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
23

「現在我們怎麼辦?」妲可終於靠上前來說話。
「不會有事的,」他再三向妲可保證,「我會保護妳。」
兩個孩子緊張兮兮地相視,眼看著她接近,然後看著她過去而鬆了一口氣。她丟下仍裝著書的推車,打開通往地下通道的那扇門,消失不見。
「怎麼帶?」
布雷克轉身面向她,不敢置信,「怎麼過去?」
妲可帶頭走。
「不去不行。」他嘶聲道。
那本書把他往下拖,宛如一塊重物扯著他。布雷克正在沉入黑暗之中。
妲可的手指沿著書脊劃過去,在越走越深的圖書館裡面畫出一條路徑。灰塵從她指下揚起。
布雷克不吭聲,反而肩膀一聳,脫下夾克和背包,拿出無字天書握在手上。
布雷克分秒都不敢浪費,扯扯妲可的衣袖,兩人全速跑到通道的盡頭,盡量拉開他們倆和曾經坐在那張椅子上的可怕東西的距離。
然後布雷克想起來了。
布雷克轉回頭面對那個洞,看著微弱的燈光墜入古老的階下。儘管如此,還是看不到底。
布雷克舒了一口氣,但他仍提高警覺。不久前有人在這裡坐過。椅子的皮面座位微凹。他伸出一根指頭去摸。摸起來溫溫的!
布雷克查看地圖。恩狄米翁.史普林指出一條緊捱著牆壁邊的通道,就在圖書館的角落裡。這裡空間很擠,僅容他們一前一後成縱隊通過。兄妹倆像紙娃娃一樣手拉手走過去。
一座螺旋梯從他眼前陡直下降,盤進黑暗之中。只見幾級青苔斑斑的石階,再也看不到別的。
在這麼深的地底下,空氣很污濁,聞起來有一股白堊味。有些書覆著一層薄薄的灰,彷彿幾百年都沒有人碰過或翻開過,有些書看起來則太活躍:用繩子綁著像木乃伊一樣,以免內頁一張張掉出來。書架是黑黑厚厚的鐵製品,一直向遠方延伸出去。封皮的痂掉了一地,儼然像死去昆蟲的外殼。
布雷克很想逃之夭夭,可是那本書一直把他拉過去,不容抗拒地將他往陰暗之處拖,銀白的書頁被濃得令人窒息的黑暗吞噬。他需要多點光線。
那個模糊的形狀看不出生命的跡象,動也不動的。
「跟著我就是,」布雷克頭也不回,悄聲說,「我想是這個方向。」
妲可轉動第一個把手,鬆開第一個鎖扣。空氣中爆開一個尖銳的金屬聲,像一聲槍響,布雷克往後跳。其他的轉輪自動開始順著時鐘方向轉動,讓布雷克想到一場蜘蛛的競走比賽。
布雷克看看手上的書。那張地圖模模糊糊顯示那條路要越過這個黑影。他感覺到汗水開始沿著脖子淌下來。他的嘴巴發乾。別www.hetubook.com.com無選擇。他必須徐徐移過去。
他們兩人一塊踏入黑暗中。
這回,書頁翻動的速度慢多了,一頁特別大開的紙展開在他眼前。那翅脈似的紋路以前就見過了,現在又清晰可見,不過是從裡面發出光來,彷彿是書照亮了一條路,叫他循著走。
他們的腳下是一大塊鐵格子,看得到下面一層,還有再下面一層。布雷克的眼睛穿過中間的縫隙,看到架上擠得滿滿的都是紅色和金色的書本,微微發著光,就像火爐裡的炭。不見迷宮的盡頭。他和妲可就吊在一條狹小的通道上,置身一面巨型的鐵製蛛網上。他已經茫然不知所措。
布雷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些書彼此之間在傳遞訊息。
他們倆躡手躡腳一塊走進鄰室,蹲到一座高高的金屬櫃旁邊。放眼看去幾乎看不到一本書。反而是一模一樣的灰色硬紙板夾子一直延伸到遠處,每一只夾子都綁著一條繩子。
「你在等什麼?」她問,聲音在幽閉的走廊上隆隆作響。
那台機器周圍的紙塵上有一排腳印,宛如舞步。
布雷克緊張兮兮地凝視那片空間。
雖然如此,有一會兒布雷克還是保持不動,想認清自己的位置,試圖想出個計畫。妲可的手指沿著硬紙板的紙夾拂過去,想要打開看看裡面藏著什麼寶物。
「快點!剛剛有人來過!」布雷克說著,抓住妲可的手腕,朝兩堵書架之間那條暗暗的通道衝過去。
他拍拍背包的前面,很快就找到他在找的東西:塞在其中一個口袋裡的圓筒。他的手電筒。經歷學院圖書館事件後,他忘了把手電筒拿出來。
然後他看到了。一頭動力化操作的巨型怪獸就潛伏在幾英尺之外,在圖書館深處的空曠區。
妲可翻翻白眼,「你以前沒見過這種東西嗎?」她輕輕叩叩那片鋼,發出一種空洞的聲響。在那片金屬障礙物上,每隔一段距離就嵌著酷似方向盤的小小環形把手,讓那堵牆看起來像一排金庫。
那本書指引他們穿過一排排相交的書架,還有一條照明不佳的通道,然後走下一道鐵梯,梯子踩起來鏗鏗作響。布雷克警告妹妹要保持安靜。樓梯底下有一扇磨損的木門,他們倆穿過木門,踏入另一間有鐵格子的房間,裡面又是汗牛充棟的書。
布雷克打了一個寒噤,踏進那團陰暗之中。感覺好像涉入月光下的池塘,黑暗湧上他的腰部,像冰冷的水一樣。
「好,那麼現在要走哪一條通道?」受到刺|激的布雷克惱怒地問。
最後終於出現一個女人,她留了一頭山鬼似的hetubook.com.com亂髮,推著一台裝滿書的推車,沿著毗鄰的通道走過來,不時停下腳步將書上架。妲可和布雷克很幸運,那女人戴著的耳機像憤怒的青蠅一樣在她耳朵裡嗡嗡作響。怪不得她沒聽見那陣騷動。
書架,書架,更多的書架。一排排書架從他們身邊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像座迷宮。
布雷克開始失去方向感。有一陣子,從書架間傳來一種生了鏽的吱嘎聲,一路跟著他們,搞得他心煩意亂。他們越前進,那個噪音越來越大,好像一條機器蛇在地上滑行。他感覺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像天線一樣一根根都豎起來,發出一波波的焦慮傳遍他全身上下。
從周遭書架上的某一處,傳來回應的振翅聲,布雷克以前就聽過那種窸窣的聲響。緊接著幾乎是從高處立即傳來一陣沙沙聲,然後又從下面的深處傳來沙沙聲。很快地,聲音被吸收了,圖書館裡面成千上萬本的書隨之發出同樣的聲音。布雷克四下環顧,大感驚奇。空氣中充滿了書的聲音!每一本書都在傳遞祕密:恩狄米翁.史普林已經回來了!
無論如何,他的心頭一直有個疑慮。不知道這裡會不會裝有監視攝影機,監測他們的一舉一動?他猜測會有警衛一把箝住他的肩膀,把他從藏身地拖出去……可是什麼事情也沒有。沒有人過來。他們倆下來的時間夠久了。看來似乎沒有人監視書庫。
原來如此!紙上的記號算是一種地圖。
她一走,布雷克就放開那本無字天書,用手指頭壓著紙張,悄聲說:「請指引我們該怎麼走,但是動作要快,好嗎?書庫裡面可能還有更多人。」
布雷克看著那些線蜿蜒轉折,相互交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分岔,最後終於停在……他大略估計,他們躲藏之處。
妲可的下唇抖動,最後她點點頭。她徐徐移向樓梯間,像個小小孩把腳探進池子裡。她抓著布雷克夾克的帽子,差點令他窒息。
布雷克搖搖頭,伸出手去握住妲可的手。他仔細看著那個人影,幾乎按捺不住衝動,想要逃之夭夭。
好像某人長嘆一口氣,這組裝置慢慢地開了,沿著金屬軌道滾開來。一排排書架平行並排,為數眾多,架上排列著一本本隱藏起來的書,展開在他們眼前——猶如一座鏡廳,每一排看起來都一樣。
布雷克屏住呼吸。有個黑黑的人形,是影子,在旁邊徘徊不去,身體倚在裝著書本的金屬櫃側面。
「聽好,」布雷克說,「我跟妳一樣不喜歡這樣,可是我們別無選擇。終極之書就在附近,我感覺得出來。它想要我們去m.hetubook.com.com發現它。」
布雷克抖著指頭轉動門把的骨架。手一扭,傳來一聲輕脆而乾燥的喀嚓聲。門慢吞吞開了。
布雷克四下一看,茫茫然若有所失。他以為會看到陰溼的地牢,裡面都是腐朽的書與乾癟的蜘蛛。但這裡比較像是醫院的走廊。安全而清潔。連地板上都塗著一層防滑的東西。有一具鐵籠沿著他們身邊那面牆,裡面都是繞來繞去的纜線。布雷克納悶這是做什麼用的。
布雷克的心跳得很快,他身邊這整座圖書館似乎都在搖。那本無字天書變得激動不安,在他手上拍動,幾乎要朝那個開口撲過去。
他們的身體蹲得更低,靜觀其變。
「不曉得。」布雷克看著妲可頭上的電路板,紅色、綠色的小燈一閃一閃形成一個網路。停,開動,停,開動……「開始找那本終極之書吧,我想。」
「我不曉得。手上有書的人是你。」
那本書似乎又恢復清晰,把他們引到再下一條暗暗的通道,經過一垛損壞的設備,穿過一排又一排越來越窄的架子,進入迷宮的中心。他們對上了一堵結結實實的鋼牆。此路不通。
布雷克一言不發,靜待那張紙顯示下一個部分的路線。眼前那一頁出現一抹微光,露出一塊屬於這座圖書館裡的陌生區域:一條細細的線,周圍環繞著網狀系統的書架。他開始朝那個方向緩慢前進。
「這可好,又是一道螺旋梯。」布雷克嘀嘀咕咕,感覺到妲可死抓著他的手肘。她的眼睛溼溼的。
面向他的是一扇石門,門上有受到磨損的齒狀物,就像聖傑羅姆學院那座老圖書館的入口一樣。他張口結舌地瞪著門。門只剩一丁點兒大,一半沉入樓板底下。
布雷克把書緊壓在胸前,蒙住它的聲音。
布雷克也聽到了。一連串短促、拖腳行走的腳步聲,伴著不成曲調的口哨聲。
在地道的盡頭有一扇小小的鋼門,妲可將手握成杯狀貼在耳朵上,一副要來撬保險箱的賊樣,傾聽另一頭是否有任何動靜。沒聽到任何聲音之後,她緩緩打開門,朝裡頭張望。
一本外表看起來很寒酸的書,書皮傷痕累累,在硬紙板裡面嗡嗡作響,像隻發狂的昆蟲。它發出一種乾乾的窸窣聲,好似蟑螂,極度興奮地翻動書頁。
「你瘋了嗎?」她朝周遭的書架一揮手,「我們連它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布雷克屏息傾聽。
突然間,妲可在布雷克耳邊嘶道:「噓!有人來了!」
想也知道,在通道的盡頭是一扇老舊而沒有標記的門,被一簾蜘蛛網掩住。很舊很舊的一扇門,嵌在圖書館的石基內,幾乎看和_圖_書不見。
妲可本來從附近的架上拉下一只檔案盒,正在開封套,此時也停下動作,盯著布雷克瞧。然後她飢渴地一頭鑽進檔案盒裡面的內容。
妲可緊抓著他的夾克邊緣不放。「不,別去。」她哀鳴。
布雷克手腳發抖,爬得更靠近一點。
「我曉得,我也怕,」布雷克承認,「不過我發誓不會讓妳發生任何事。」黑暗襲上他的腿,令他覺得涼颼颼的。他的牙齒格格顫抖。他們必須不斷地動。「只要我們團結在一起,就不會有事。」
布雷克拂開蜘蛛網,排除障礙,蜘蛛網像棉花糖一樣黏在他的皮膚上。
「我害怕。」
「不要,我不想下去。」她又說一次,退了開去。淚水滾下她的臉頰。
「說不定。」到了這個節骨眼,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教他感到訝異。「我們就走著瞧,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吧。」
她緊緊抓住布雷克,掐痛他的肉。「快來,」布雷克咕噥抱怨,「我們必須下去!」
布雷克心跳如擂,弓身躲在兩排都是書的架子之間。頭頂上的燈管垂下來一條條的細繩,輕輕打在他的肩膀上,他卻絲毫不察,選擇在黑暗中繼續前進。他低著頭,繼續沿著狹窄的通道往前走,只靠那本無字天書帶路,書發出一股柔和而無害的光。
在通道裡走了一半時,他停下腳步。一本本書高高矗立在他頭上,像打不倒的常勝軍;一排排的書架朝他壓過來。不知什麼緣故,地圖上的線到此就斷了。
「這是活動書架,」妲可說,「可以節省空間。不然你以為圖書館如何應付越來越多的藏書呢?」
布雷克環視周遭。
「哪邊?」他焦急地問,豎起耳朵,設法聽出耳中血流如擂鼓之外的聲音。
布雷克搔搔頭,困惑不解。
妲可搖著頭,「它會怎麼做?飛起來,指引我們往哪裡去嗎?」
曲曲折折的銅管穿過頭頂上的天花板,好像複雜的配管系統。三不五時,布雷克會以為自己聽到管子裡有一種紙張沙沙作響的聲音,彷彿裡面有昆蟲在爬行,但他甩掉這種想法。可能是他的想像力作怪。圖書館和害蟲之間的對抗一直存在。想必巴德里圖書館不會容許害蟲出現在書庫裡。
布雷克的嗓音變啞,努力壓抑掐著他喉頭的那股恐懼。他伸出手去扶妲可,但是妲可汗津津的手卻避開他的。
「欸,你去哪裡?」
一股惡臭之氣一湧而出,布雷克身上頓時起了不知多少雞皮疙瘩。那條通道滲出一股溼溼冷冷的土味,他整個鼻腔都充塞著那股味道。
說著,他輕手輕腳拿開擱在書封上的手。那本無字天書就像蝴蝶一樣,張開紙張的翅膀,測試空氣。www.hetubook.com.com書頁輕飛,動作非常輕微。空氣中充斥著震顫的聲音。
妲可抓緊布雷克的袖子。「我不要啦,」她說,聲音氣弱如絲,「我想我們不該再進去了。」
「所以呢?」妲可在布雷克耳邊輕聲說,她看不到書上所揭示的路線。
昏昏暗暗、灰塵瀰漫的空氣隨著機械單調地震動。他聽到周遭有各種喀嚓喀嚓的聲音,包括溫控調節裝置、火災偵測系統和安全系統,一直在監測館藏。在這一切聲音背後,還有一種無法辨識的機械轟隆聲。他的心中閃過一個牛頭人身的畫面:半人半牛的怪物,拖著一堆堆的書穿過圖書館中心。
妲可被噪音嚇到,猛然蓋上盒子,立即重新綁好細繩,封住那本書,可是晚了一步,布雷克手上那本無字天書已經有所回應,一頁頁翻得更急了。
「我不明白,」他說,「地圖指著直直往前,但不可能呀。」他重新檢視地圖上那些彎彎曲曲之處,可是怎麼看都是指向此處。
他咧嘴而笑,抽出那只手電筒,同時一邊努力拿著書。身邊妲可的臉成了一團恐懼。
「瞧見了嗎?」妲可說,用黃色的雨衣抹抹手,「一點問題也沒有。」
「不要!」妲可尖叫,聲音既小又脆弱,「我不想下去那裡。已經不好玩了。」
妲可拉拉布雷克的衣袖,「怎麼了?」
布雷克蹲坐在腳跟上,朝兩頭看了看,「不曉得。也許是這本書迷路了。」
妲可也看見了。「那是誰?」她悄聲問,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
大大的青銅製輪子一直轉動,像時鐘的齒輪不停地轉,間或沿著旁邊的輸送帶推出厚厚的塑膠容器,有些容器裡面裝著書本。那台機器吱吱嘎嘎地運轉,發出呻|吟聲,雖是過時的殘留物,不過還可以用:書本出現之後又消失,從書庫運上去高高在上的閱覽室,然後又運下來。
「哪有問題?」妲可說著,繞過布雷克,「我們就穿過去吧。」
布雷克的手已經在門上了,與其說是受到勇氣驅使,不如說是受到那本書的驅策。「別擔心。恩狄米翁.史普林與我們同在。」他說,努力讓自己聽起來很勇敢。
「不會啊,不是不可能,」布雷克提高嗓門,不願放棄,「那本無字天書都已經把我們帶到這裡了。那麼剩下的路它也會帶領我們。」
他凝視暗處,看到一汪淡淡的燈光灑在地上。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張小小的木桌,桌子上方有一顆光禿禿的燈泡發出炙熱的光。近旁擺著一張損壞的椅子,兩條扶手木都磨損了。
妲可豎起一根手指。
那個人形實際上是一件黑色的外套。一件連帽的長袍,掛在掛鉤上,掛鉤就黏在金屬櫃的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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