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班傑明的父親重重嘆了口氣。「我當初真不該用你的名字為這孩子命名,看看你,每次都會在他闖禍時跳出來護著他。」
班傑明感到狐疑。「父親,你要幫我找甚麼工作?」
「神會保佑我們的,對吧?」菲利普問道。他設法讓聲調樂觀一些,但聽起來卻相當可憐。
「陛下。」馬伯羅用帶著濃厚口音的法語說:「陛下可以把那玩具收起來了。」他甚至懶得舉起他那把高能槍。
「確實有,法貢,」路易掙扎道,「你要保住我的命。」
路易又夢到了小時候,他父親剛死的那段時光,當時他儼然是個人體模特兒,被帶出去扮演國王,然後又回到他那黑暗的小空間。好幾天沒有人和他說話,自己的僕人也嘲笑著他的命令。
「好了。」牛頓邊嘀咕邊從工作檯上抓起鐵鉗。他猛地打開熔爐,一股高熱噴出來湧入房間內,使得從窗外拂進的最後一絲寒風也為之卻散。牛頓斜睨著那股熱流,手穩穩地將鐵鉗伸入爐內,將火紅的坩禍取出來。
他邊踮著腳走,邊再回顧了一眼,他遠遠看到那魔法師抬起頭,揉了揉眼睛。那張臉並不突出,但班傑明突然感覺到那人用眼角的餘光看著他,彷彿那人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班傑明的存在。隨後那魔法師的身影又消失了,但他的眼睛似乎反射著燈光,發出像獵犬般的紅光。班傑明不再藏頭藏尾,他邁動那雙短腿死命狂奔回家。
「何必?」他的音量縮成了呢喃。「我本來已經決定不服用。曼婷儂,我厭倦了當個國王,厭倦所有我認識的人都先我而去,我希望至少能比妳先躺進墳墓,我希望能再看到我親愛的姪女和我的弟弟……」曼婷儂的臉驟然為一股黑霧所遮蔽,她的聲音尖銳得如同雙簧管,但他已經感覺不到,因為他又陷入了昏睡之中。他只希望此一決定不會太遲。
班傑明感到前途暗淡,他轉進克魯巷,希望能快點回到家。狹窄的巷道幾乎是一片漆黑,繁星點綴著靛藍天空。一盞盞微弱的燭光給了窗戶生命。班傑明對蠟燭沒有好感,會讓他想起明天得做的工作:煮沸動物油脂以製造那些討厭的東西。如此日復一日,直到他年邁而無力為繼。
  一七一六年
「保護諸王的天使。」路易重複道。在夢中他感到溫暖而快樂,片刻前的病痛和恐懼已逃逸無蹤。在夢中他安詳睡去。
曼婷儂詫異地凝視他。「您是不屑告訴我這件事嗎?」
「是的,父親。」
光球是屋內唯一的光源。壁爐沒有點燃,但窗玻璃摸起來卻很溫暖。班傑明很好奇這道魔法光是否也能提供熱源,倘若是的話,應該也不會太熱,因為有個男人正坐在光球旁不到一呎的距離看書。班傑明還留意到,光球居然是懸在那人的頭頂上,假髮和眉毛遮住了他的臉。長長的鬈髮垂到他的肩上,藍色的外套恰似某種制服。他往前靠在桌子上,一字一句仔細讀著他的書。光線是如此通明,書上的字句是如此清晰,班傑明甚至可以看出那不是英文或拉丁文。那些字母捲曲飛舞著,就和字母本身的神祕感一樣優美。
「好了啦,喬賽亞。」本杰明叔叔說:「如果是你自己看見那道奇特而不尋常的光——」
「我親愛的家人,親愛的朋友們。」路易開口說道。他虛弱地吸了口氣。「大家都在這裡,真好。很奇怪,雖然我已經向死亡屈服了,我願意去見上帝;我已經做過告解,也道了別。」他看著曼婷儂的臉,抹了厚厚的一層粉,眼淚在她的臉頰上沖刷出一道道痕跡。雖然已經七十五歲了,但她還是很美,仍是那位讓他心甘情願放棄其他所有情婦的女人。她的面容激勵他繼續往下說。
更多模糊的槍聲傳來,路易再次陷入和恐懼的天人交戰。他感到萬念俱灰,但他可是堂堂的國王,他已經拿他的王國沒轍了?為甚麼巴黎會起而反抗他?他真是恨透了巴黎!
「士兵們正守著大門。」
「我知道他把錢存來幹嘛。」本杰明叔叔非常關愛地拍了拍班傑明的肩膀,然後說:「為了要買書。姪子,你最近在看什麼書?」
「遵命,叔叔。」班傑明肯定地答覆。
亨佛瑞鼓起勇氣窺視燒杯。一小團的金屬沉在黃色液體殘渣中。他認出那味道——這種刺鼻味一定是氨水。但那些漩渦和閃光又是怎麼回事?尤其是後者在瞬間大幅加劇。
「喔,我……」他都忘了這回事了。他用指甲摳著木桌的紋理。「我到長碼頭去了,有艘紐約的單桅帆船來了,別的小孩說的。」
「喔,是嗎?」班傑明的父親溫和地問道:「這麼說來你純粹是為了科學而進行觀察?」
「我在讀班揚先生所寫的《豐盛的恩寵》。」班傑明回答。
如果這是魔法,那一定也有魔法師。他躡手躡足地走近那棟房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眼睛幾乎要貼到厚厚的玻璃窗上。
當班傑明站在長碼頭上,看著一艘具有高聳、圓滑曲線的單桅帆船駛進港口時,他才逐漸領教到那股寒意。他擔心的倒不是冷天,而是如何向他父親解釋為何買條麵包要這麼久。他知道自己不能對父親說謊——將是一個很可怕的罪行。但是因為他的哥哥喬賽亞最近才跑出海,他父親不想再看到班傑明又跑去看船。他很清楚表示過,他怕兩個兒子都葬身大海。班傑明自忖有沒有辦法可以隱瞞事實但又沒有罪惡感,他可以辯解說,喜歡看船只是因為對各種精巧工藝品的愛好,但其實他的確很想追隨他哥哥的腳步出海冒險——一探巨鯨、海盜和未知領域的究竟。事實上,他無法忍受自己終其一生都待在波士頓,尤其是父親已經違背了繼續讓他唸文法學校,和日後就讀大學的承諾。
班傑明的父親對自己弟弟皺了皺眉。「我比較關心的是我兒子的品德,而不是這些新儀器。看你樂成這副德性,你好歹得唸一下你姪子的偷窺行為。」
「對,」班傑明堅持道,「假設這些燈要價是蠟燭的十倍、三十倍,但是,如果這些燈永遠不會燒盡——永遠不用更換?難道聰明的人不會投資多一點錢在某樣東西上,以便長久下來省下更多錢?」
牛頓興奮地點頭。「對!對!那是空氣,空氣在分解。而火被真正的水銀解放!最真實的以太出現了,亨佛瑞。我們已經碰觸到物質的本質!你知道這代表甚麼嗎?」
「菲利普,往這邊走。」他嚴厲地說:「躲在我臂彎裡,我會保護你。」
老醫生的聲音顫抖著。「陛下,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
「媽媽在哪裡?」菲利普又問了一次。「士兵們在哪裡?」
「我知道,」亨佛瑞無力地回應。「這代表你得換個新屋頂了。」
班傑明忽然間感到喜不自勝。難不成他的父親也要送自己到英國去嗎?也想要他學著做印刷生意嗎?那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願望。
當菲利普從窗戶旁走過來時,路易迅速地掃視一下窗外。他看到下方的暴民和自己投射在玻璃窗上的影像,一個十歲幼主的蒼白影像。他夠堅毅夠果決嗎?還是他的雙眼也和菲利普的一樣,正展現著恐懼?他的表情看起來很沉著。他猶記得母后的雙唇顯露出的堅定,還有眼中的勇氣之光,他盡可能地模仿那些表情。
亨佛瑞.牛頓將額頭上的汗水揮去,手中鼓風的動作稍微停頓了一下。他神情緊張地瞥了艾薩克.牛頓一眼,而艾薩克正以熱戀情人或者可說是狂人般的眼神,凝視著熔爐那血盆巨口。
「我不是在問你,小子,我是在問上帝。班傑明,我明白如果逼你做蠟燭生意,你會把這生意搞砸,或是像你老哥喬賽亞一樣走人。我的想法是幫你找個適合的工作,而你必須留在波士頓,等到夠大了才能離開。」
「確實如此。但是上帝想讓石頭發出光亮,並且浮在空中嗎?」班傑明的父親舉起了雙手。「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班傑明也不知道。我擔心的是他那超凡的年輕靈魂,更不用提他的荷包,書可一點都不便宜。」
門猛地打開了,馬伯羅公爵約翰.邱吉爾站在門外,紅潤的臉龐高傲地懸在亞德曼合金的胸甲上,如烏鴉雙翅般的黑色長袍在他身後飄拂著。馬伯羅是邪惡的三位一體,是惡魔,他來這裡是想用一把火燒盡凡爾賽宮和路易。
  諸王的天使
不過,路易還記得那幾個守衛眼中的恐懼,還記得他們對母后說的話:「我們會戰至最m.hetubook.com.com後一兵一卒。」他們或許只是想表現得很勇猛,但實際上聽來卻是已經潰敗。路易懷疑,當暴徒從大門衝進來時,那幾個士兵能否抵擋得住。
他的父親舒適地靠著椅背坐下,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你能靠那賺到甚麼錢嗎?班傑明?我從來都沒有不准你看書,我最鼓勵你看書。但是我一直在琢磨著這些新的哲學機器,看起來實在太像巫術,讓我很擔心。你自己也很明白,否則你不會問我可不可以學。」
「下不為例囉?嗯?班傑明?」
「在倫敦可沒人這麼說。」本杰明叔叔輕聲插話。
「陛下醒來了。」有人低語。路易認出來那是他摯愛的妻子曼婷儂,從語氣可聽出來,她沒想到他能再睜開眼睛。
班傑明心想,這個人讀這些手稿時並不輕鬆,他在深思。班傑明知道此事的原因,是那人的手指一直循著同一行反覆掃視。班傑明不清楚自己在那邊站了多久,事後他也不明白原因為何。但是班傑明想的是:我也可以像那人那樣。我也可以一面看著那本書,一面指揮著那道光。
「至於現在,還有一樁事情是和你的好學有關的。你偷窺這個魔術師之前是在幹甚麼?你買完麵包後還有很多時間,就算把你的調查行動算進去也用不了這麼久。」
「做你認為最正確的事,班傑明。」他的父親終於許可了。「要是你不清楚甚麼才是最正確的,就來跟我談談。切記『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你看,我也讀過你那位班揚先生的書。」
當晚,班傑明帶著悲喜交錯的心情上床。雖然不可否認事情是往好的方面發展,但他總覺得自己失去了些甚麼。就在他即將沉睡之際,他意識到是那團飄浮的光和扭曲的文字。詹姆士的陰影和他所帶來的未來,遮蔽了鍊金之光的希望。
曼婷儂屈身靠近。「您派他去拿那個討厭的波斯小人呈給您的藥水?」
「因為我已經不會再到學校去了,所以我希望能在家裡繼續就學,就在這裡。」
「路易,我會的。」男童承諾道。
  一七一五年
太陽王路易十四在他登基後的第七十二年醒來,面對的卻是殘酷的現實。他的腿痛如燒灼,從鼠蹊部一直延伸到腹部,直抵心腑。縱使他的身體和床具已經噴灑了自鮮花提煉的香水,鼻子裡還是充斥那中人欲嘔的壞疽氣味。他想起來了,他是在凡爾賽宮,那座他年少時期便朝思暮想的鄉間雄偉宮殿。他看到朝臣們仍圍繞在他身邊,即使是現在,在他臨終的床頭前。
「溶劑產生了反應,」牛頓彷彿在對個孩子解釋。「但我當時怎麼會知道?那改變了一切。」
「我不是護著他,喬賽亞。他做的事的確不對,我只是要指出,這孩子已經瞭解自己侵犯了別人的隱私。」他並沒有對班傑明眨眼示意,但眼神似乎有這意思。
他很快做出決定,反正他已經算是遲歸。這道光看起來相當不尋常,他知道這一定是某種把戲,也許火燄是被罩在一具燈籠內。他穿過院子,盡可能保持沉默,在看到燈光時駐足。那是一個蒼白、透著藍光、如雞蛋大小般的光球,他立刻瞭解到這並不是火光。如果不是火光,會是甚麼呢?
「他汲取了教訓。」他的父親繼續說:「從那之後;我看他買每樣東西都沒再吃過虧——我只是不贊成他買那麼多。」
槍聲更接近了——他們已經進入大廳!靴子的沉重腳步聲和士兵粗啞的喧囂聲就在門外。路易抓緊了玩具短劍。若是他行為舉止像個國王,那他便是個國王,就是個國王……他不斷重複這句話,讓這念頭成真。
「假設這些燈很貴。」他的父親打岔道。
「我很瞭解。」班傑明向他們保證。
「亨佛瑞,鼓你的風!」牛頓咆哮。亨佛瑞見識過他這種德性:連續工作數天不吃也不睡,徹底沉迷在其他學者可能連推敲都懶得推敲的想法裡。如果艾薩克只是被蠱惑了,亨佛瑞也不會像個奴隸一樣杵在這裡鼓著風。牛頓沒有發瘋,他是世上最稀有的生物,是個天才,年僅三十九歲就榮獲眾人欽羨的劍橋大學盧卡斯數學教授席位。牛頓簡直就是超凡入聖。
「夫人,他可是波斯國王的大使。」
「讓我瞧瞧?」他問。
「我告訴你,喬賽亞,世界變化比我們料想的還快。」本杰明叔叔把手肘撐在桌上,堅持道:「我兩年前就在英國聽說過這種無燄燈,現在波士頓也出現一盞了。」他驚嘆地搖搖頭。和_圖_書
「啊?」班傑明吃驚地回答。「喔,不是的,叔叔。不是偷看,我在調查,就像伽利略用望遠鏡觀察天空。」
那股灼埶消散後,屋內獲得了短暫的寧靜。隨著熔爐關閉,所有事物片刻間變得相當尋常。在過去的十個小時內,亨佛瑞感覺自己宛如陷入了一場鍊金夢魘。
「母后在忙皇家的事。」路易說。他大步走過柱廊,牽起幼弟的袖子。「來吧,」路易堅持著,「你的國王在命令你。」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盡可能表現出無上的權威。
「我們還不曉得那是不是長明燈。」喬賽亞終於啟齒:「搞不好這種燈甚至比蠟燭的三十倍還貴。」
路易有點作喔,嘴裡一陣酸澀。「因為——」他喘著氣,「——我的科學家、哲學家們已經測試過,那藥水是有用的。」
但這裡不是凡爾賽宮。這裡是王宮,而且他只有十歲,那時候凡爾賽還只是個夢想。
「遵命,陛下。」法貢低聲應答,一邊緩步退出了房間。
然後,在夢中,有人把他拉出池塘外。溫暖的風包圍著他,將他的衣服吹乾,輕拂著他的耳朵。
波士頓沒有鯨魚和海盜,但有許多書。他父親所能負擔的三年學費,已經足以讓班傑明學習如何閱讀並理解所讀到的內容,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把父親和叔叔的大部分藏書消化殆盡。其中沒有一本書是講魔法的,但如果世上有魔法,就一定會有書以此為題。而且,現在他理解到世界上確實有魔法,他的未來豁然開朗了起來。他不一定要一輩子都當蠟燭工人!
「我記不得。」本杰明叔叔坦承。班傑明覺得自己又臉紅了,他老爸甚麼時候才會停止講這個故事?不過幸好詹姆士——這廝永遠不放過任何取笑他犯錯的機會——不在這裡。雖然班傑明未曾公開承認,但他對詹姆士必須到英國當學徒這檔事向來都不覺得難過。
「那窗戶沒有遮起來。」班傑明澄清。
「我同意,父親。」
他們一路走到一間只點了一盞燈的昏暗會客廳。路易坐上一張金色長椅,將他的幼弟拉到身邊。「我們在這裡會很安全。」他嘴上這麼說,但很清楚這是個謊言。「如果暴徒膽敢走進這扇門,我就讓他們明白國王將如何保護他的弟弟。」
班傑明的快樂表情隨之凍結。當詹姆士的學徒?那會是多恐怖的一件事!能當個印刷商是很有趣,讓他苦惱的是那個多年來把他整到死去活來的哥哥。父親的安排是一回事,但在詹姆士底下做事又是另一回事。
當路易透過厚實的玻璃窗聽到遠處毛瑟槍的響聲時,他退縮了。在槍聲之後,驟然間爆發出暴民的吼叫聲。他那八歲的弟弟菲利普在窗戶旁開始嚎啕大哭。
我也可以像那人那樣。他一再想起這念頭。我要在波士頓找出所有講述科學和魔法的書,我要自己製造出儀器。我也會靠著發明這些儀器而賺大錢,父親會感到驕傲的。但現實卻背道而馳,當他終於入睡時,成了個時睡時醒而且不快樂的男孩。
「你看,我就曉得你會喜歡這點子。」他的父親欣喜地大叫。「老弟,看我說得沒錯吧?」
「那就這麼說定了,只要詹姆士同意。」他的父親說道,眼睛閃爍著光芒。「等你哥哥回來,你就去當他的學徒。這樣子你就有機會接觸到你想找的那些書,有個快樂的工作,又能留在麻薩諸塞。」
「是的,父親。」
其實,當他終於將視線從窗戶上移開,準備要回家時,他也理解到,假使有人能造出一盞不用點火的無燄燈,就一定能造出第二盞。要是造得夠多,他和父親的蠟燭生意就做不了多久了。
「喔,那麼你覺得《天路歷程》是本好書嗎?」
一切都完了。路易跑著,笑聲在他身後迴盪。尖叫聲由他的雙唇間衝出,一波波的羞辱將他淹沒。
「那個卑鄙無恥、面目可憎的人?他其他的禮物——是甚麼來著?幾顆有瑕疵的珍珠和綠松石?有甚麼理由讓您相信這瓶藥水會比那些可笑的便宜貨更有價值?」
眾人面面相覷,這表示他們知情,一直對他隱瞞這消息,馬伯羅率領的聯軍會擊敗法國。「法貢,彎下來點。」他命令道,氣力正一點一滴流失。「國王殿裡有一瓶……」
「神會保佑我和-圖-書們的。」路易向他保證。
牛頓探頭望著燒杯。「溶劑產生了反應。」他冷靜地觀察道。亨佛瑞看到艾薩克一口氣又寫了好幾條註記。
「我會造一座偉大的宮殿,」他心不在焉地對菲利普說:「建在鄉間,遠離這裡,遠離這些暴民。」但菲利普已經睡著了,路易明白這只是在自我安慰。
他只想從惡夢中醒來……
亨佛瑞盯著他的朋友,艾薩克那沾滿汙漬的衣服活像羊皮紙,黏在瘦骨嶙峋的身軀上。「還有,你多久沒吃東西了?」
「你不覺得從窗外偷窺別人有甚麼不妥的嗎?」
「不,父親,我們是不曉得。」班傑明說:「但是,如果您答應的話,我可以查出來。」
亨佛瑞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冰冷的草皮上,眼前的殘影正逐漸消失。頭暈目眩的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倒臥在牛頓實驗室外的花園裡。頭頂上的天空青碧風和,伴以縷縷白雲。艾薩克.牛頓正坐在離他數呎之處,運筆如飛。空氣中卻有種撕裂聲響。
「不要說話,」一道聲音告訴他:「世上有保護諸王的天使,我就是其中之一;而你,則是諸王中的翹楚。」
班傑明.富蘭克林在十歲時第一次看到神蹟。凜風的寒冷指爪成天在波士頓的狹窄街道間摸索著,而當夜幕低垂時,寒風便抓得更緊。夕陽燃燒得好似一具火爐,但只是虛張聲勢。秋分來了又走,冬天提早攫捕了麻薩諸塞殖民地。
「嗯?」他的父親感興趣地問道。
「我也鼓勵你這麼做。」
長蛇般的火燄正從艾薩克的實驗室屋頂升起,絞纏著直竄雲霄,衝出視線所及範圍之外,宛如一道雅各的天梯。
這招奏效了。倘若百姓們打從骨子裡就明白你是國王,這招永遠奏效。但麻煩的是要說服他們相信這一點。尤其是只要馬薩朗樞機主教出現時,永遠會告訴路易該怎麼做。馬薩朗認為他自己就是國王。
朱彼特馭鷹翱翔
「是的,父親,我知道。您的鼓勵向來是我對抗無知的劍與盾。總而言之,我想要自修科學。」
「但是你們要瞭解,我知道我不能就這麼死了。馬伯羅回來了,他是來摧毀我們的。我不能讓我的年幼子嗣承擔這種壓力,我不能讓法國承擔這種壓力。」
「發生甚麼事?」亨佛瑞掙扎道,他很高興又能聽得見自己的聲音。
牛頓咬著鵝毛筆末端,不耐煩地點點頭。
「非常好的書,本杰明叔叔。」班傑明噘起嘴回答:「說到這個……」
班傑明的父親嘆了口氣。「為甚麼男孩子總是喜歡看海?」他問。
「法國也沒有,」他父親反擊道,「但是,你知道這些人在當地用『科學』幹出了哪些好事。」
「好樣的。」本杰明叔叔低聲說。
「我會視而不見,或是敲門詢問,當然,最好是在適當的時間。」班傑明的父親做結論:「我不會偷偷跑進別人家的院子,偷看他的窗戶。」他直視著他們兩人。
本杰明叔叔對他老哥方才那番埋怨感到耿耿於懷,他轉過頭對同名的姪子說:「小班,」他說:「是甚麼動機讓你想要偷看那個人?你常偷看別人嗎?」
一雙有力的手臂伸過來撐起他,他試圖張開雙眼,但那道光還是一樣強烈,宛如天使的火焰之劍。恐懼使他又慘叫了一聲,然後他就失去了意識。
「艾薩克,你都不休息的嗎?」亨佛瑞央求道:「你這樣子工作多少天了?」
「我是你的國王,我在命令你。」路易回應道,設法讓自己的聲音保持溫和。「照我的話去做。」
「哈!如此說來,連毛瑟槍如此實在的一項發明也可以拿來說嘴。我們應該只能從中領受到上帝的想法,你不覺得嗎?」
「嗯,假設這些燈很容易製造——」
「那道閃電——」
他父親的表情軟化了。「我知道你相當善於汲取教訓,兒子。」他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他有次一路吹著一只六孔笛回家?」
艾薩克更加小心翼翼地將那粗陶坩鍋裡的東西倒進一只厚燒杯裡。亨佛瑞退縮了,他原本以為杯口會飛濺出溶液,但其實只冒出了一團銀白色的氣體。他只瞥了那團氣味難聞的霧氣一眼,霧氣便由燒杯中湧出。而正當亨佛瑞把嘴埋進手帕裡乾咳的同時,艾薩克靜靜走過去將熔爐闔上。
「誰會來保護我們?」菲利普問。
「艾薩克……」當那閃光進一步擴大成兩倍、三倍時,亨佛瑞不禁喊出聲。他從工作檯踉蹌後退,樹狀閃電由燒杯中猛然竄出,剛好穿透亨佛瑞剛才佇留張望的地方。閃電不斷延伸,泛著紅藍兩色的光芒,整個房間因巨響而顫動著。亨佛瑞驚叫一聲後試圖逃離那可怕的火舌。奪目的亮光映在眼睛上,就如同強酸腐蝕著銅,使他暫時眼盲,讓他仆倒在一張桌子上。
「我有次給了他幾便士,」班傑明的父親描述道,「結果他買了個笛子回家,得意得要死,真是好樣的!我問他多少www.hetubook.com.com錢買的,他告訴我之後,我當時說啥?兒子?」
「陛下,有甚麼需要我們幫您做的?」這是御醫法貢的聲音。
他在前方的巷道看到了一道不會閃爍的光亮,起先他以為是盞油燈,但就算是油燈的光也應該會搖晃。光線是從一棟寄宿公寓半掩的百葉窗中透出,這道光堅若旭日,班傑明感到有點不寒而慄。
「嗯,我想讓你學得一技之長,所以我的想法是這樣。」他將身體往前靠,隔著桌子緊緊握住班傑明的手。「你哥哥詹姆士快要從英國回來了,我剛收到他的信,他說他已經買了部印刷機和幾套鉛字,他會在波士頓開一間印刷行。」
艾薩克連頭都不回,反而一頭栽進工作檯,把研缽裡的東西一股腦兒都倒進燒杯裡。接著他拿起筆記本振筆疾書。「我不曉得,今天星期幾?」
  神蹟
「他是會很高興沒錯。」本杰明叔叔邊回應邊仔細瞧著他的姪子。
班傑明覺得臉頰發熱。他環顧四周,看看是否有別人聽到這句話,不過兄弟姊妹們嘈雜的對話聲——他們今天有八個人在家——足以把他們三人的聲音給淹沒。班傑明、父親、和本杰明叔叔經常在晚飯後促膝長談,尤其是自從班傑明的兄長詹姆士和喬賽亞離家後,富蘭克林家族的其他成員便鮮少加入他們那咬文嚼字的討論。
他父親好半晌沉默不語。他的叔叔也是一樣靜靜坐著,看著父子兩人你一言我一語。
「班傑明,」他的父親蹙著眉說道,「你很會狡辯,如果你不小心一點,總有一天會誤入歧途。」
「我不是喜歡看海,父親——」班傑明作聲道。
「好了。」牛頓低聲說:「來看看吧。來看看朱彼特是否能夠馭鷹翱翔。
在夢裡,他沉入花園的一座池塘裡,他不會游泳。他輕易地攀到了岸邊,大聲呼救,但無人應答。他因蒙羞而放聲大哭,但沒有人在乎他會不會被淹死。
亨佛瑞不是很熟悉那些晦澀難懂的鍊金術專有名詞,不過他明白「朱彼特」是指某種金屬,據說可以用來製造出「賢者水銀」——最原始、最純粹的至尊金屬,是所有金屬的源頭。
「您當時說:『喔,所以你花了十便士買了個只值兩便士的笛子』。」
路易忍住不予反駁。他也看到馬薩朗主教背棄了紅袍,改穿一件沒人能認出的灰袍。真是個白癡!真是個懦夫!但他還是對菲利普說:「主教做事必有他的分寸。快別多說了,你多想些愉快的事。」
「菲利普,離窗戶遠一點。」路易對菲利普說。萬一其中一枚彈丸自己找到路,飛到王宮這邊來怎麼辦?菲利普那滿是淚痕的臉朝向他,深色的雙眸因恐懼而睜得老大。「路易,他們會殺了我們!」他抽抽噎噎道,「他們會把王宮燒掉,他們會——媽媽在哪裡?」
「你是誰?」他問。
打火石和鋼鐵相擊時會發出和這光球的顏色類似的光花,但是火花只是曇花一現。他那尚未成熟的智識無法理解他所看到的景象,而且他打從心裡就認定這是鍊金術,是魔法——是魔法中的至尊:科學。
「父親,」班傑明小心謹慎、鼓起勇氣一字一句說:「你問我能靠科學賺到甚麼錢,那換我問您,如果波士頓每個人都有一盞無燄燈,誰還會買繼燭?」兩個老人都轉過頭瞪著他,他暗地裡對他們啞口無言的表情感到得意。
「那麼,主教先生為甚麼要穿著灰衣服?」
一六八一年
「波斯長生不老藥?」法貢表示懷疑地低語道:「請容我提醒陛下,就算這種奇怪的藥水有任何作用,都有可能傷及您不朽的靈魂,您不能只寄望……」
「滾出我的王宮。」路易命令道。不過馬伯羅只是笑著,他看穿了路易,將路易視為冒牌的國王……
路易拔出劍。那把劍很小,是把玩具劍,但假以裝腔作勢後,能顯得較有威力些。他一隻手環著菲利普,另一手則握著那把小劍。「你的國王會保護你。」他向菲利普承諾。「我們現在得去找個沒有窗戶的房間。」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