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書應該選我才對，」她低聲喃喃道，「我會知道該怎麼辦。」
教授在解釋古騰堡的印刷機是如何操作的，布雷克則研究起眼前的那幅畫像。古騰堡穿著厚重的長袍，側面一排方釦直扣到頂，看起來就像他在書店外面看到的那個遊民。
「然後有一天，」他說，「我們之中那個最怕羞、一天到晚做白日夢的人，發現了一本與眾不同的書。」
他合上書，布雷克背包裡的紙龍平靜了下來。布雷克聽得出來，這其中還有比這位老人家所願意承認的更為黑暗的一面，因為教授保持了片刻沉默，若有所思。
「就像我。」布雷克無可奈何地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教授再次吐出一堆話來：「與其說恩狄米翁．史普林是真實的人，不如說是虛幻的影子；更像一聲低語，而不成其為聲音。有些學者甚至懷疑他究竟是否存在。」他看見布雷克一臉絕望的表情，又補充說：「我個人認為他是印刷廠的惡魔。」
卓里昂審慎地端詳布雷克，看了好一會兒。「也許這就是一個原因。」他含糊說。
布雷克打了個冷顫，不知道昨天晚上尾隨他進圖書館的是不是這個人。
「恩狄米翁．史普林是一本了不起的書，」他謹慎地說，「書裡面充滿了洞見和預言，可能會毀了我們所知道，或我們自以為知道的世界。它不只是預言未來，還重述過去，甚至宣稱可得到傳說中的知識之書：終極之書。」
「可是為什麼呢？」布雷克問。
「但結果呢？」布雷克心急地問，他四下一看，頓覺整個房間杯弓蛇影，「接下來發生什麼事？」
布雷克不寒而慄，想起他在書店找到的那本嚇人的書，後來被吉利爾斯爵士給搶走。「我媽在研究浮士德，」他說，「他是個巫師什麼的，出賣自己的靈魂給魔鬼。」
「哪一類的書？」妲可問。
「我不確定這兩個孩子怎麼了，」茱麗葉．溫特斯愉快地說，「所以我就想自己過來這裡找人。希望他們不會和_圖_書太惹人厭。」
「古騰堡？」
「啊，」教授吟哦，「這個問題問得好。」
「他幹了一樁惡劣的事，」卓里昂愁眉苦臉解釋，「當古騰堡完成印刷機，印出有史以來最精緻的四十二行聖經後，福斯特就和這位發明人拆夥。福斯特對古騰堡提起訴訟，要求以後者全部的身家為賠償，把古騰堡整得身無分文，一貧如洗。」
教授未置一言。他那雙眼睛縮進陰暗處，就像兩個小小、暗暗的洞穴。他繼續講他的故事，聲音聽起來更蒼老，來自更遠的地方。
卓里昂點點頭。「當時我們並不了解，」他不祥地說，「那個影子是我們的一員。我們之中出了一個叛徒，他的心已經黑了。」
教授瞇著智慧的眼睛，像貓頭鷹一般仔細看她。
這時候教授翻到另外一頁，書上出現另一個男子的臉。
他的話就像熄滅的蠟燭起了煙，開始變弱消散。
卓里昂淡淡打量她了一會兒，才說：「妲可，終極之書有很多名字：《沙之書》、《無盡之鏡》、《永恆的法典》，也許妳聽過其中一種？」
「古騰堡是頭一個使用活字印書的人，」教授解釋，一邊指著一幅版畫，畫中的男子蓄著鬚，像海象一樣，還留了一把長鬍子，「他將字母表分成一連串的金屬字母，很像打字機上的一個個按鍵，然後拿這些字母排在木製的印刷機上，就像這樣，印成書籍。」
布雷克渾身一顫。福斯特一臉嚴峻而蔑視的神情，似乎穿越幾個世紀瞪著他。不知怎地，背包裡的紙摺龍開始動起來。布雷克試著用腳將包包夾在兩腿之間，蓋住紙摺龍蠢動的聲音，幸好教授似乎沒有起疑。
卓里昂露齒而笑，「不是你想的那種惡魔，布雷克，相信我。印刷廠的惡魔是指年幼的學徒，是在十五世紀歐洲最早的印刷廠裡工作的男孩。他們都是實習生，學習書籍印刷的技術，而書籍印刷在當時仍被視為一種妖術。」
「終極之書？」布雷克懷疑地問。
教授唇邊hetubook.com.com閃過一絲笑意。「妳的觀察很敏銳，小小姐，」他讚美她，「現今名為藏書票協會（Ex Libris Society）的社團，是由來自全球各地的學者、圖書館員和藏書人共同組成的，極受推崇，這些人致力保存書籍。只除了波斯柏．馬雄以外。他這個人走的是尖端科技，揚言引刷品已經落伍了。他談的是數位化。」
「我不懂這本書為什麼這麼危險，」就在這時，妲可唱反調，「沒有道理嘛。」
布雷克的心在胸口狂跳。「終極之書，」他興奮地說，「是不是昨天我在圖書館裡頭找到的那本呢？」
「但為什麼是我呢？」布雷克又問一遍，「那本書為什麼要找上我？我又不想要！」
「那不就是現在這裡開會的那個協會嗎？」妲可問，「今天在食堂裡的那些人？」
妲可突然插嘴：「不過誰是恩狄米翁．史普林呢？說不定，他有可能是個騙子或江湖術士。」
「一點也不錯，」卓里昂說，「並不是每個人都相信恩狄米翁．史普林，不過信的人，一票藏書票協會會員——將會不計代價得到它。如果讓他們知道你握有那本書的話，布雷克，或者他們認為你見過那本書的話，妲可，你們會有生命的危險。」
「啊，最好的書。最早期由真正大師手印的書，包括約翰．古騰堡、彼得．薛佛和阿杜思．曼尼修斯（Aldus Manutius ）。」
布雷克不敢開口。他嚇得半死。他到底找到什麼樣的東西啊？而且，他又失去了什麼呢？
說時遲那時快，有人大聲敲著樓下的門，他們三個一躍而起。
「那是誰？」布雷克問，他不喜歡從書裡往外盯著他看的那兩道緊鎖的濃眉和那把分岔的鬍子。
布雷克再次感到一股興奮竄過全身，就像第一次在圖書館裡拿著那本書，以及今天早上接觸到那條紙摺的龍，不過接著他又被一股新的焦慮吞噬。他又不特別。妲可才是天資聰穎的那個，和_圖_書大家都如此認為。
卓里昂點點頭，然後他的目光緊盯著這個孩子。「有人認為福斯特是浮士德的原型，」他小心翼翼說，「就在古騰堡實驗印刷機的時候，福斯特和魔鬼達成一項協議。如果仔細想想恩狄米翁．史普林在終極之書裡所見識到的力量與知識，這可能不是巧合。」
「有一陣子，那本書讓我們聚在一起，」教授難過地繼續說，「然後有一天，它把我們撕裂了。恩狄米翁．史普林就像它的主人一樣消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那女孩呢？」妲可馬上問教授。
「別聽他的，」妲可說，「他不過是編故事在逗我們。我連聽都沒聽過有那麼一本終極之書。」
妲可搖搖頭，依然沒有被說服。
教授笑得很哀怨，「不是，布雷克，恩狄米翁．史普林只是引它出來而已。就像一把鑰匙、一張地圖，或是拼圖的一塊。是引子。無論如何，它的訊息只有少數被選上的人看得到。」
布雷克張口結舌凝視教授，感到肚子裡有一股令人心寒的恐懼凝結在那裡。「如此說來找到那本無字天書真的很重要了。」他說，聲音幾乎不比耳語來得大。
教授點點頭。「正是。恩狄米翁．史普林。一本傳說中的書，在此之前我們都不相信真有這本書。只有那個人看得到裡面的內容。對我們其他的人而言，那是一本緊閉的書，一本假書，它的祕密深鎖在兩片明明沒有鎖的搭釦之中，只有在那個人的碰觸之下才能開啟。當然，那本書是挑主人的，而且必須如此。畢竟它會引發大事……」
他們一起聽著沉重的腳步聲爬上螺旋梯，朝他們走來。不久，一個影子進來。
妲可轉動著眼珠，布雷克則聽得全神貫注。現在這個故事聽起來像一則鬼故事，越來越恐怖。他可是一個字也不漏聽。
布雷克大口吞氣，希望自己聽錯了。「惡魔？」他問，幾乎說不出那個字眼。
「有一陣子，我們聚在一起聽恩狄米翁．史普林的話，」他回憶，「可是，我和圖書們的聚會很快就變調了。那本書開始警告我們，有一個陰影、一股力量不只會吞噬掉書本，還會吞噬掉全世界。」
布雷克的眼神呆滯起來。他希望教授能夠跳過這段，說出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可是卓里昂說得不疾不徐，大力加強語氣，彷彿每個字都意義深重。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他揉著眼角，用低沉的聲音不慌不忙道，「當時我參加一個社團，全心全意研究與鑑賞書籍。這個社團叫做藏書協會（Libris Society）。」
他停住，往事縈繞在心頭。
「恩狄米翁．史普林。」布雷克興奮地低聲說。
布雷克的嘴巴一張，下巴幾乎要掉下來。「可是，我發現那本書的時候，釦子已經壞掉了，」他打岔，「這表示從那時候到現在一定有人看過了。」
「這是一本無法掌握的書，多少世紀以來一直無法被定義，年代比所有的書都要早，存在的時間比所有的書都要久。這本書納入所有圖書館的藏書內容。這本書甚至有辦法令文字活過來。」教授顯然偏愛這個話題，淡褐色的眼珠燃起毫不掩飾的熱情，「文獻裡到處論及它，也模糊提到它的下落。」
他把那個字眼說得好像是他個人最頭大的事。「不過一開始只有我們少數幾個人，因為熱愛書而結合在一起。」他以溫柔的口氣回憶道。
「影中人？」布雷克問，聲音在顫抖。
「沒有人清楚，」教授說得有所保留，「雖然好幾個世紀以來有謠傳……」
卓里昂頭一個恢復平常。他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唇上，表示此刻談話告一段落，然後大喊門沒關。
兩隻手撐著頭的布雷克，從一排指縫之間仰望教授，垂頭喪氣問：「你不知道答案嗎？」
「來，我來指給你看。」教授說。他從椅子上起身，三個大步就橫跨室內。不到幾秒鐘的時間，他已經拿著一本棕色的大部頭書回來，把書撐開給兩個孩子看。
然而，教授不過是在考慮什麼能說，或是什麼不能說。一時之間，他心中和_圖_書充滿疑慮，臉色一沉，然後彷彿想起那件事依舊心痛似的，他開始講故事。
「我不清楚，」教授回答，語氣索然，「接下來的還有待觀察。看來故事本身似乎還在往下寫。」布雷克搖搖頭，充滿困惑，「我不懂。那本無字天書對我有什麼要求？我不過是個小孩子。我該怎麼辦，假設我又找到它呢？卓里昂教授，你能幫我忙嗎？難道你不能告訴我該怎麼辦嗎？」
最後，卓里昂用一種輕柔而認真的聲音說：「你們聽過浮士德嗎？」
「發現書的那個男孩，他的嗓音很奇怪，就像蠟燭的火焰一樣，」卓里昂回憶，「他的聲音會發抖，會顫動，彷彿知道他的話所揭露的黑暗力量。他開始警告我們要小心影中人。」
「那人啊，」卓里昂說著，順著布雷克的目光看過去，「是約翰．福斯特，古騰堡的金主。根據各種流傳的說法，他是個無情的人。」
然後，她看見他們一臉駭然，問道：「你們是怎麼了？看起來好像見了鬼。」
教授點點頭。
「說來話長。」卓里昂說。兩個孩子怕教授不肯告訴他們，忐忑不安坐在沙發上。說來話長是不給理由的一種說詞，以此為藉口不提往事。他們的父母親往往如此處理尷尬或棘手的問題。
「據我所知恐怕沒有女孩。」卓里昂和藹地說。
那個人盯著布雷克一會兒，才說：「恩狄米翁．史普林相信你，布雷克。到時候你就知道該怎麼辦。」
「是的，我相信恩狄米翁．史普林跟你一樣是個孩子，他在全歐洲第一家也是最出名的印刷坊幹活，約翰．古騰堡的印刷坊。」
「是的，布雷克，就像你一樣。」卓里昂說，令妲可覺得十分惱怒。
他往後靠，聽妲可替他提出他沒問出口的問題：「發生了什麼事？」
「你是說恩狄米翁．史普林跟我一樣是個孩子？」布雷克重新燃起熱情，感覺自己和幾百年前的神祕人物當下有了相似之處。他和恩狄米翁．史普林因為年齡而連結在一起，雖然他們生活的年代相距好幾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