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7

「當然。」
辛赫摸了下鬍子,「妳是問那是不是個陷阱嗎,總裁?」
莫普戈的臉上表情鎮定,卻把那根咬在牙齒中間的雪茄給咬穿了。「戰鬥單位比我們預期的多,總裁。」他說:「再加上他們的矛艇……五人小艇,小型火炬船,真的,比我們的長程戰鬥機要快得多,火力也強得多……像致命的小黃蜂。我們成百成百地加以摧毀,可是只要有一艘溜了進來,就可以直接衝進艦隊的防衛線,造成大破壞。」莫普戈聳了下肩膀。「闖進來的不止一艘。」
葛萊史東看著艾爾必杜。
我微微一笑。「不管怎麼說,妳讓他們折磨了我。」
「不對,」葛萊史東說:「我倒認為你那些朝聖者朋友們面對的荊魔神才是。」
「你——」莫普戈開口說道,他的臉脹得通紅。
「那麼那些紅色的……小點……在黃道平原上方的那些呢?」雷巧參議員問道。這位參議員自己穿著紅衣服,那一直是她在參議院裡的註冊商標。
葛萊史東點了點頭:「馬上就做。」
那位顧問用他右手修長的手指比畫了一下。「我們估算……這批亂軍……數量在四到六千個戰鬥單位。」
「你屬於兩個世界,不是嗎?人類的世界和智核的世界。」
「我們明早開過會之後再談吧,」梅娜.葛萊史東說:「晚安,席維倫先生,祝你有好夢。」
我聳了下肩膀。
「可是一個真神會讓祂所創造出來的一切滅絕嗎?」
「不錯,可是那是誰的研究?又為了什麼目的呢?」
「他們能造神嗎?」我說:「有一些AI並不想造神。他們由人類的經驗學習到,在知覺裡建構下一步,如果不是帶來真正的滅亡,也會帶來奴役。」
我沒有答案,所以我只站在那裡,什麼也沒說。
聽到她提起那古老的宗教讓我很感吃驚。基督教最早被禪宗基督教所取代,後來又成為諾斯替禪教,之後又有一百多種重要的神學和哲學取而代之。葛萊史東的家鄉並不是已廢宗教的寶庫,而我認為——也希望——這位總裁也不是。「如果他既完全是人,又完全是神,」我說:「那我就是他的反面形象。」
梅娜.葛萊史東看著交握在腿上的雙手。她說:「要是你把現在#生的事寫下來的話,會寫出什麼樣的詩來呢?」
那位霸聯陸軍的將軍怒瞪了艾爾必杜一眼。「沒有,總裁。」他說:「因為智核表示和驅逐者沒有接觸,所以我們覺得他們的推測不會比我們的好。我們的確用了奧林帕斯指揮學院歷史戰術網路結合人工智慧網來計算我們的推測。」他把那給咬掉了一截的雪茄塞回嘴裡,下巴伸著。等他再開口說話時,仍然咬著雪茄,「顧問委員會能做得更好嗎?」
莫普戈將軍把雪茄拿下來,皺和-圖-書起眉頭來看著。然後又從他牙齒後面摳出一小節來。「那是我們情報單位說的。消息錯誤。」
「是的。」
老電影和全像電影裡的太空大戰總讓我覺得無聊,但看著真實的情況卻有種迷人的魅力:就像是看到連環車禍的現場轉播一樣。事實上,實況轉播的費用——毫無疑問地在數百年來一向如此——比小成本的全像電影製作費用還要低了很多。即使花再多的精力,在看到太空中實際的戰爭時,最讓人抵擋不住的反應就是太空是那樣的速闊,而人類的艦隊和太空船以及大型軍艦還有其他一切都那樣的藐小。
「昨天簡報的時候,我們不是聽到說,驅逐者會派出六……七百個戰鬥單位,最多如此嗎?」那句話是莫普戈說的。葛萊史東總裁轉過身去面對著將軍。她右邊的眉毛挑了起來。
在場的七個戴著勳章的人彼此互望著,然後六個人都看著莫普戈將軍。他咬著一根沒有點燃的雪茄。「情況不好。」他說:「我們把他們擋在傳送門站區之外……我們在那裡的防衛還擋得住……但是他們在星系範圍內推進得太多了。」
「在艾斯葵司星的那個貿易掮客?」
葛萊史東在那短短的幾級石階頂上停了下來。「你認為智核的無上派能成功地建構出他們的無上智慧嗎,席維倫先生?」
「三千艘矛艇?」葛萊史東柔聲地插嘴問道。
我點了點頭。徹底審訊的意思就是他們的腦子現在正漂浮在完全分流的水箱中,而他們的身體則暫置在低溫箱裡,等祕密審判決定他們是否有叛國行為。在審判之後,身體就會加以毀棄,而黛安娜和赫墨德會始終在「扣押中」,所有的感應和傳輸頻道全都關閉。霸聯已有幾百年沒有用過死刑了,可是另一種選擇也並不舒服。我也在長椅上坐了下來,離葛萊史東有六呎遠。
「兩艘派給第四十二特遣部隊的攻擊性航空母艦都已經退出了戰事。」辛赫上將說:「其中『奧林帕斯影子號』遭到摧毀,全員陣亡。『海神號』受到重創,不過目前正由五艘火炬船護送返回月球這邊的船塢來整修。」
那是一場戲劇化的混沌,一場混亂的實例,一場未經編排的悲傷暴力之舞。這就是戰爭。
葛萊史東點了點頭。「我假定,」她仍然對著莫普戈說:「霸軍的情報單位軍力評估進來的時候,會結合顧問委員會的推測吧?」
葛萊史東比了個手勢,通往她私人住所的一扇門打了開來。「不錯,就某方面來說你是在裡面,」她說:「可是如果帶有你分身的那個女人,被釘在荊魔神那傳說中的刺樹上的話,你在夢裡也會受那種永恆之苦嗎?」
我又笑了笑。「我都不屬於這兩個世界,在這裡是個模控怪物,在那裡是個研究目標。」
我笑了起來。「我早已https://m.hetubook.com.com開始寫,又放棄過兩回了……或者不如說是他這樣做過。詩寫的是諸神之死,以及祂們難以接受祂們易位的事。寫的是轉化、苦難和不公。寫的也是那個詩人……他認為那個人在那樣不公的情況下受苦最深。」
「是的,總裁。」
「就生理上來說,你完全是個人類。」葛萊史東說。
「也不能摧毀傳送門。」辛赫說。
「可是看來智核從AI自主之後幾世紀以來,一直為人類負責呀。」葛萊史東說,她緊盯著我,好像在用我的表情來評估什麼事情。
「那個男的提到哈布芮特,」總裁說:「國安局相當確定他們指的是安琳.哈布芮特。」
辛赫開口說道:「參議員,請記住比例。事實上,我們還守住了那個星系的大部分地區。距海柏利昂星十個天文單位以內的一切都還是我們的。戰事是在奧特星雲之外,而我們的部隊正在重新集結。」
「我他媽的怎麼曉得?」我沒好氣地說著,轉頭去看小溪。
葛萊史東微微一笑,站了起來。其他人,包括我在內,也都趕快站起身來。「的確,」葛萊史東柔和地對莫普戈說:「的確。」她四下環顧。「事情有變化的時候,我們再到這裡碰頭。杭特先生是我和你們之間的連絡人。同時,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政府的工作要繼續下去。午安。」在其他人相繼離開時,我又坐回原位,一直等到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擴音器又恢復了原有的音量,在一個頻道上,有個男人在哭喊。靜電的雜音中傳來瘋狂的笑聲。在我頭頂上,在我背後,在我四周,星空在漆黑中緩緩移動,星光冷冷地照著殘骸和廢墟。
葛萊史東站了起來,我也跟著站起。我們越過了小溪,聽著水流過石頭的聲音。小徑在高大的巨石間蜿蜒,石頭上長滿了苔蘚,在燈籠的光裡閃亮。
我望著花園裡,小徑閃著白光,在黑暗中顯得有些陰森。「智核是在求取他們的目的。」當我話說出口時,就知道沒有一個人類比梅娜.葛萊史東總裁更清楚這件事實了。
這不是個問題,所以我沒有回應。
「他們經過徹底的審訊,現在正在……扣押中。」
「利用我……吃苦頭……」我說。
「而你覺得人類不再是他們要達到目的的考慮因素了?」
葛萊史東總裁緩緩地點了下頭。她的嘴唇往下湊向合成尖塔形的指尖。「上將,在『奧林帕斯影子號』上有多少人?」
「以前的人也說耶穌基督完全是個人類。」她說:「也完全是個神。是人和神的交會。」
「海軍上將?」葛萊史東問道,她把頭微側向那穿著霸聯宇宙軍黑色軍服的瘦高男人。
「辦不到,」辛赫上將說:「他們能重創我們,甚至可以把我們趕回到海柏利昂本身四周的防衛區。但他們不能打敗我們,www•hetubook.com.com或是把我們趕出去。」
「保皇派是不是和什麼重要的團體組織有關聯呢?」
「也許你應該參加朝聖團,席維倫先生。」總裁說道。
最靠近的一面牆上的資料是由火炬船賈米納號即時傳送過來的,這艘船正在B五軍團號飛舞的殘骸中搜尋倖存的人員,漸漸接近的那艘損毀的火炬船,被放大了一千倍,看來像一顆由裡面爆裂開來的石榴,裡面的籽和紅色果皮以慢動作炸開,翻滾進一團粒子、氣體、凍結的油、由裝置之處脫離的百萬個微電子零件、貯存的食物、纏在一起的機件,還有——不時可以由他們如木偶般扯動的手腳認得出來的——很多很多具屍體。賈米納號的探照燈,在飛躍兩萬哩後,以寬約十公尺的光柱掃過在星光下凝住的殘骸,讓人看清楚了每一樣物件、器械和人臉,有一種極其恐怖的美感。反射出來的光讓葛萊史東的臉看來更老了許多。
葛萊史東的聲音很疲憊。「他們並沒有傳送資料。那些資訊讓他們知道也沒有危險。」
艾爾必杜顧問聳了下肩膀,「將軍說得對,」他說:「我們和驅逐者沒有接觸。我們的估算也不比霸軍的可靠,只是……根據的前提不同。奧林帕斯指揮學院歷史戰術網路成就非凡。要是那裡的AI在圖靈─狄姆勒量表上能再高一級的話,我們就會將他們納入智核了。」他又用手比了下那個優雅的手勢。「就目前而言,委員會所依據的前提可能在未來的計畫上有用。當然,我們會隨時把所有預測結果交給這個小組。」
「他說得對!」莫普戈將軍說:「我可以拿我的專業前途來背書。」
她回頭去看銀幕,其他的人也一樣。感受到這份寂靜之後,房間裡的感應器讓擴音器恢復了原有的音量。於是我們又能聽見勝利的呼號,求救的叫聲,以及平靜複誦所在位置,火力控制指令和其他命令的聲音。
「沒有,總裁,」艾爾必杜顧問說:「並沒有人請顧問委員會評估驅逐者的軍力。」
辛赫點了點頭。「很有意思的戰略,」他說:「亂軍發動了一次將近三千艘矛艇的攻擊,來完成對八十七之二特遣部隊電子周邊陣地的鉗形攻勢。這次攻擊遭到擊退,可是讓人不得不佩服那種聰明的——」
柯爾契夫參議員和他的八個同僚坐在桌子對面。柯爾契夫轉過身來看那張軍事圖,「看起來好像他們已經幾乎到了海柏利昂。」他說,那著名的聲音相當沙啞。
我們默默地一起走了一陣。我注意到她換了衣服,穿著一件帕太發星中年貴婦人穿的袍子;那件袍子十分寬大,繡滿了暗藍和金色的複雜圖案,幾乎就像是漸暗的天空。葛萊史東的兩手插在看不見的暗袋裡,寬大的袖子在微風中飄動;下襬拖在小和_圖_書徑上鋪著的乳白石頭上。
她的問題讓我吃了一驚。我朝花園小徑那頭看了一眼,飄浮的日本燈籠和隱藏的光球剛剛開始亮了起來。「沒有,」我說:「有時候我會夢到,或者不如說是以前會……」
「他們做得到嗎?」葛萊史東問道。她兩眼仍然望著在她頭上翻滾的殘骸,一個年輕人的屍體,一半在太空衣裡,一半袒露在外,正向攝影機的鏡頭翻滾而來,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爆裂的雙眼和肺。
葛萊史東和一小撮她的人坐在這些聲光影像中間,整間戰情室有如一個鋪了灰色地毯的長方形,飄浮在群星和爆炸之間,海柏利昂像一塊琉璃色的亮光充塞了半面北邊的光牆,瀕死的男女發出的尖叫聲由每個頻道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裡。我也是很倒楣地有那種特權在場的葛萊史東手下之一。
「以智核和假設性的無上智慧來說,」我說道:「神是創造物,而不是造物者。也許神必須創造出更藐小的東西來與之接觸,以便能感到對他們有些責任。」
「國安局希望盡量多知道一些他們可能洩漏的事情。」
葛萊史東看著我。在黯淡的燈光下,她的臉上佈滿皺紋和陰影。「這次易位的是哪些神呢,席維倫先生?是人還是我們為了矮化自己而創造出來的偽神呢?」
所有的眼光都轉向艾爾必杜顧問。那是個很完美的投影,他坐在其他人之間的座位上,兩手輕鬆地擱在扶手上面;他完全不像一般活動投影的影像那樣有模糊不清或讓人看穿的地方。他的臉很長,顴骨很高,那張會動的嘴即使是在最嚴肅的時刻也帶著一抹冷笑,而現在正是很嚴肅的一刻。
葛萊史東點了點頭:「AI顧問委員會參與了這次情資評估嗎?」
政府大廈建成大衛之星的形狀,在星形的中央,由矮牆和特別設計栽植的樹木遮蔽下,有一個花園:比鹿園中那正式的大花園小得多,但美麗毫不遜色。暮色降臨時,天崙五明亮的藍白光芒漸漸褪成金色,我正在那裡散步,梅娜.葛萊史東朝我走了過來。
「現在國安局知道他們替誰工作了嗎?」
至少我坐在戰略資料中心,也就是所謂的戰情室,和葛萊史東與她的軍方將領們一起觀看戰況時,是這樣想的。那裡的四壁變成了二十公尺大的光幕,連成一氣,四面巨大的畫面環繞著我們,呈現出立體影像,而擴音器也讓整個房間充滿了由超光速通訊傳送來的聲音:戰鬥人員之間的無線電通話,作戰指揮系統的命令,船艦之間經由寬頻傳遞的訊息,雷射頻道,以及加密的超光速通訊,再加上所有的喊聲、尖叫聲、哭聲,還有除了空氣和人聲之外,比任何傳媒都要出現得早的戰爭的聲音。
「妳讓他們審問我,」我說:「我很好奇究竟是什麼原因。」
辛赫上將摸了下修得很短的鬍子。「莫普戈將軍說得對,和_圖_書戰況和預期的不一樣。」他朝第四面牆點了下頭。那裡的圖表——大部分是橢圓體、卵形和弧形——落在一張海柏利昂星系的靜態圖上,有些弧線在我們眼前變化。亮藍色的線條代表海柏利昂的軍力,紅色的是驅逐者,圖上的紅線比藍線多得太多了。
「是的。她和黛安娜.費洛梅爾跟舊葛藍儂-海特保皇派很有關係。」
「是的。」
「上將,」她說:「看起來亂軍是等到第八十七之二特遣部隊進入星系之後才攻擊的說法中肯嗎?」
海軍上將看了他的同僚們一眼,然後望著葛萊史東,「我認為不是。我們相信……我相信……是驅逐者看到我們的強大軍力,才有這樣的因應。不過,這也就是說,他們下定了決心要攻下海柏利昂星系。」
「在某方面說來,」我說:「我是的。」
我瞪大了眼睛。這還是她第一次向我提起荊魔神,雖然我明明知道——而她也曉得我知道——那正是她的計畫使得領事打開了時塚,放出了那個東西。
「你現在還寫詩嗎?」
我用右手揮了下,「我不是這兩種文化創造出來的。」我又說了一遍,「也沒有受到雙方那些並非故意的造物者天真的眷顧,更不曾受到對他們創造物可怕關注的詛咒。」
總裁在她的高背椅上轉來轉去,用交合的指尖輕拍著下唇,然後轉向她的軍事將領。「你們覺得怎麼樣?」
辛赫的那對棕色眼睛像總裁的兩眼一樣大,但並沒有流露出同樣深沉的悲傷。他正視著她看了幾秒鐘。「四千兩百人。」他說:「還不包括搭載的六百名陸戰隊。因為其中有一部分在海柏利昂傳送門站下了船,所以我們並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在船上的確實資料。」
葛萊史東微微一笑。我停止了素描,心中暗想幸好她這特別的笑臉不是對著我來的。
葛萊史東點了點頭,她把視線回到莫普戈將軍身上:「為什麼突然這麼艱難,將軍?」
「或是摧毀傳送門?」雷巧參議員的聲音很緊張。
「在簡報的時候你並沒有提起這點,」葛萊史東總裁說。「在先前討論時也沒說。」
「只有荊魔神教會,」葛萊史東說。她在小徑上跨越一條小溪的石橋前停住腳步。這位總裁撩起袍子在一張鑄鐵長椅上坐了下來。「你知道,還沒有一個主教從躲藏的地方出來。」
「有那麼些暴動和抵制,我倒也不怪他們。」我說。我仍然站著,雖然看不見有保鏢和監視器,可是我知道只要有任何威脅葛萊史東的意思,我醒來時就會發現自己是在行政大樓的禁閉室裡。在我們上方,雲朵上金色的鑲邊已經消失,開始映照出天崙五無數高塔城市所發出的銀光。「國安局怎麼處置黛安娜和她的丈夫呢?」
「他們都是毫不專業的票友,」我這樣說,是因為想起赫墨德會說出哈布芮特的名字,還有黛安娜的盤問毫無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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