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0

索爾坐在溫熱的沙上。他已經精疲力竭得哭不出來,空虛得什麼也不能做,只是搖著他的孩子,等她哭聲停止。
荊魔神向前走了三步,站在距離索爾不到兩公尺的地方。那個東西的四條手臂扭動,向上伸起,手指鋼刀打了開來。
索爾把蕾秋緊抱在身前。她的皮膚濕潤,小臉發紫,因為生產的用力而出現斑斑點點,只剩幾秒鐘了,她的兩眼分別轉動,似乎要將焦點集中在索爾臉上。
索爾沒有理會。他輕柔地對蕾秋唱著歌,讓她喝完了奶。他已經走到山谷口,現在他又緩緩地走回人面獅身像去。那些時塚從來沒那麼亮過,一波波地閃動,好像霓虹燈受到電子的影響發出刺眼的光。在頭頂上,落日最後的光甚至將低矮的雲層化為一道火焰般的天花板。
荊魔神將蕾秋舉起,往後退去,然後被包裹進光裡。
索爾抱起他新生而臨終的孩子,才幾秒鐘大,現在正呼吸著她的第一口和最後一口氣,漸漸縮小的孩子,將她交給了荊魔神。
他走在一棟很大的建築物裡,如紅木一樣大小的柱子直伸進陰暗的高處,而紅光一道道由很高的地方射下來。有大火的聲音傳來,所有的世界都在燃燒。在他前面亮著兩個最深的深紅色的橢圓形。
「說好吧,爹地。」
索爾握住她的手,在知道不致弄痛她的情況下盡量抓得緊緊的,也感受到她回握住他的手,這不是幻覺,也不是荊魔神最後的殘忍對待,那是他的女兒。
少了她那小小的重量,使索爾感到一陣暈眩。
人面獅身像的入口閃著藍光,然後變成紫色,再轉成可怕的白色,在人面獅身像後面,時塚谷上方高原的岩壁上,一棵不可能有的樹抖動出現,粗大的樹幹和尖利的鋼鐵枝椏伸進發亮的雲層,再向上伸展。索爾很快地看了一眼,看到那些三公尺的刺和上面結著的可怕果子,然後他再把眼光轉回來看著人面獅身像的入口。
十分鐘之後,索爾擡起頭來,看到又有兩條融合尾劃過天空,這回由天頂直向南去,其中之一爆炸開來,遠得他聽不到聲音,另外一道則消失在南邊的峭壁後,馬窖山脈之外。
索爾繼續緊抱著她,感到她細瘦的手臂摟著他,還有她溫暖的面頰貼靠著他的臉。他不出聲地哭著,感到兩頰都和*圖*書濕了,淚水還流進他的短鬚裡,但就連擦去眼淚只要花的那一秒鐘也不願將她放開。
他在最上一級停了下來,深吸了一口氣。太陽的光極其明亮,充滿了整個天空,也照亮了人面獅身像的翅膀和上半部。這個時塚看來好像在釋放出儲存起來的光,就像是希伯崙沙漠裡的石頭,索爾多年前曾在那荒野的地方遊蕩,想要得到啟發,卻只找到悲傷。空氣在光中抖動,風越颳越大,把沙吹過谷底,然後小了下來。
即將消逝的天光閃動在那個東西的殼上,流瀉下弧形的胸板到那裡的鋼刺,閃動在如鋒刃的手指和由每個關節伸出來的小刀上。索爾把蕾秋緊抱在胸前,瞪著那對算是荊魔神眼睛的複眼似的紅色熔爐。落日餘暉銳化成索爾一再重現的夢境中那種血紅色的亮光。
在以前的夢境裡,這話會帶來風聲和孤寂,可怕的腳步聲在黑暗中遠去。但這一次夢境繼續下去,祭壇抖動,突然之間空了,只剩下那把骨刀。那一對紅色的眼球仍然飄浮在高處,兩顆火紅的紅寶石,大得如一個世界。
「索爾!帶著你的女兒,你唯一的女兒蕾秋,你的摯愛,去海柏利昂一處我指定的地點,將她獻祭火焚。」
到她的「生日」只有不到十個小時了。日落前只有不到十個小時,他女兒的生命在那之後就只剩幾分鐘。索爾不是第一次希望這座時塚是個巨大的玻璃建築,象徵著宇宙和使之運行的神,那樣索爾就要朝這裡扔石頭,要打得所有的一切殘破不堪。
一道藍色的融合焰閃著太空船在大氣層中特有的強光。索爾跳上跳下,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感到鬆了口氣。他又叫又跳,弄得蕾秋擔心地哭哼起來。索爾停下來,將她高高舉起,知道她的眼睛還不能看得清楚,但還是希望她看那艘下降的太空船有多美,船身劃過遠方的山脈,向高高的沙漠降落下來。
有風聲呼嘯,雷鳴滾滾。有千萬塵粒吹成像乾涸的血所構成的簾幕,懸在由時塚所發出的可怕光亮裡。有好多聲音在吶喊,有更多聲音齊聲尖叫。
索爾單膝跪在他女兒身邊,伸開了兩手。「蕾秋。」
「來了!」他叫道,而蕾秋在他懷裡欠身扭動,好像表示回應。
索爾的雙手因憤怒和悲傷而顫hetubook.com.com抖,他扯著頭髮,對著黑暗中大叫,一再重複他以前回應過這個聲音的話:
她用力地抱緊了他,就和他記得無數次這樣的擁抱一樣,她的下巴擡在他肩頭上,兩臂因為強烈的愛意而非常用力。她在他耳邊低語道:「求求你,爹地,我們一定得說好。」
「啊,天啊,」索爾低聲地說著,將另一條腿也跪下來,現在他是真正地跪著了。
「我的天,」索爾低聲地說:「我的天啊。」那艘太空船毫無疑問地完全摧毀了,接下來的一連串爆炸振動出一波波的空氣,甚至遠達三十公里之外,碎片紛紛墜落,後面帶著黑煙和烈焰,落向沙漠、高山和再過去的草海裡。「我的天啊。」
「他辦到了!」索爾叫道:「他來了,這艘太空船會……」
到近黃昏時,他在人面獅身像伸出來的爪子陰影裡,由半睡半醒中驚起。他站起身,蕾秋在他懷裡也醒了過來。一艘太空船劃過深藍色的天空。
「也許那不是領事的船,」索爾低聲說道:「可能是驅逐者入侵,說不定領事的太空船還會來救我們。」
索爾在低矮的陽臺上停下腳步,俯視著那熟悉的場景。他的女兒,那個在離家到遙遠的海柏利昂去做畢業後的工作時,他和莎瑞道過再見的女人,赤|裸地躺在一塊寬大的石板上,在所有的一切之上,飄浮著荊魔神那一對血紅色的眼球。祭壇上放了一把以磨利的骨頭做成的長長彎刀,然後那個聲音響起:
索爾走向前去,懇求地伸出雙手,荊魔神退入亮光之中,消失了蹤影。連續的爆炸掀起雲浪壓力波將索爾撞得跪倒在地。
夜風把雲很快地吹到山谷上方,西南方傳來轟隆的聲音,起初像是遠方的雷聲,然後是令人難過的連續砲擊,很可能是在南方五百公里以外有核彈或電漿爆炸。索爾搜索著低矮雲層之間的天空,看到好幾眼如耀眼的流星在頭上飛過:可能是彈導飛彈或太空登陸艇吧,不管是什麼都會給海柏利昂帶來死亡。
荊魔神的頭低了下來,一直到那對在可怕眼瞼下的血紅眼睛只盯著索爾和他的孩子。那水銀的下巴微分開來,露出一層層一排排的鋼牙。四隻手伸向前來,金屬的手掌向上,停在離索爾的臉半公尺的地方。
「不會再有犧牲https://www.hetubook.com.com獻祭,孩子和父母都不會、不會再有犧牲。服從和贖罪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像個朋友那樣幫助我們,否則就滾開!」
在人面獅身像後面,那棵刺樹不再抖動,進入了現在,讓人看來清楚得可怕。
「我愛你,爹地。」蕾秋輕聲地說。
荊魔神出現了。這個怪物必須彎下腰來,才能讓那三公尺高的身軀和鋼刃不致碰到頂上的門楣,走到人面獅身像的洞口,向前走來,一半生物,一半雕像,像一個噩夢般刻意緩緩地走著。
索爾因為有隻手碰到他的手而吃了一驚。他的女兒,蕾秋,站在他旁邊,既不是個嬰兒也不是個成人,而是他曾經認得過兩次的八歲女孩——一次是在長大,一次是因為梅林症而越來越小——蕾秋淺棕色的頭髮往後梳成一根辮子,小小的身影在斜紋布的衣服和小球鞋裡。
到了中午,領事的船並沒有來。下午過了一半時,領事的船還沒有來。索爾在山谷裡走來走去,喊著那些失蹤的人,蕾秋醒來時就唱一些已經半遺忘的歌,哼著催眠曲讓她再回到夢鄉。他的女兒好小好輕;出生時是六磅零三盎司,長十九吋,他還記得在巴納德星那棟老古董的房子裡笑著這些老古董的度量單位。
這次不行,永遠也不行。
三聲沉重的巨響幾乎同時傳到山谷裡;前兩聲是太空船的「足跡」在船身減速時超前所產生的音爆。第三聲是船炸毀的聲音。
索爾.溫朝博夢到從蕾秋感染了梅林症那天開始就一直有的噩夢。
他想要回憶起他的夢境,但夢中的溫暖和安心在海柏利昂太陽刺眼的光裡全都粉碎。他只記得蕾秋低聲說的約定。想到要把她獻給荊魔神,讓索爾的胃因恐怖而疼痛起來。「不要緊,」他對那扭動嘆息著再回甜美夢鄉的嬰兒說:「不要緊的,孩子。領事的太空船很快就會來了,太空船隨時都會到的。」
蕾秋哭哼著,她的臉因為驚嚇、饑餓,以及感覺到她父親心中的恐懼而皺縮起來。索爾站在強烈的陽光中搖著她。然後走到人面獅身像階梯的最高一級,替她換了尿布,熱了最後幾包牛奶裡的一包,餵給她吃,讓哭哼變成了柔和的吃奶聲,然後拍背讓她打嗝,再抱著她走來走去,等她再沉入淺淺的睡眠之中。
他原就不想這和*圖*書樣做。
索爾慢慢地爬上人面獅身像的階梯,知道標準時間二十六年前,蕾秋也走過這條路,卻再也沒想到等在那黑暗洞穴中的命運。
蕾秋是從這一秒起不到三十分鐘之內出生的。索爾檢查了一下她的尿布,發現是乾的。他用最後一包牛奶餵她。她在吃奶的時候,用大大的黑眼睛望著他,好似在他的臉上搜尋。索爾想起他孢著她的最初幾分鐘,莎瑞正蓋著溫暖的毯子在休息;當時小嬰兒的兩眼就盯著他,在發現這樣一個世界時,也帶著同樣的疑問和驚訝。
索爾瞪視著那長長融合尾尖端閃亮的光點突然亮得像太陽一樣,再擴大成一朵火雲和沸騰的氣體,然後成為一萬多燃燒的碎片翻滾向遠方的沙漠。他眨了下眼,消除視網膜上的殘影,蕾秋還一直哭著。
(說好吧,爹地。)索爾想起了那個夢。
就在索爾還想找出話來說時,已經在自己心裡聽到了答案,不會再有犧牲獻祭。不止今天,隨便哪天都不行。為了對神的愛,以及對神的長久尋找,人類已經受夠了苦,他想到那麼多個世紀裡,他的族人,猶太人,曾經和上帝談判過,抱怨、爭吵、譴責各種事情的不公,但總是——總是——回到不計一切代價的服從。多少代都死在恨的爐子裡,未來的後代也被輻射的冷焰和新生的恨意所嚇倒。
索爾認得這個地方,他知道他會發現前面有一個祭壇,蕾秋就躺在上面——二十幾歲的蕾秋失去了知覺——然後那個聲音會響起,提出要求。
「索爾,聽好,」那個聲音說道,現在音量變了,不再從高處轟然響起,而是幾乎湊在他耳邊低語。「人類的未來全靠你的選擇。如果不是為了服從,你會為了愛而獻出蕾秋嗎?」
在他後面,在他周圍,所有的時塚都在開啟。
索爾在最上一級階梯單膝跪下,拉掉了蕾秋身上的毯子,最後孩子只剩下軟軟棉布的新生兒衣服,其實就是一塊包著嬰兒的布。
(說好吧,爹地。)索爾記得那個夢,記得他女兒的擁抱,知道到了最後——當其餘一切都是塵土——我們能隨身帶進墳墓裡去的,只有對我們所愛的人所有的那份忠誠。誓約——真和-圖-書正的誓約——就寄託在那種愛裡。
「說好吧,爹地。」
索爾解決了亞伯拉罕面對一個變得有惡意的上帝所有的服從難題。在人類和他們的神之間的關係裡,服從不再是無限上綱,但是當那個孩子選擇成為犧牲而要求服從上帝的任性呢?
荊魔神的頭微微轉動,滑順地轉著,向右轉九十度,向左九十度,那個怪物好像在觀測他的地盤。
整個山谷在震動,好像地震一般,索爾模模糊糊地聽到遙遠的南方爆炸聲繼續響著。但是現在更讓他擔心的是人面獅身像發出的可怕亮光。索爾的影子在墓塚發出悸動的亮光時飛躍到他身後五十公尺,下了階梯,伸過谷底。索爾由眼角瞥見其他的時塚也同樣明亮——像巨大而怪誕的反應爐在熔化以前的最後幾秒鐘。
離最後慶祝蕾秋誕生的時刻不到三分鐘了。就算領事的太空船現在抵達,索爾也知道他來不及登船,或把他的孩子送進冷凍神遊的睡鄉。
索爾在一陣下墜的感覺中驚醒過來,伸手去抓孩子。她正睡在他胸前,小拳頭握著,大拇指含在嘴裡,但在他驚醒坐起時,她醒了過來,像受驚嚇的新生兒那樣發出哭聲和本能反應地弓起身子。索爾站了起來,讓斗篷和毯子掉落在四周,把蕾秋緊抱在懷裡。
蕾秋在他手裡扭動,她的臉呈紫色,而且濕滑,她的兩手很小,因為不停地張握而發紅。索爾回想起在醫生把嬰兒抱給索爾時,她就是這個模樣。他當時像現在一樣望著他新生的女兒,然後將她放在莎瑞的肚子上,讓那個做母親的能看得到。
可是到了下午快過完了,太空船還是沒有來。等海柏利昂小太陽的光照在峭壁上,陰影已經到了站在人面獅身像最高一級階梯上的索爾身邊時,太空船也還沒到。等整個山谷都被陰影籠罩的時候,太空船依舊沒有到來。
天亮了,其實已經將近中午。在他們睡著的時候,黑夜過去,陽光爬進了山谷,越過那幾座時塚。人面獅身像踞坐在他們上方,像隻食肉的野獸,有力的前腿伸在他們睡覺的階梯兩邊。
索爾對這一切都沒有理會,他兩眼只注視著他女兒的臉,還有她後面,那已經遮滿發光入口的黑影。
他站了起來,用手背擦了下臉。仍然將蕾秋的手緊握在左手裡,開始和她一起走下長長的階梯,向祭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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