法力,我願意付出靈魂……』
年輕法師心中是否充滿痛苦與憎恨?帕薩理安不禁如此懷疑。雷斯林的身體毀了,再也無法恢復健康,從今以後必須拖著奄奄一息、總是疲憊疼痛的身軀依賴那強壯的哥哥。他若心有怨懟也是理所當然、人之常情。但有沒有一絲可能——其實雷斯林能坦然以對?他是不是認為自己獲得了精鑄的「刃」,值得付出這些條件交換?應該不會。他還不知道自己擁有的力量,他需要眾神給予機會繼續學習。而他很快就要進入第一堂課了。
「他的靈魂已經不是自己的,」首席黑袍法師拉多娜這樣說:「誰知道取走他靈魂的『人』什麼時候會回來?」
帕薩理安所選的「劍」此刻站在庭院中,受著風吹雨打,斷斷續續地咳嗽著。他忍受寒冷,一邊發抖,一邊看哥哥拖著瘀青的大腿為旅途做準備。如果換做是哥哥這樣的戰士,看到他這樣的「劍」應該會當場拒用。這「劍」不管怎麼看都太脆和_圖_書弱,可能一與人交鋒就會斷成兩截。
法師議會的首腦,同時也是威萊斯之塔的主人,從自己在北塔上的房間低頭凝視這頭驢子。帕薩理安察覺那驢子抖起耳朵,對著卡拉蒙.馬哲理抬起左後腿時不禁眼睛一瞇。卡拉蒙這時正想要在珍妮身上安頓一包行李,同一天稍早他已經中過珍妮的招,所以現在早有提防。他也注意到驢子豎起耳朵,心知肚明這絕對沒好事,也就把握機會躲開這一腳。他搔了搔驢子頸部,又拿出一個蘋果,但是驢子垂下頭不予理會。看那驢子的模樣,帕薩理安猜得出珍妮想做什麼——帕薩理安其實對於驢子的個性很清楚,不過應該很少人會相信才對——總之耍起性子的珍妮看來是準備在地上打滾。
雷斯林並不全然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什麼事。帕薩理安很擔心他終有一天會知道真相,雖然那也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
他現在所知太少,還不到公開一切的時候。只有繼續調查,他才有辦法判斷自己的臆測是否屬實。他要繼續研究,好好釐清眼線回報的消息是否正確無誤。
三人終於準備就緒,安堤默茲爬上驢子,雷斯林在哥哥攙扶下也登上馬。接受哥哥的幫忙看來讓他很難受,表情相當不愉快。不過卡拉蒙一如往常,極有耐性地確定弟弟有坐穩、坐起來舒服,然後自己才輕巧跨上另一匹也很大塊頭的馬上。
有一份正當工作,雷斯林也就不會為了賺錢當街賣藝。他以前曾經這麼做時,使法師議會相當吃驚。一般來說,只有不入流的幻術師和水準不高的施法者才會當眾表演,這對法師議會的成員來說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過驢子終究走出了溫暖的小窩。牠上當了,那個大個頭使詐,拿出飄香的胡蘿蔔、清甜的蘋果,珍妮無法抗拒這誘惑,終於落入陷阱。站在雨中的牠脾氣一來,下定決心要讓那大漢,還有旁邊所有人都遭殃。
帕薩理安轉頭離開窗台,他還有很多事情要辦,不能呆站在那兒看著外頭下雨。一回頭他就對房門施展一道封印咒,這個法術效力很強,即便是如黑袍之首拉多娜一樣、最厲害的法師也難以破解。雖說拉多娜已和_圖_書經很久很久沒有進入大法師之塔,但她總愛出其不意地到訪,也總會選在極其不妙的時機露面。現在進行的研究萬萬不可讓她知道,而且不只是她,所有住在塔內、或者出入頻繁的法師都是帕薩理安要設防的對象。
安堤默茲抬頭望著北塔,與帕薩理安的視線相交。他雖然沒辦法從院子望見高高在上的法師議會首腦,但卻很清楚帕薩理安就在那裡看著大家,所以皺起眉頭、沒好氣地瞪了瞪。他一定要讓帕薩理安知道自己現在可是挺不高興。這場雨、霧根本就是帕薩理安搞的鬼,因為大法師之塔的主人可以控制這一帶的天候狀況。他明明就可以在春天的陽光中送走兩個客人,卻偏偏要這麼做。
安堤默茲彷彿聽見帕薩理安的心聲般搖頭回應,板著臉走開。他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不喜歡這種象徵手法,當然更討厭踏上旅途時被迫淋得渾身濕透。
自箱中其他古物推測,這些東西應該來自於帕蘭薩斯的大法師之塔,歷史可以追溯到騎士修瑪的時代。當時法師拋棄尊嚴、急急忙忙收拾打包撤出高塔,只為了避免與安塞隆大陸其他人民展開血戰。這個標示為「童謠」的小箱子也就因此被扔在角落,經過大災變的混亂動盪後再也無人聞問。
帕薩理安也遙望那條路的盡頭。他看得見那條路通往何處,比當下克萊恩世界上任何人看得都清楚。帕薩理安看見了考驗、看見了險阻,也看見許多危難。然而他也看見了希望,不過希望散發的光芒微弱搖曳,就跟底下年輕法師手中法杖頂端,那顆水晶的魔光差不多。這希望之光是帕薩理安換來的,代價十分慘重,而且這道光芒目前似乎只是使人看見更多危險。帕薩理安只能保持信心,他必須對眾神有信心,對自己有信心,也對他親自挑選成為「劍」的那個人有信心。
驢子低著頭彎著背,垂著一雙耳朵。牠以前過得很好,喜歡吃乾燕麥,待在溫暖的馬廄,出門走在陽光普照的路上,步調輕鬆寫意。珍妮不明白為什麼主人非得挑下雨的日子出去,因此頑強抵抗,不肯離開馬廄。那個想將牠拉出去的大個兒現在大腿上已經有一塊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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