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誰是婆婆呢?」毅表哥發問。
中國人不應該停留在「東亞病夫」中,這是很起碼的;說來不能怪別人偏見,我們自己的努力很有限。但是,這個「他」,這個葛麗絲口中的「黃」,不愧是萬千中的一個優秀而且上進的中國人。八歲的時候離開父母,在英國整整二十一年,英國可算他第二家鄉,但他相信祖國比英國更加需要他。四海同質的水,穹蒼一色的天,每個人卻少不了有個自己的家。雖然他這次回來為項私事,期望回到祖國,卻不祇是一朝一夕的心願。
「我才不跟你們磕頭!」小洛天說。
「你應該覺得安慰,你要的是充實的自己,你已經得到了。」
「那就不好,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睡,和你男人一道睡?不怕有人說閒話?!」
「再見,洛天。」
「我原以為能夠看到你,在路上反覆的想:不知道我的小潑婦變成什麼樣兒的了。」
「沒有就沒有,明天媽會來救我,不愁沒得吃的,你的肉包子留給毅表哥好了,我根本不稀罕。」
踩踏青草,舉頭見寥落疏星。餐廳客廳裏都有冷氣,院子裏的空氣比較舒暢。他是這晚宴的中心人物,暫時的離席當能邀得原諒。剛才談到在大陸上死難的他的父母。回想那輝煌的重慶時代,民國三十四年全面勝利,上海、南京、北平三處跑,黃家和穆家就像手和足。現在,穆老伯一家在這兒幸福的團聚,而他父母的屍體落土沒有棺材裝。留下他,一隻孤雁,單獨地飛。他耐得住單獨,但是二十一年,整整的二十一年沒再見到父母的面。父親的充滿了愛的眼睛,母親的熱吻和熱淚,都只好向回憶裏追念,夢幻裏尋求。
黃洛天駕著車子,穆太太神色倦怠,穆長慈也沉默無言。過了圓山,靜謐的陽明山道曲折蜿蜒;不一會兒,萬家燈火的台北市閃爍腳下。群山疊翠,鬱鬱蒼蒼,瀉地銀輝,映照得流水更清亮,山坳更陰秘。
「好,大家分兩排站著,我點名,報數!」
「爸爸要你幫他的忙,他說他老了,元德不是材料。」
「洛天,吹,吹,吹蠟燭!」穆立強催促:「選個人幫你一道吹,次莉吧。」
啪的一聲清脆,被大表哥號稱小潑婦的她給他一個耳光。小手帕在小嘴上抹個不停,嘴裏嘀咕著:「可惡,親一親親到這兒來,你大表哥的壞榜樣學得這麼快!」
「又一個情報麼,元德?現在替我打電話叫輛計程車,我還有約,不能就回去。你不妨跟蹤,這一次的情報管保值你姊姊一千元。」牛正碩說著在穆立強酒櫥裏拿了兩瓶威士忌,雙手一舉說:「爸,明天還你四瓶。」然後對穆長慈:「你自己駕車回去吧,你說你車子開得比我好,因為你清醒。晚上黃大哥敬你的一杯酒還熱辣辣的嗎?如果頭昏腦脹的翻到山坑裏去,該由你自己負責的哦!」
「這問題可得問你自己。反正姊姊生日總是媽媽姊姊我們幾個人在一起,你生日也是我們幾個人替你過。」穆次莉吮一吮她的大拇指。
「抬轎子的加五個,女的不是丫頭就算伴娘,每一個人都有小費好拿的。」大表哥像手中拉著十八根繩子拴著十八隻猢猻在耍戲,一切由他指揮,沒有不順利。
「我自然很盼望,但是不知道有什麼機會。」
月亮同樣的圓,但人們覺得它更美麗,那是中秋。故鄉,楓葉荻花,桂香馥郁,堂哥堂姊,表弟表妹;誰理會月亮、楓荻、飄香桂子?!眼睜睜的看供案上的月餅,垂涎三尺,希望月www.hetubook•com.com裏嫦娥別饞嘴。
「黃大哥。」牛正碩開腔了:「你今天敬了長慈一杯酒,真是應該。她向來不記得我生日是那一天,更不用說替我準備蛋糕和蠟燭。」
「是的,她最小,從小父親就特別寵愛;隨便她說什麼,做什麼,他都不會責罵的。」
「去你的!」蕙姊跑了。穆長慈站在一旁,烏溜溜的眼睛東瞧西望。她不是黃家的親戚,但因為穆立強是黃心如的秘書,經常跟著母親來到黃家。
「你這個人也是壞死了,明明知道你大表哥壞,還是聽他的話。」
「哼,大表哥又騙人,兩塊肉包子,半塊也沒有。唷,這是什麼?扭呀縮的幹麼嘛,誰想搔癢你來著?嗯,兩顆小豆粒,不希奇,我也有。」
「罰跪!」
「喂,洛天,快開窗。我要滑下去啦。」他拋了掃帚,把窗打開。好驚險,小長慈雙手攀著窗台,媽呀,她沿著屋脊過來的。他接著她的手,好長慈,身手敏捷的腳下只一蹬,上來了。
「什麼?我身上那裏還有什麼肉包子?我帶來的全給你了呀!」
「好吧,親就親。」小洛天努起嘴唇親小長慈的嘴。
「回來看看家,我早想回來的,不是嗎?」
「胡說,我不和你姊姊一塊兒過生日和誰一塊兒過生日!」
「黃,你的體態就像我們西方人。」有回葛麗絲閃亮她碧綠的眼睛說。
「拜堂要有兩個角色,一個男主角是新郎,一個女主角叫新娘;兩個人一道拜天拜地然後拜我,然後送到洞房裏面去。」
「女孩子們最賴皮,上一次躲在姨媽澡缸裏面,嘩啦嘩啦的澆著水,害我一直找不著。後來真的遇著姨媽在洗澡,我打了進去;那一下夠慘,屁股給我媽打腫了,疼了三天坐不下去。」大家笑了一陣。
「媽,姊,別忙著走嘛,還早哩!」穆次莉央求。
「你怎麼可以不回家?」
「哈,洛天又在心疼他的小潑婦了。呃,有了。」大表哥雙手搓搓來了靈感:「我們玩拜堂的遊戲吧。」
「姊姊說……」
「那麼就是磕頭!」
「世事真是不可預料,當年我去,現在我回來,景物全非了。」
「笑話,這算什麼親嘴呀,學不乖的傻女婿!來,我表演給你看。」大表哥老鷹攫小雞,一把抓著小長慈,攔腰一抱,小長慈雙腳懸空,小紅嘴給封住,手腳亂划,又驚又哭。
「什麼叫做拜堂?」一個小聲音問。
他獨立庭院,頎長的身子投影草地上;朦朧夜色,白襯衫自能顯著,因此寬闊的肩膀也清楚,腰直腿長,深灰色的西裝褲這便很出色。
「切蛋糕?為什麼要我切蛋糕?」
穆立強,這偌大宅第的主人翁,該稱他一聲世伯——父親當年的隨從祕書。他回到台灣就來尋找他,他把他留宿在這裏。他對他印象不深,離了父母,也就離開他。隱約記得他的一雙眼,深陷而且暗沉;他的笑,剛才在筵席上笑過的,也就是那種笑聲。
「你這次回來可以定居嗎?」穆長慈顯然在「顧左右而言他」。
「得了姊夫,那一次你過生日留在家裏和姊姊一塊兒慶祝的?」穆次莉說著又給自己添了一大片蛋糕。
穆公館,這矗立夜色中的宅第,帶一份無法明瞭的蒼茫;像天上的滿月,出沒濃凝的烏雲裏。
「你救我的命,我當然也得救你的命,你大表哥的嘴巴可怕極了。」
「現在不能說小了,生日蛋糕上得點二十九支蠟燭了。」
燠熱,北台灣的六月天。
「黃大哥不是客人,爸爸說他和_圖_書是我們自己人,黃心如老伯是爸爸的好朋友,是不是?媽?」
「唉,完了,牠又把月亮吞下了!」
大家分食蛋糕。牛正碩走近黃洛天身旁,打量著,像他決定買什麼股票時一樣仔細。黃洛天回國,穆立強把他留在家中,是上個禮拜的事。今天第一次,穆長慈和他會見了黃洛天。穆太太住在牛家。黃洛天抵達後第二天便到牛家拜訪她,牛正碩和穆長慈都不在,算是失迎。現在牛正碩看著妻子,她坐在她的母親身旁默默地吃蛋糕。穆太太更沉默,蛋糕嚐了一口就放開,心事重重的模樣。他不大理會丈母娘的心事一共幾重,黃洛天這種人,「值得」和他攀談的。
燠熱,他揩抹臉上的汗珠。
穆次莉很高興,圓臉孔紅潤潤的;努起小嘴巴就吹,二十九支蠟燭全滅了。把刀子交給黃洛天,事實上還是她「主廚」;橫著來斜著去,一塊蛋糕五馬分屍。放下刀子,食指在上面只一鉤,一團奶油。伸出舌頭嚐了嚐,說:「不錯,黃大哥,你嚐嚐。」抹了黃洛天一鼻子。
「快呀,親嘴!親嘴!」
「沒有錢?不肯親嘴也不肯磕頭?罰跪,把這對奸夫淫|婦背綁起來!」
「唷,小潑婦在這裏。」大表哥一捏她的鼻子,她頭一偏,兩隻小拳頭握好。大表哥笑了笑,說:
「才不哩,你以為我那麼嘴饞?!」
大表哥遍視群雌,沒有一個看得上,就說:
「捉迷藏。」黎哥說。
「慢著,」次莉笑著叫:「讓我數數看,一共多少根蠟燭。」她的白|嫩指頭點呀點的:「二十九根!喲,姊姊,黃大哥真的這麼老了嗎?」
回到廳裏,大家果然都在等待;穆長慈領先唱〈祝你生日快樂〉,她從小歌喉好的。她何必提起我的生日?這些年了,彼此間不通音息。他不由望她一眼,接著她向他投來的目光。紅色的旗袍,合適的裹著苗條的身材。他和她握別時她也是八歲,現在,完全成長了的穆長慈。他夢見她時她總是八歲,花短襖,花褲子,一根豬尾辮。她的眼睛,比潭水,比藍天。只是,這一瞥向他投來,藍天蒙霧,潭水帶寒。如果他還是可以無所顧忌,他會像小時候常常問她那樣問一句:「怎麼了,我的小潑婦?」
「四個,我是領班的。」大表哥點點他自己的鼻尖:「領班的小費加一倍。」
「我不來。」大表哥皺皺鼻子:
「媽,給我三百元。」穆元德趕過來。
「黃大哥,黃大哥!」
小閣房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地方,黑漆漆,陰森森,沒有人,又有鬼。肚子餓了,沒得吃,月餅啦,糖果啦,想著想著,口水和著淚水淌。午夜鐘敲過了,忽然聽見窸呀窣呀的聲音;來了,殭屍來了。殭屍,舅舅說的,綠面孔,紅眼睛,黑舌頭;直挺挺的一蹦一跳,指甲尖尖長長的像鋼叉,揮進小孩子肚皮,就往大嘴巴裏面送。越來越近了,怎麼辦?怎麼辦?哼,打吧,爸爸說過,男子漢大丈夫,是死是活都得光榮。哆哆嗦嗦摸著牆角落裏一把破掃帚,哆哆嗦嗦地握在手中;閉著眼,齒牙上下對打。那披頭散髮的顱兒如果出現,看準準就給砸下去。媽,媽呀,他心裏叫;汗水沿著眉頭流,鹹鹹的到了嘴裏。更近了,更近了!他張開半隻眼睛一瞄,迅速的前進兩步,破掃帚高高舉著。
黃洛天躺在床上,這間整潔舒適的客房,月光像透過小閣樓的窗投射在地上般投射在海綿椅子上。海綿椅上的月光,月光下的茶几,茶几上的一瓶康乃馨。康乃馨投影在紅www•hetubook.com.com色的海綿椅套上,更加暗淡了,本來模糊的花影。天狗!二十九支蠟燭!他閉上了眼。天狗!午夜過了,早過了。二十九支蠟燭,一陣涼爽的風,他打了一個呵欠,男人吃飽了是要打呵欠的。他不由的嘴角一提,翻轉身,面孔貼在枕頭上。
「那麼我們玩諸葛亮捉曹操吧!」毅表哥提議。
「你看我太太多麼慷慨的花我的錢!」牛正碩對著黃洛天。
「來,來,黃大哥,大家等著你切蛋糕啦!」穆次莉喘息著,一把抓著黃洛天的臂膀。
牛公館到達了,大鐵門開啟,車子一直往裏駛;下了車,好一陣涼爽的風。三個人踏著碎石子砌成的徑道,一輪明月,高掛在那一株姿態神妙的樹梢。
「是的,你可以這樣說,我應該覺得安慰了。」
「不行,我們是女的,那裏看見女人抬轎子?!」女孩子嚷。
「洛天,吹罷,把蠟燭吹了。」穆立強拍拍黃洛天的肩膀,手中一隻煙斗,在他缺乏油脂的鼻子上不停地摩擦著。
「唉喲,唱個什麼勁兒嘛,快點兒切開蛋糕吃吃不就結了嗎?」這是穆元德,長慈的弟弟,次莉的哥哥。歪扭著左腳不停地擺划,緊繃著的窄褲子,懶洋洋的倚靠窗旁,嘴裏一根牙籤。
穆次莉向他飛奔著來,一隻春天的鳥兒,盪開的裙子就像靈活的翅膀。他沒有見過穆次莉,十六七歲吧,穆太太身上懷著她時來到台灣,他依稀記得父親給他信中提過這回事。
「那麼不要緊,小費加一倍!」小洛天望著大表哥,伸手口袋兒裏掏,一個錢也沒有了。
「你,真是的,不信你來搜查,看肉包子在那裏。」
「我……我說,我真的沒有肉包子呀!」
「新郎呢?」
「管我大活寶還是小活寶,關你什麼事?對了,哥哥告訴姊姊,你前天又和麗麗舞廳裏那個女人鬼混;哥哥說那是情報,值得姊姊付他五百元。」
「好吧,我們看……看……月亮……呵……哈……」他又是一個呵欠。月亮就是那麼圓圓的,實在沒什麼看頭。幸虧它會跑,一下子躲進黑雲裏;小洛天連忙閉上眼睛。
「那天你來,我不在家,後來母親告訴我,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知道,就像我不能不住在你們家裏一樣。反正,現在還是短暫的計畫。過些時,如果不離國,也不該一直的在你們穆家打擾下去。」
「唉,天狗真貪吃。」小長慈打呵欠了。
「次莉,你怎麼可以說黃大哥老,今年你姊姊生日,蠟燭也是二十九支呀!從明年開始,我得替她一年減一支了。」
「好吧,大家都來抬轎子。」
「多給我兩百,姊姊。」穆元德說。
「你扮新郎吧,拜了天地就該拜我。」蕙姊笑著說。
「嗯,不錯。看來穆長慈那二十九根蠟燭點得很有道理了。」
「大表哥去你的!」小洛天邊叫邊衝,腦袋頂著大表哥的腰眼。
「好啊!」十六隻「猢猻」拍手。小長慈看小洛天,小洛天看小長慈。
「得了,那一次穆長慈做曹操被我捉著,眼淚水比瀑布還要多的掛下來。」
「幾個人抬轎子?」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報數了,男的九個,女的七個;除去大表哥自己,黃洛天和穆長慈。
「次莉說得對,我是那麼說的。梅心,你怎麼把洛天看成外人了?!」穆立強的聲調冰雪樣的,冷凍人的心。
「等著瞧,小毛頭別多話。」大表哥手一揮,比指揮交通的警察還要威風:「先選男和*圖*書女主角各一名!」
小長慈嚇得面孔發白,細聲地對小洛天說:
「不能說小了,蛋糕得點上二十九根蠟燭了。」
「鬧房?」小洛天不大懂。
穆太太還沒答話,穆長慈打開手提包,遞給穆元德三百元。
「那麼趕快叫天狗把月亮吐出來,吐,吐,吐!天狗,把月亮吐出來,趕快,趕快嘛!天狗乖,多聽話,牠把月亮吐出來了!」
「別緊張,派你個好差事,你扮新娘子,你很好看,又穿了一身紅衣服。」
「你想做我的媽?過來讓我摸摸臉,看有沒有資格做我的新娘子。」
「仔細黃老伯他們聽到了,他們都還沒睡,打麻將哩。」
「你來吧,親親我的臉孔。」
「我媽說得對,男人吃飽了就是打呵欠。」
「嚕囌,女人真是世界上最嚕囌的東西!」大表哥滿臉的不屑:
「這麼用!怎麼用呢?!」小洛天不懂。
「好吧,反正我已經飽了,你留著肉包子也不要緊。」
「好,你太好了,現在親我一下,每天晚上媽都親親我,不然我睡不著覺。」
沉默逗留了好半晌。黃洛天仰望著月亮,說:
穆太太臉色灰敗的從沙發椅裏站起來,跟著的是穆長慈。
「我媽說,新娘子要給新郎官準備早飯、午飯和晚飯。現在我準備了你的晚飯。」
「我幫你,我要咬他,抓他。」
「那是他老人家的好意,你知道我對貿易行這類的一點經驗也沒有。」
黃洛天也笑,說:「你妹妹純真可愛得很。」
「不公平,我們一共十六個人!」
「你睡吧,長慈,我不睡,我要告訴天狗,牠這樣貪吃,明天一定肚子疼。」
「大家想想看,玩些什麼遊戲。」
「你自己不記得?飯桶!你活著做什麼咑?!姊姊說,今天陰曆五月十五,剛好是你的生日!快嘛,蠟燭都快點光了!」
「算了,就算我是鰥居的吧,桂圓茶我喝兩份。」
「她居然也敢開姊夫的玩笑。」黃洛天瞥了她一眼。
「你太好了,謝謝你,我的新娘子。」
「你的手這麼冷。」他說。
「你不能拒絕他的,你要認清楚這一點。」
「嗯,」大表哥摸摸他的五六根鬍子,點呀點的,頑皮的手指點在黃洛天額角上:「這一個,有原因,他口袋裏有錢,出得起小費給我們這些抬轎子的人。」
「你不要說謝謝,新娘子本來就是這麼用的。」
穆長慈邀請黃洛天客廳裏坐,他以為夜色不早而且穆太太身體不適便謝辭。母女倆不堅持,黃洛天向穆太太道了晚安,穆長慈送著;兩個人緩步走,一對影子投射地面上。
「次莉,」穆太太連忙打岔:「黃大哥是客人,你怎麼可以信口胡說惹笑話。」
恍惚,時光倒流了二十一年;八歲的穆長慈,拖著她的豬尾辮。
「我們說說話兒,看看月亮。」
「你姊姊付了嗎?」牛正碩歪斜著頭顱。
「媽也在打麻將,我說睏,黃伯母要我在你床上躺著,我趁沒有人注意,帶了這些爬上來。」
自然他話語後面還有話語。穆長慈不理會,說:
「無論如何,這次回來見到你,你一切都好,還為我的生日費心,我不一定認為自己的生辰可慶,但對你的好意,應該十分感激的。」穆長慈低頭踢著地上的青草。到門口,伸手和黃洛天握別;他握著,長大了的柔軟纖纖的手。
「假使天狗已經把月亮吞下肚子裏面去了呢?」小洛天乜斜著眼。
「你罰她跪在地上打手心,你不打她她就不會哭。」
「這麼晚了你不想和-圖-書睡?」
「什麼?!」小洛天睡意全消了:「你不能死,我也不願意死!」
「噓,」小長慈示意小洛天別作聲:
「快呀,磕頭!磕頭!」
「是的,新郎和新娘要親嘴給我們看,不然就要朝我們磕三個響頭。」
「唔,」小洛天眼皮睜不開,「呵……哈……」打了一個呵欠。
「那我是有份責任了。」黃洛天笑著說:「我送伯母和長慈回去吧。」
公婆拜好就要入洞房,洞房是香案桌底下,小洛天牽著小長慈的手就要往裏鑽,大表哥說:「慢些,還沒有鬧房哩。」
「叫你搜查你就該搜查,咯,你找,自己找呀,肉包子在那裏?」
月色裏,她揹負洋娃娃樣揹著一包什麼,吃的?!小洛天高興得跳起來。
「唷,你身上怎麼包綑著這麼些層,粽子一樣的。」
「現在拜公婆,我是公公,新娘子要端給我一滿杯的桂圓茶。」又是大表哥。
穆長慈沒答話,她的丈夫牛正碩在一旁笑了笑,說:
「再見,長慈。」他放開她的手。看她向後退,消失在連接著既高又長的圍牆的大鐵門內。
「什麼風把你從大不列顛帝國吹回來?」
「吃飽了不打呵欠做什麼?」
「真的?!那太好了,我不必擔心明天早上沒得吃。哦,對了,大表哥告訴我新娘子身上有兩個大肉包子,你就留著那個明天給我當早餐好了,月餅太甜,我得換換口味。」
「哼,我身上如果還有粽子,那才真的是妖怪了!」小長慈小嘴一撇,很不高興:「解呀,把扣子解開呀,這裏面毛線衣,背心的撳鈕在旁邊兒嘛,這兒,衛生衣打這兒拉,唉喲,你的手冰死我啦!」
「好主意,」穆元德走來一拍牛正碩的背:「兩年一過,我可就是長慈的哥哥,你是我的妹夫了。我既不必多聽長慈的訓示,有什麼事找你時,你記住應該『孝悌忠信』。」
呆等月餅沒勁兒,大表哥搔搔頭皮:
「我相信你身上流有西方的血。」
「我生日你們『替我過』?哈!次莉,難怪爸爸說你是活寶,我說你是個大活寶!」
「但我是個東方人,葛麗絲。」
「好!」大家拍手。
父親、母親、叔、伯、姨、舅、姑媽、表嬸;全都來了。父親審問案情,大表哥理直氣壯,振振有詞。倒楣的是小洛天,被判決禁閉樓上小閣房。
「別急,我……我們就親嘴。」小洛天說著努起嘴巴,在小長慈頰上雞啄米般「滋」的一聲。
穆長慈緘默了,她能說些什麼呢?!
「幸虧我有你這麼一個新娘子,沒有你,我不活活餓死,也給殭屍吃了。」
「糟糕,月亮給天狗吞了,奶媽說月亮給天狗吞了一定得叫牠吐出來。」小長慈嚷。
「大表哥是壞蛋,我如果明天還活著,一定要報仇。」
「我不來!」小長慈噘著小紅唇。
「唉唷!」大表哥大叫一聲,鬆了小長慈;回過身來像隻野牛,亂拳如雨,小洛天哭著跌倒地面上。
喲,真的,陰曆五月十五日。離開了父母,姑母一去世,就住在葛麗絲的父親那位老教授的家。外國人不懂我們的陰曆,他自己又從來不注意這些事;這生日多少年了被遺忘。現在,穆長慈——結了婚的他的童年友伴,記得他生日?穆次莉拖拉著他,不由他多思多想。一個前引,一個後隨,一步步落腳青草地。明淨的長窗一片光亮,白色窗紗裏人影晃動;那杯酒還在胸口溫,熱烘烘遍透全身。
「你真好,長慈。」小洛天大嚼月餅:
「什麼叫做洞房?」還是那個小聲音。
「這不是恭維,my d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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