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理性與瘋狂,一七二〇
第一章 凡爾賽宮

「你和他翻臉的理由已經到了要背叛他的程度了嗎?你來我這裡,不就是想要提供對付他的加農砲的魔法武器?」
「當然了,親愛的。」他笑了笑後掃視了還在等著覲見的其他朝臣,全都是年輕人,眼中通通閃爍著期盼的光芒,全部都在盤算著要如何從這位可愛的女孩身上沾點光。
一直到他在行列中看到愛翠安.迪.摩妮.迪.蒙謝弗雷,那種感覺才不復存在。
「陛下,因為現在是冬天。」法提歐回答:「地軸是傾斜的,所以這時候的太陽是從南邊照過來的。如果在夏天,就很難看得到影子了。」

法提歐設法讓自己不要得意忘形,但失敗了。
「這個迪.杜利葉有一堆激進而不切實際的想法,陛下,所以我不希望您受到這些想法的打擾。」
「是的,陛下。」維樂華回答道,「我認識他。」
「說說這個武器。」路易下令。
愛翠安保持笑容,就像蒙娜莉莎的微笑一樣,這幅畫就正掛在他床後。「陛下,正如您所知,我已經住在皇家科學院,為那邊的哲學家們工作。」
「陛下?」
「喔……嗯——」他停頓了一下,降低了音量。「陛下,它可以摧毀倫敦,或是您指定的任何城市。」
「迪.杜利葉先生,不要試圖揣測我的想法。」
沒錯,他回到凡爾賽宮是正確的。五年前當他垂死時,那座安逸、舒適、隱密的馬赫利莊園似乎是他長日將盡的最後居所。凡爾賽宮的通風良好,這座折騰人的巨大機器每年要耗掉國庫一筆可觀的金錢來維護。但凡爾賽宮雄偉壯麗,是適合太陽神居住的地方。國家需要他。
維樂華停頓了一下,顯然是覺得很沉痛。「我們財政吃緊。」他緩聲說道:「人民因賦稅和饑荒而承受著痛苦,他們對這場戰爭感到厭煩,而現在情勢最後轉變成對我方不利。這三年我們幾乎沒贏過一場勝仗,現在馬伯羅已經朝著凡爾賽宮進軍,我怕我們沒辦法阻止他了。」
他已經回到凡爾賽宮,讓眾人見到國王,除了讓他們理解到他已重獲新生之外,他也希望能重拾往日的榮光。
側門傳來的雜亂腳步聲是他的御用理髮師,他們帶來了早朝的假髮和今日要用的假髮。這表示他還有片刻的時間。他在被單下伸了個懶腰,肌肉隨著動作而產生反應讓他感到很得意。自從他逃過一死後,身體便又恢復了生命力。以往的慾望都回來了,全都回來了,有些慾望甚至不能拖太久才滿足。既然他的身體又返老還童,為甚麼恐懼仍然糾纏著他?為甚麼他的夢境一天比一天晦暗?為甚麼他仍害怕獨處?
「小姐!」他一面驚呼,一面伸出手擁抱她。「甚麼風讓妳大駕光臨啊?近來可好?」
「為甚麼我從未聽過這個迪.杜利葉?」路易向財政大臣維樂華公爵抱怨道。
法提歐吸了一口氣,掏出一張紙並用顫抖的手指和_圖_書將之攤開。「好,原理很簡單,但其中的計算部分還得要多多研究。」他說:「只需要製造出特定形式的親合力,不過陛下您也知道,要實現這理論所需要的證據——」
「是的,陛下。他有時很嚴厲,而且一旦他對你的好感消失,跟你的交情就永遠沒了。」
他離開了,很明顯地是倉皇逃逸,還差點被自己的鞋帶給絆倒。
愛翠安稍微睜大了眼睛,他無法從她臉上得知這表情的含意。「陛下,我很樂意參加。」
「我們——」路易覺得法提歐吸氣時似乎在顫抖。「——吵了一架。牛頓爵士並不是個好相處的人,他很會傷害朋友。」
「還有——」路易提高了音量。「——牛頓的一位學生在我們這裡,他在信裡面告訴我,他得要靠關說才能告訴我打贏勝仗的方法。在座沒有人認為我該為了此事生氣嗎?」他掃視整個房間。「諸君,我請各位來是來輔佐我的,我沒有辦法飽讀群籍。我是國王,我的責任就是決定我們國家的命運。我要見這個法提歐.迪.杜利葉,而且我明天就要見到他,就在假髮室。」
「傷害?」
「沙皇彼得呢?」皇家祕書斐利波問道:「他已經打敗了瑞典和土耳其,無疑地已經鞏固了自己的國力。我們能慫恿他和我們結盟嗎?」
法提歐.迪.杜利葉是個膽怯、清瘦、五十來歲的男子。頭上整片的羽毛帽上下抖動,看起來好似風中的罌粟花田。大得像條直立龍骨的鼻子快佔滿整張臉,鼻子後方躲著一雙閃閃爍爍、小小的棕色眼睛。他一直噘著嘴唇,彷彿剛吃下甚麼很糟糕的東西。路易打量了他一會兒,便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了下來。
「是的,陛下。將牆壁轉化的同時再將之粉碎。」
「怎麼辦到的?」他輕聲問道。
敝人的名字是尼古勞斯.法提歐.迪.杜利葉,是您的科學院成員,也是艾薩克.牛頓以前的學生。敝人誠摯地希望能拜見陛下一面,我可以告訴您如何擊敗英國,而且是大獲全勝。
維樂華的臉更加緊繃了。「但是彼得僱用的哲學家數目只比您少。要是哥特弗利.封.萊布尼茲投靠彼得的陣營,許多人都會跟進。」
「我收到他的一封短信,他是我聘用的哲學家之一。」
「所以,我的祕書和戰爭大臣對於即將發生的挫敗沒有任何解決之道。」
「迪.杜利葉先生,那希望上帝能賜予我們另一個夏天吧,因為我不喜歡這樣長的日光。我准你明天開始著手此事,你的預算會加到三倍,我會派個人給你差遣。」
「先生,我們就直接切入主題吧。」路易表示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先問你一兩個問題,你再告訴我那封魯莽的信是怎麼一回事。」
另一道金屬相擊聲,一聲嘆息,路易聽見邦唐退出臥房。他整理好思緒,迎接這天的到來。每天的規律生活是路易僅存的慰藉,他已經讓凡爾賽宮變成了一座巨大的精準時鐘,雖然他是個國王,但他也和宮殿內最低下的販夫走卒一起確實接受這機制的牽引。事實上,由於僕人可能會開個小差,偷個閒會會情婦或是打個盹,所以他比他們更確實地固守這個機制。這也是他唯一的隱密時刻,在床上假寐,讓他有時間思考和回憶。
「他也和你接觸過嗎?」
路易震驚得說不出話,直盯著他。「甚麼意思?」他勉力出聲問道:「摧毀?」
「沙皇不用選邊站,只要看著歐洲自己不斷削弱便可獲得更多好處。接受他的援助只會是引狼入室。我們的敵人起碼都是文明的國家,一旦我們和彼得結盟,不消多久就會發現一群熊在我們的花園裡跳舞。更糟的是,我們還得陪他一起去打土耳其,而土耳其可是我們對付維也納的最佳利器。」
「不是,陛下。」愛翠安回答得頗為激動。「我絕對不會拿這種事來打擾您!」
「很高興見到妳。」他說:「王后辭世後,妳的信給我了很大的安慰。」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已經理解她的提示,她可以利用她所掌握的這層關係。
路易直視著維樂華和其他的大臣,刻意讓這股沉默蔓延到整個房間,他盡量壓低音量說:「馬伯羅現在到了哪裡?」
他打量了她一會兒。「我會收下這封信。」他終於說話了。「這個年輕人該曉得,有妳幫忙是多麼地幸運。」
路易被一陣響亮的聲音吵醒,那是他的近侍邦唐每天早上收起折疊床的聲音。冷冽的寒風從臥房敞開的窗外呼嘯進來,路易不再像以前那樣迎著風。以往寒風總是能提神,但他現在則把它當作是死神失意的愛撫。
其他大臣們都在竊竊私語,維樂華清了清喉嚨說道:「昨晚最新的消息是他打下了里爾。」
「我們的融解機呢?那座堡壘中駐守著足以讓敵人的血液沸騰的武器,怎麼可能會失陷?」
「是學生,而且是知己好友,陛下。我帶了我和他連絡的書信來證明這一點。」
至高無上的國王陛下:
「啊,對,在巴黎,妳怎麼找到那工作的?」
她笑得開懷了些。「和陛下您用的方法一樣:直接下令。您那些大科學家們的工作是最吸引人的了,當然,我對他們的言談和舉止不是很清楚,不過儘管如此——」
「我也是沒辦法理解那些理論,不過我對他們的研究結果很有興趣。他們是法國的偉大資產,為他們服務的人也是。」
路易注視著他好一陣子,設法不讓表情崩落。

冒觸尊威,有瀆清聽N .F .迪.杜利葉和_圖_書
「玻璃?」路易大吼。
路易點頭。「正如各位所知,我已經三次懇求抗法聯軍和我們談和,每一次對方都斷然拒絕——就算我的行為已經可說是背叛了我的孫子,讓出西班牙,他們也還是拒絕。這些人並不想和法國保持和平,他們只想摧毀法國。他們怕我們的力量,他們怕我們所主宰的新科學。你們知道去年有兩位科學院的成員被暗殺嗎?基於此緣故,我還派了一支特別軍隊駐紮在當地保護他們,現在我會把他們通通移到凡爾賽宮來。巴黎太危險了。」
起床禮繼續進行著。御醫進來探詢他的健康狀況,當內侍傳進第一位使出渾身解數獲邀進入國王內室的朝臣時,路易發現自己非常害怕他們出現、他們那搖尾恭順的德性,還有他們的請求。
當法提歐回應時,豆大般的汗珠清楚出現在他頭上。「陛下,我不在乎英國會變成怎樣,但我想對艾薩克.牛頓爵士進行復仇。我接著要詳述的武器可以達成您和我自己的目標。只要打敗英國,牛頓就會知道他打發我走是錯的。」
「聽你的口音,你是瑞士人?」
路易驀地睜開雙眼。「早安,邦唐。」他說道,試圖擠出個微笑。他搖搖頭,盯著俯視他的這位身材精瘦、五十來歲的男子。
「您準備好了嗎?陛下?」他問。
「而且你是艾薩克.牛頓的學生?」
現在他只剩下法國,而法國此時就像是個慾求不滿、忘恩負義的情婦。雖然大臣們瞞著他,但是他明白已經有些反對他的聲浪出現。隨著歲月增長,他變得更茁壯、更有活力,那些打從心底希望他快點去死並讓出王位的人,正在一旁算計,他們在暗中策畫著。甚至還有傳言說真正的路易早就死了,現在的他只是魔鬼的化身。
維樂華低頭凝視著桌子。「沒有,陛下。」他搖搖頭低語。
當外交大臣托爾西侯爵代表眾人發表意見時,低語聲立刻沉靜了下來。和*圖*書
路易皺著眉頭將身子向前傾。「國王要知道的不是這些。」他低聲道,「國王不需要知道你的主意怎麼來的,只想知道你的主意會有甚麼效果。」
法提歐向他說明,國王睜大了眼睛,隨後站了起來,走到窗戶邊,盯著花園看了十五分鐘才轉過身,面向一直守候在旁、手中還緊抓著一張紙的這名男子。「迪.杜利葉先生,你是個研究科學的人,也許你可以告訴我:為甚麼花園裡的陰影會這麼長,而現在卻是中午的太陽?」
「那麼這位年輕人想要幹嘛?」
「陛下,並不是我的學術能力不夠。從他的信件可以清楚看出,他對我在數學方面的才能除了欽佩還是欽佩。」
「陛下,謝謝您。」她又行了個禮,理解到自己該退下了。路易忽然間想到一件事,便把她叫回來。
「確實如此,陛下。」
「好,到時會有人告訴妳該如何打扮。」
愛翠安回抱他之後行了個禮。「我很好,我願常伴您左右,陛下。」她的一顰一笑完美得有如一顆無遐的紅寶石。「希望陛下政躬康泰。」
「我瞭解了,所以是牛頓把你趕走。」
接著他轉頭面向其他朝臣,客氣地聆聽每個人抒發自己的感性言論並聽取他們的請求。當他們都退下後,他離開床邊,準備更衣辦公。不過此時他停下身,從邦唐手中接下愛翠安所帶來的信,他把蠟封弄破,正如那位少女所說,這封信很簡短。
「好的,陛下。」迪.杜利葉的聲調雖有點高冗,卻出乎意料地討人喜歡。他懾於國王的威嚴而且完全不曉得要做甚麼或講甚麼。這是好事,路易心想。
愛翠安感受到他情緒的變化,他漸漸顯得不耐煩。「他幾個月來都希望能蒙陛下召見,但始終未果。」她說:「他只希望您能收下他的一封信。」她停頓了一下,看著他的眼睛,這可是很少人敢做的事情。「只是一封短信。」她說完了。
「沒錯,邦唐。」他說:「你可以傳人進來了。」
她抬起了頭。「我不該來打擾陛下的寶貴時間,不過請您瞭解,我這趟不是來攀龍附鳳的。而是科學院的一位成員,就是那位法提歐.迪.杜利葉,那位非凡的男士——」
「妳對他心儀?」路易講了個冷笑話。
維樂華稍稍把拉直帽子。「陛下,英國有牛頓和他的學生。我們的確有比較多的哲學家,這是沒錯——」
路易把那說法揮開。「我今天在這裡只是要做個總結,而不是討論沙皇彼得。我們輸掉戰爭的原因是缺乏適當的武器,而你維樂華方才也指出全歐洲最偉大的一群哲學家都在我的掌控之下,但英國每一年還是能夠造出高效率的火砲。這是怎麼回事?」
愛翠安穿著聖西爾學院的制服,繫著黑緞帶的素雅長禮服代表她已經榮獲該學院的最高學位,她擔任路易亡妻的祕書時也經常這樣穿。一般來說,路易都不是很喜歡這種非正式的服裝,他要求仕女們應該穿著大禮服,但愛翠安的這身打扮卻比那些宮廷仕女的穿著更為體面,和她的聰穎外型與充滿智慧的明眸相當匹配。他猜想她是把這套制服當成一種徽章,無聲地宣示她受過教育,並且通過了所有的測驗。這表示她是法國受過教育的女性之一,而且是其中的翹楚。路易也突然間懷疑,她穿著這套禮服的目的是為了要提醒他:她和亡妻的關係匪淺。這個小姑娘的心裡到底在盤算著甚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
「融解機的範圍短到可笑,陛下,而且體積太大不易搬運。聯軍用的是長程的砲彈,許多砲彈還附過魔法,能自己找到目標。事實上,敵軍在開砲後就引導這些砲彈優先轟掉我們的融解機。他們還——」他臉色凝重。「在里爾他們還使用了一種新武器:一種能把堡壘城牆變成玻璃的加農砲。」
維樂華在羽毛帽下的臉拉長了,他臉上抹的粉無法遮蔽他對路易言辭的訝異。
「我主要想知道的是,為何你不再是他的好友了?」
「好吧。」路易大聲說:「其他的大臣們有建議嗎?」
在前廳外,他聽到形影不離的朝臣們竊竊私語的聲音,等著要覲見國王。有腳步聲進門,他不用睜開眼睛便曉得那是御用柴工走進來在火爐裡點火。凡爾賽宮的機件開始運轉了。御用鐘錶匠走進房間,為路易的錶上緊發條,離開時製造出更多的腳步聲。
「陛下,請原諒。」
「就好像倫敦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片瓦不存。」
時鐘敲了八下。「起床了,陛下。」邦唐說:「您的一天開始了。」
「去吧,我祝福你。」路易說。
「我們曾想過要訂定和約嗎?」
「小姐,」他說:「我打算幾天後在大運河舉辦一場小型的娛樂活動,如果妳能陪我一起乘船遊河,我會很高興。」
波斯長生不老藥已經賦予他新的身體和生命,三十年來他從未感到如此年輕過,但他也失去其他所有的一切。弟弟菲利普、兒子路易和孫子勃艮地公爵都已辭世,孫媳婦瑪麗.愛德蓮的死更讓他心碎。塵土也覆蓋了他絕大多數的老朋友和伴侶,最悲慘的便是妻子曼婷儂的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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