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囉。」
「生命,」他再度把雪茄塞進口中,「是寂寞的,即便是結了婚的人,有時躺在另一個人的懷裡,你也會覺得和她相距十萬八千里。」
「電話線路斷了!」湯森大叫。他放下話筒,轉身拉開衣櫥,取出他的外套。「天哪,」他說,「喔,天哪,天哪!」他對著一臉錯愕的客人和手上拿著咖啡壺的妻子連串說道。
門口又傳來輕輕的騷動聲。
他噴出一口雪茄煙,茫然注視著手上的牌。「抱歉,」他快速眨了幾下眼,咬著雪茄說,「輪到我了嗎?」
「今晚外面天氣如何?」他說。
「怎麼啦?」
「什麼?」頓了一下,電話中傳來風的呼嘯,十分遙遠,「你說什麼?」
電話那頭的聲音猶豫了一下。「是的,是的,是那陣風。」
「別開玩笑,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赫伯.湯森斥道。
「他不該去了那裡還四處看,」她說,「到處張望,還自以為是。你一闖入禁地,風就發怒了,會到處跟蹤你。」
「可不是。」
「喔,是嗎?真想不到。」
電話中傳來說話、吶喊、哭泣的回音。
「這就夠了,它從窗戶進來,微微吹動窗簾,就這一點風我就知道了。」
他徐徐噴著雪茄煙,大夥兒安靜地談話,偶爾爆出短暫的笑聲,門廳內的鐘悅耳地唱出九點。
「一點也不,繼續說吧。」
十點半大夥兒休息喝咖啡。赫伯.湯森慢慢啜飲他的咖啡,一面望著電話。不知他進了地下室沒,他心想。
「它剛把前面的紗門拽下來了!」
「該死,」湯森說。他伸手去摸門鈕,既驚喜又鬆了一口氣。「我走到哪裡都認得這個笑聲,是阿林,他還是開車過來了。等不及明早再告訴我他的狼狽故事。」湯森微微一笑,「搞不好還帶一票朋友來,聽起來好像人不少……」
湯森全身冰冷,他回到屋內,關上門,靠在門上一動也不動,雙眼緊閉。
「那是什麼聲音?」赫伯.湯森問,忽然冷得瑟瑟發抖。
「他從不喝酒,」湯森悶悶不樂地坐下,「我應該在幾個鐘頭前就去看他的。」
湯森握著話筒點頭。「太好了,太好了。」他的妻子瞪了他一眼。
「赫伯!」
「可是他一連六個星期天天晚上都打電話給你,你也去陪他住了至少十個晚上,都沒什麼問題呀。」
他走進餐廳,在餐桌前坐下,他的妻子坐在對面。「是阿林嗎?」她問。他點頭。「他,和他那上吹、下吹的風,熱風、冷風。」她說著,將堆滿食物的盤子遞給他。
「真希望你能來。」
「一個鐘頭後再打給我,阿林。」
「阿林?」那邊寂然無聲,赫伯耳朵緊貼著話筒,妻子從廚房瞄他一眼,赫伯.湯森等著。「阿林?」
「去你的,是啊,可——」
「也許吧,看我的運氣。我想大概沒辦法了,我逃了幾次,躲過幾次,hetubook.com.com這次我想它會贏。希望我沒給你帶來太多麻煩,赫伯。」
「真有意思。」他總算想出一句話。
「風不喜歡我屋子裡太亮,它把電線拔斷了。下一個八成是電話線。喔,好戲上場了,我要和風大幹一場了,我告訴你!你等一下。」
「你兩天前才去他那裡,你不能老是跟在他屁股後面轉。」
「明天一早我就送他去療養院,之前他都不肯去,除此之外他都很正常。」
「下個星期,」湯森說,「她要去俄亥俄待個九天左右,她母親生病了,那時候我再過來。」
赫伯.湯森用力嚥下一口口水,「我聽見了。」
「那是在六個星期以前……」
「我得出去一趟!」他說,穿上外套。
「很高興聽到你好多了。」湯森說。
「你在抽那一毛錢的雪茄嗎?」
「我還在。」
「牌友來了嗎?」
「那可不。」她說。
他聽到門外有微弱的笑聲。
「記得。」
「當然——」
「是那陣風嗎?」湯森問。
「所以那風一年比一年更有智慧,那都是逐年累積的,一個又一個生靈、一個又一個生命、一個又一個死亡。」
「我希望你今晚能來過夜。」
電話中出現雜音。
「一點也不麻煩,去你的,再打給我。」
「赫伯,我一直在撥你的電話,你那邊情況如何,赫伯?」
赫伯.湯森一遍又一遍洗牌,嘩啦嘩啦地,每次在其他三位牌友面前各彈出一張牌。他們天南地北閒聊。他點了根雪茄在口中咬了許久,又整理手中的牌,偶爾擡頭聽聽動靜。屋外半點聲響也沒有,他妻子看在眼裡,他立刻回神,丟出一張梅花J。
「很好,不怎麼冷,看得到星星。」她說,「怎麼了?」
「任何時間?」電話裡的聲音說。
「我真希望你能來這邊過夜,阿林。」
「你的話筒靠得太近,拿遠一點。」
「那是個不錯的故事。」
「嗄?」史托達先生說。
「沒事。」
聽起來彷彿電話裡還有其他聲音。
「唉,要不你過來,到我家過夜?」赫伯.湯森看看四周明亮的門廳說。
「赫伯!它來了!它追到這裡了!」
「它要活捉我,赫伯,它不敢一口氣把房子吹倒,那會要我的命,它要我活著,好一點一點將我分屍。它要的是我身體內的東西,我的心靈,我的大腦。它要我的生命力、我的心、我的自我。它要我的智慧。」
「不用了,這是一場邪惡的戰鬥,這時候不能拖你下水。我得掛電話了,看來廚房門快撐不住了;我得進地下室去。」
他出去洗碗,他的妻子注視著他,他注視著碗盤,拿起一條毛巾用力洗刷。
他們坐著不動,電話響了九聲他們都沒接,最後終於安靜了。
「當然沒有,它又不追你,光追我。」
「我想這是理由之一。」
門口傳來m.hetubook.com.com一陣輕輕的騷動。
湯森一點也不訝異;他的表情轉為頑皮又狡獪。他笑說:「阿林?你唬不了我!出來吧。」他打開門口的照明燈,往外探頭,「你在哪裡?阿林?快出來吧。」一陣微風吹在他臉上。
「當然啦,有什麼問題——」
電話鈴響,湯森跳起來衝過去拿起話筒。
突然颳起的一陣風掀開他的外套,吹亂他的頭髮。他彷彿又聽見笑聲。風繞著屋子吹,瞬間造成一股壓力,整整呼嘯了一分鐘後才漸漸消失。
「你不會相信他說的那座山谷的事吧?」
「說不定是要緊的事。」
湯森沒有說話,他想不出該說什麼,他的妻子站在門廳口看他。
「現在到處都霧濛濛的,世界各地的風都來了,和一年前摧毀西里伯島的風一樣,和在阿根廷害死無數生靈的冷風、橫掃夏威夷的颱風,以及今年初席捲非洲海岸的颶風都一樣。它屬於我逃過的那些暴風,它從喜馬拉雅山跟蹤我,因為它不希望我知道風之谷的事,不希望我知道它們在那裡集會,密謀破壞的事。很久以前,有個東西使它開始有了生命,我知道它逐漸增強的原因,我知道它從何處出生,在哪裡死亡。它為了這個原因恨我;而且我的書中有教人如何才能擊敗它,它不要我繼續到處宣揚,它要我和它整合,教它一些知識,它要我和它站在同一陣線!」
「而且雨水、冰雹、狂風一起來,在那座山谷裡。阿林對我說過十幾遍了,講得很詳細。他當時爬得很高,在雲層上了,山谷發出嘈雜的聲音。」
「怎麼啦?……」他的妻子問。
「我想說的是,我們通常只顧自己,不會顧慮別人的想法或他們的死活,我們只會坐著靜候死神降臨。我要說的是,今天我們自信滿滿坐在這裡,但三十哩外,在一間被夜色和天知道什麼東西包圍的老房子裡,有個好人正——」
「你們是說說笑笑在打牌嗎?」
他打開前門,門口半個人影也沒有。
「我盡量……」
風息了,在樹梢一陣唉聲嘆氣後走了;又出海回到西里伯島、象牙海岸、索馬利亞、合恩角、康瓦爾,以及菲律賓群島。消逝、消逝、消逝。
「奇怪了,這邊半點風也沒有,阿林。」
「第二天晚上它又來了,把百葉窗砰地關上,把煙囪吹得冒出火星。這樣一連五天,風勢一天比一天強,當我打開前門時,它便直撲向我,想把我拖出去,但力道還是不夠。今晚它的力道可強了。」
兩人把飯吃完。進了廚房,從窗口小縫吹進的微風將窗簾吹得輕輕飄動。
「赫伯!」她大聲叫。
「喔,是你,阿林。」
「一個不斷遇到暴風雨和龍捲風的男人如果因為這樣就產生被迫害情結,這種男人我不會同情他。」
他掛斷電話。
「會是誰?」他妻子問。
「就像是有許多種風,而https://m•hetubook•com.com不只有一種。來自世界各地的風。」他吃了一口食物,「阿林說的。」
「是的,我記得。」
「去你的謝謝,掛電話囉。我老婆在叫我吃飯了。」
「今晚我們齊聚一堂,」赫伯.湯森拿下他的雪茄,若有所思地望著它,「生命真是奇怪的事。」
「是嗎?說說看,阿林老友。」赫伯假裝高興地對著電話說,其實在妻子的注視下,他的背上已經開始冒汗。
「當時下著雪。」赫伯.湯森說。
「我們在等你呢,赫伯。」他的妻子大聲說。
「他需要幫助,他說不定會傷了自己。」
下一個鐘頭電話響了三次。八點整,牌友史托達夫婦到了。他們坐下來聊到八點半,這才上牌桌開始打牌。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不慌不忙;因為他沒有罪惡感,所以他好整以暇。「我的意思是,我們都相信自己,過著自以為是的生活,但其他人卻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我是說,我們坐在這裡,但外面卻有成百上千的人瀕臨死亡,有的罹患癌症,有的罹患肺炎,有的罹患肺結核。我猜想光是美國境內,此刻就有人在汽車殘骸內奄奄一息。」
「吃顆安眠藥吧。」
「今晚天氣很好啊,沒什麼風。」
「馬馬虎虎。我現在被關在廚房裡,屋子正面的牆壁有一部分被吹倒了,但我早已擬好撤退計畫,一旦廚房門被攻破,我就躲進地下室,運氣好的話,我可以在那裡撐到天亮,要抓我得把整棟屋子拆散才行,不過地下室的地板可是非常堅固,我有一把鏟子,必要時還可以往下——挖……」
「什麼事?又是那陣風?」
「喔,我明白了。我知道說這些話讓我像個傻瓜。」
「什麼叫情況如何?」
「但願我能出去,可是今晚有客人,我老婆會殺了我。」
「無論如何他吃了不少苦。他後來在孟買遇到暴風雨,兩個月後在新幾內亞又遇到颱風,還有康瓦爾那次。」
「煩死了!」他回頭,幾乎破口大罵,「等一下不行嗎!」回到電話上,「阿林,如果你要我現在就過去,我馬上出發!我早就應該過去……」
「喔,不要,來不及了,它說不定半路就會逮到我。這條路遠得很,我可不敢,不過還是謝謝你,三十哩路呢,不過還是謝謝你。」
「我老婆在叫我了,阿林,我得去洗碗了。」
「好極了,」電話裡的聲音說,「好極了,但願我也在場,但願我沒知道這麼多事情,太多的但願了。」
「我沒有好多了,你有什麼毛病?是你老婆在聽我們講電話嗎?」
「或許吧,或許會,我不知道。說不定會。謝謝你容忍我一再煩你。」
「燈都滅了!」
「那個嗎?」電話裡的聲音說,「那是一萬兩千名在颱風中罹難的災民、七千名因颶風罹難的災民、三千名遭印度洋颶風活埋的罹難者。我吵到你了嗎?這都是風www•hetubook.com•com造成的,死了許多人,他們是被風殺死的,它奪走他們的心靈增強它自己的智慧,奪走他們的聲音變成它自己的聲音。這數百萬生靈都是過去十年來遭到災厄,從一個大陸逃到另一個大陸,腹背都遭受暴風與旋風侵襲的災民。啊,主啊,這是多麼值得寫下的一首詩!」
「當然。」
「……我本來以為我贏了,以為它放棄了、不再追蹤我,其實它只是在伺機行動。六個星期以前,我聽到那陣風在我家外面獰笑和竊竊私語,就在這屋子外面。只有一個鐘頭左右,不很久,也沒有很大聲,然後它就走了。」
赫伯.湯森不慍不惱地握著話筒,「怎麼啦?你的聲音怪怪的。」
「赫伯,它就在屋子外面,現在我出不去了,哪裡也去不了。不過我把它朦過去了,我讓它以為它逮到我,等它要撲過來抓我時,我立刻把門關好鎖上!我早就準備好了,準備好幾個星期了。」
「我在門口站了一個鐘頭了,赫伯,我可以看到它在西邊漸漸增強,那邊有些雲層,我看到其中一部分好像有點要裂開的樣子,那是起風的徵兆,沒錯。」
湯森立刻走進門廳,然後警覺地停下腳步。
赫伯.湯森掛斷電話。
牌局繼續進行,洗牌、自言自語、互相交談。赫伯.湯森縮進椅子,神情怪異。
湯森等了一會,突然從心底一陣發毛。他踏出門外,謹慎而不安地四下張望。
「都是些胡說八道!」
「那你就吃顆安眠藥吧,任何時間你想打電話給我就儘管打來,多晚都行。」
「不能不接了,」他說,便過去接電話,「喔,哈囉,阿林。」
「完了。」
那天傍晚五點半,電話鈴響了。這時候是十二月,早在湯森拿起話筒之前,天就黑了。
「這不是個令人振奮的話題。」他的妻子說。
「我想請你來過夜,你老婆什麼時候出門?」
赫伯.湯森回去繼續牌局,他的妻子瞪著他,「你那個朋友阿林還好嗎?」她問,「他喝醉了嗎?」
「是的。」
「哈囉,赫伯嗎?」
「他戰時在喜馬拉雅山區待了一段時間。」赫伯.湯森說。
「我得掛電話了,阿林,我老婆——」
「你還好嗎?」
「不行!天啊,我不能離開這屋子。我哪裡也去不成,我太瞭解這個風了。我的天,它不但陣容強大而且鬼點子特多。剛才我想點根菸,立刻就從罅縫颳進一陣風把火柴吹熄。這風喜歡玩把戲,它喜歡嘲弄我,它要慢慢折磨我;它有一整夜的時間。現在,我的天,就是此刻,輪到我放在書房桌上的一本旅遊書了,真希望你能親眼看到,天知道從屋子哪個小洞鑽進來的一絲微風,這微風正——正把書一頁頁吹開,真希望你能親眼看到。我有一篇引言,你還記得我寫的那本有關西藏的書、書中的引言嗎?赫伯。」
赫伯.湯森仔細聽,電話中有個狂野尖銳的呼和圖書嘯聲及乒乒乓乓的響聲。阿林拉高嗓門喊:「你聽見沒?」
「剛剛斷電了,你還在嗎?赫伯?」
「願將此書獻給那些喪失遊戲本能之人。本書作者是個有切膚之痛、但屢次死裡逃生之人。」
湯森的妻子回到廚房,他鬆了口氣,在電話邊的一張小椅子坐下。「繼續說下去,阿林,說出來你會好睡一點。」
「它現在把屋子包圍起來,像一臺吸塵器似地,猛吸所有的山形牆。它把屋外的樹都吹倒了。」
「在啊,幹嘛?」
「好吧,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過來,可是我又不希望你受傷,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受傷。或許最好還是讓我自己單獨面對它,抱歉打擾你了。」
「你老婆在家嗎?赫伯。」
「沒事,只不過我們今晚聚在一起,快快樂樂過生活,住在地球上其他地方的十億人同時也在過他們的生活。」
他走到電話機旁,給了號碼撥長途電話。
「還不是阿林。」
「爬山,爬出怪事來。為什麼男人都愛爬山然後嚇唬自己?」
「是嗎?」
電話鈴聲又響了。
「等一下再給我電話好嗎?」
「輪到你了。」
「很抱歉,」接線生說,「那一區的線路故障,等線路修好我們會幫你接過去。」
這時電話鈴響了。
「嘿,朋友是交來幹嘛的?我教你,坐下來,今晚寫點東西,」赫伯.湯森說,他站在門廳內,身體的重心從這隻腳移到那隻腳,「你就會忘了喜馬拉雅山和風之谷,以及你對暴風雨和龍捲風的偏見。為你下一本旅遊書多寫一章吧。」
「我回來了,」電話那頭的聲音說,「風從門底下的隙縫鑽進來,我把門縫塞滿,免得它吹到我的腳。我很高興你沒出門,赫伯,我可不希望你捲進這個麻煩。來了!它剛打破客廳的一面窗子,一陣狂風在屋子裡,把牆上的畫都扯下來了!你聽見沒?」
屋內的人立刻神情緊張地坐直了身體。
「它是個殺手,赫伯,有史以來最可怕的殺手。它像隻會嗅的狗,到處找味道,想把我找出來。它把冰冷的大鼻子伸進屋內,吸了口氣,發現我在客廳,它就到客廳發飆;等我進了廚房,它又跟到廚房。現在它又企圖從窗戶進來,但我已經把窗戶都加強戒備,門也加裝了鉸鍊和鐵栓。它現在很牢固。這種老房子本來就蓋得很牢固。現在我把屋裡的燈全都開了,亮得很。那陣風跟著我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我把燈打開,它就從窗外看著我。啊!——」
「我把門打開,站在門口等它。我看見它從公路過來,路旁的樹一棵接一棵被它吹得搖搖晃晃,直到它吹到屋子外面,對著門口衝過來,我立刻當面把門用力關上!」
「我家今天有客人。」
「不要接。」她說。
「赫伯,回來了。」他的妻子從牌桌上喊他。
「喔,不是,不是。」
「說得好。」他妻子說。
「我想請你來過夜。」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