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理性與瘋狂,一七二〇
第六章 公地上的幻術師

接下來是兩則無法翻譯的公報——其中一則班傑明確定是德文,另一則有可能是希臘文。他們甚至還沒有將那支「魔占棒」下推超過一半的長度。
「這就是重點——用這種設計,應該不用試音,我想可以看看結果。」
雅馬西人持續叛亂,他們企圖誘使我們的前盟友加入其陣營,如夏洛奇人。不可否認的,這些人是有值得同情之處,但最大的問題是西班牙人一直煽動他們,並在聖路易傳教時鼓舞他們的戰士……
過了一會兒,班傑明把管子往裡推了一點,但還是沒有結果。他繼續往裡推,再往裡推。約翰失望地嘆了口氣。抄寫臂忽然抽搐了一下,約翰驚呼了一聲。班傑明也愣住了,心臟砰砰地跳,他接著慢慢將管子拉上來。抄寫臂又跳了一下,接下來便不可思議地以粗黑潦草的字跡下筆書寫。
「坐起來。」布萊斯維平靜地說道。班傑明顫抖著,用手掌將身體撐起,眼睛還是一直望著地面。「看著我。」
「不要對我吼!不准用那種口氣對我說話!」在令人震懾的驚愕中,他發現一滴淚珠從詹姆士的臉頰滾落。班傑明很快伸手撝住自己的嘴巴,然後驀地感覺到自己也熱淚盈眶。
務祈慨允
「是昨天的,」班傑明說:「我們昨天把這份排好了,但是這不是我們用的字體。」
「我聽不懂。」班傑明設法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挑釁,但是卻失敗了。「你這個王八蛋,我聽不懂!」
「你看!」他咆哮道。
「對,我同意。」班傑明說道,他又更動了魔占棒的位置,當給筆又開始書寫時他便停了下來。

班傑明卻看到布萊斯維身後有東西升起,看起來像霧但是更濃密、更陰鬱和*圖*書,一大片的煙塵中透著暗淡的餘光,令人直接聯想到眼睛。
「甚麼東西?」詹姆士有些懷疑地問道。
「嗯,兄弟,試試看吧。」約翰接著說道。
「往下移。」約翰說道,他急迫到聲音幾乎嗆到。
班傑明看著詹姆士,片刻間他感到有些驚恐。
詹姆士氣憤地噘起嘴唇。「班傑明,我已經在你身上花很多錢了!你要多少?」
「好,」他平靜地答覆道,「我確定沒問題。」
「甚麼?」班傑明瞠目結舌道。
「當然可以了,約翰。」班傑明回答:「看樣子我得開始排字了!」
正當班傑明要開口時,那人停下腳步。他站穩握住班傑明的手臂,班傑明掙扎著,那男人面無表情地瞪著他看。
布萊斯維深呼吸一口,顯然是相當費力地設法再露出微笑。「這不重要,對不對?」他說道,語氣又恢復了平靜。「他們無意中洩露了甚麼祕密並不重要,因為你已經認識我了,對不對?你不准再造任何機器,不准再做任何實驗。當個印刷工,班傑明.富蘭克林。把你的心放在這裡,放在世界的萬物上,你就可以長命百歲。」說完這句話後,那個自稱是崔佛.布萊斯維的人站起身,毫不回顧地大步跨進消散的霧氣中。
班傑明勉強頷首。「我寫了一首叫〈加萊圍城記〉的,有關馬伯羅公爵的。」他遲疑一下說:「寫得不是很好。」
「啊?甚麼?」班傑明語塞了。
而造成這狀況的原因,是他現在領悟到如何修理以太抄寫機了。他不是很確定自己在公地上看到了甚麼,但是就在那隻眼睛碰觸到他的那一瞬,他問自己:我到底要甚麼?答案可不是「活下去」、「逃走」或是類似的實際想法。不,答案是修好以太抄寫機。隨後他便感受到強烈的下意識反應,緊接著的是幾乎相同程度的下意識憤怒——而且他已經知道如何辦到,彷彿是成千上萬個碎片在腦中聚合。
「那我們明天就印這首詩。你可以調整一下機器,讓我們多收點新聞嗎?」
他們調整後對應到的第三台抄寫機是用拉丁文書寫的,班傑明將之放到一邊,待會再翻譯。第四台又是用英文了,男孩們相當感興趣地照著讀和圖書,因為那看起來儼然是歐洲戰爭的新聞。
班傑明木然地將報紙拾起。上面寫著《倫敦水星報》,日期是一七二〇年四月七日。
「走吧,走開。」詹姆士發出的噓聲,救了他們兩人,只不過班傑明一回到街上,溼熱的眼淚便好似夏日的暴風雨一般宣洩而下。
「好了,」他告訴約翰:「上緊抄寫臂。」
「大概吧。」
「這些還都只是當下正在書寫的。」約翰指出。「到最後會收到多少真是天曉得,你可以監視多少台抄寫機?」
「怎麼樣?」布萊斯維氣狠狠道,這回是對著班傑明說的。「你剛剛看到甚麼?」
四個鐘頭後,班傑明在排字時手指仍在發抖,一直感覺到緊抓著他手臂的那隻手,也一直感覺自己聽到那些話語。
結果整整寫了兩頁,結尾是英文的簡短註記。
這一回抄寫臂寫的是一行行的數學公式。
也許他自己就是惡魔。無論崔佛.布萊斯維是誰,都只是個仗勢欺人的傢伙。班傑明和仗勢欺人者有太多的糾葛經驗,他一直搞不定這種人,詹姆士對他所造成的傷害比任何陌生人都還要多。不對,讓他的手指一直發抖或讓他噁心到想吐的,並不是崔佛.布萊斯維。
「我想我們不能未經許可便將私人通訊給印出來,除非此舉滿足公眾利益——就像這則有關戰爭的快信。」
班傑明不情願地將視線上移。
布萊斯維說謊,無論他怎麼否認,他絕對是個法師。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難不成是巫師擂台賽?難不成在布萊斯維眼中,波士頓就這麼一丁點大,只容得下一位法師——他自己嗎?班傑明知道鍊金術師、術士和法師們確實互相排擠。艾薩克.牛頓爵士就有一大票對頭,他甚至還公開和其中幾位展開論戰——最有名的就是哥特弗利.封.萊布尼茲,聲稱自己比牛頓更早發明微積分。不過這些都只是言語之爭,不用拳腳,也不是死亡威脅。是甚麼事情讓布萊斯維威脅一個十四歲男孩?在這個奇蹟的時代裡,一台只能創造出冰塊和蒸氣的機器,為甚麼會讓一個男人如此懼怕和生氣?
「還真是含糊啊。」約翰愉悅地評論道。「但我可以把這些帶回家看嗎?」
「你https://m•hetubook.com•com叫我搞定以太抄寫機。」班傑明懷著戒心啟齒道。
回到波士頓後,鎮上的鐘敲響了六點鐘的第一聲。敲到最後一聲時,班傑明已經回到公地街,他從來沒跑得這麼快過。在回家的半路上他停下腳步,從胃部嘔出了一堆連早餐都不是的東西。
「對,我知道,」詹姆士不耐煩道。「我不是怪你,我在怪自己,居然被你說動來進行這個瘋狂的計畫。」他重重坐到一張椅子上。「好吧,」他最後說:「那現在有甚麼能印的?你的詩寫好了嗎?就是我們上回說的那個?」
「這代表——喔,不可能,不會吧。」
對,班傑明心想,我看啊,每個在綠龍酒吧裡的人都聽到了。所有班傑明認識的印刷工都跟他提過這事。「我們印的有賣掉?」
汝等之回應不甚準確,今日看來余亦無進展。茲欠缺者一如以往,乃中介之種類和程度。汝等之技術依然欠缺。望翌日汝等能有所進展,敬呈F先生。
管子往下移了半英吋後,抄寫臂又跳動了起來。這回寫出的文字他們兩人都著不懂,但是內容是羅馬字母。
「哈!」詹姆士說:「那我就對了。」
「你這混蛋,放開我!」班傑明勉強喘氣說道。「你想幹甚麼?我甚麼都沒做!」他強忍住另一聲尖叫,恐懼已制服了他。那男人放開了他,班傑明面朝地下,四肢開展著癱在潮溼而冰冷的草地上。他緊閉雙眼平躺,等著挨上一擊,無論是小刀還是任何其他武器。
約翰照辦。上面已經有一張等待抄寫的紙,抄寫臂上的給筆也已削尖。
詹姆士依然滿腹狐疑,但班傑明的憤懣猛然爆發出來,他怒吼。「這都是你的主意!」
「你本來就知道會成功吧,」約翰懷疑道。「你是不是趁我不在時也試過這機器?」
當然,班傑明又來了,又再做一次實驗了。倘若布萊斯維能夠透過緊閉的窗戶看穿班傑明的房間,那還有甚麼希望?他唯一的希望,便是這位死敵沒有魔法水晶球那類能夠看穿牆壁的工具。
「嗯,好歹你可以賣冰。」約翰作聲道,試著激勵班傑明。他失敗了,詹姆士怎麼會料到,有人威脅班傑明的生命,不准他和圖書繼續實驗?
「看樣子是沒問題,那你要如何試結晶板的音?」
「錢,」班傑明告訴他:「我需要錢買吹玻璃器。」
「開動吧。」約翰說。
詹姆士憂心忡忡地點頭說:「對,不會吧。八成有人探聽到了我們的計畫。」
「我會說這是數學家們在互通款曲。」約翰回應。他斜睨著那公式看,設法推敲出那是用在哪一方面的。
「喔。」
班傑明把那台奇特的機器抬起來,放進他做的新支架裡。那兩個管子現在就放在抄寫機的內部也就是原先平坦的合拍器的位置。他把裡面那根管子盡可能拉上來,但不將之扯出。
讓萬物保持原貌,班傑明,保持原貌。那是甚麼意思?如果他沒有「讓萬物保持原貌」,崔佛.布萊斯維會如何對付他?
「是的,」班傑明告訴他:「不過我需要你提供一些東西給我。」
「已經開了。」班傑明回應。
「沒錯,你覺得這又代表甚麼意思?」詹姆士問道。
「還不確定,如果讓我現在就動手,應該很快就會試出吹玻璃器有沒有用,我可以拿到你要的新聞或是其他東西——今晚就能拿到。」
「這點子聰明!」班傑明回應。
「和你那首〈海盜黑鬍子〉一樣好?」
詹姆士點點頭。「我們的比他們早一小時上市,不過我得多付錢給勞森那廝才能舖出去。」
崔佛.布萊斯維進一步靠近。「也不准做任何類似的事,你明白了嗎?讓萬物保持原貌,班傑明。」
「快在管子上做記號!」約翰突然說道,「就像計量器,之後就可以再找到這些位置。」
「好啦,好啦。」布萊斯維厲聲喝斥。班傑明瞭解到,攻擊他的這個人並不是在和自己說話。那個鬼靈旋踵即逝,霎時間,班傑明感到有東西刺向他的夢魘潛藏之處。是個完整的影像,徹底成形,問題的解答。
「那合拍器——」約翰啟口道。
「對,已與一般玻璃融在一起鑄成那些管子,我去商會的辦公室尋找零件時,發現他們現下就有好幾個壞掉的合拍器,我用幾近免費的代價買了回來,所以裡面也含有那些合拍器。」
「我們收到一則新聞了!」班傑明快樂地道。
「成功了,」他喃喃自語道,「感謝主恩寵,真的成功了!」
「你看hetubook•com•com,這是啥鬼東西?」班傑明說。
「班傑明,現在我要你聽我說。」男人說。他蹲坐下來,所以兩人視線幾乎等高。他伸手撥弄班傑明的頭髮。「仔細聽好而且記住,你那天用你的機器搞出來的那些事——不准再做了,聽清楚了嗎?」
……連夜匆忙建造了三座掩體,但近衛步兵在早上十點鐘前就輕鬆鏟平了其中兩座。總之,戰鬥很激烈,我們被迫撤退。第二次出擊,他們的戰線依舊穩固,他們嘗試用壕溝圍住兩架,或是三架噴灑著鉛液的火砲。願上帝保佑,我們本來應該在早上就把術士加農砲給裝好,但是大雨和路況極差的法國道路使其延遲抵達……
門砰地一聲打開,班傑明驚跳起來,弄亂了正在排的一整行字。詹姆士大步朝他走來,瞠目豎眉,把手上抓著的一張報紙扔向班傑明。
「我其實在害怕。」班傑明承認道。一旦他開始害怕,他對自己肯定的眼光便令人氣餒地迅速消退。現在當他看著用吹玻璃器做出來的東西時,感覺有點滑稽。
「但是你也可以回信給他們,對不對?你可以和世界各地的人通信。你是認真的,不是為了竊聽啊。」
「沒有,約翰。」班傑明向他保證,「這次我要你陪我一起試,因為萬一不成功,你就可以阻止我從窗戶跳下去。」

班傑明高興得想大叫。
「這樣子行嗎?」約翰.柯林斯一面問,一面用食指尖端碰觸著奇特的玻璃表面。
那東西是兩個套在一起的圓玻璃柱,柱體往上直立而且彼此密合,用手指輕推,可以讓裡面那層的圓柱往上或往下滑動,但當壓力消失時,圓柱又會自動滑回原位。在管子底部有一層銀色液體,用賢者水銀的近親——就是普通水銀——做為懸浮液。
班傑明想到這裡便停了下來。也許此人並不是哲學家,也不是幻術師,他也可能是那種老學究苦行僧。說不好那人是個女巫獵人。
班傑明聳肩。「如果不行,那詹姆士和我就得淪落到救濟院了。我父親已經沒錢可以給我們兩個,而且鎮上每個人都在賣《水星報》,所以我們也沒辦法只靠這招過活。」他氣惱地嘆了口氣。「約翰,我想我之前是有點得意忘形。」
班傑明早已經想到他們是在竊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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