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伯春又把車子向右旋,我才看清楚,右邊上山的路曲折成之字形,我們沒有沿路走,只對著之字的中央直爬上去。一路孫鵬在叫:「左伯春小心一點,注意路上的地雷!」我一路射擊房屋的基腳,有時候也幫左伯春看看路面上。我們一共只有三部戰車,要是我們的履帶給地雷炸斷了,或是給砲彈打壞了,這是如何嚴重的災難!
團長的意思和營長的一樣,於是,攻擊部署就是這樣決定了,他們再研究彈藥和給養,重彈與煙幕彈……我沒有仔細去聽,我只知道入暮以後,左翼的第四連過去了一班人,戰車群也開設渡河點成功。
他的部隊都已經配置好了,他自己就準備睡在公路旁邊的乾溝裡面。他告訴我們:剛才敵人向我們射擊三發速射砲彈。因為這一向緬北常發旋風,我們聽爆炸音往往不能辨別敵人到底使用哪一種兵器。今天中午爆炸了兩次,步兵說是槍榴彈,戰車部隊說是戰防砲,而砲兵則認為是重砲,可是這一次正前方陳連長聽清楚了,敵人使用的是速射砲。這次三發砲彈都在空地爆炸,我們沒有一個人負傷。
忽然聽得孫鵬叫左伯春倒車,心裡稍為鎮靜一點。一下我猛然發覺機槍上的故障是彈帶上的彈頭不齊,我抽出一個子彈,又拉了一次機柄,槍又好了。同時砲塔上的槍砲也再度射擊。孫鵬向十四號報告他頭上被打了一個洞,沒有什麼關係,還可以繼續戰鬥。無線電裡我們聽到十一號車上也打傷了一個。
再看正前方,公路上我們的搜索班沿著路兩側向市鎮的心臟直去,沒有人阻攔他們。再前進了兩百碼,也沒有人阻攔他們,又再前進了十碼,槍聲突起。這些子彈並沒有向他們瞄準,這是第二營的部隊剛由山地下來,通過竹林,與老臘戌街上的敵人交戰,剛好彼此的集束彈道橫亙著他們的去路,他們都臥倒了。
前面山頭確實給我們占領了,可以看到上面有少數的人。上面有兩間房子,正在被烈火燒著,火焰在鉛皮與磚牆之間一捲一捲,老臘戌的幾間房子,還躺在蘆草裡而沒有聲息。右側方有幾座山,戰鬥非常激烈,砲彈和機槍堆砌在一處。在緬北,有這樣好的地形給我們從容觀戰,這是第一次。
潘連長的聲音說:他已經到了河曲部,正在偵察渡河點,對岸山上有敵人,兵力還不清楚,末了,他要求再送點迫擊砲彈去……。
但是陳團長主張比較慎重,他認為,臘戌戰略的價值雖然已經減低,但是敵人縱不像八莫和密芝那那樣頑抗,也不會一乾二淨地輕輕放手,尤其在這種地形,沒有嚴密的部署,最容易出事。所以,他召集幹部會議,把當天的任務區分完畢,自己就坐著聯絡機在敵陣上空飛旋,差不多整個下午的時間都花在飛機上。
我剛從蘆草裡伸出頭來,看到山頂上的幾間房子,忽然覺得不對,敵人的彈頭波又來了。並且聽得非常清楚,正對著我們越來越近,彈著一定就在我們的位置,馬上要和地面接觸了,我直覺得今天可糟了,慌急之中我向副駕駛手的圓洞裡跳,我還只跳了一半,耳鼓裡來了一下開天闢地的大震動:「康!」接著是一陣轟轟轟的聲音,煙硝塞鼻。
「最糟糕的,傷口在河裡浸了兩次,因為這邊陳連長又要火箭,——這次是我第五次負傷,前後輕重負傷五次,都在本營裡。」
他們露營在南姚河的北岸。蘆草叢裡,縱橫擺著幾十部輕戰車和中戰車,砲塔上用紅白漆料塗著猙獰面目,裝甲上楷字大書「先鋒」「掃蕩」和許多耀武揚威的字句,頂上天線桿掛著戰旗。挑戰的色彩多麼濃厚!這幾個月來,他們的戰鬥技術大有進步,而戰鬥精神越來越近乎「猖獗」了。
「要我們三個去幹!」一陣興奮,大家又從車底下跑出來坐在地上。
到團指揮所,那裡面擠滿了人,有孫軍長和李師長、砲兵和戰車指揮官,我不便去打擾他們,只在外面問了前面的概況,知道兩翼都過了河,戰車正在南岸協同作戰,正面陳連長也渡過了一排,陳新工本人還在北岸,我就匆匆背著槍,去找陳連長。
我們回到出擊陣地已經午後兩點,我們一到,孫連長他們的第二批又出發了。孫鵬的頭上雖然結了一層血殼,但是沒有關係,紅十字車又幫他綁紮了一次,他覺得有點頭昏,但是精神很好。他說:「這是砲彈打在附近牆上,把磚瓦飛起來打中的,要是破片打在頭上那還得了……。」第十一號車子上的射擊手也傷在頭上。還有,我們的砲塔不能固定了。
我很深切了解他的麻煩,他們每天三點四點鐘爬起來,到深夜隨便哪裡一躺,當部隊長的,入夜還睡不著,有時候整個一晚都張開耳朵聽砲戰。但是他也有他的痛快,比如說:這段路早上我們來的時候還彎著腰,握著槍一步一摸索,到現在就可伸著腰大膽地走,到明天或者他就要進臘戌……。
四點十分,正面陳新工連也已經由連派出排哨,排哨將抵抗線構築在前面,並且把監視哨的位置伸張,伸張到河岸上。
「還差不多,還差不多。」他們都答著點頭。
三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八日《軍聲》和*圖*書
正前方,道路懸掛在山腹,一眼看出可以看到四五百碼,前面幾個山頭也看得清清楚楚。右側有另外一條路在這裡交叉,沿那條路上山可以到新臘戌的中心區。現在我們機關槍射擊正前方一座掩蔽部,十一號車子旋轉砲塔對準對面山頭,昨天他們發現那邊一帶有敵人的平射砲,他們對那邊砲擊了兩發。我緊握著槍柄也對著前面掩蔽部附近連續射了幾十發,曳光彈四射,我的彈著低了,修正之後,我又射擊了二三十發。
他指著他的右腿,今天他穿著短褲,綁腿和皮靴都浸濕透了,右腿上裹著一個救急包,皮膚上又抹了很多碘酒,兩個腿子的粗細不同,顯然右腿腫了。但是他的回答還是幽默而短捷的,「槍榴彈破片。」
一〇一號的附近比較開闊,我們開到附近,孫車長告訴我們,這蘆草邊再上去一千碼,就到了新臘戌。我想看看新臘戌,但是極力看去,只看到兩間草房子,看不到街道。
再穿出一條小路,到底回去了。半路上有一個步兵排長提著衝鋒槍跑到戰車旁邊問情況,趙營長打開掩蓋和他說:「城裡的敵人不多,我們所看到的掩蔽部和房屋基腳,都經過徹底的射擊……。」
三月七日早上,我坐戰車營趙營長的小指揮車到他們的宿營地。當時我並沒有隨同他們去作戰的企圖。
從現地上看:正對著南姚河,老臘戌在左,火車站在右。當中六千碼的一線平原,上面長滿了灌木林。更左和更右,都是一座座荒山。地形相當複雜,但是開闊而不暴露,正是運動戰理想的戰場,尤其適合使用戰車。戰車群奉命在叢草地施行廣正面的搜索,附帶偵察一兩處渡河點,他們已經帶著裝甲開山機去履行這項任務去了。
車子在一條牛車路的左右走著,我把地圖對照地形,知道我們的路線完全貼著臘戌以東的山麓。起先,我們距滇緬路一千五百碼,後來慢慢折向西南,隔公路愈加近了。這一片地區內,都是半遮蔽的灌木林和完全暴露的耕地,中間有幾棵大樹,地圖上還有一根小黑線表示這裡有一條淺溝,但是事實上淺溝的寬度有十幾碼。我們曲折地走著,到老臘戌附近,才超越過這條淺溝。這時候我們在耳機裡聽到排長向孫連長報告:「我們過了第二道河,我們過了第二道河,到老臘戌了,到老臘戌了。」
從航空照像上看,新臘戌在山上,老臘戌在山麓的東北,相去只一英里半。火車站在老臘戌的正西,這三點正好成一個等邊三角形,相互間都有公路連綴。
可是,孫連長說:要我們等他一下,他十二點鐘自己來,並且準備把大小「家私」一起帶上來,要去大家一塊兒去。以後的無線電我沒有聽到,不知道是說街市上不宜擠多了戰車?還是機會不可錯過?到最後,孫連長依然同意我們「三個」先上去。孫鵬叫左伯春把戰車發動,又問我去不去,我答覆他當然去。於是,大家就位,戰車發動。先倒車到原來的地方,再成梯隊,向右轉,前進。趙營長派那擔任搜索的輕戰車到白塔附近去找步兵的排連長,把華僑的話告訴他,並且要他們協同動作。一五一號去了,他沒有找到他們的官長,他看到一班步兵,要這十幾個弟兄統統爬在車上就一起載了上來。
三月十三日至十六日《軍聲》
幸虧孫鵬還很鎮靜,他在指揮射擊手和彈藥手幫他敷止血粉,左伯春自動把車子向左前方靠了一點。我看到砲塔上的掩蓋還沒有蓋,我剛要叫喚,他們已經把掩蓋放下去了。
我趕忙問:「有一個在水泥橋腳那邊直望過去,是不是?」
「敵人的砲來了!」
我把座前的小燈打開,再旋動潛望鏡,這間房子就是地圖上這一點小黑點,我們正由東北角突入市區。三部戰車還是成縱隊前進,我們仍舊在後面。耳機裡又講話了:「一二八號,一二八號,我是十四號,我是十四號,你靠右邊一點,但是不要向右邊射擊,那邊有步兵上來。你聽到了沒有,你聽到了請你回答我。」孫鵬在砲塔裡回答:「十四號,十四號,我是一二八號,我是一二八號,你講的話我聽到了,你講的話我聽到了!」他回頭叫左伯春靠右。這時候,我回頭看去,他還沒有關上砲塔上的掩蓋。
這時候全車都在黑暗中,只有座前的小燈和掩蓋上的空隙有一點點微光。砲塔上的人都幫車長止血去了,整個砲塔像一隻沒有舵的船在自動旋轉。我覺得我目前的責任應該加快射擊,免得被敵人的步砲兵乘隙。但是我剛射擊了兩發,槍又發生故障了。
老臘戌有很多房子,雖然給機關槍打了很多洞,但是還沒有完全破壞。附近有幾所房子,圍牆、園門、屋檐都是國內的式樣,旁邊也種著一叢叢的竹林,大有江南風味。昨天晚上,陳團長的第二營才攻到這裡,沿路我們看到幾個步兵踞在蘆草下的工事裡,他們的姿勢那麼低,我們就從側後方上來。不仔細都不能發覺他們的位置。
「敵人砲兵還有這樣的厲害呀?」我的頭上在跳洞的時候被掩蓋邊擦去了一線皮,我們不敢再伸頭看新臘m.hetubook.com.com戌了。
那時候我正和曾營長在公路上慢慢走著,一路上他都有事情:山砲連的觀測員問他陣地應當構築在哪裡?通過預備隊的位置,他問右面的村莊搜索過沒有?在一株大樹下面,他發現了二三十個背包,那都是輕裝排遺留在那裡的。再前進一段,他攔住了送六〇砲彈的指揮車,叫他送完砲彈再把樹下的背包送到前面去……忽然他又伸出錶來一看:「啊,四點二十分,應當和第八連聯絡了!」我們坐在樹下,通信兵將無線電話機打開,呼喚了一陣,耳機裡傳出來潘連長的聲音。
「怎麼攪的?」
「長沙、北平,我是十一號,我是十一號,安平回來了,安平回來了。據華僑說,據華僑說:城裡的敵人不多,城裡的敵人不多,營長的意思,營長的意思,要華僑帶路,要華僑帶路,我們三個先去幹他……。」
我臥在一株樹下,樹葉已經枯了,上面不時掉乾樹枝下來。南姚河的河水流得那麼平穩,四境死寂,天色漸漸入暮,晚風夾著寒意帶在身上。我看不到曾營長他們,莫不是他們繞右邊回去了?我感覺得有點惶恐。
孫明學連長和我們握手。這位連長,一口長沙語調,一副紅紅的面孔。昨天下午,他還在老臘戌和新臘戌之間縱橫馳突,入暮回來,馬上督導官兵擦拭槍砲,檢查機件,裝填油料,整備彈藥。昨天他自己的乘車被砲擊,無線電天線桿被打掉也不知道他用什麼方法繼續指揮他的戰車群作戰。昨天晚上,他們全連官兵頂多不過在滿天星月和寒風冷露的草地上一躺,現在,他們又準備今天的戰鬥了。
我也並不痛快,車子盡向灌木叢裡走,很多小樹枝都曬乾了,履帶一壓過去,樹尖變成了半寸長的木屑,一跳就跳到我衣領裡面。灰塵比我吸進去的氧氣還要多。又走了七八分鐘,才到一〇一號的停車位置。
繞過一個小村莊,看到三十四號。三十四號的人看到我們來了,都從車底下跑出來。十四號又用無線電指示:「留一個機工,留一個機工在這裡,分一半給養與水給他們,分一半給養與水給他們;你們快點跟我上來,快點跟我上來。」我們遵命照辦,這一次我更看清楚了,綁在前面的油箱裝著開水,不是汽油。
這時候我已站起來,下面的情形看得比昨天更清楚了,我才知道:南姚的河床比我們昨天看到的還要深,水也流得比我們理想的要急,上面還有一架急造橋,這是敵人轉讓給我們的,昨天我們就根本沒有看到。
陳排長還一面和我談著午前的戰況:「這座山頭,就在這山頭上,起碼有一中隊的敵人,不知道這邊敵人為什麼這樣慌張,我們把平射砲和迫擊砲一掉,他們站起來就跑。他們說:好像密集隊形剛下解散口令的一樣,有很多人跑到後面山地裡去了,但是迫擊砲也打死他們不少……。」
孫鵬、左伯春和我趕緊跳上車子,像松鼠一樣快,左伯春把車子一直開到灌木叢裡深進去二十碼,才把車子熄火。這時候我們又聽到敵人的彈道波在空中畫圈子,這次圈子畫得比較大,砲彈落得比較遠一點。
再前面是一處隘路,公路在這裡鑿開山腹,路旁擺著一架轆軸,我去看轆軸去了。曾營長喊:「哈!小心一點走,要看路上咯!」這時候他正在躡著腳尖通過隘路,地上的土都挖鬆了,我再仔細看去,原來是一處地雷井,一個個雷帽在他腳下發著澄澄的黃光。
我看到趙營長:「今天我們和營長是第一批漫遊新臘戌……。」
老臘戌和新臘戌
爬到山頂上,房子更多了,想不到山頂上還有這樣一塊平地。我們開進一片曠地,裡面還有一個足球場!再進去一點,兩間房子外面用木桿釘著「停車場」三個字,這一定是敵人的司令部。門口還有一座三個大口的掩蔽部。左伯春把車子停了,孫鵬在叫:「向後搖,向右後搖!」我回頭看去,射擊手正旋轉砲塔,彈藥手已經拾起一發砲彈,他們的掩蓋還沒有關。「康——當」火砲的後座力使車子震了一震,彈藥筒掉在鐵板上,發出一響清脆的聲音。我們隔那座掩蔽部只有五十碼,這一下煙灰在那上面開了花,這陣煙花慢慢地慢慢地放大,好像黃色顏料筆浸在一杯清水裡一樣。十一號和十四號也在拚命射擊,我看到他們機關槍口的曳光彈,有幾顆曳光彈剛出槍口兩三碼就掉下來了,繼續在地上燃燒,放出一團紅光。我也擺動我的機關槍,向房屋的樓上和地下都很乾淨地掃射了一陣。根據我們的經驗,這下面可能藏狙擊手——可是我的槍發生故障了。
又有四五發砲彈在我們後面好像我們越過那條淺溝的地方爆炸。但是他這一射擊,給我們聯絡機看到了,我們重砲馬上吐出一百磅左右的「大鐵筒」去制壓。我們聽到「大鐵筒」在臘戌後面的爆炸,真是撼天動地。
果然,彈頭波越來越近,四周空氣一緊一鬆地在畫圈子,然後在我們一百碼後面突然爆炸。「趕緊把車子隱蔽起來,敵人的觀測所就在山上!」
我打完了一條彈帶,趕快再在腳下拿出一箱子彈。我偷看左伯春,他沒有機關槍,一到車子停止的時候,hetubook.com.com就轉著潛望鏡看四面的道路。
「哎呀,黃□□我今天幾乎被打死了。」
這時候左右兩翼都經過搜索,陳連長決心先占領鐵路和公路的交叉點,他的連部和一排人在這裡,另外一排人沿著鐵道線向西,另外一排人沿著公路線向南,都要他們先上去搜索一千碼。這幾位排長帶著隊伍走了以後,陳連長認為右面飛機場很空虛,他要陳排長把火箭配備在那一面,免得被戰車逆襲。但是陳排長認為公路上也很重要,他們在討論,陳排長說:「連座,看你的意思怎麼樣,我只覺得這種地形,反正是防不勝防,到處都可以來戰車。」
到午後三點左右,陳團長的兩翼都在河北岸構築工事,沿公路進展的正面隔河也只三百碼。火箭排的陳排長已經耐不住了。他自言自語:「管他,今天晚上我硬要一個人摸到臘戌街上玩玩。」大家聽著都笑。
陳連長還在打電話,火箭排的陳耀排長向我招呼:
當天晚上,陳團長的步兵占領了新臘戌街市的一半,同時他把西北角山地的敵人肅清了。第二天上午,他占領了整個新臘戌。
陳連長說他的監視哨就配備在兩邊山上。這一下子我們通過了他們最前面的任何一個戰鬥兵,進入了「無人地」。公路上實在不能再走了,我們折轉插入路左的蘆草裡。叢草並不能給我們遮蔽,很多地方已經燒光了,有些地方還有餘燼未熄,發散著一縷縷的藍煙。又再前進了三十碼,才到達河岸。
這一星期來,我跟著他團裡,看到他們攻那黑村,摧破了敵人的抵抗。潘以禮連長率領五六十個弟兄攻溫太高地,把據守三九六三山頭的敵人全部消滅;曾長雲營長率全營主力通過三二六九隘路。並且瞧到他們官長陣亡,弟兄負傷。現在困難地形都通了,馬上要進入開闊地,心中實在不勝快慰。站在滇緬路八里道標附近,新臘戌的一瓦一石,歷歷可數;敵我相隔僅僅一道二十碼寬的南姚河。
三月十一日
他們火戰持續了半點鐘,到槍聲突然停頓的時候,第一營占領了老臘戌。曾營長那邊還在激戰。於是陳團長毅然變更配備,他把原作預備隊的第一營沿公路超過第二營去擴充戰果,第三營留在原地作預備隊,還向側翼警戒,第七連沿著鐵道向西南壓迫,截斷敵人的後路。這樣,第三營的兵力比較集中,正面也比較小。
這發砲彈掉在我們正前方二三十碼,幸虧前面是蘆草蓋著的深溝,我們叫這條深溝做救命溝,要不是它,我們現在最低限度是躺在醫院裡。
我們折轉回來,再到一處山坡上的時候,十四號叫我們到他們右邊去,右邊都是飛機炸彈的彈痕,孫鵬回答他:「地形不許可。」就在這時候,一聲爆炸,許多顆粒掉在我們車子的裝甲上。孫鵬喊:「快拿藥箱給我。」左伯春把座右的藥箱遞過去,我也跟著他遞藥箱的手右後面望去:孫鵬自己負傷了,他用手掩在頭上,一臉都是血。
過了那道便橋老臘戌在望,首先看到的是道右一處加油站的痕跡,想不到三年以前的黃金口岸,如今這樣冷落。再走兩步,地上躺著兩架印刷機的肢體。
後來我們躺在戰車下面也不知道躺了多久,我們的戰車熄了火,但是無線電機是打開的,裡面在說話:
果然,陳連長就在昨晚我們匍匐偵察敵人的棱線上,他正在打電話,但是不但不匍匐,而且高高地站著。他的傳令兵看到我還蹲著,就輕輕地告訴我:「不要緊了,對面那座高地已經給我們占領了。」
我把重機關槍子彈帶上好槍身,固定銷也鬆了,一個房子過去了,沒有開始射擊,兩座,三座房子過去了,也還沒開始射擊。我總得找點事做,我拿水壺喝了兩口水,又把無線電的接頭接緊。我覺得頭上在流汗。
道路左右還沒有詳細搜索過,現在第二排派遣的搜兵,正向兩旁伸展,道路以右是叢草地,這些步兵勇士們上著明晃晃的刺刀,鑽進叢草裡去了。
戰車梯隊向前又捲平了一堆灌木,才到通市區的大道。這是新臘戌的東北角,這些地方有很多飛機炸彈的彈痕,我們改成縱隊前進,並且在變換隊形的時候,我和左伯春放下了掩蓋。
「哈,這下子給我們看到三個掩蔽部。」
經過第八英里道標的時候,我聽到我們砲兵陣地的齊放,看到臘戌區的煙火升高好幾百尺。風季的飛沙塞著鼻子,一陣熱氣撲在面上,感覺得辣辛辛的,我自言自語:「糟糕,只恐怕去遲了,好節目都看不到了。」
「對了,我在這上面飛了半天,這邊到處有工事,並且前面的蘆草燒得乾乾淨淨。你明天就帶呂德清和潘以禮兩連人走右邊去,正面只擺陳新工一連人……。」
馬上有一個問題使我疑慮不已,他們的車子在右側方擺了一個汽油桶,完全暴露在外面,要是給敵人一砲打中了,我們豈不是自備火葬的燃料?到渡河口附近我們車子熄了火,我問駕駛手左伯春滅火機在哪裡,他反問我為什麼要滅火機。我說恐怕綁在外面的五加侖油箱著火,他笑著:「呵,那不是汽油,那是給他們前面的人喝的開水。」他再把車子發動,我們在鐵橋附近渡過了南姚河。那時候我心情平靜。一面想:中戰車真和_圖_書
好,要比輕戰車少好多顛簸。
我以為我們回去了,但是不,我們從炸彈痕邊打了一個轉,又進了一條街。路上有地雷,我們仍舊在道路以外走,又經過了一所空洞洞的房子,上面有「酒保」兩個大字。
趙營長在一〇一號車子附近。有兩部輕戰車早上出去偵察新臘戌的敵情,這時候到達這裡,他們幾個人研究敵情去了。我們沒有事做,聽到敵砲被制壓了,膽子又大起來,慢慢跑到車上站在砲塔上,指手畫腳地看新臘戌。
這圖畫的背景是一片灰藍,都籠在晚煙裡。正前方有幾座小山,好像一架架小屏風,使我們看不到市區,但是蘆草起伏處有很多鉛皮房子,有幾團煙還在向上升。近一點,一條橫堤,那是向滾弄方面延伸的鐵路。再近一點,可以看到被爆破的鋼架橋,橋礎都不完全了。河寬五十碼,但是現在水淺了,河幅只有二十幾碼,水還齊胸深,河床很低。
我一看著砲塔上的槍砲就羨慕不已,於是我問孫說:「我也去一個!」他說:「好吧!」就叫一二八號的副駕駛手下來。這位副駕駛手,我真對他不起,他滿不高興地怏怏將無線電耳機和發聲帶交給我,一個人跑到草堆裡去睡覺,我就拿著我的鋼盔水壺和地圖爬進副駕駛手座位。趙營長臨時也想去一趟,他跑到十四號裡面去了。
這班長是一個很古怪的傢伙。他說:他的排長已經帶著兩班人沿公路到街市上去了,他是援隊,本來要聽前面的記號才能上去,剛才排了兩次聯絡槍沒有聽到排長的回聲。現在既然如此,你們戰車繞街市的左邊前進,步兵當然靠右邊,反正是要上去的,現在沒有排長的記號,他也就不管了。「成散兵行!前進!」他帶著他的一班人沿公路向臘戌方向去了。
趙營長:「哪裡是漫遊,簡直是破壞新臘戌!」我們並非有意破壞新臘戌,他故意用這樣「猖獗」的字眼來提高他營裡的戰鬥精神。
戰況繼續進展,陳連長和陳排長都向南岸推進,我跟著他們去。
我記得很清楚,我們由東北角插|進新臘戌,一直穿到南面的盡頭。那邊有短短的兩條街,房屋建築和重慶的過街樓附近一樣。我們還看到一家別墅式建築,門口停著一部小轎車,在那附近射擊時,有一條狗突然跑出來,在我們的彈道下突奔而去。
機關槍的火力非常兇猛,兩方都有三四挺,都在連續放,我們的六〇迫擊砲也夾在裡面助威,聲音就是「塔塔塔塔統!塔塔塔塔統……」有兩顆流彈飛過我們頭上,我臥倒了,但是陳連長和陳排長都站著。他們對於使用火箭,已經有一個滿意的決定了。
忽然,右面的槍聲又突然加密,那是南岸的一個制高點,三七八六高地。我站高一點,看到迫擊砲和山砲的爆煙都在山腹,只是正面對著陽光,看得不清楚。我心裡有點著急,曾營長帶著他的一營人都向那邊去了,今天他們免不了一場苦戰。他們要順次序奪取那幾座高地,才能到達車站。
戰防砲隊長數著八個,我在右邊山壁下又發現了兩個,可是曾營長指著柏油路與土地之間,說那邊還有兩個,一共是十二個,擺成兩排。我們都選柏油路面上,敷雷痕跡顯明的地方跨過去。
潛望鏡裡又是人生難得看到的圖畫,轉過一個彎後,新臘戌突然整個擺在面前。沿著山谷都是五碼以上寬度的土路,從山腹到山頂,到處擺著灰色磚房、紅色洋房,夾雜著幾個矮小的土房和點綴景致的小樹。眼前這幾十座建築突然出現得這麼近,而且擺在那邊這麼靜,一個人影也沒有,彷彿如在夢寐。火車上的旅客,在月夜裡經過一座小城市的時候,或者可以看到這樣的一幅圖畫。但是,現在太陽當頂,這種景象只有戰場上有。啊!這種靜肅靜得叫人心慌。
後面自動砲架上的砲彈傾箱倒篋的在我們右側方爆炸,照地圖上看,都在新臘戌西北幾座高地上,恐怕今天曾長雲營長還有一場激戰。我們的前面卻還靜悄悄的沒有戰鬥。
右前方也是敵人的工事,附近有很多蘆草,因為在右方,我想問孫車長,好不好射擊,半天他沒有回答。我低頭一看,發聲帶和無線電接線已經斷了,我趕緊接好。但是孫車長和砲塔裡的幾個人很忙,他們盡量在發揮砲塔上槍砲的火力。我想:我低一點射擊大概沒有關係,我把槍身稍稍放低,食指擺在扳機上擺了好久,機關槍在嘩嘩地歌唱,盛彈殼的布袋越來越重。我們離開那裡的時候,蘆草正在著火燃燒。
第二天是二月六日,我到正午方有機會到他們團裡去。
今天早上,他和第八連一同過河,渡河的時候敵人根本沒有射擊。我們搜兵走到敵人的掩蔽部前面他們還不射擊,但是等到一個搜兵跳進敵人的交通壕裡,他們突然開火。裡邊是一塊耕作地,上面連一點遮蓋也沒有。敵人兩面機關槍交叉,還打槍榴彈,他認為今天活不成了,心裡越想越著急。他想下來拿火箭,跑回開闊地一半,就被破片打中了,他只好平躺在地上。「後來,幸虧他一個煙幕彈,救了我一條命。」他指著山砲連的觀測員。
我盡力的拉機柄,但是拉不開,並且槍身燙熱。我在座位右邊拾一塊布片包著機柄用力才把它拉開,又拉了一次,一發不發彈跳了出來,槍又可以射擊了。我的心鬆舒了,我覺得襯褲都被汗濕透了。
自從緬北戰開始和*圖*書以來,能夠這樣便於展望的地形,倒是第一次。這時候已經暮色蒼茫,路兩邊蘆草被晚風吹得嘩嘩響,剛才還看到蘆草邊鋼盔一動,走出排哨線之後,越顯得冷寂。敵人的砲含默著,我們的各砲也正忙著進入陣地。但是我看到這些蘆草就感覺得心悸,風吹草響更令人慌,——因為密芝那一役的經驗在我腦子裡作怪。
我們沒有帶傳令兵,曾營長、陳連長還有平射砲連一位排長,繼續向前行進,到南姚河岸去偵察敵陣地。
到山腹上了,兩邊的房子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紅瓦灰牆,裡面是奶油色。三部車子在附近停留下來。十四號叫:「現在開始射擊。」話剛說完,他們車上已經開火,我們砲塔上的機關槍也在開始射擊。
車子又繼續爬坡,爬到頂上繼續下坡。我們已經深入市區,經過一道柏油馬路。房屋越來越密集,我們也越射擊越凶。我計算,我們在街上起碼走了一英里。忽然孫鵬在上面叫:「左邊有敵人,快向左搖!」我把潛望鏡向左旋過去,左邊是一片空曠地,上面有好幾個彈痕和倒在那裡的木頭,四百碼之外,有兩棟房子。果然,有一個人在那邊橫跑過去。我想搖動機關槍,不行,我的機關槍不能再左了。這時候砲塔上開砲了,孫鵬叫:「太低了。」又開了一砲,才把那兩棟房子給塵土籠罩住。
我覺得不大妙。我想:今天這次攻擊恐怕還要遇到一點麻煩,還有麻煩……。
我們散開,各人躺在棱線上有遮蔽的地方瞪著眼睛展望,眼前是一幅不容易看到的圖畫:
平射砲排長說要拖一門砲上來,趁黑夜把工事構築好,明天一早先對那些掩蔽部開始砲擊一陣。
一回頭,他們都回來了,曾營長很高興地說:
愈向前面,幾座著火的房子愈看得清楚,它們懸在山腹上,很不在乎的受著炮烙之刑。因為它們都是鉛皮和磚牆,所以著火很久,並不崩潰。我們在山麓,也可以感覺得它們身上的熱力。有一個弟兄跑到著火的房門口去,遇到裡面一粒著火的子彈突然爆炸,又匆匆跑出來了。
曾放下了耳機,對我說:「你看,我就是這點困難,車子上面一天只發一加侖油,拖兩趟就沒有了,現在第八連要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去,還不能走車子,營部只配屬了這幾個輸送兵,要送給養送彈藥……。」
四點五十分左右,我們到達陳連長位置。
昨晚,他們有兩部中戰車被擊傷:一〇一號的惰輪扁了,三十四號的支重輪被打掉了一個。兩部車子上的人員都在步兵線外徹夜(因為天黑路遠,沒有其他方法)。現在他們派三部中戰車上去,一面帶給養和彈藥給他們,一面支援他們,還準備待機出擊。
新臘戌之役
我們三部戰車,十四號領先,十一號居中,我們在後面,排成一路縱隊前進。沿途的灰土大得不得了,戴上防風眼鏡還睜不開眼睛,許多灰粒跑到鼻孔裡不僅使鼻管奇癢,還使喉管以上感到刺痛。我再把耳機掛上,聲音倒很清楚,裡面的聲音說:「十四號,十四號,我是十一號,我是十一號,你走錯了,你走錯了,你應當走右邊上渡口,你應當走右邊上渡口!」果然,我們繞到上游的渡河點時,繞得太多,後來在一處空地裡倒了一個頭才轉回來。
敵我相隔只有兩百碼,一切看得清楚,敵人為什麼不向我們射擊?曾營長說我們的人數有限,他們不值得暴露自己的位置。陳連長說敵人還是射擊,我們來之前他一個人也單獨來過一次,回去的時候曾經給他們射擊了三槍。
我們再退回營部,半路遇到了團長親自駛車來了,曾營長向他報告我們偵察的所見:「正面的敵人兵力相當雄厚,正面渡河恐怕不容易。我看,還不如將主力由右邊河曲部……。」
面上的煙灰使他們不認識我,我在地上走了五分鐘,才慢慢知道腳是站在地上。左伯春給我一包餅乾,我胡吞胡吞就吃完了,好像塞在人家的胃裡。
敘述完了他又張開嘴笑。
又一顆砲彈在我們和十一號車子之間爆炸,隔我們不到十碼,我看到整個的漏斗形,雖然關了掩蓋,一陣陣灰與硝土仍然塞進掩蓋的空隙,撲在我們面上。機槍依舊拉不動,我又不知道車上的天線桿打斷了沒有,我覺得一身燥熱……。
這計畫成功。入晚,曾營長拿下了火車站,戰車群並且追敵至新臘戌附近。
三月五日,陳團長的部隊都到達了南姚河北岸。
孫車長也在那邊喊:「我們小心一點,不要向右射擊。」我把槍身和潛望鏡旋向左面,房子基腳上可能有敵人潛伏,我又對那邊掃了一陣。
車子再繼續前進,十四號叫我們成梯隊,他自己在前面,我們在右後方,十一號在左後方。隊形隔公路只有二三十碼,看到公路上有一座白塔,我們大家心裡明白:「脫離步兵線了。」我們三部戰車都沒有放掩蓋,為了遮蔽敵眼,大家都鑽著灌木林前進。地面並不很平,我看到左伯春很吃力,隨時要搖動左右操縱桿,有時候還要用倒檔。車長孫鵬站在砲塔上指揮,唯恐車子掉在蘆草叢裡的深坑或者汙泥地裡去了,有時候他很著急,就在無線電裡叫:「左伯春,向右,快向右一點!快!右邊在哪裡你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