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記不清自己那時候幾歲,記得的是剛掉了第一顆、或者第二顆門牙。我記得是因為莊依蓮的哥哥莊依威常常故意在我面前吃他口袋裏的糖豆子,一粒也不肯分給我。我並不饒嘴,也不會向人要東西吃;但是我流了口水,我不能讓口水流下來,就把食指塞進嘴巴裏,塞在那個掉了的第一顆還是第二顆門牙的缺縫裏。那時候,也就是我記得那些往事的開始。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方大嫂,你不必說出來我也知道的,我們……」母親著急起來說話有點兒結巴了,一手在我身後一推說:「去玩耍,天川,去找小朋友們玩兒去。」
我們——我說我和我的臉色蒼白、說話的時候聲音輕輕的母親——一同住在一個小鄉村的一幢古老屋子裏。那屋子的大門彷彿是深灰色的,一左一右釘著兩個圓形的銅門環,跨過了那一尺來高的門限(每一次我都得抱著那門限爬過去,而不是跨。)前面是鋪砌著一塊塊長方形石板條的天井;三級的石階往上踏,就是正廳;正廳的地面鋪的是木板,紫褐色斑斑駁駁的,一點兒也不體www.hetubook.com.com面。我們的臥室就在正廳左側的後邊,整個屋子裏最小最暗的一間。正廳的中央光線也不充足,一張八仙桌,圍著褪了顏色的紅鍛子桌裙。桌上供奉著黑臉孔、紫臉孔、長著大把黑鬍鬚的好幾個泥人兒,那就是我們房東方老伯天天燒香膜拜的神像。方老伯嘴裏一顆牙齒也沒有,努起嘴來的時候上唇和下唇疊聚在一起,像已被丟棄在垃圾箱裏的雞冠花;笑起來大嘴巴裏空洞洞的,像一個不知道多深多黑的山洞。有一次,我在方老伯和方伯母面前問母親方老伯的喉嚨在那裏,被母親氣惱的盯了一眼。
「阿喜伯,什麼東西叫做私生子呢?」
我手裏握著母親給我的三枚銅板,回過頭去看了方伯母和我的母親一眼;我母親在低聲的對方伯母說話,沒有理會我。我一步一頓腳的走下石階,走過天井,來到門限前;雙手搭在門限上,一不小心,銅板全都滾落了。我給拾起來,夾在嘴唇中間,翻身過了門限,踩踏在細砂地面上,鞋子咔嚓咔嚓的響,路旁開滿了紫色和hetubook.com.com黃色的小野花,也有白色和淺紅色的。銅板在我鼻子下面發出一股古怪的味道,我沒把它們拿下來。我在想,我在想莊依威吩咐小黑、阿三和林林不要跟我玩的事,我咬了咬牙,一步一頓腳的走,向著橋頭街那間餅店去。
方老伯和方伯母對我都沒有什麼好印象,方老伯頭上還梳著一個道士髻,常常閉著眼睛坐在那紅色棉墊子上面嘴裏唸唸有詞的胡唱一通。我有時候沒有事情做,拿一顆荸薺放在頭上,學著方老伯的模樣坐在那棉墊子上,捲著舌頭在嘴巴裏舐來舐去發著古怪的聲音。那時候方老伯就不講究他的「仁慈眼色的光輝」了,望著我大聲的吆喝,帶著濁黃色的眼珠子裏幾乎冒出火焰來。方伯母有一雙又尖又短的臭腳鴨子,每當我看見後院裏晾著她的古怪的小臭鞋子,就暗地裏給拿了揣在懷裏,一路跑著直到屋後那片竹林旁邊的小池塘邊來。我把那古怪的小臭鞋子放在水面上當它是一艘獨木舟,但是它不中用,一下水就沉了下去。方伯母還討厭我常常在天黑的時候躲在正廳的八仙桌https://www.hetubook.com.com底下,我們鄉下人家沒有電燈,點的是燈芯細細的油燈,暗淡的光線鬼火樣的一閃一閃,猛可裏我從八仙桌底下現身出來,方伯母大叫一聲以為見到了鬼。他們夫婦兩個人常常對我母親訴說我的惡作劇和淘氣,我的母親沒有辦法,抓著我在他們面前重重的打幾下手心,然後低聲下氣的對他們賠不是。
「找誰玩去?」我嘴裏咕嚕著眼一翻:「昨天莊依威把小黑、阿三和林林他們都帶走了,要他們誰也不要跟我玩。」
「那我也並沒有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們知道的,我把房子租給你們,不知道外面聽了多少閒話,尤其是對面莊家裏的那些人……」
「是的,我知道的,方大嫂,下一次維智來的時候,我……」
「你當然有父親,他……出海去賺大錢啦,你知道的,海是很大很大的,一去就……就得好些時候,他……他早晚會回來和你媽媽和你住在一起的。」
我手裏握著那三枚銅板,一步一踢的走著,紫褐色的地板在我腳底下吱呀吱呀的叫著。心裏在想:我們在這座臭屋子裏租了那麼一間又小又和-圖-書黑的房間,為什麼母親經常把租錢交在那個臭方伯母手裏,還要那樣低聲下氣的向著她?!……我想起了方伯母話裏所提的大少爺,母親嘴裏所說的維智;他個兒高高的,戴著一副眼鏡,身上的服裝很講究,和鄉村裏的人所穿的完全不一樣。大約隔那麼一兩個禮拜或者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他便來這兒看看我們,我想他就是我的父親,每次他來,總親愛的抱我坐在他膝上,撫摸著我的面孔,親吻著我。但是他沒讓我叫他做爸爸,只要我管他叫叔叔,起先我不懂,問過媽,她銜著眼淚答不出話來,我問得緊了,她滿臉通紅的摑了我一記耳光,痛得很,我哇的一聲哭起來,母親也哭了,把我摟抱在懷裏。以後,我知道我不應該多問。有一天,莊依威罵我是私生子,說我沒有父親,說我是娼婦生的。我沒有回去告訴母親,跑到阿喜伯的小木屋去請教他,阿喜伯年紀很大了,獨自住在他自己搭成的一間小木屋裏,小木屋傍著一棵很高很大的老榕樹,我常常幻想阿喜伯是樹林裏好心的常愛幫助可憐的小孩子的老仙人。阿喜伯坐在一把矮凳子上,那www.hetubook.com.com把矮凳子也是他自己做的,他還做了一把小一點兒的給我,我來了,我們便面對面的坐在那棵大樹旁。聽了我的問題,阿喜伯瞇著眼,白色的眉毛刺蝟的針毛樣一根根豎立起來,沉吟了好一會兒,說道:
「那……那是不好聽的話,他故意那麼說,故意氣你,你可別理會,如果你生氣,你就上當了。」
「什麼是娼婦,阿喜伯?」
「天川,不要理會莊依威,他不乖,一天到晚胡說亂道。」
「實在說,蕙姐,如果不是大少爺再三的囑託我們,我們……對你們的天川,」方伯母說時盯了我一眼:「實在實在受不了,而且,我們拿的租錢和外面的時價比一比……」
「那……」母親眨了眨眼睛,口袋裏摸出一枚銅板,交在我手裏:「你到橋頭街餅店去買一塊燒餅吃,哦,對了,」她又從口袋裏摸出兩枚銅板:「還替我帶一綹紅絲線回來,唔?現在就去,乖乖的,聽話,當心點兒走,唔?」
「沒那事,沒那事,不好聽的,別聽,別聽,你可別理會莊依威。」
「阿喜伯,我真的沒有父親嗎?我的父親在那裏?他為什麼不跟媽媽和我住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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