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由拉家蘇山地轉戰到這裡,看到這樣的標誌,自然會充邁著滿腔慰快。可是,敵人如果沿著公路抵抗,我們在這二十四英里之內還免不了奮力一戰,結果免不了還有幾個人要在這裡死傷。也許報紙上只有一兩行很簡短的電訊很輕描淡寫地敘述一下;而他們……?我想:「他們」現在都還活著,都還以一股熱忱向這二十四英里邁進,並且,腦子裡連這樣不純淨的觀念也沒有……我再想:我一定要去看看「他們」。
他的要求馬上被接受了,曾營長打電話問前進觀測所。
「部隊到了二十一哩的地方,還沒有和敵人接觸……。」
緬北的晴意正濃,太陽曬得鋼盔發燙,一陣熱風,夾著灰沙吹在面上。我們經過一個小曲折,下坡,又循著公路上坡,一座三合土的橋梁被敵人爆破了,我們從左側小溝裡繞過去;附近有一匹死馬的屍體,這一帶有一陣怪臭,許多蒼蠅遇著有人經過的時候,撲著翅膀逃散,發出一片嗡嗡的聲音,怪臭隨著聲音更濃厚了。
「假使你們把敵人砲位的概要位置——最好是一兩百碼以內的位置告訴我們,則飛機上的人員比較有把握一點——而且要快一點。」
「對了,你們要注意公路南北的敵人同時向你們反撲。——可能的時候你們就破壞敵人的砲兵陣地。——你打算如何去法?」
六
這時候火線排由胡國鈞排長率領著,胡排長負傷剛出院兩天,抱著復仇洩恨的心情,指揮著他這一排人向那沙村突進。那沙村沒有幾間房子,但是這一段公路開闊得很,正前方有一座高地瞰制著公路。他們只好折轉向左邊灌木叢裡前進;不料敵人也非常狡猾,他們把灌木叢的中心區燒完了,只剩著一座圓周,一到他們進入圓周裡面就開始射擊,側防機關槍非常厲害。
這時候擔任砲空聯絡的MAJ TABER也搬到第三營的位置,TABER是一位很年輕、很年輕的軍官,臉上一點皺紋也沒有,牙齒白皙得可愛,笑容常常露在面上。他搬來的通信器材,倒有一大堆:通各砲陣地的有線電話都是專機專線;還有一架無線電機,專門和砲兵、飛機聯絡。我們看不到飛機,但是聽到樹頂上的引擎響,它正在敵陣上空畫8字。
好,步兵接觸了,首先打破靜寂的是敵和-圖-書人的一座重機關槍,這傢伙頗頗頗頗地連放了二十發,然後接著是兩顆槍榴彈爆炸,我們還躺在溝壁上,我們想像步兵班隔敵人最多不過兩百碼,我們的機關槍也在還擊了,好傢伙,他們每次只射擊兩發,相信今天的戰鬥雖不激烈,一定艱苦。
一
敵人還要來一次反撲?大家覺得很奇怪,但是沒有一個人激動。曾營長叫第九連在現在的到達線趕緊構築工事,打電話叫第七連抽一排人上來,並且親自到公路上去配備火箭。
曾斌一進來嘴裡就哼,他看著王永泰倒下去,他想把那支步槍撿回來,槍是撿回來了,但是他的左手掌也被敵彈打穿,紅腥腥的一團血肉模糊,上面雖然用繃帶綁著,血仍舊透過繃帶掉在地上。一位弟兄幫他撕開重新敷一層止血粉,我走上去綁緊他的手腕,我覺得替「他們」盡了一點力,心裡有說不出的快慰,但是他哭嚷著要水喝,我們不能給他喝,呂連長把他的水壺拿過去了:「你要喝等開刀以後才能喝。」
敵人的速射砲沿著公路來一個梯次射,我們坐在背包,躺靠著土溝的斜壁上聽著砲彈一聲聲爆炸。
這時候副官已經看透了我的驚訝,他跑過來和我打招呼,他說:「團長在前面,敵人已經退了。」
二
敵人的砲兵還在胡鬧,有兩發砲彈在公路左側爆炸,塵土飛揚,橋壅裡崩下來一片碎土。陳團長說:「你看,敵人的砲兵還這樣的自在,你們重砲快制壓他們!」
一到昨天的指揮所,使我們大吃一驚,團長和營長都不在,營部副官正在督促著兵伕收拾家具,有兩部車子已經駛向前面,我記著車子是不准再向前去的。
「那很好。到達之後,你派人回來引路,我給你們送彈藥上來。——你們多帶六〇砲彈和機槍彈。你還要什麼不?」
三
這指揮所距火線差不多一英里,雖然擺在乾溝裡面,但是地土乾燥,光線明朗;附近有許多圓葉樹,中間也夾雜著一束束的竹林。
曾營長指著道標,很高興地說:「到臘戌還有二十四哩。」
效力射開始以後,曾營長到第一線去指揮。
四
m•hetubook.com.com潘連長的答覆是非常肯定的:「先去一排,主力保持四百碼的距離。等那排人到公路上站穩之後其餘的再上去。」
我們知道陳團長很高興。他說:「啊,今天砲兵倒非常賣力氣,這樣合作,倒是我作戰以來的第一次——這種敵人,只要兩翼一迂迴,正面加壓力……。」但是曾營長接著第九連的電話,報告步兵的準備好了,只要等砲擊完了就可以開始攻擊,團長不由得看看左腕上的手錶:「喂,你們要快一點,一點只差五分了,到一點半之前我們要完成攻擊準備射擊。」
TABER還是笑著,一面加緊工作,為了補助空中觀測的不足,他要求步兵砲的觀測員幫助他們:
回到連部,我們接到胡排長的報告:敵人的側防機關槍非常厲害,列兵王永泰陣亡,姚太周負傷,第六班的班長曾斌負傷,他們還要六〇迫擊砲彈,呂連長派人送上去了。
深溝裡面,大家屏息著聽第九連火線排的進展。二十分鐘的砲擊已經完了,馬上步兵的近接戰就要開始。
我跑出指揮所,臥倒在棱線附近,希望看到開闊地裡的戰鬥。正前方那座高地被破片和爆煙籠罩著,我覺得我替他命的名字不壞,雖然煙硝泥土對著晴光,色調不很鮮明,可是很像畫片裡的維蘇威。左面被前面另一條棱線遮住了,只能大概判別灌木叢的位置,那邊機關槍的旋律加快,還夾雜著幾發三八式的步槍。看不到一個戰鬥兵,只有鋼盔對著陽光一閃的時候,可以看到幾個人在運動——那是幾個不怕死的彈藥手。
我跟著他到公路上,曾營長說:他的火箭排有三架戰車的紀錄,所以我們對於敵人破爛裝甲兵,實在有充分的自信。最引人發笑的是:火箭排的班長一面掮著槍身進入陣地,一面還回過頭來和連部的一個傳令兵討論交易,傳令兵要班長買他的手錶,他要二百五十盾,但是火箭排的班長只肯出五盾……。
姚太周的傷也相當重,一顆子彈在腰部以上由右向左打一個對穿。他沒有哼,臉色也還保持著紅潤,人家把他墊著俯臥下去的時候,他痛得用力緊閉著他的眼睛,閉著了又慢慢打開,一連閉了好幾次;他額上的筋在顫動,到底擔架再來了一次,把他們都接下去了。
右翼搜兵的報告:繞著右邊山地走,過五道水溝www.hetubook.com.com可以繞到村子裡,但是村子裡敵人多得很,敵人的戰車已經發動了。
在我寫完這幾行的時候,陳團長的部隊已經通過十五英里的路碑了,我想明天再去看看他。但是我一想到「這種敵人——」,他那樣充滿著自信的語氣,不覺得引起心頭微笑。
「不要了。」說完了潘連長就帶著他的傳令兵走了。
到四點左右,敵人的戰車還沒有上來,我們相信不會來了。一方面快要入暮,曾營長準備要部隊停止攻擊,候第八連的迂迴奏效以後再幹,我們同回到營指揮所,在隱蔽處對著灰風飽餐了一頓。只有陳團長始終樂觀,他再和山上迂迴的部隊通了一次無線電話,知道各隊的進展順利,他還是堅持著那套理論:「對付這種敵人,只要兩翼迂迴,正面加壓力,敵人沒有不退的,恐怕今晚敵人還要反撲,但是明天早上就準退……今天MAJ TABER在這裡也很著急,他弄了半天,敵人的砲還在射擊,他覺得很難為情。」不過TABER回去的時候陳團長還是很謙遜地向他致謝:「今天你們砲兵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我很感謝,只是步兵太慚愧了,進展很少……。」TABER也笑著:「團長,我們明天再幹。」
民國三十四年三月一日
五點左右,壞消息來了:第八連潘連長的迂迴部隊和敵人的迂迴部隊遭遇,還傷了兩個人,看樣子敵人的企圖還很積極。這時候大家興奮的心上不免投上一重暗影,一位悲觀的軍官在自言自語:「我曉得我們團裡一定也要碰一次硬釘子,一定也要碰一次硬釘子,敵人一天打了四百多發砲彈,又是戰車,還來迂迴……」
在芒里附近我們找到了曾營長,他領我們看敵人的砲陣地,四門山砲陣地附近都有彈痕,我們相信敵人的處境實在不堪設想。但是在一個掩蔽部內就有四十幾發彈藥筒,怪不得那天我們感到敵人的砲兵太猖狂了。
前進觀測所和空中觀測的結論一樣:敵人的砲位在81.2~84.7,TABER把紅圖釘釘在這一點座標上,隨即通知砲陣地。經過試射以後,地面和空中所報告的誤差數還是很接近。指揮所裡的人很高興,認為今天敵人一定要倒楣。陳團長正在脫身上的毛背心,也不由地說:
沿途各部隊都在前進,和-圖-書通信兵連電話線都不夠了,後面一個兵推著兩捲線向前跑。
我們跟著部隊後面前進,前面一連四座橋,都給敵人爆破了,柏油路上,有兩處埋著一排排的地雷(已經給搜索隊挖出來了),還有一座橋下扔著三個地雷,連裝雷的木匣還在,再前進一段,看到無處不是我們砲彈破片,有大得像酒瓶的和小得像戒指上的鑽石的;有一片竹林,打得倒在一堆;在一處蘆草邊,就發現了四具屍體。陳團長說:「這樣砲擊他們到底也吃不消……。」
陳團長正在第三營曾營長的指揮所內打電話。
我把車子駛到前面斷橋的位置,果然,工兵隊正在修築破橋。下去步行了一段,在前面三百碼的位置遇到了團長。我才知道昨晚和潘連長接觸的是敵人的一個小隊,潘連長帶著後面的兩排旋迴展開,敵人都跑了。公路正面的敵人也稍稍費了一點氣力,曾營長在清晨三點鐘發動拂曉攻擊,敵人才狼狽後退。我又知道左右各部隊都有進展,團長的結論:「這種敵人,只要兩翼一迂迴,正面加壓力……。」他並且又解釋:情況混亂危險的時候,往往也是打開局面的時候,所以他始終自信。
團長要曾營長先占領了那座瞰制公路的高山,免得被敵人利用。曾營長說:「我已經派第七連去搜索了,第九連我還是要他前進,到發現敵人為止。」
胡排長的報告:敵人跑出工事向我們反撲,被我們打倒了好幾個,前面衝鋒槍在連放。
等到姚太周和曾斌下來的時候,已經是二點十分。他們在前面等擔架等了很久,但是旁的人比他們傷還重,擔架都忙著,他們只好由送彈藥的弟兄扶著到連部。
曾營長給第八連一個任務:從現地出發,沿著山麓,繞公路以東,截斷八六線上的交通。潘連長用手指在地圖上按一線痕:「就在這座小橋邊,是不是?」
「這樣看來,我們的觀測員還不錯呀,別瞧他小孩子……。」
一切環境是這麼熱鬧;就在不講話的時候,空中的電波也跑到無線電耳機裡面,發出一陣陣沙沙聲。並且敵人的幾門砲,還在搖頭擺尾地射擊,有幾發砲彈落到步兵第一線。
第二天一早,我們開著指揮車再去拜訪陳團長。
砲兵指揮組的一位官長問:「自動砲架上的火砲你希望怎樣使用呢,團長?」
「臘戌——二十四哩;貴街——二十六哩」
在半路上我們遇到MAJ Thttps://m•hetubook.com.comABER,團長告訴他:部隊已經推進了,要他們砲兵陣地推進到那沙村附近吧,現在我們還沒有射擊目標,部隊還在行進;但是,在午後三時以前,你們空軍在八〇線以南能找到什麼目標,比如敵人的砲兵進入陣地,你們儘管射擊。
為什麼敵人這樣頑強?前面槍聲又加緊,頗頗頗頗一陣才放鬆。我們的砲兵第二度猛烈射擊,敵人的速射砲也加速還擊,這種速射砲火聲音和爆炸音連在一起,中間只有一段「呼——」,一段很短的彈頭波,聽起來有如「空—咵!」我們的弟兄們都稱之為空咵砲,我們的連部已經在空咵砲的彈巢裡了。
曾營長建議:沿著公路兩側橫寬兩百碼縱長三百碼的地區來一個面積射;於是,關於砲兵火力就是這樣決定了。
五
在這段彈道下走著並不很壞,許多灌木欣欣向榮,對著遍處煙硝,大有不在乎之感;這邊一片空曠地,那邊一座村落。回想去年這時候,我們還擠在大萊河畔的原始森林裡,一片鬱鬱雍雍展不開;可是今天,我們已經能在這柏油路上來去。一年了,這一年看來很短,但是事實上也很長,光說沿著公路五百多英里,哪一段不是沾染著鮮血?公路左邊一塊水泥的字碑:
傳令兵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他將我們引進左邊樹下,「就在這裡。」裡面是第九連呂連長(他是第三營副營長兼代連長)的指揮所,隔火線還有一百多碼。呂連長在向我們招呼:「快點進來,剛才砲彈破片還掉在這附近。」進去之後,我發覺他們的工事沒有掩蓋,仔細一看,根本不是工事,不知道從前誰在這裡掘開的一條深溝。這深溝裡面蹲滿了人,連第八連的潘連長也在內。
那天,我去訪問陳鳴人團長。
「前進了好遠呢?」
我們的砲兵陣地發了狂,各式砲彈像蝗蟲樣地飛滿天空,這時候敵人的陣地成了維蘇威火山。但是敵人的砲彈也還繼續不斷地落在我們步兵第一線。
呂連長剛打電話要兩副擔架上來,前面報告砲兵觀測所又有一位弟兄負傷,送彈藥的弟兄說,他連左踝腳骨後面一塊都打掉了。並且混亂之間偏偏多事:一位輕傷的弟兄自己下來,在小樹林裡面迷了路,半天也不見下來;還有衛生隊自己也有一位弟兄在後面公路上負傷。
我簡直不相信我的耳朵,我記著敵人還在迂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