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納叔叔

有如落入網中的鴨子!只聽到哧一聲巨響!他的臉被一條冒出火花的藍色電纜炸得往後退,他的翅膀用力一搧,利用反作用力避開高壓電,然後摔到地上。
過了一個鐘頭,等他甦醒後,他明白自己再也無法在夜色中飛行了;他已喪失精密的夜間感知能力。那些可以警告他哪裡有電塔、樹木、房屋、山丘擋住他的去路,那些可以引導他穿越森林、懸崖、雲層的迷宮,使他具備清晰視線與敏感度的飛行感應力,都被那條打在他臉上、哧一聲乾煎的藍色電纜給永久燒燬了。
她開始暢談,一個鐘頭後兩人已經像老朋友一般,兩個鐘頭後,她已忘記他是個有翅膀的人,而他也坦承了自己為何會在這座樹林裡。
他厭惡地把繩子捲在手指上,「每次都這樣,」他痛恨地說,「每次都這樣,每次都這樣。」他氣得快哭出來了。
「倒不如說榮幸與嫉妒還比較對,」她說,「我可以摸一下嗎?」於是她以羨慕的眼光輕輕撫摸他巨大的綠色薄翼。
「只要一分鐘。」埃納叔叔那溫柔的妻子說。
他說,旋即回屋裡去睡。
「當然是風箏山!」
現在他無精打采地坐在這裡,比一把夏天的遮陽傘還不如,這把綠色的遮陽傘是些魯莽的度假客丟棄的,他們一度在它半透明的陰影下尋求庇護,但季節過後就棄之如敝屣了。難道他要在這裡坐一輩子,因為怕被人看見就不敢在白天飛行嗎?難道他飛行的唯一目的就只是替妻子晾乾衣服,或在炎熱的八月下午替孩子們搧涼嗎?
他在她的觸摸下輕輕顫抖,咬著舌頭忍耐。
「謝謝你!」她大聲說。
他並不需要為了遠眺而一飛沖天,或垂直下降。在他們的婚禮之夜,他擁著布魯妮拉飛上雲霄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埃納叔叔咕噥說:「哪座山?」
「你真好,」她說,「但我確實很醜,這騙不了自己。我的家人都去世了,我有一座農場,很大的農場,完全屬於我,離梅林鎮很遠,我很需要一個可以說話的伴。」
「接住!」
「不要,」他悲哀地說,「我不能被任何人看到,否則會有麻煩。」
(幾年前的)那天,他去伊利諾州的梅林鎮參加家族團聚的派對,大概是在會中多喝了幾杯馥郁的紅葡萄酒。當他在晨星的微曦中準備上路、飛越梅林鎮附近月光朦朧的鄉間小丘和無數高山返回歐洲時,他告訴自己:「我沒事。」然後——青天霹靂——
在全家人憂慮的注視下,和-圖-書他抓住其中一只風箏的尾巴綁在他的腰帶後面,然後抓起線團,用牙齒咬住一端線頭,另一端線頭則交給他的孩子,然後他往上飛、往上飛,飛進三月的風中!
她想了一下。「不錯,」她承認,「我也知道是哪一天,就是我去森林尋找一頭母牛卻發現一頂帳篷的那一天!」
「那麼,」他說,「他們就會踩在妳的頭頂上了!」
至於埃納叔叔,他鼻梁上的傷幾乎痊癒了,挽著布魯妮拉的手,他覺得歐洲愈來愈模糊,逐漸消失在遠方。
他這才擡頭看他們。
婚姻幸福而美滿。她只要看著他,便歡喜地想她是全世界唯一嫁給長翅膀男人的女人。「還會有誰能這樣說?」她問她的鏡子,答案是:「沒有!」
他們結婚了。
他摔落在電塔底下的月光草地上,發出一聲巨響,有如一本厚厚的電話簿從天而降。
「你們怎麼會做?」
她就這樣接納他。不錯,她當時吃了一驚,但她一輩子沒受過傷害,因此她也不畏懼任何人,何況見到一個有翅膀的男人是件新鮮事,能夠認識他讓她覺得很榮幸。
兩人都笑了。他摟著她,她覺得此刻自己是美麗的,她知道他們的婚姻已使她化醜陋為美麗,有如一把亮晃晃的出鞘寶劍。
「你是我們的父親啊!」三人立刻說,「當然會做啦!」
他拒愛於千里之外,他對孩子的愛,以及孩子對他的愛。他滿腦子想的只有天堂、天空、地平線、無窮無盡的空間,不管白天或黑夜,星光、月光或陽光,晴或多雲,當你一飛沖天時,展現在眼前的,總是天空、天堂與地平線。然而他卻困在這座牧場裡,隱藏起來怕被人看到。
「吵死了!」埃納叔叔大喝一聲,在震耳欲聾的鼓翅聲中跳得老高。「孩子們!孩子們,我愛死你們了!」
過了一天,又一天,他在門口向她道謝,說他必須走了,謝謝她的藥膏、她的照料、她提供的食宿。此時天色微暗,從現在下午六點到明天清晨五點這段時間,他必須飛過一座海洋和一塊大陸。「謝謝妳,再見。」他說,然後在暮色中起飛,不料卻一頭撞上一棵楓樹。
「爸爸。」小梅格說。
他並非討厭他的翅膀。完全不是!在他年輕時,他常在夜間飛行,因為黑夜是有翅族珍愛的時刻!白晝總是危機四伏,一向如此;但夜晚,啊,天黑之後,他總是飛到島嶼上空的雲端,以及夏日的海洋上空,那裡他可以自由自在地m•hetubook.com.com翱翔。
「是我,是我!」史蒂芬說。
「我們的父親做的!」
埃納叔叔絲綢般漂亮的翅膀就掛在背後,像一對海綠色的船帆,每當他打噴嚏或迅速轉頭時,肩膀上的翅膀就發出嗡嗡的低語。他是家族中少數幾個有顯性特異功能特徵的成員之一,他那些隱居的表親、姪甥和兄弟各自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小城內,做些肉眼看不見的靈異之事、或巫術、或露出雪白牙齒的事;要不就使天空突然爆炸,像楓葉一樣紅;或者像月圓時刻的狼一般,在森林裡閒逛。比起一般人,他們過得更舒適安逸。但一個長著綠色大翅膀的人是無法過這種安逸日子的。
他的職務一向是幫家人飛出去跑腿,因為他飛得比暴風雨更快。他像支回力鏢,翻山越嶺後又如一朵野薊似飄然降落。他一向不缺錢用;他的家人絕不會白白利用他們的飛行員!可是現在?悲哀啊!
旋轉:他一飛沖天,他的翅膀享受著清涼的空氣。你還來不及說埃納叔叔有對綠色的翅膀,他已經拖著一大圈子衣服,穿過他啪啪揮動翅膀所造成的大氣逆流,低低掠過農場上空。
「如果是個豔陽天,我不會要求你,」她理性地說,「假如你不去,這些衣服就沒地方晾了,只好把它們晾在屋裡——」
當時他正在一堆灌木叢附近熟睡,看上去像是躺在一座綠色的帳篷底下。
「我會贏。」梅格說。
他的翅膀緊張不安地搧動空氣,發出被禁錮的隆隆巨響。
「我要如何,」他輕輕地呻|吟說,「我要如何才能回歐洲?如果我白天飛行,一定會被看到,然後——這真是個悲慘的笑話——說不定會被射殺!或者被關進動物園,那是多麼悲慘的生活呀!布魯妮拉,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他們一直飛到第二天清晨才帶著露水回到地面。
「可是你的動作很快。」
「你可以躲起來,在樹林裡看我們。」梅格說,「我們自己做風箏,因為我們都會做。」
「我不要,」他說,「那可是一秒鐘就完了。」
「妳早就破繭而出了。」他說。
萬劫不復的悲哀!
他們有了孩子。起初他很擔心他們也會有翅膀。
「爸爸,什麼地方不對勁了?」邁可倒退一步說。
他的孩子們奔過農場,在明亮的天空下鬆開手中的線團,跌跌撞撞大聲笑鬧著,布魯妮拉遠遠站在後面,高興地笑著朝他們揮手;她的孩子們一起出發登上遠處的風箏山,四個站成一www•hetubook•com•com排,手上抓著線團,驕傲又得意地指揮自己的風箏。
「我們要放風箏!」隆納說,「你不來嗎?」
他注視著他的孩子,良久,他嘆一口氣。「風箏節,是嗎?」
他極力否認她很醜。
就在這種情況下,他遇見了他的妻子。
「我忙了一早上,」她撐著纖細的腰說,「你就不能幫個忙嗎?外面在打雷,快下雨了。」
其實那頭乳牛如果真的需要擠奶,牠自會走回家,根本不須勞煩布魯妮拉.魏斯黎多此一舉。但這是一個享受森林漫遊、觀賞野薊漫天飛舞、啃啃野花的好藉口;布魯妮拉就這樣和埃納叔叔不期而遇。
整個家族都來參加婚禮。在一個楓樹、懸鈴木、橡樹、榆樹,各種樹葉天塌似地紛紛飄落的秋日,他們窸窸窣窣陸續降落在落葉繽紛的七葉樹下,彷如冬天的蘋果落在地上,帶著匆匆趕路揚起的陣風,所帶來的夏末秋初特有的成熟香味。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我又得到自由了!煙管內的火!風中的羽毛!布魯妮拉!」埃納對著屋子大叫,他的妻子跑出來。「我自由了!」他大聲說,踮著腳尖,顯得高大而氣勢軒昂,「聽著,布魯妮拉,我不一定得在夜間飛行了!我可以在白天飛!我不需要黑夜!從今以後,我可以天天飛,而且一年當中的任何一天都可以飛——可是,天啊,我還在浪費時間說話。妳看!」
梅格、邁可、史蒂芬和隆納異口同聲說,隨即用力一扯線團,響雷般嗡嗡作響的風箏在天空往下一沉,立刻又一飛沖天,在雲端畫出一個神奇的驚嘆號!
次日一早,他用力揮動沾滿露水的翅膀站起來。天還沒亮,只有一條繃帶似的曙光橫跨東方,很快地,這條繃帶會染上許多色彩,到時就無法飛行了。
「別哭;否則又要把它們弄濕了,」她說,「快去吧,出去轉一圈。」
「還是一句話,我不要。」
他撞上一座高壓電塔。
「啊,」布魯妮拉興奮地說,「一個男人,睡在帳篷裡。」
他拖著衣服轉一圈後,衣服已經乾得像爆米花,紛紛落在她早已準備好、鋪好的幾張乾淨毯子上。
「啊,」出來找乳牛的布魯妮拉說,「一個長翅膀的男人。」
「沒事,沒事,沒事!」埃納拉長聲調說。他用盡力氣鼓動翅膀,「轟!」一聲發出鐃鈸似的巨響。孩子們嚇得直往後退!
「下就下吧,」他不高興地說,「我才不要為了晾乾妳的衣服而被閃電擊中。」
「這……」和-圖-書他說了。不久他們來到她的農場,兩人一路上我看你、你看我,不知不覺已經走了一哩。
他謝謝她,但不確定怎能接受她的好意。
「出去轉一圈。」他的聲音茫然、低沉,明顯受到傷害,「我說:『讓它打雷,讓它下傾盆大雨好了!』」
可是她不怕他嗎?他問。
另一方面,他發現在她這張面孔背後,其實蘊含著非常多的美麗、善良與體貼。他在飲食上做了一些調整以配合她,在屋裡活動時也格外注意他的翅膀;打破瓷器和燈罩總是令人神經緊張的事,他對這些東西謹慎地保持距離。他也改變了睡眠習慣,因為他反正不能在夜間飛行了。
埃納叔叔醒來了,帳篷在他背後張開有如一把巨大的扇子。
這就是他的婚姻。
四個孩子陸續來報到,三個男孩一個女孩,個個有如生了翅膀似地精力充沛,短短幾年他們就像毒蕈似拔高了。到了炎熱的夏天,他們還會要求父親坐在蘋果樹下,以他清涼的翅膀作扇子,講些漫無邊際的海島雲與海天星光下的故事,以及霧和風的構造,星星在口中融化的滋味,怎樣才能喝到冰涼的山上空氣,以及捲成一朵綠色的花學鵝卵石從埃佛勒斯峰山巔滾下來,在抵達山腳下的前一刻忽然振翅而飛,是什麼感覺!
「啊!」她尖叫一聲,衝到失去知覺的他身邊。
「嗷!」她大叫。
這句話收到了效果。畢竟,他最討厭衣服像花綵一般掛在屋裡,人進了房間都必須彎腰鞠躬從底下鑽過去。他往上一躍,巨大的綠色翅膀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最遠只飛到牧場圍籬!」
他無計可施,只好躲到森林裡等候天黑,讓夜色掩飾他在天空飛行的隱密行動。
「走開,走開!讓爸爸想點心事!」
「是的,我注意到你好像被電到了,」她說,「右邊翅膀好像傷得很嚴重,你最好跟我回家療傷,反正你也無法一路飛回歐洲了,再說,這種季節,誰願意住在歐洲?」
五哩之外,有個農夫剛好在子夜時朝低低的雲層瞥了一眼,看見點點微弱的亮光和劈啪聲。
「哼!」他大聲說,飛到蘋果樹下生悶氣。
「沒有雷雨的閃電。」
孩子站在面前望著他深思沉鬱的臉。
於是他只好來到她家塗藥膏接受治療。我的天!他的臉上傷得多重,眼底下一道明顯的燒傷!「幸好你沒瞎,」她問,「是怎麼發生的?」
但現在他無法在夜間飛行了。
「喔,」她望和_圖_書著兩隻手,小聲說:「我們來想辦法……」
住在梅林鎮的小孩也都各自放著他們的小風箏,當他們看見那個巨大的綠色風箏跳上天空翱翔時,都驚嘆地說:
「爸爸,」隆納說,「讓雷聲再大一點。」
「現在是寒冷的三月天,不久就會下雨,到時候就會常常打雷了。」埃納叔叔說。「你要不要來看我們在幹什麼?」邁可說。
至於典禮呢?典禮像點燃一根黑色蠟燭,然後吹熄,留下一縷煙在空中裊裊上升一樣簡短。它的簡短、黑暗、上下顛倒及前後倒退,布魯妮拉完全不在意,她只聽見典禮結束時,埃納叔叔的翅膀在他們頭上輕輕搧動時,那源源不絕的呢喃聲。
「喔,喔,好大的風箏!好大的風箏!喔,但願我也有這樣大的風箏!你們是在哪裡買的!」
「我一個人住,」她說,「因為,你看得出來,我長得很醜。」
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一只大號的紙風箏,汗濕的臉上有期待也有興奮,小手上捏著白色的線團。紅、藍、黃、綠色彩鮮豔的風箏上,隨意掛著棉的、絲的長尾巴。
她交給他一條細細的繩子,上面夾著四十幾件剛洗好的衣服。
「胡說!我喜歡!」她說,「這樣他們才不會被人踩在腳底下。」
六年後的今天,埃納叔叔坐在蘋果樹下,心中隱隱發痛,他愈來愈不耐煩,脾氣也愈發暴躁;他自己也不願意這樣,但在長期等待之後,他依然無法在夜空中暢快飛行;他那些特殊的感知能力始終沒有恢復。
相同地,她將所有椅子略做修改,好讓他的翅膀擺放得更舒服,這個椅墊多塞點蕊心,那個椅墊則抽出一點蕊心,她說的每句話都恰如他所愛。「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繭,你瞧我長得多醜?」她說,「但總有一天,我會破繭而出,和你一樣瀟灑地振翅高飛。」
「是的!」
孩子們異口同聲說。
他一雙巨大的防水翅膀在憤怒的背後發出緊張的嗡嗡聲。
「爸爸,來看我們嘛;現在是三月呢!」梅格說,「我們要和鎮上的小朋友一起上山呢!」
那天是十一月一日,是伊利諾州鄉下一個溫暖的日子,年輕漂亮的布魯妮拉.魏斯黎在白天出來尋找一頭走失的乳牛。她一手提著銀色的桶子,一邊撥開茂密的草叢,一邊靈巧地呼喚走失的牛回家,否則牠的乳|房要脹爆了。
「不對,是我!」邁可有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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