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理性與瘋狂,一七二〇
第五章 馬車裡的政治權謀

「當然了,」愛翠安說:「怎麼會有人不知道這事蹟?」
愛翠安低著頭,琢磨著曼婷儂會如何回應這句話。「大人真好。」她終於說出口——不過這應該是最客套的回答。
愛翠安絞盡腦汁設法回話。奧爾良公爵?假使托爾西是在唬她,那接下來可更辛苦了。她聽到自己用詭異的語調答覆道:「我聽說過其中一些傳言,我知道奧爾良公爵有可能繼承王位。」
「主要是音樂,」她回答:「還有寫作。我希望有天能修出一部科學院史。」
「真有意思,」托爾西驚呼道,「而且值得稱許。這麼說來,妳知道我叔叔是創立這所科學院的功臣嗎?」
「我連怎麼看出這結果是否正確都不知道。」古斯塔夫回應道。
「我們必須在貫徹任何事情前,先搞清楚我們的方向是對的。」法提歐說:「以及,不在一個月內搞清楚就來不及了!我到底是漏了甚麼?答案一定很簡單,一定是的!」
「是的,千真萬確。妳知道這隱含著甚麼意思?」
愛翠安轉頭望著紙頁。「我得先把事情給完成——要花一些時間,請等一下吧。」
「甚麼?」愛翠安愣住了,無法置信,因為她完全沒料想到他會說出這名諱。
「妳太客氣了。」他轉頭面向她。「妳知道,」他仍然用親切的口氣說:「當初科學院創立之時,有十二位女性被提名為成員嗎?」
愛翠安希望自己明白原因。她看得懂絕大多數的往來信件,上面討論的都是有關大型物質的運動。愛翠安很明白某種運動已經在計算當中,她幾乎可以確定是軌道運動。目前這封信提到了關於親合力的鍊金術公式,不過她無法猜到是哪一種親合力。看起來不像是重力、磁力或單指群集度,應該是在說吸引力而不是排斥力。
「但是我已經向夫人解釋過,我對科學沒有興趣。」愛翠安告訴他。
安翠安保持沉https://www•hetubook•com•com默,片刻過後,托爾西低聲輕笑。
一股寒意湧上心頭。難道托爾西知道她和其他人的底細?馬車輪下的石子路揚起一陣塵土,鄉間的清新氣味取代了城市的霉臭味。「大人,我不知道。」她回答:「在夫人辭世之前,我就曾向她表達過我的志願。」
托爾西直接端詳著她。「我不知道,」他回應。「不過如果妳知情,最好是現在就告訴我,不要讓我透過密探發現妳在裝蒜。」
托爾西望著窗外。一陣沉默之後,他拉下窗戶叫車伕把燈給熄掉。過一會,車廂內陷入一片黑暗。愛翠安感到自己頸部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不知道侯爵會做出甚麼舉動的恐懼突然襲向她。一段時間過去,沒有發生任何事,黑暗看起來也不是那麼地黑,因為天空中的星光和半輪明月為大地拂上了一層銀色。在珍珠般的光芒中,托爾西的臉龐酷似一尊大理石雕像。「我有時很想知道,」他說話的聲音細到幾乎無法聽到,「我們製造出來這些新式燈火是否會蒙蔽真相。」
「如果國王現在駕崩,他有可能會成為攝政王,但是國王的玄孫,也就是王太子,會成為國王。其次的順位是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他也是國王的法定繼承人。事實上,陛下與蒙特絲潘夫人的私生子緬因公爵在皇室裡的順位,甚至還高過奧爾良公爵。」
「我不會這樣說,小姐。不過,公爵是國王已逝弟弟的兒子,不消說,妳也清楚他們兩人間的不和。www.hetubook•com•com更糟的是,他是那個日耳曼女人珮拉汀公主的兒子。」
侯爵笑著。「當時和現在不同,」他輕聲道:「但我叔叔對女性的評價相當高:他深信女人也有能力進行科學方面的學術研究。當然了,沒有任何一位的提名獲得批准,之後也再也沒有提名女性。不過正如我所說的,當時和現在不同。」
愛翠安毫不掩飾地直接瞪了回去,但雙唇卻在顫抖。「上帝為鑒,我真的不知道,大人。」她說:「不過如果你打探出甚麼消息,很希望你能告訴我。」
「我可從沒說過公爵不想染指王位,」托爾西說:「王太子只有十歲大,要是法國真的和敵國談和,這些國家可不會坐視菲利普身兼兩國王位。而且萬一國王過世,國會不會理睬他的遺願。他們絕對不會讓私生子取代奧爾良統治法國,奧爾良是法定的王子。所以妳可以發現,公爵有可能成為國王——只要特定的意外一一發生。」
我當然知道了。她覺得很不耐煩,不過回答的卻是:「不知道,真的嗎?」她希望自己的口吻聽起來很驚訝。
愛翠安感到訝異,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是來找法提歐的,偶爾會找古斯塔夫——從來沒有人找過她。她隨即想到了國王的邀請。「喔,當然有。」
當愛翠安走近馬車時,她發現車上已經有人——實際上,車裡的那個男人正走下車。他把三角帽摘了下來並向愛翠安深深一鞠躬,她認出是何許人了。
「今天下午?可是……國王的娛樂活動是在明天啊。」
「喔,不過有許多人不會同意妳的看法,我親愛的小姐。其實我一直很想知道,為何妳本來已經在聖西爾當修女,卻選擇到國王的圖書館內任職。或許該這樣子問,我很好奇妳是如何得到這個職位的。」
「我——」她無助地轉頭看著法提歐和古斯塔夫,希望他們能會意,但她發現兩人直盯著她看。
「我們會找出來的。」古斯塔夫向他保證。
如果我知道你想幹甚麼就好了,你這白癡,也許我就能幫得上忙。愛翠安在心裡抱怨著。對她而言,這確實是最大的謎團。倘若她能理解運動的計算,和-圖-書以及未完成的鍊金術公式之間的關係,便可以算出結果,並假裝是兩個M提供的,這人用了好幾個祕書來幫他抄寫。
「是的,小姐。」差僮答覆道,「上頭交待我在這裡等候妳將手上的工作做完。」
托爾西這回倒是露出了他真實的笑容,冷酷、無情,與他先前所表現出的和藹面容完全不同。愛翠安發現自己比較喜歡這個臉孔,因為真實。
「我在那裡過得挺好。」她回答:「每個人都對我很好,工作也很有趣。還有,我得承認,我還有足夠的閒暇時間追求自己的興趣。」
「那妳的興趣是甚麼?我親愛的小姐。」托爾西透著微笑問道。他的眼睛看起來幾乎要閤上了,彷彿對她的答案一點興趣都沒有。
「這樣不行啊!」他怒氣沖沖道。
「你在說甚麼?」愛翠安問:「你的意思是奧爾良打算殺掉國王和王太子?」
愛翠安順著那機器書寫臂的流利動作寫著,感到某種程度的愉悅。以拉丁文、英文和法文的線條所點綴的數學符號,述說著引人入勝但不完整的故事。法提歐已經要她將一部分的公式送給「同事」,這些人不曉得是打哪來的,沒有一個人在回函上簽名。她已被警告不要簽上法提歐的名字,只簽上字母F。現在這一封是三個M的答覆。愛翠安比較喜歡三個M,而不喜歡一個M和兩個M,這些都是她所取的代號,三個M看起來比較聰明,所以獲得此名。不過,三個M沒有提供法提歐所要找的答案,此時他正不耐煩地從她身後瞧著回函。
「我知道公主和我已逝的夫人素來不睦,」愛翠安說:「不過這與我何干?」
然而,她還是開了門。門外是位差僮,他向愛翠安鞠了個躬。「打擾了,」他說:「不過,是否有榮幸能傳話給蒙謝弗雷小姐?」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大人。」她答覆道。她其實非常懼怕身兼外交大臣的托爾西侯爵尚-巴提斯特.科貝。托爾西約五十來歲,但他駐顏有術。近乎方形的臉下生著堅毅的臉骨,撐著不讓皮肉下垂,他的舉止活似一位年輕的火槍兵。只有眼睛和嘴角顯現他真正的年齡和職責。與朝廷許多人相似的是,侯爵的面貌迷人m.hetubook•com•com,但笑裡藏刀,深邃的眼神透露出蛇髮女妖般的殺氣。不過,此時的他看來很迷人,親吻著她的手,服侍著她坐穩在馬車內,然後才坐在她身旁。
「國王派馬車來接妳的時候,我恰巧在巴黎。」托爾西解釋道,「我請求恩准有此榮幸,能陪同妳前往凡爾賽宮。」
「如果奧爾良無意染指王位,」愛翠安勉強說道,「那你為甚麼要這麼在意他可能做給我的人情?」
「妳當然得馬上過去。」法提歐輕聲道。
「妳看,妳看,妳擔任夫人的祕書整整一年之久,妳不會都不曉得宮廷裡的陰謀——即使妳和這些罪行一點關係都沒有。」
托爾西頷首,臉上的愉悅已經一掃而空。「非常好,那我就明講了。」他說:「我還記得妳,妳是夫人底下一位很能幹的祕書。妳很聰明,也曉得如何隱藏自己。當國王對某人感興趣時,我也會對那人感興趣。而當我對妳感到興趣時,妳知道我發現了甚麼?」
「蒙謝弗雷小姐,」他說:「見到妳真好。」
「我發現你的職位是奧爾良公爵提供的?」
「我明白,」愛翠安回答:「我沒有興趣當上王后,也絲毫不敢小看卒子。」
門口傳來響亮的敲擊聲,她若是去應門,就可能會漏掉一部分正在抄寫的東西。但她才剛換過紙,沒有理由不去應門。一旦公式在抄完並且換過紙,法提歐便會將之抽走,以便和古斯塔夫一同研究,如此一來,她是不會再有機會看得到那公式。
「希望如此。我向國王說——」他突然住了口,可能是想起來愛翠安還在場。
愛翠安蹙了蹙眉,對托爾西從暗示轉為惱怒的口氣感到訝異。「大人,」她沉著地回答:「我實在不曉得你在暗示些甚麼。」
「一定是的。」安翠安認同道,馬上露出了她那燦爛的笑容。「不過,我很好奇,女人是否真的適合朝這方向努力,那和我們的天性並不相配。」m.hetubook.com.com
「我相信妳的話,小姐,不過我建議妳傾耳注目。不要懷疑當下正有些棋局在進行,而妳正是其中的一枚棋子。我還不確定妳是王后還是卒子,但是兩者都可能將國王一軍——無論是哪一種,我都會親自對付妳。」
「是的,我也確定她很相信妳,就像我一樣。」他回答得很矛盾。「妳要瞭解一件事,小姐,就是只要妳的興趣不會危及國王,我就一點都不在乎。」
大多數的巴黎人都沒落了,只有少數人有貴族血統,因此他們幾乎只能無慾無求。愛翠安覺得這種情勢很危險,國王不應該忽視巴黎。在巴黎可以看得到整個法國,但在凡爾賽宮國王只看得到他自己。
「既是如此,小的很榮幸護送妳登上國王的馬車,他要妳今天下午前往凡爾賽宮。」
愛翠安走回以太抄寫機前,再度將之旋緊,緊張地等待訊息結束。
愛翠安只能直瞪著他,用笑顏掩飾驚惶。
「這簡直是在大海撈針。」法提歐邊抱怨邊穿過房間衝向古斯塔夫。「早知道我就不該告訴國王我們辦得到!『我只差中介公式了。』我這樣告訴他。還『只差』咧!照這速度看來,到世界末日時也只差中介公式!」
陰暗而枯燥的巴黎街道在車外流逝著,他們在馬車裝飾的提燈投射出的浮光中移動。她看得到一張張被燈光照得略泛金黃色的臉孔,正望著他們遠去,也看到巴黎市民在認出國王的馬車之後的表情。最飢渴也最恚憤的那些人當眾皺眉,然而絕大多數人表露出更為克制的不認同,少數人則是敬畏。巴黎對國王的普遍觀感是極為怨恨的容忍。畢竟路易曾經拒絕承認這個偉大城市的存在,但他們的恚憤是源於數十年戰爭的影響。即便是科學新時代的光輝也無法掩蔽痛苦和饑饉。她瞭解這一點,雖然她的家族也名列貴族之林,但已家道中落,她年幼時也是三餐不繼。幸好曼婷儂夫人和國王在她七歲時接納她家人的請願,允許她進入聖西爾學院。而聖西爾只收出身於沒落貴族家庭的女孩。
「小姐在科學院裡過得如何?」托爾西問。
「是沒錯,不過我不相信她就這樣答應了。曼婷儂夫人和科學的淵源不大。」
「大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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