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8

有隻大小像老鼠、卻有好多條腿的東西竄進了一個破了的通風管,葛萊史東聞到了污水、汗水、使用過度的基準面板的臭氧、手槍火藥的甜香味、嘔吐物等等的氣味,還有低度外激素化為毒素的惡臭。她走過那些走道,想著即將來臨的那幾個禮拜、幾個月,還有這些世界因為她的決定、她的偏執而付出的可怕代價。
杭特搖了搖頭。他的嘴唇幾乎凍得發紫。「妳不明白,」她助理細細的聲音傳來,「不單是海柏利昂。驅逐者在十幾個點發動攻擊。他們在侵入萬星網!」
那幾個年輕人瞪著她,有黃色的眼睛,也有鼓突的黑色眼睛,有的是上眼皮很厚的細縫眼,也有像攝影鏡頭的大眼。他們散開成半圓形,一起向她走了兩步。
她的通訊記錄器沒有執行她的指令,反而警告她到那裡去會有危險,她拒絕理會。
梅娜.葛萊史東挺直了身子,將斗篷拉得貼緊身上,取下大領子,讓他們可以看到她的眼睛。「走開,」她又說了一遍。
聖彼得大教堂在一座小山丘上,廣場由形成半圓形的柱子包圍,相接處是一個長方形的會堂。在她的右方,列柱開口處是一道梯階,往南方向下約一公里多,有一座小城清晰可見,低矮、粗陋的房舍建在有如白骨的樹林間,那些樹就像是早已死去的矮小生物的遺骨。
但是那座墳墓仍在。領事祖母的遺體卻不在那裡了……從來也沒有真正在那裡過……但是就像這個世界上那麼多象徵性的事物一樣,這個空的地穴卻引人崇拜,甚至敬畏有加。
葛萊史東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走進傳送門。
葛萊史東曾經讀過溫朝博的著作:《亞伯拉罕的困境》,他在書中分析在要求將兒子獻祭的神和應允犧牲親子的人之間的關係。溫朝博認為舊約聖經中耶和華不只是試驗亞伯拉罕,而是以人類當時在這種關係裡對忠誠、服從、犧牲與命令等所了解的唯一語言溝通。溫朝博也表示,新約聖經裡的訊息是這種關係一個新階段的預言——在新的階段裡,人不再為任何原因、為任何一個神犧牲自己的子女,但是做父母的……整個為人父母者的族類……卻會犧牲他們自己。就如二十世紀的納粹屠殺猶太人,暫換時期,三方戰爭,動亂的幾個世紀,說不定還要包括二二三八年的大錯誤在內。
葛萊史東呆站著瞪大了眼睛。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也從來沒有逼自己來過。現在她既然已經到了這裡,就拚命地想要感覺一些東西,聽到一些東西,好像有什麼警告或靈感,甚至於只是一些弔慰的聲音會傳到她這裡來。
(海特.瑪斯亭到哪裡去了?他為什麼把魔比斯方塊留給其他的朝聖者呢?)
目前在天崙五早已過了半夜,但是她知道有很多個世界現在還是白天,所以她披上一件長斗篷,戴上文藝復興時期的個人護頸,她的長褲和靴子使她性別和階級不明,雖然斗篷的質地可能顯出她的身分地位。
她不能去最後一個朝聖者馬汀.賽倫諾斯的家鄉。賽倫諾斯的年紀只有一百五十歲,有一半因為波森延壽療程而發藍,他的細胞還記得那十幾次漫長的冷凍神遊的嚴寒和更冷的冰凍過程,可是他的生命已經跨過了四百多年。他是在元地球毀滅之前不久在那裡出生的,他的母親是最高貴的名門之後,他年輕時過的是由頹廢與優雅,美與腐化的甜美氣息混合在一起的生活,他的母親留在垂死的地球上,而他則被送入太空,好能償還家族的債務,即使那意味著……而事實也的確如此……他必須在萬星網一個最可怕的落後世界,從事多年出賣勞力的奴工工作。
葛萊史東搖了搖頭,召來她私人使用的傳送門,走了進去。
傳送門顫動著出現,葛萊史東走了進去。
也就是因為拜倫.拉蜜亞參議員的「自殺」,讓她這幾十年來訓練得十分謹慎。葛萊史東無法確定,究竟是智核的特工人員策畫了那位參議員之死,還是霸聯統治階級為了保護他們自己廣大利益的手段,但她十分清楚拜倫.拉蜜亞絕對不會自殺,絕不會這樣丟下他無助的妻子和倔強的女兒。拉蜜亞參議員在參議院所提的最後一個法案,是共同提出將海柏利昂列為領地,這提案原本可以把那個世界提前標準時間二十年納入萬星網裡。在他死後,還活著的共同提案人——也就是新近有了影響力的梅娜.葛萊史東——撤銷了提案。
梅娜.葛萊史東發出既像呻|吟又像哭泣的聲音。她轉身背對那燦爛的日出,背對那些迎接新的一天到來的晨禱聲,背對那些氣球——活的和人造的——飄升到初亮天際的美景,她走了下去和_圖_書,走到較暗的地方,召來傳送門。
梅娜.葛萊史東總裁睡不著。她下了床,在政府大廈深處她那黑黑的住處很快地穿好衣服,然後做了她在睡不著時常做的事——到各個世界去漫遊。
葛萊史東很愛萬星網,她愛在那裡面的人類;他們的淺薄,自私和不能改變,這些都是人類的特性。葛萊史東愛萬星網,愛得足以明白她必須幫忙將之摧毀。
(可是他們還有非洲可以回去。)
葛萊史東望著太陽升起。空中飛滿了漩渦星大屠殺中救下來的氣球蟲遺孤,牠們各種顏色的身子飄向天上,就像那麼多的葡萄牙僧帽水母。輻射蜘蛛伸展開薄膜狀的太陽翼來收集陽光。一群烏鴉衝破覆蓋,飛向天上,牠們的叫聲正對應出柔和微風和由西邊向葛萊史東而來的雨聲。葉上不停的雨滴聲使她想起自己在巴塔法三角洲的老家,那時的百日雨季,讓她和她的兄弟們到外面的羊齒植物叢裡去抓蟾鳥和西班牙苔蛇,放在玻璃瓶裡帶去學校。
元地球懸在漆黑的天上。但那當然不是元地球,只是一個悸動的大圓盤和以前曾經是地球的那一團球狀的殘骸,那個東西很亮,比即使是在最難得清朗的夜裡由巴塔法所看到的任何一顆星星都亮得多,但是那種明亮卻很奇怪地讓人覺得很不祥,也在泥灰色的地上照出一層病態的光。
葛萊史東嘆了口氣,她早知道這會是下一步。「好吧,」她說。「海柏利昂淪陷了嗎?我們能不能把我們的軍隊從那裡撤出來?」
(如果我繼續下去的話,這些都會遭到毀滅,一定會毀滅。)
索爾.溫朝博和他的女兒來自巴納德星。葛萊史東傳送到他們故鄉克勞伏鎮的\個小站。當時已近黃昏,低矮的白色房舍前面有著修剪整齊的草坪,反映出加拿大共和國式的趣味和農家的務實精神,所有的樹都很高大,枝繁葉茂,極端忠於元地球的遺傳。葛萊史東避開在萬星網其他地方工作了一天後匆忙趕著回家的人潮,發現自己走在一條鋪磚的路上,經過建造在一處橢圓形草坪四周的磚造房子。在她左邊,可以看到一排房舍外的農田,可能是玉米的高大綠色植物,成排密密地種植著,一直延伸到還有一抹夕照的遙遠天邊。
她覺得很不滿意,在她這次到各個世界散步之前,她本想造訪每個去海柏利昂朝聖者的家鄉,儘管她明知這種做法的意義多麼微不足道。天堂之門是賽倫諾斯在腦部暫時受損、喪失了語文能力的情況下學習寫詩的地方,但這裡不是他的家鄉。
「走開,」她說。
元地球的月球上唯一還能居住的地方,就是保留給霸軍行馬薩達儀式的山地和稱為「海」的陰暗區,葛萊史東就是在這裡走出了傳送門。閱兵臺和操練場上空無一人,十級控制力場使星星和遠方的邊牆朦朧不清,但是葛萊史東仍然能看見由可怕的重力潮所產生的內部熱量將遠方的山脈熔化,流成新的岩石之海。
五個年輕人,由地下的生物創作家弄得更像野獸而不像人,走進葛萊史東前面的走道裡。她停了下來。
在寬大的階梯底部外有警方的禁制區亮著紫色和綠色的光,廟本身用木板釘起,黑暗一片;面對街心廣場的很多扇高而窄的髒污玻璃窗都打破了。葛萊史東回想起有關幾個月前發生暴動的報告,知道主教和他的手下都已經逃走了。
葛萊史東用拳頭打著石牆,召來她的傳送門,去到另一個地方。
烈日高掛,奧林帕斯山和費德曼.卡薩德的霸軍軍校那嚴正的美,由這裡都看不見。葛萊史東四下環顧。這就是那個傲慢的男人的故鄉,這裡就是他在受制於軍方的命令,理性與榮譽之前,和其他年輕孩子們一起奔跑的地方。
廢渣蜂巢。這裡就是布瑯.拉蜜亞和她那模控人情人在企圖去荊魔神廟前最後幾個小時的藏身之所。這裡是萬星網無數最脆弱的地方之一,這些地方的黑市能提供的東西包羅萬象,從逆時針到霸軍級的武器,非法的生化人到私造的波森延壽藥品,可以讓人年輕二十歲,卻也可能讓人送命。葛萊史東轉向右邊,沿著一條最黑的走道走下去。
葛萊史東走過這個聖堂武士樹城的各個平臺、高塔、斜坡和吊橋。由十幾個世界來或由生物創作家製作出來棲息在樹上的生物對她叫著,然後逃躲,優雅地抓住離地三百公尺的細藤盪開。在一些禁止遊客和有特權訪客進入的地方,葛萊史東聞到薰香的氣味,也清楚聽到聖堂武士晨禱儀式中如葛利果聖歌似的唸經聲音。在她身下,較低的那和_圖_書幾層活動起來,短暫的陣雨過去了。葛萊史東回到較高的幾層,欣賞著美景,走過一道六十公尺長的木製吊橋,讓她由原先所在的那棵樹到了更大的一棵樹上,那裡有六七個大型的熱氣球——那是聖堂武士唯一准許在神之谷使用的空中交通工具——斜斜地吊著,似乎等不及想要離開,讓乘客乘坐的吊籃像沉重的棕色巨蛋似地晃動著,這些熱氣球都很可愛地染成各種活物的顏色——氣球蟲、大王蝶、湯姆斯鷹、輻射蜘蛛、蒼蠅、現在已經絕種了的李蟠、天魷、月蛾、老鷹——在傳奇中多采多姿到始終沒有復育或由生物創作家製作出來——以及很多其他的物種。
她走近禁制區,視線穿過浮動的紫色光幕看著那道階梯,布瑯.拉蜜亞就是在這裡把她垂死的委託人和愛人,那原先的濟慈模控人,帶來給等著的荊魔神教士。葛萊史東和布瑯的父親很熟,他們早年一起在參議院共事。拜倫.拉蜜亞是個很聰明的人——以前,在布瑯的母親從自由洲落後地區偏僻省份進入社交圈之前很久的時候,葛萊史東還曾經一度考慮過嫁給他——而在他死後,葛萊史東的一部分青春歲月也隨著他埋葬了。拜倫.拉蜜亞始終著迷於智核,一心想負起將人類由五世紀和一千光年以來AI的桎梏下解救出來的任務,讓葛萊史東認識這個危機的,正是布瑯.拉蜜亞的父親,也因此使她決定做出人類歷史上最可怕的背叛行為。
在控制力場罩下的空氣非常稀薄。儘管斗篷有加熱作用,葛萊史東卻還是冷得發抖。她在那一無所有的平原上站了很長一段時間,試著想像就在這個月球上,人類從搖籃裡經過漫長的蹣跚搖晃,跨出了第一步,但是霸軍的閱兵臺和放設備的小屋分散了她的注意,讓她的想像無法成形,最後她擡起眼來看她真正要來看的東西。
她走過一片灰色沙地,感受到很輕的重力讓人想要飛起來。她想像自己是一個聖堂武士的氣球,輕輕地繫住,但急欲飛走。她強忍住跳躍的衝動,沒有大步跨出,但她的步伐輕盈,灰塵在她腳後飛舞起來。
(我們的確有些成績,)葛萊史東想道,(雖然智核強加給我們情性,雖然科學瀕臨死亡,雖然我們沉迷在我們創造出來的東西所給予我們的玩具。)
她在那裡又站了幾分鐘,沒有想什麼,只感到她的耳朵和鼻子開始凍了起來,這才決定動身回去,天崙五已經快天亮了。
她的微型遙控機器人發出嗡嗡聲現身,在她的植入晶片中以細小的聲音建議說,總裁到那樣一個情況不穩定的地方去不是個好主意。她讓它閉嘴。
葛萊史東想到索爾.溫朝博和他的妻子莎瑞,還有他們那美麗的二十多歲女兒,剛從海柏利昂進行為期一年的考古工作後回來,沒有任何發現,只有荊魔神的詛咒,梅林症。索爾和莎瑞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年輕女子的年齡倒退回孩子,又由孩子退為嬰兒。然後在莎瑞去看她姊姊時死於一場毫無道理的愚蠢車禍之後,只剩下索爾獨自面對了。
在火星上是正午時分。塔西思貧民窟已經存在六百多年了。頭上的天空是粉紅色的,對葛萊史東來說,這裡的空氣太稀薄,也太冷,即使圍緊了身上的斗篷也一樣,而且到處都是飛揚的塵土。她走在再安置城裡狹窄的巷弄和走道,始終找不到一處除了下一堆簡陋房屋和滴著水的過濾塔之外,還可以看到什麼的空地。
傳送門本身也開始反對她的選擇,最後她使用了她的萬用卡以手動方式修改程式。
「總裁,妳必須馬上回去,驅逐者在一次驚人的反攻中成功地突破了防線。」
葛萊史東第十萬次想到還有時間來中止那件事。目前全力開戰還不是不可避免的事,驅逐者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發動讓霸聯無法忽視的攻擊。荊魔神還沒有釋放,目前還沒有。
葛萊史東不能去元地球,所以她去了天堂之門。
葛萊史東在斗篷下聳了聳肩膀,穿過廣場。到那些朝聖者故鄉的世界來走走,和她去其他任何地方一樣好;她大部分睡不著的夜晚,都會去逛上幾個世界,總在天亮和第一場會議之前回到天崙五中心。至少這回會是七個世界。
葛萊史東找到一塊矮岩石,就坐下來休息,低下頭來按摩她的膝蓋。幾群除了幾條破布和吊吊掛掛的鉤子外,赤身露體的孩子圍住她討錢,見她沒有反應,又吱吱咯咯笑著跑開。
廢渣蜂巢。葛萊史東來到了一處洞穴走道交會的地方,停下來四下看看,她的微型遙控機器人垂下來,繞行在她附近,像一隻憤怒的昆蟲般纏繞不去。它正在呼叫保安支援,m.hetubook.com.com只不過葛萊史東堅持以更高的指令使它的呼叫無人聽見。
盧瑟斯星的重力壓在她披著斗篷的雙肩上有如鐵繚銬一般。在街心廣場上正是交通尖峰時間,成千的通勤人員、購物者和觀光客在每一個能通行的樓層熙來攘往,各色人等擠滿了長達一公里的電動扶梯,空氣中充滿了呼出來的氣息和封閉系統的油與臭氧的氣味混在一起。葛萊史東避開了昂貴的購物層,取道一條自動人行道前住十公里外的荊魔神廟去。
葛萊史東站在一個圓形平臺的邊緣,緊緊抓住欄杆,使她雙手上的老人斑因皮膚突然變得蒼白而凸顯出來。她想到她所讀過的舊書,那些聖遷時期之前,在有太空旅行之前,歐洲大陸一些新興國家把黑人——非洲人——從他們的故鄉運到西方的殖民地去當奴隸。這些鐵鍊和鐐銬鎖住、赤身裸體蜷伏在奴隸船艙底的奴隸會不會……如果那樣會毀了那艘奴隸船的美……或是毀了歐洲的話,那些奴隸是不是就會因此而不會叛亂,打倒抓他們的人呢?
答案是:這個世界死了,或者是它的靈魂死了,哪怕生態圈是以另一種形式繼續運作。星球生態學家和地形專家盡量讓這裡存活,讓海洋不至於完全因為無可避免的垃圾、污水和浮油而窒息,努力減輕或掩蓋噪音等等其他上千件因為繁榮而帶來的污染問題。可是在不到一百年前,猶在童年的領事登上這座小山丘參加他祖母葬禮時所熟知的那個茂宜─聖約,卻已經永遠消失了。
葛萊史東啟動了傳送門,正四下再看最後一眼時,另一扇傳送門在離她不到十公尺的地方抖動著出現。她停了下來。在萬星網裡能獨自到月球來的人不超過五個。
如果要拯救千億人的性命,她只需要回到參議院去,揭露這三十年來的欺騙與虛偽的真相,說出她的恐懼與不確知的結果……
那些小島現在都已由萬星網的人馴服豢養繁殖。那些海豚都死了——有些是在與霸軍交戰中被殺死,大部分是在無法解釋的南海集體自殺行動中自殺身亡,這是這個神祕族類最後一件難解之謎。
這裡還很早,平安星的天空是黃色的,飄著一些綠色的雲。還有一種阿摩尼亞的味道,衝進她的鼻子,使她湧出淚水。那裡的空氣稀薄,有股化學的臭味,這是個既沒有完全地球化,也不是完全不適合人類居住的世界,葛萊史東停下來四下張望。
墨德弗來是那裡的首都,葛萊史東走過那裡一條條的石子路,欣賞著那些伸到窄窄石槽運河上方的寬大老房子。那些運河縱橫交錯,直通後面的人造山底,看來有如一幅埃薛爾的畫作。漂亮的樹木和更高大的馬尾蕨長在山丘頂上,排列在寬廣的白色大道兩旁,一直到弧形的白沙灘後,才消失在視界之外。懶洋洋的潮浪帶來紫色的浪花,先變化出近十種顏色,然後才消失在完美的海灘上。
她回到那小小的三方傳送中繼站,以一個簡單的命令傳送到數據圈,召來了她私用的傳送連結,穿過之後進入了陽光和海洋的氣息中。
微型遙控機器人落在她前面,去除了偽裝。她前面的那幾個傢伙大笑起來,因為他們只看見一個像胡蜂大小的機器人在空中上下和衝來衝去。很可能是因為他們在生物改造方面進行得太過分,連這種機器都不認識了。其中兩個人打開了彈簧刀,另外一個伸出十公分長的鋼爪。還有一個則亮出一把有轉輪彈倉的槍。
走出來的是里.杭特,四下看了一眼,冷得發抖,然後很快地向她走來,他的聲音很細,在稀薄的空氣中聽來幾乎可笑得像童音。
葛萊史東在一個能俯瞰墨德弗來散步場的公園裡停了下來,公園裡有十來對情侶和仔細打扮的遊客,正在煤氣燈和樹蔭下呼吸著夜晚的空氣。她想像著三個世紀前,天堂之門還是個野蠻的領地世界,還沒有完全地球化時的樣子,那時候年輕的馬汀.賽倫諾斯還受著文化隔離之苦,還有他的財產盡失,又因長期冬眠造成腦部受損,正在這裡當奴工。
葛萊史東沒有理會由散步場的音樂會傳來的悅耳音樂,沒有理會在頭上像候鳥般飛過的電磁車,沒有理會令人愉悅的空氣和柔和的燈光,召來她的傳www.hetubook.com.com送門,命令將她傳送到元地球的衛星:月球。
葛萊史東並不想打架,雖然這些廢渣蜂巢的小混混不知道,她卻曉得那微型遙控機器人能保護她,不受這五個傢伙再加上一百個的攻擊。可是她不希望只是因為她選了廢渣蜂巢做她的散步場所就害人送命。
蕾秋.溫朝博,她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生日在還不足標準時間的三天裡就要到了。
對這樣的背叛,葛萊史東並不覺得高興。領事出賣了他的靈魂,會付出可怕的代價——無論是在歷史上,或是在他自己心裡——但是他的背叛和葛萊史東準備進行的背叛難以抗衡。她身為霸聯總裁,是一千五百億人象徵性的領袖,她卻要為了拯救全人類而背叛他們所有的人。
葛萊史東走進一條走道,那裡的光源只有遠處的光球和油性螢光顏料的塗鴉。水由天花板和牆壁上千處裂縫滴落,聚成有毒的水潭。水蒸汽由牆上縫隙飄出,很可能隔壁是另外一條走道,或是私人房間,也可能只是一個個的洞。遠處傳來金屬切割金屬的超音波尖厲聲音;近一點的地方,傳來虛無音樂的電子尖嘯。某處有個男人在尖叫,一個女人在大笑,她的聲音在豎坑和管道間迴盪,還有槍聲。
葛萊史東越過一道造型優美的石牆,小橋下是一道隱沒在陰影中,只能由暗夜中的水聲才知其所在的小溪,柔和的黃光照在手工砌石的欄杆上,在校園外的某處,有隻狗在吠叫,又被喝止。一棟老房子的三樓亮著燈,那棟房子是很粗糙的磚造房屋,想必是聖遷時期之前的建築了。
茂宜─聖約。葛萊史東很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她站在首站市上方的小山丘上,西麗的墓仍在那裡,標示出將近一世紀前那場短暫叛變開端的地方。當時首站市還只是一個只有幾千人的村莊,每個慶典週都有長笛手在這裡歡迎成群往北到赤道群島載食地去的移動島嶼。現在首站市已經伸展到全島視線難及之處,弧城和住宅大樓在四面八方聳立,高度近半公里,都高過了這座原先能看到茂宜─聖約這個海洋世界最佳美景的小山丘。
葛萊史東由高塔之間望出去,視線越過舊的防波堤,那裡藍色的礁湖已然變成棕色,越過鑽油平臺和觀光客的遊船,望向大海開始的地方。現在已經沒有移動島嶼了。它們不再成群地在海洋上移動,在南風吹拂下起伏的樹帆,那些在白色的泡沫中破浪前進的牧島海豚都已不再。
一個聖堂武士走向前來,在葛萊史東揮手之下看到她代表身分的手鍊閃動,就退了開去,那個高大、裹著袍子的身影隱回那由枝葉和藤蔓組成的迷宮裡。
大氣製造站在當年只能供應幾百平方公里有可呼吸的空氣而勉強生存的地方。大海嘯以同樣的冷漠捲走了城市、土地復收計畫和工人。像賽倫諾斯那樣的奴工挖開酸性的運河,從爛泥底下如迷宮般的輸氣管中刮下換氣用的細菌,還有洪水之後沉積爛泥下的廢墟和死屍。
(不行,這一定要按照計畫進行到超出了原定的計畫。進入不可預知的境界,進入混沌的狂流中,即使是能見到一切的智核也盲目的地方。)
她什麼也沒聽到。
一群使用霍金推進器的飛毯在頭上飛過,乘坐在上面的觀光客又笑又叫。在他們上方更高的地方,一大群電磁車暫時遮蔽了陽光。在那突來的陰影中,葛萊史東丟下了她手裡的那莖草,將手臂擱放在兩膝上。她想到領事的背叛,她存心利用領事的背叛,把一切都賭在這個生長在茂宜─聖約的西麗後人,會在無可避免的海柏利昂之戰中加入驅逐者那一方。這不是她一個人的計畫,里.杭特在這長達數十年的計畫中也大有作用,以精巧的手段安排最適當的人選和驅逐者接觸,讓他的位置足以啟動驅逐者的機關,癱瘓海柏利昂的時潮,同時背叛兩方。
神之谷的狀況始終如一——瀰漫著一萬億棵樹的味道,除了葉子的窸窣和風聲之外,一切都寂靜無聲。帶著中間色調粉蠘筆顏色的拂曉晨曦照亮了這個世界的屋頂,如海般的樹梢映著初現的天光,每片葉子都在輕風下抖動,閃著露水和晨雨的水珠,微風吹拂,把雨和潮濕植物的氣味吹送給站在高高平臺上的葛萊史東,半公里下的這個世界仍然沉在睡夢和黑夜中。
最後,溫朝博談到拒絕所有的犧牲,除了彼此尊重和彼此真誠地相互了解之外,拒絕任何和神之間的其他關係。他寫到上帝複雜的消亡,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及現在人類既已建造了他們自己的神,而且放諸宇宙之中,則神性的復甦就有其必要了。
而他果然這樣做了。領事,一個和他妻子兒女一同為霸聯服務了四十年的人,最後終於像一顆埋藏了半世紀的炸彈般因復仇而爆發。
微型遙控機器人嗡嗡響著,垂降下來,飄浮在她和那個由傳送門裡出來的人之間。
梅娜.葛萊史東突然感到麻木,冷到了骨子裡,但不是因為月球的寒冷,而是由於震驚。她點了點頭,將身上的斗篷圍得更緊了些,走進傳送門,回到一個從此再不會和以前一樣的世界。
葛萊史東總裁走過那道只用一次的傳送門,並沒有真正看見或聽見,只是感覺到那微型遙控機器人跟在她後面,在她踏上平安星系新梵諦岡的聖彼得廣場時,漸漸有了高度和能見度。在那一秒鐘內,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她的植入晶片中鍵入這個目的地的代碼——是因為神之谷那場宴會席上有那位過氣蒙席的緣故嗎?——但緊接著她就想起她躺在床上睡不著時,一直在想著那個朝聖團,想到三年前動身前往海柏利昂去面對他們宿命的七個人。平安星是雷納.霍依特神父的故鄉……也是他之前那位神父杜黑的家鄉。
她個人的傳送門悸動著出現。葛萊史東讓她的人類保鏢坐在外面的房間裡,只帶了一個微型遙控機器人,如果霸聯的法律和智核的規定許可的話,她會什麼也不帶,不過規定不可以。
他們退了開去,走得和來時一樣迅速而悄無聲息。瞬間之後,只剩下滴水聲和遠處傳來的笑聲。
只看得見少少幾個人匆匆走過廣場或走下梯階,好像參加禮拜要遲到了似地。大教堂巨大圓頂下某個地方的鐘聲開始響了起來,但是稀薄的空氣讓鐘聲聽來毫無權威的感覺。
這裡以前有幾家工廠——綠地的大森林不是砍下來當柴火,就是死了,被紅色沙丘掩沒。在一條條二十代人的光腳踩得硬如石頭的小徑之間,只有極少數用來私釀白蘭地酒的仙人掌和散在各處一堆堆的寄生蛛苔。
聖堂武士是葛萊史東所玩的遊戲中最巧妙的變數之一。他們肯犧牲他們的樹船「世界之樹號」,是件非常特別、令人意想不到、難以解釋、又讓人擔心的事。在即將來臨的戰爭中,她可能的盟友再沒有比聖堂武士更有必要,也更莫測高深的了。全心全力奉獻給生命和謬爾先知的樹木兄弟會,是萬星網中一股雖小卻不容忽視的勢力——在這樣一個尋求自我毀滅和浪費、卻又不肯承認這種放縱心理的社會裡,是生態環境意識的象徵。
葛萊史東找到一處下落豎坑,向下經過了購物層和住宅層,工業層和服務層,廢棄物及反應爐所在的樓層。她的通訊記錄器和下落豎坑中的擴音器都開始警告她說,她正在進入未經准許而不安全的區域,超過了蜂巢的最底層。豎坑的控制程式想止住她下降,她運用特權取消指令,消除警告的聲音,繼續下降,經過沒有了隔板和燈光的樓層,穿過一堆糾結如義大利麵似的線路,經過加熱和冷卻的輸送管,還有裸|露的岩石,最後她終於停止。
那幾個年輕人猶豫不決。羽毛和鱗片在看不見的微風中抖動。其中有兩個的觸鬚顫戰,成千上萬小型感應毛髮悸動起來。
葛萊史東沿著列柱前行,低著頭,沒有理會那些教士和掃街清潔工人投來好奇的眼光。工人騎著一隻看來像半噸重豪豬的野獸,在萬星網裡還有幾十個像平安星這種邊緣世界,大部分在領地和附近的邊疆星系——窮困得難以吸引大批移民,在聖遷的黑暗時期,又太像地球而讓人無法忽視。這裡很適合一小群人,像那些到這裡來希望重振信仰的天主教徒。葛萊史東知道當時他們人數有好幾百萬。現在最多只剩下幾萬人了。她閉上了眼睛,回想起保羅.杜黑神父的檔案影片。
葛萊史東在懸崖邊上一張矮矮長椅上坐了下來,找到一莖可以剝開來咬著的草。這個世界原本是個十萬人的家園,有著美好的生態平衡,在成為霸聯一員之後,怎麼會不到十年的時間,卻變成了四億人的遊樂園?
葛萊史東在這個校園中走過,一面猜測這是不是溫朝博以前任教過的大學,但還不至於好奇到去查詢數據圈,在枝葉的天篷下,瓦斯燈自動亮起,在枝葉的縫隙間已經可以看到一些星星,開始出現在由藍色轉為琥珀色,又再變成黑色的天空中。
她站起身來,感到自己的骨頭上了年紀,又有風濕,她緩緩地走向傳送站,在發出輕微嗡嗡聲的傳送門前停了一下,回頭客看了茂宜─聖約最後一眼,微風由海上吹來,但也吹來浮油和煉油廢氣的臭味。葛萊史東把臉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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