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理性與瘋狂,一七二〇
第九章 弒君

「沒問題,我會去把你的坐騎給牽來。」
路易深吸了一口氣。「退下吧,路易-亞歷山大。」他終於說話了。「命令警察和瑞士百人隊——」
「陛下,因為我是您的首席近侍。我是您的祕密警察的頭子,也是您最能託付安全的人。而我知道此時沒有任何人是能相信的,除了我自己。陛下,我不知道還能如何做得更好。」
「你沒必要射我,或我的馬,我有足夠的銀子可以付過路費。」
「不用了,我自己會去牽。」朱弗瑞一面說,一面大踏步走進黑暗的馬廄中。
「國王!」奧爾良公爵夫人厲聲叫道,同時朝向著了火的金字塔揮手。「國王!父王!」
海倫點點頭。「我會待在隔壁房裡,」她指了指會客室說道,「如果有甚麼需要就叫一聲。」愛翠安點點頭。當女僕離開後,她把紙條給攤開。
運河河岸邊的群眾驟然高呼:「吾王倖免於難!」有些人欣喜若狂,但愛翠安也聽到群眾的失望嘆息。
但那衛兵搖搖頭,手中那管奧地利手槍的槍口絲毫未動。「沒有,」他輕聲說:「恐怕國王還活著。」
在使勁掙扎了一陣後,她放鬆了身子。那男人游得更起勁,更從容不迫,她也感到安全了一些。她眨眼抖掉眼中的水,看到灰色的天空。視線的邊緣是地平線,她竭力回過頭去看他們游過來的位置。
他倒是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是在凡爾賽宮,他自己的房裡。他甚至聽得到近侍的熟悉動作。早上了嗎?他只是在作夢嗎?
戰爭會隨著路易的死而結束,朱弗瑞對此絲毫不感傷。倘若這些沒用的人渣都能被魔法加農砲,或是值得信賴的老式迫擊砲給轟成肉泥,世界就會變得更美好了。凡爾賽宮——是如此美麗——讓他感到很齷齪。
假使她不是如此麻木,她應該會感到十分驚慌。但今天她遭遇的無法預料的莫名事件也實在是太多了點。愛翠安的世界在被顛覆時的唯一徵兆便是隱約、油然而生的寒意。她緩緩眨眼,自忖要如何處理掉這張紙條。她一直看著它,也看著紙條上唯一畫著的一隻貓頭鷹圖案:貓頭鷹,雅典娜的象徵,女神會的標記。
「當時到底是發生甚麼事?」夏洛特接著說道,她的高音調透露著驚恐。「我聽說王太子死了。」
當那傢伙匆匆回頭一看時,手槍稍微晃動了一下,朱弗瑞此時伸手掏槍,並且往右跨步。那衛兵很快回過神來,在朱弗瑞掏槍出來前便開火了。但當他將自己的槍謹慎地端hetubook.com.com起來時,離他只有半呎遠的一根柱噴出了木屑碎片,讓他退卻了一下。
「先生,我猜你已經把雷米給打死了,但他是我的同袍。我一定要幫他報仇。」
「沒問題,小姐。」海倫走過去把那張已折起且浸濕的紙張拾起。愛翠安和海倫的眼神交會,她看出了一絲懷疑,她明白她得馬上把握機會。
「離你的馬遠一點。」他下令。
朱弗瑞看得出來事情未來的發展態勢,不過他一笑置之。「好吧,反正到時我已經走得很遠了,帶著我的遺憾回到我們都熟識的人那裡。啊,你看,衛兵多起來了……」
她彷彿在望著一幅煉獄的圖畫,眼前是一座縮小版的地獄。畫面的中央是一座燃燒著的金字塔,底端則是如木材般堆積如山的焦黑屍體,有些還在冒火。離金字塔較遠處,衣服被燻黑了的朝臣隨著音樂雀躍,跳著奇怪的舞,只有魔鬼才覺得賞心悅目。愛翠安有點訝異地看到奧爾良公爵夫人也掙扎著要站起來,她的頭飾冒著煙,長袍蓬鬆凌亂,但其他部分完好。她身邊的一個男子就沒這麼幸運了,他緊緊捧著紅得跟熟透的龍蝦一般的臉龐,雙腳好似懺悔者一般地顫抖著。
愛翠安慢慢撐起身子,彷彿全身灌了鉛。她努力逐一檢查自己的身體。她看不到自己的背,但身體似乎還好。她仔細摸著頭部,但沒發現有瘀青或是腫塊。她感覺喉嚨乾燥,可能只是吸進煙塵的關係。「沒有,」她說:「不用幫我找大夫。」
嘆息聲再次出現。「陛下,我本來希望您會知道原因。我們其他人只知道,您當時站著的金字塔突然間爆炸起火。」
「喔,是的,小姐。」海倫答覆。
「真是崇高啊。」朱弗瑞譏諷道。「你真正的意思,是不希望我作證供出是誰給我這套制服,是誰幫我假造文件。」正在說話的驟然間他得不斷防衛自己。他差點沒閃過對手的克里許瑪劍,揮擊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朱弗瑞設法將劍舉起迎擊,面對猛烈的攻擊他不斷後退,下意識踩出步法。不過,他緊接著就抓到了前進的節奏並步步進逼,反而占了上風。他假裝被迫緩和攻勢,進退有常,就這樣僵持了一陣子。等那衛兵出手時,他就會發現朱弗瑞.蘭登可不是個傻子。
「小姐,對不起,」女孩說:「我看不懂字。」
「因為有兩個瑞士百人隊士兵站在妳的門口。我們不能從這個房間進出。」
海倫照辦了,並且行了個屈膝禮。「是某個男人給的嗎?」她趁夏洛特走到聽力所及的範圍外時,低聲問到。
「陛下,很抱歉。」邦唐說道,他的聲音以一種古怪的方式顫抖著。「他們已經完成該做的事,而且我已https://m•hetubook.com•com經送他們離開了。」
「那就讓我接受審判,我會安靜跟你走的。」
「離開?為甚麼?」
沙啞的聲音,溫柔而且真誠。他現在以仰式游著,把她撐在上頭,稍微靠著他的側邊,膝蓋和大腿則在她腳後方用力划著水。但她仍然感到背脊灼熱。
路易十四還記得王太子的笑聲,他那圓呼呼的臉蛋在頭頂的無燄燈照耀下閃閃發光。他記得一道更亮的光芒,接著很快便是一陣漆黑。路易明確地感覺有人朝他罩了件袍子,那袍子愈扯愈緊,把他和瘋狂的世界阻絕開來。後來經過了多少時間,他完全不知道。
朱弗瑞照辦。那衛兵比他略高,但看起來很年輕。朱弗瑞向他行了個禮。
「金字塔,」路易重複道,感覺到胸前猝然被開了個深深的大洞,心口猛地一震。「邦唐,王太子怎麼樣了?他也像我一樣失明了?」
愛翠安握緊了抓著床單的手,盤算著該怎麼做。倘若她告訴夏洛特就這樣擺著,很自然就會引起懷疑,不過海倫已經疑惑地望著她了。所以當夏洛特拿起衣服,以及那張掉在地上的,由奧爾良公爵夫人所給的紙條時,她一語未發。三個女人都看著那張紙。
「下馬,先生。」那年輕的衛兵喊道,眼中閃著堅定的目光。
「小姐受傷了嗎?她需要看大夫嗎?」有人問。
片刻過後他提步跨上馬,從馬廄內狂奔而出,跑進外頭的大廣場。一位身著藍、紅、銀色衣服的衛兵站在距離十碼遠之處,兩把槍穩穩瞄準了朱弗瑞。他咒罵了一聲,早知道先前就應該花點時間把武器重新裝填好子彈。空的手槍和毛瑟槍是一點幫助都沒有的。
「幫我唸一下,可以嗎?海倫?」她問。
在她下方,那男人的雙腳持續在水中划動,她在震驚之餘,心思變得沒來由地異常清晰,她瞭解到這是第一次有男人如此親密地摟著她——除了多年前她的父親和祖父之外。
「喔,喔!」她環顧四周,很快看到地上的衣服,是女僕把它丟在那兒的。當她無意間望向那件衣服時,夏洛特自責地作聲道。「對不起,小姐。」她說:「我因為太擔心妳了,所以……」她轉頭看著那件衣服。
「這就是我要你下馬的原因,先生。」
「可能是吧。」愛翠安故作神祕道,把紙條從海倫纖長的手指上接過來。「我想,現在我得休息一下了。」她說。
「除了您的視力外,陛下,御醫確定您完全健康。」邦唐說。
凡爾賽宮陷入一片混亂。僕人和朝臣擠在窗邊,對他在運河上製造出來的成果指指點點。有些人尖叫,有些人啜泣,有些人……他經過兩桌正在玩牌的男女,他們似乎正在對國王的生死下注。
「我的天啊!」朱弗瑞.蘭登脫口驚呼。他的雙眼因強光而睜不開。當他再次張開眼時,他以無比敬畏的心情望著手中的槍。
「有人想殺掉國王,」海倫解釋道,「他們失敗了,但是王太子被殺了。」
她霍然理解國王解釋過凡爾賽宮的方式——www.hetubook.com.com他說凡爾賽宮宛如一座巨大的發條機器,具有永恆運轉的齒輪,對人類的願望無動於衷。現在每個方位都有一個不同的齒輪想要摧毀她,而她看不到逃出這機器的辦法——無計可施。
「甚麼?」
「喔,小姐啊,妳可醒來了!」夏洛特驚呼。愛翠安面朝下躺在床上,女孩們已經脫掉她身上那席漂亮的衣服,海倫開始用油脂還是藥膏之類的東西按摩燒傷的部位。愛翠安痛得齜牙咧嘴。
「那我會開槍射你的馬。」
「陛下,有人想要取您性命,有人想要殺您。」
「不要這樣,」一個聲音忽然傳入她耳中,「拜託。」
那位救星的划動速度猛地改變了,他把她移動了一下,將她挾在腋下一把抱了起來。轉瞬間她和這個男人雙頰相貼,她跟他素未謀面,她到現在還是沒看到他的臉,除了當他轉頭用另一隻手緊抓住運河的河岸邊時,才短暫瞥到了他的側面。在岸邊,十幾隻手伸了下來,驀地又有好幾個人撲通一聲跳下水裡。她感覺到自己被拉了起來,緩緩被扶到石地上躺下。她看了救她的人一眼,她以為就是這個人,他也被拉她起來的那些人扶起,然後在一陣推擠之後,那個人就不見了。
「小姐沒事。」愛翠安嘆口氣道。
「老實說,我也不確定能找得了大夫。」
「喔。」愛翠安回應。「這樣的話,親愛的,那把紙條拿給我吧」
「邦唐,」他咕噥著,「是你嗎?邦唐?」
「那是甚麼?怎麼回事?」當他接近時,馬廄的主人大喊。
他靠著馬嘶聲找到了愛馬泰晤士。「跟我來吧,老小姐。」他安慰著牠。「我們還得騎好長一段路呢。」
「邦唐,你在說些甚麼?」
此時他聽到了手槍扣上板機的聲音。
愛翠安覺得自己躺在在活生生的地獄中,耳朵充斥人們刺耳的尖叫聲,比硫磺還難聞的氣息嗆入他的鼻子和肺部。有個人倒在她的身上,手臂扭曲,他的假髮燒成了一團火,雙眼無神。愛翠安感覺到自己背部一陣灼熱,她不斷翻滾,以防自己著火。她身上沒火,至少她覺得沒有。她喘著氣,想掙扎著站起來,而當她站起時,煙塵卻像是黑色利爪一般抓著她的肺。她的視線模糊,當畫舫在她腳下振動時又恢復了清晰。
朱弗瑞的法製手槍已發出了巨吼。那衛兵悶哼了一聲,向後倒下。他冷酷地獰笑。你們想玩我是吧?
不過當他一離開凡爾賽宮後,就覺得清爽些了,他毫無阻礙地來到馬廄。
「看不到了?完全看不到了?」
「如果我不從?」
對了,還有國王!愛翠安心想,她朝火燄的方向走了一步。驀然間,那幅畫好似起了變化,看起來不再是煉獄,而成了索多瑪,就像它的城塔被上帝的怒火所吞噬。當她的雙腳無法支撐下去時,最後一個念頭是她覺得自己已經化成了一根鹽柱。愚蠢!她心想,我連看都不該看。和_圖_書
「長水泡了嗎?」她問。
她感受到的下一件事便是因寒冷而驚愕無比,然後口中灌滿了水,嗆著她的鼻子。她想要尖叫,但反而吞下一大口氣味難聞的液體。如鋼製束腹般的手環著她的腰部,她聽得到急促的呼吸聲。
天啊,他可是結束了一整場戰爭耶!對一個諾桑比亞小子來說算幹得不錯吧!
他的雇主果然一言九鼎,至少到目前為止是如此。他,朱弗瑞.蘭登,已經幹掉了國王——而且是兩個國王。有一狗票的人會很高興,不只是馬伯羅公爵。但是要不是透過凡爾賽宮裡面的內應協助,英國的刺客不可能會成功。
「幹得好啊,棕管槍。」他對著槍唸唸有詞,環顧四周,以確定沒有人目擊是他開的槍。他獲得的承諾果然相當確實,廊台上只有他一個人,他往外張望後,得知槍聲並沒有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是嗎?」朱弗瑞感到有點希望。那個衛兵有這麼笨嗎?他緩緩下馬,掏出短劍,試著戳刺幾下。
「我不知道;但如果國王還活著,那調查行動會比他死了時還來得徹底。」
「很好,叫他進來,我有話要跟他說。」
朱弗瑞向前踏步,劍身四處遊走。他迫使那瑞士人看著劍身,而不是看著他的步法。接下來是意料中事,那衛兵犯了錯,用以退為進的招數假裝後退,但霍地向前猛衝。那佯退的動作做得很好,但還不夠好,朱弗瑞已蓄勢待攻,他輕易扭轉劍刃並奮力一踢,踹向對手那已經伸長而且十分脆弱的膝部。
「海倫,」愛翠安疲憊道,「把那紙條拿給我好嗎?」
「你……你是怎麼使出這招的?」他問那年輕人。不過朱弗瑞再也沒得到答案,黑暗隨之湧上,他已倒下。
馬伯羅知人善任,小卒或軍官皆然。朱弗瑞.蘭登已再次讓公爵刮因相看。
「這樣子真的很不公平,」朱弗瑞告訴他,「我很榮幸為我們都……認識的人做事……結果你這樣子報答我。」
那衛兵一手仍拿著手槍,然後把另一把的板機鬆掉,放回槍帶上。
發生了甚麼事?
欲言又止的時間這回更長了。
但是這一踢卻還是撲了個空,有個十分冰冷的東西已碰到了他胸骨下方的部位m.hetubook•com•com。他驚愕地往下看著那把克里許瑪劍沒入他的胸口,他放開了手上的劍。
「把窗簾拉開或是點個燈吧。」他說,並設法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帶著氣惱。「陛下……」邦唐啟口道。他欲言又止,「陛下,房裡現在很亮。」
「你這是甚麼意思?」他問。
當慌亂取代驚愕時,她心想:我不能掙扎。雖然心裡是這麼想,但當她的頭再度沒入水中時,她開始亂踢,雙肘也往後揮動。
「既然如此,那你離開吧,你先出去,除非我叫你。」他說話的聲音雖很平穩,但卻具有無上的威嚴。在好一陣子的靜默後,是退去的腳步聲。
路易踉蹌下床,想要祈禱。當他勉力跪下身,並在頦下緊握雙手時,發出了哀泣聲。他跪倒時發現,即使眼睛已受到傷害,他的眼淚仍然能夠流動。
朱弗瑞思索了一下。「你的腰上有把劍,」他說:「你學過如何用劍?」
「你很痛嗎?小姐?除了妳背上的傷之外?」
畫舫已燃起熊熊大火,一旁的兩艘小船已靠在舷側,愛翠安清楚看到小小的人影從水中被拉了起來。在神智恍惚的狀態下,她明瞭國王和王太子並不在這些人的行列裡。他們原本是在金字塔的頂端,也就是烈火的中心點。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駕崩了!
「怎麼可能?那整艘畫舫都成了一團火球。」
「甚麼意思?」愛翠安問。
「我勸你慢慢轉過身來,先生。」某個聲音如是說。朱弗瑞遲疑了。他的手距離自己的佩槍只有幾吋,劍則擺得更近。不過他還是照辦。
「他們還不確定,吾王。要由上帝決定。」
「你殺了一個瑞士百人隊的成員,你一定也要為此付出代價,先生。」
「要殺我?怎麼會?」
「我快死了嗎?邦唐?」他從未說過這些字眼,雖然以前他曾明白自己將死。在苦澀的波斯長生不老藥緩緩滴入他的喉嚨之前,死亡本來是毋庸置疑的。如今他覺得一切安好——只是看不見。他試圖想再睜開眼睛,但他領悟到自己的雙眼是已經睜開了的。
「我已經吩咐好了,陛下,也把您的火槍隊派往巴黎。」
「御醫說您的視力受損了,陛下。」近侍回答的聲音聽起來不太自然。
「他……王太子蒙主寵召了,陛下。」
當看到是誰拿著武器瞄準他時,他很驚訝。「喔,是你啊。」他不記得對方的名字,儘管此人穿的還是國王自家衛兵的制服,但他知道他們二人聽命於同一個祕密雇主。朱弗瑞向他咧嘴而笑。「我幹掉他了,對吧?」
「他們在找謀殺國王的人。」海倫解釋道。
「是的,陛下。」男子在很近的距離內回答。
他將那把槍扛上肩,匆匆打量了身上的制服一眼。在他安全離開法國之前,他是一名在法國服役的愛爾蘭重騎兵,而且他有偽造的文件當作證明。他走下一道樓梯和幾條走廊,期盼自己不會迷路。
「你想要刺殺我們的國王!」年輕人說道,同時小心翼翼地把手槍裝入槍套內。
「國王出事了!」朱弗瑞回嘴道,不想說太多話以免口音洩了底。「我要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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