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9

「我根本沒什麼計畫,」拉蜜亞說,半是自言自語,短短的鬈髮混著汗水,貼在她粗大的頸子上。
拉蜜亞挪了下她的幾個背包,轉向右方,半滑半走下那鬆裂的沙丘。
拉蜜亞茫然地摸了下在她左耳後方那小小的神經分流器。有一層菲薄的滲透性聚合膜將沙與塵土阻隔在那小如毛囊的連接器外,「是的。」
「隨便啦,就是那個約翰.濟慈的人格認為我們到這裡來是件很重要的事。所以現在妳已經把他帶著這麼久了……妳還帶著那個史隆迴路,不是嗎?」
「我的計畫是完成這個宇宙中最偉大的詩篇,然後回家,」賽倫諾斯說,他喝了口最後一瓶裡的水,「他媽的,我只希望我們帶了足夠的水,讓我們能撐下去。」
「那妳就走吧,」詩人叱罵道,對自己的話都吃了一驚。「我累了,我要去檢查一下食堂後面的倉庫。我說不定記得一些朝聖者找不到的儲藏地方。」
(連我都可以做到,牠們為什麼不行呢?)
馬汀.賽倫諾瞪著廢墟,用他的貝雷帽抹了下臉,那座城仍然是白的……白得像由移動的沙下出現的枯骨,白得像土黃色骷髏頭裡的牙齒。由他坐著的地方看去,賽倫諾斯看到很多建築物還和他在一個半世紀前,最後一次看到時一模一樣。詩人圓形露天劇場半坍塌了,卻氣勢堂堂地立在廢墟之中,一座白色、像另一個世界來的羅馬圓形露天劇場,長滿了沙漠中的蔓草和繁茂的攀藤。那座巨大的圓形劇場頂上就是天,樓座都碎裂了——不是因為年代久遠的關係,賽倫諾斯知道,而是在整個城撤空之後的幾十年間,哀王比利手下那些無用的安全人員以火箭、槍矛和炸藥造成的結果。他們想殺死荊魔神。他們想用死光在巨妖到草堂裡排泄穢物之後殺掉它。
(獨自和地底人在一起,)賽倫諾斯想道,(但最後作伴的連地底人也沒有,只有我的繆思女神。)和-圖-書
賽倫諾斯點了點頭,停了下來,用一方絲手帕抹了把臉。他那頂邋遢的紫色貝雷帽斜蓋著他的額頭和左耳,但沒有遮蔭的作用。「也許走北邊的高地方便些。靠近那座死城。」
她碰了下那男人滿是鬍子的臉頰,摸了摸嬰兒的頭,轉過身去,快步走出山谷。
「這邊的沙丘坡度比較陡,」在他們爬上一座沙丘,又由另外一邊滑下去時,拉蜜亞說。地面很燙,而她的鞋裡已經滿是沙子。
城中有一些陰影,一處處甜美的蔭涼。賽倫諾斯想著不知道那些井是不是都仍然完好,那巨大的地下蓄水池,在人類的種船來到之前就已沉下去了的。仍然充滿了甜美的清水。他也想到那張木頭的工作檯——從元地球來的古董——是不是仍然放在他曾在那裡寫了大部分《詩篇》的那個小房間裡。
拉蜜亞移到他和太陽之間,她那頭黑色鬈髮周圍亮起一圈金光。「不行。如果我們把時間浪費在這裡的話,天黑之前就趕不回去了。」
賽倫諾斯又大笑起來。「如果沒有數據圈與之互動的話,那有什麼屁用呢,小子?根本就和妳把那個濟慈人格留在盧瑟斯或其他地方沒有兩樣。」詩人停了一下,調整好背帶和背包。「我說,妳自己就能連上那個人格嗎?」
領事和杜黑都和賽倫諾斯握了握手。索爾伸出兩臂來抱著布瑯,輕輕說道:「安全地回來。」
布瑯.拉蜜亞在原地又蹲了一陣子,擡眼看他在她上方搖晃。然後她站了起來,用手在他肩膀上輕觸了一下,把那些空背包和水瓶背在背上,轉開身子,她步伐之快,連他年輕時也從來沒見過。「兩三個鐘頭之內,我就會再從這條路回來。」她頭也不回地叫道,「記得到城市的邊上來等我,我們一起回時塚。」
「應該有人守在這裡,以防萬一上校回來。」索爾說。那嬰兒在他懷裡看來非常小。
「委託人。」和_圖_書她沒好氣地說。
拉蜜亞點頭表示同意。她把背帶背在肩膀和脖子上,「好吧,到時光堡去大概會花兩個鐘頭,回來要更久一點。估計在那裡裝吃的東西要花到一個鐘頭,這樣我們還能在天黑之前回來,大概是接近晚餐的時候。」
馬汀.賽倫諾斯冷笑一聲。「妳之所以會到這裡來,還不是因為妳那個模控人情人……」
拉蜜亞想到她前一晚的夢境,其中的人感覺像是強尼……可是那些都是萬星網上的影像。(是回憶嗎?)「不能,」她說:「我自己沒法和史隆迴路連接,那上面載有的資料比一百個植入晶片能處理的都要多,現在你何不閉上嘴巴,好好走路?」她邁開步伐,留下他站在原地。
「我還是不敢確定,像這樣分開來到底是不是一個好主意。」領事摸著下巴說,天氣很熱,汗水聚在他滿是鬍碴的臉上,流下他的脖子。
他笑了起來,往後靠坐在倒下的柱子上。「去他媽的,」他說:「我累了,妳明知道反正這趟差事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妳做。我老了,女人。比妳能想像的還要老得多,讓我留下來,休息一下。也許我會找到一些吃的東西,也許我能寫點什麼。」
「而你仍然覺得荊魔神會讓你寫完嗎?」
布瑯.拉蜜亞用手遮在眼上朝那方向看,「走那條路我們至少損失半個鐘頭。」
拉蜜亞蹲在他旁邊,摸了下他的背包。「你帶的就是這個嗎?你所寫的詩,《詩篇》。」
賽倫諾斯能看到食堂的圓頂,他曾在那裡進餐,起先是和數以百計的藝術界同志一起,後來在比利撤離轉往濟慈市後,剩下少數幾個因為各有難以理解也未顯露的原因而留下來的人,分開坐著默默進食,然後只剩他一個人,真正孤單的一個人。有次他失手掉了個杯子,回聲在畫有藤蔓的穹窿下迴盪了足足有半分鐘之久。
馬汀.賽倫諾斯一言不發地望著她身影越來越小,然後消失在西南邊的荒地裡,山脈在熱氣中抖動,他低頭看到她把水瓶留給了他,他啐了一口,把水瓶收好,走進www.hetubook.com.com死城等著他的陰影中。
他勉強地站了起來,一時因她的憐憫和安慰而憤怒起來,「我操妳,還有妳騎來的那匹馬,路西安。說不定妳忘了,這次朝聖的目的就是要到這裡來向荊魔神問好。妳的朋友霍依特沒有忘記,卡薩德也了解這場遊戲,那操他媽的荊魔神說不定現在正在啃他那愚蠢軍人的骨頭呢。要是我們留在那裡的那三個人現在已經不需要食物和飲水了,我也不會驚訝。走吧,滾開。我對跟妳在一起已經煩透了。」
「怎麼了?」布瑯.拉蜜亞走了回來,站在他旁邊。
拉蜜亞嘆了口氣,瞇眼看了看已經向山邊落下的太陽,然後回頭望著他們來時的路。她溫柔地說:「回去吧,回到山谷裡。」她遲疑了一下。「我陪你回去,然後再回來。」
賽倫諾斯聳了下肩膀,酷熱和暈眩感在他身邊盤旋。「那傢伙是個他媽的殺手,是個用鋼片在地獄裡做成的格蘭戴爾。」他說:「可是卻是我的繆思。」
「你那裡面裝了些什麼?」拉蜜亞問道。「那個背包看起來滿滿的。」
賽倫諾斯越來越落後,最後他停下腳步,坐在一根傾倒的柱子上,那裡原先是一道傳送門,每晚在田地裡工作完畢的生化人勞工都在這裡排隊傳送。那些田地現在也沒有了。原有的溝渠、運河,還有公路,現在只剩一些落石、沙中的凹陷,或是四周堆積著沙的樹樁,那些樹原先都長在水道或小徑邊。
天上沒有雲朵,一碧如洗,略帶些不同層次的天青色。前面的礫石地朝西南一路延伸到那片沙丘環繞的瘠地邊。兩個人默不作聲地走了三十分鐘,相距五公尺,各懷心事,海柏利昂小而明亮的太陽懸在他們右方。
他們聚集在時塚谷的一頭,布瑯.拉蜜亞和馬汀.賽倫諾斯竭盡所能地背著許多背包和*圖*書和袋子,索爾.溫朝博、領事和杜黑神父像長者似地默默站著。午後的第一道影子已經開始在谷裡向東方伸展,如黑暗的手指般伸向發著微光的時塚。
「當然啦。」他說。
「啊—啊,」拉蜜亞說:「領事和我早想到這點,也討論過。死城已經遭到好幾代的掠奪,六十或是八十年前,荊魔神的朝聖者想必把商店都掏空了,水井也不可靠……地下蓄水層已經移位,蓄水池遭到污染。我們還是去時光堡。」
拉蜜亞搖了搖頭,揉揉臉頰,感到那裡曬傷的地方。她不習慣這麼多天曝曬在陽光下,而海柏利昂的大氣又擋不了什麼紫外線。她在口袋裡摸到那管防曬乳膏,塗了些在臉上。「好吧,」她說:「我們先繞到那邊。沿著山脊走過最糟的那些沙丘,再折回來,走一直線往時光堡去。」山巒始終在地平線上,似乎一點也沒有接近。積了雪的山頂像在用清涼的微風和新鮮的水來,誘惑她。時塚谷在山後看不見的地方,視野被沙丘和礫石地阻斷。
「嗨,妳他媽的等等我,讓我好趕上。」馬汀.賽倫諾斯叫道,水罐和水瓶隨著他跑動而乒乓亂響起來。
「走這條路的話,我們會損失更多時間。」賽倫諾斯坐在沙丘上,由水瓶中喝了點水。他脫下斗篷,摺起來塞進最大的背包裡。
賽倫諾斯對這個女人令人難以忍受的倨傲,和她在任何情況下都馬上自以為能發號施令的態度而怒氣勃發。「我打算探測一下,」他說:「說不定能省下好幾個鐘頭的來回時間。」
一陣爆炸似的聲音突然響起,十幾隻白鴿由原先是哀王比利皇宮的那堆傾倒塔樓某處壁龕裡衝了出來,賽倫諾斯望著牠們在過熱的天空中盤旋飛翔,為牠們能在這荒涼的邊緣地帶存活數百年而驚嘆不已。
領事和索爾看了看杜黑神父,那位教士顯然精疲力竭,搜尋卡薩德的行動已經把他經過復活煎熬後所剩下的一點體力都消耗殆盡。
拉蜜亞聳了下肩膀,「我們都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會單獨面對荊魔神。那就算分開幾個鐘頭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https://m.hetubook•com•com需要食物,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你們三個也可以一起來。」
馬汀.賽倫諾斯輕笑出聲,俯身向前,突然因為酷熱和疲倦而感到頭暈。
「沒什麼。」他瞇起眼來擡頭看她。這個女人看起來像一株矮樹,有一大堆如黑色大腿的根,被日曬過的樹皮,和凝結在內的精力。他試著想像她精疲力竭的模樣……單是想像就讓他疲累不堪。「我剛剛才想到,」他說:「我們浪費時間千里迢迢地回時光堡去,這個城裡就有水井,說不定也儲藏了食物。」
賽倫諾斯張開乾裂的嘴唇笑道:「為什麼要回去?跟另外三個老人打牌,等那隻妖怪來讓我們安眠?不,謝了。我情願在這裡休息一下,做點事情。去吧,女人。妳能載運三個詩人能拿的東西。」他扭動身子,將空的背包和瓶子拿下來交給她。
他看得出那女人的身子緊繃,她必是在考慮把他拉起來,再拖到沙丘上去,他們大約下了三分之一多一點的路,還有很長的路才到山腳下,再登上往時光堡的長長階梯。她的肌肉放鬆了。「馬汀,」她說:「其他人都要靠我們。請你別把這事搞砸了。」
「我不知道,」拉蜜亞說。她為了走遠路而換上短褲,那雙短而有力的腿上,因汗水而隱隱發光。「原來是怎麼計畫的?」
「不關妳他媽的屁事,女人。」
他們一起走出了兩道懸崖中間的鞍部地段。賽倫諾斯回頭看了一眼,看到那三個人的身影已經因為距離的關係而變小了。在人面獅身像附近的礫石和沙丘之間,像三根彩色的小棍子,「事情並不如計畫的那樣,對吧?」他說。
拉蜜亞將那一把雜亂的帶子捏在手裡,拳頭又小又硬得有如錘頭。「你確定嗎?我們可以走慢一點。」
等他們由沙地裡走出來,到了山脊長著低矮金夜花和針草叢中時,馬汀.賽倫諾斯的兩眼緊盯著詩人之城的廢墟。拉蜜亞轉向左方繞過那裡,避開了一切,只走在半埋在土裡的環城公路上,其餘的路都往外通到瘠地,最後消失在沙丘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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