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好小子,當我是你那沒良心的娘呀,你那沒良心的娘不要你,我這想要你的娘可沒奶哩!」嘆了一口氣,她接下說:「奶粉,奶粉,什麼人出去買嬰兒奶粉,我們養定這名可憐的小傢伙啦。」
一向,我對一切毫不在乎,因見了她的面,而都在乎了,而都在乎了!
來人正是七嘴八舌,阿嬌那老闆娘出來了,我正是鳴哇鳴哇地哭個不停。她皺著眉:
這一天,這個是我女兒的女孩子自天下降,週身散發著萬丈毫光的站在我面前!我有著從未體會過的心神顫動。我愛她,把我一向負欠了這人間的情感、集聚在一起流向她一身!
「等他有本事嫖盡咱們院裏雛兒的時候,你我可都是一隻隻老母雞啦。那時候,如果能免得被人活宰,也該被趕進動物園去啦?難道可憐的是我們那老闆娘,二十年後她還是不折不扣的一名老鴾嗎?」
其時天昏地暗,細雨紛飛,那白色的小包裹擱置在門框旁,上有延伸出去尺餘的碧瓦,可使嬰兒免受雨水浸濕。他們想:是了,這必是我們寄兒的好所在。
不?我不能給她看到我這一副面目,但那是我的真面貌,用以遮掩我的罪惡的面具早已蕩然無存,我再能利用什麼來掩護自己?!
「公的?!」一春嚷著:「敢情好,我們姊妹晚上沒撈著半個公的,這隻小公為也雞老天爺可憐見吧。」
我學會走路,經常出沒在來鶯眾燕的臥房。一回,我瞪著眼睛看某個男人的惡形惡狀,頭頂上被狠狠地敲了一記,敲隆了好大一個包。大家開始對我的「鬼靈精」感到無奈,商議著是時候了,該把我趕離她們的世界。
他們把我放在一家華廈的大門外,據說,所以選上那所在,是因為華廈既華,又是唯一大門外有盞明燈的地方。
「老一輩的人說:嬰兒第一次看見你朝你笑,你是前生欠他債的,因為他見找著了債主很高興,所以笑了。反過來,他見了你哇哇的哭,倒是件好事兒,因為他前生是欠你債的,想著他被你找著得還債給你,所以哭了起來。」說話的大約是八月。
「我不懂嗎,老闆娘?你一天到晚吩咐我們不管對阿貓阿狗都要笑,我們便不管對神對鬼都在笑。老實話,笑管笑,我們不見得心裏安著好意或者好心,那些豬呀狗的看見我們笑得咧開了豬狗嘴,你說他們對我們有什麼好心意嗎?」
我高興得哭泣,快樂得狂呼。但是,老天!老天!她是我的女兒!和*圖*書
沒有人知道我的身世,沒有人知道我是一名不知父母是誰的棄兒。他們生下了我,把我包裹在一方白布包裏,留下了一紙我的生辰八字,以及繡在我的衣服、褲子、帽子、襪子、毯子上若干小鹿、風鈴、杯子、玫瑰、湯匙、桃子等等花樣的記號。用的是紅色、黃色和綠色的絲線。相信那是他們的語言,他們自己懂,沒有別的人能夠藉此得悉那些謎底。

當你看到我這一篇自白,我已經離開你很遠很遠了。結束了我一向對人間的一切忿恨,以及今日的一切榮譽和享受。希望也能結束我對許多人的傷害,只是,那些傷害早已造成,我不知道,以我輕微的一身,是否足夠補償那許多被我敲碎的心,我現在開始懷疑,我是否有那等價值?!
一春聽了覺得有道理,二人攜手即將進屋。
我怨嘆生遭遺棄,不念往者已矣,而往日所受的苦楚,正是日後靈感的來源。我求名得名,求利得利。今日,登人間最光榮的寶座而日暮途窮,是全然咎由自取!
「這般寒冷又是下雨的時刻,把娃娃丟棄在我們大門口,這對做父母的敢情缺德呀。」二夏說。
那年我九歲,阿嬌的多金老男人一病不起。阿嬌乃帶著我離開迎春院,踏入和她相識年餘的一個中年男人的家。那男人本來不要我,阿嬌便想把我留在迎春院裏當個小廝供眾人使喚。但又是第二日,阿嬌忽患怪病,霎時頭疼欲裂,天旋地轉的起來。她相信是她丟了我這她的「護身符」、而遭惡鬼播弄的緣故。堅持把我接回身邊。為了避免我成天的做那男人的眼中釘,讓我到學校上學去。這種日子看看又過了五、六個年頭,一天早上阿嬌起床,頓覺四肢無力,眼前發黑。就那麼身子一歪斜便倒了下去,就那麼一倒了下去便再也起不來。
不幸,不幸,我何其不幸,我給她看到的,竟是我的惡魔一般猙獰的面目!
我不相信命運,認為主宰人的一切是本身的智能和努力。人生是弱肉強食,「悍壯」者生存的態勢。我的父母顧一時的慾樂生下了我,又因虛偽和自私把我丟棄了。迎春院是個積污藏垢的地方,我在其中翻滾著過日,到了接觸到書本,有如餓蠶被放進桑葉中,不分晝夜的發憤嚙啃。
我最親愛、摯愛、心愛的女兒:
其後,一個女人又一個女人,一個女孩子又一個女孩子;有夫之婦也好,黃花閨女也好;只要我看得上眼的,便來者不拒。她們在我心目中,都不過一春、二夏、三秋、四冬、五風,六花、七雪、八月、九姊、十妹那一流;她們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我看起來也都和彼等沒什麼兩樣。hetubook•com.com
我沒有捕魚的心,女人們都早在爭先恐後的自投羅網。
但又是阿嬌的意思,要把我留在她身邊,理由是我給她帶來了幸運。據說就在她收留我的第二天,一個多金的老男人看上了她,把她當作他的外室。生意由她做,他則每隔一些時日來看她,每一次他來了,帶給她的不是花花的鈔票,就是名貴的禮物,真羨煞院中年輕的一群。
我創造自己的命運,我利用我的心力化腐朽為神奇。阿嬌、一春、二夏、三秋、四冬、五風、六花、七雪、八月、九姊、十妹,的故事都是我電影取材的來源。她們的過去、現在,甚至我可預見的未來,活生生、實在在的一個又一個例子充滿我的腦海,也幕幕有如烙印牛羊身上般烙印在我的心田中。我內心思潮澎湃,靈感如泉。我掩著耳朵、閉著眼睛也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的、有如仍處身眾人口是心非,是妖是怪的形象中。當然,我也為她們、以及她們的對手他們,一個個披上淑女,紳士的外衣。……我也說仁義道德,愛與同情那些屬於我的謊言的人間的謊言。我所以那麼做,因為我知道雖然每個人自己都愛說謊言,但他們愛聽的是人間沒有謊言的那些謊言。這樣,我抓握了每一個人的每一顆心。我的聲譽蒸蒸日上,到了我推出人們所謂我的經典名作《真善美》。我也已被尊崇為真善美的化身。
二人把我抱進屋裏,一時秋、冬、風、花、雪、月和姊、妹全都圍攏過來了。
「誰說他們不缺德,生了孩子給丟了,本來就是缺德的呀。」
我的片名《殘星》的一部電影推了出來,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個棄兒,被父母裹在一方白布包袱裏丟棄在一個名為寡婦、事實上操暗娼生涯的人的家門口。我詳細描述嬰兒身上那些小鹿、風鈴、杯子、玫瑰、湯匙、桃子等針繡花樣的記號,世上只有那麼兩個知道那有什麼命意的人物伸出他們的觸角來了。
(我現在為她們一一重新命名,算她們十個吧:一春、二夏、三秋、四冬、五風、六花、七雪、八月、再加上兩個:九姊和十妹。)
「你管它什麼嘛。」二夏說:「放在我們門前的,那裏還有什麼好東西呀!」
「我們養定他?為什麼?!」七雪問。
「門口揀來的呀,」五風說:「一春和二夏出去撈貨沒撈著,揀回來這麼一隻小雞,是隻公的哩。」和*圖*書
她那一向視我如眼中釘的男人這時左手掃帚,右手打狗棒的把我攆出家門。學校裏有個單身的老工友,當年曾是迎春院的常客,給了我一席之地住進他的小宿舍,於是我一面幫他做工,一面繼續勤奮地讀書,直到高中畢了業。
我萬沒想到,我有一個女兒!
她不是我的女兒,我愛她。她是我的女兒,我更愛她。我現在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情感,什麼是天倫骨肉。……可是,真的,真的,一切太晚了,大晚了!
他們想必不是當地的人,否則當不至於不知道那是一家叫迎春院的一群什麼樣兒的人集居的窩巢。老闆娘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現在我姑且管她叫阿嬌。她名為老聞娘,都沒有老闆相伴。和她相依為命的是一群鶯鶯燕燕,野草閒花。這時候,她們開門納客,撒網捕魚。客人沒一名,魚兒沒半尾,卻發現我那一個棄包。
人生若夢,戲如人生。又云鏡花水月,夢幻泡影。我編排人間的戲,刻劃生命的夢。都心鏡從未淨明,腦海濁浪滔天,由是一切如何照見,怎能通曉?!
「什麼話!」阿嬌惱怒地瞪了八月一眼:「不管天下那個人見了你對你笑都是好意,這道理你難道不懂?」
我一天天的長大,沒名投姓,大家叫我小溜兒。是該上小學的年齡了,我沒有學校可以去。我的書本是眾鶯眾燕的臉孔和身體,講義是她們狐媚男人的手法和語言。鶯燕的流動率很大,走了幾個,來了幾個,老了幾名,死了若干。在我的小心靈中,她們一個個如出一模,不管老少、醜妍,智愚、乃至賢不肖。她們的生存方法是取悅男人以求自身的溫飽,不惜利用種種手段和技巧。
「喂,你們鬧什麼?那來的一個小娃兒呀?!」
…………
又是一段日子過去,我得知老太太逝世的消息。老先生則也中風癱瘓,坐在輪椅上過著殘年。我不關心他們的病體或情況,我的一切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我繼續心無旁騖的馳騁著奔向自己珍貴的前程。
第一個是我那移情別戀的女友,她不顧三七二十一的衝向我身邊。我虛與委蛇,裝出一副和她重溫舊夢的喜悅,到了她無我不能生存的一刻,掉頭而去。她因此傷心而自殺,我則拍拍雙手撣淨塵埃,她和我一來一往,算是扯平了。
「因為我喜歡他呀,他也喜歡我,不是嗎?不看他朝你們大聲的哭,看見我立刻就笑了,還把我當他的娘哩。」和-圖-書
「拾著隻小公雞是老天爺可憐見?不是老天爺要他嫖盡迎春院裏的雛兒嗎?」說話的是四冬,也一手掩著鼻子笑起來。
「唷?這是什麼呀!」一春吃了一驚。
這日,一個大消息傳遍全島,常寧凡自殺了。留下了一封遺書,刊登在一家報紙上,內文如下:
我雙目凝注地望著他們,心中深信那是我的不負責的父母無疑,因為我曾在電影中加添了好些是我有意加入的點滴,例如嬰兒身上有封信、有筆錢。白布包底下的衣服顏色原為淡鵝黃,我也給改為淺翠綠,老夫婦一一更正,絲毫不差。
唯有一條路,走了,我躲避到另外一個世界去!
我本想繼續不承認是他們的棄兒,但想那樣做並無意義,反而是我承認此事,然後拒絕承認他們,對他們的傷害能更徹底。
悟是人生最重要的一個點,我非無悟的能力,都因循自誤。自私、自信,自大、自負。……二十世紀的今日,人人自我第一,不識有他。悟又靠資質,但有資質而不經虛心的鑽研和體認,亦無緣登堂入室。悟的大門對我來說,實遙遙可望而不可及。
當年的他們一個有妻,一個有夫,懷著的嬰兒乃不能見天日。「萬不得已」,把他放在一幢華廈之前,以為善心的人必將撫養。他們解釋小鹿等等圖樣的含意,說明那是他們所留的線索,也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再相逢的心意。
這時命不該絕的我吼叫了起來。
高中畢業後,我離開那學校,離開那老校工,以第一志願考進一所理想的大學,因為身無分文,過著極為艱困的工讀生生涯。我無心和誰談戀愛,但在大學二年級那一年,情不自禁的和一個我也認為她十分可愛的女同學相戀。一年後,她離開了我,和一個其父有錢有地位的富家子結婚。
日復一日,覆蓋在我身上的黑幕逐漸被拉開。大學時日以前那段小溜兒的經歷,則隨著我的文盲朋友一齊沉沒。常寧凡的名字是我給自己的,當我開始執導第一部電影的時候,我不知道事實上我該姓什麼?我早不想這個問題,那會有什麼關係嗎?就像誰是我的父母,我也早認為那是無關緊要的了。
女兒,我最心愛的女兒,我的話到此已盡,不再多言。我萬未料及自己今日有此等的下場和心情。所幸,我留下了一丁點兒的潔淨,這應該感謝的當然是你自己和養育你的恩人。否則,我一死豈能免除惡孽?我必將永世沉淪,萬劫不復!
常寧凡絕筆和_圖_書
「唷,二夏,是個娃兒呀!」一春說著向我走近,俯身雙手把我從地上拾了起來。
那當兒他們已經正式結為夫婦多年。多年過去,再沒生下一男半女,有錢也有地位,但怨嘆孤苦零仃。於是早出現,晚也出現的糾纏著我,央求我的原諒和了解,有一次甚至雙雙朝我下跪。我內心無從感動,煩不勝煩;一日說出他們找我是單純為名為利的話。老夫妻傷心至極,相互扶持著掩面而去。自後,再也不見影踪了。
不管怎樣,我是被阿嬌留在她們的迎春院裏了。開始了我的春夏秋冬、風花雪月的生涯。
「唷,他見了我笑了哩。」阿嬌很高興,把我從六花手中接了過去。我都也莫名其妙,只朝她一個勁兒地笑著。阿嬌的紅嘴唇連忙朝我臉上親了又親的,我那青白的小臉頰!立時一個紅唇印又一個紅唇印。阿嬌又親我,把我擁貼在她的胸口上,我歪扭著嘴巴在她胸前索奶,阿嬌搖著頭說:
「喲,還是個公的哩!」
這時我在六花手裏越哭越兇,阿嬌過來看我一眼,我便立刻止住哭聲向她笑了起來。
那又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寒夜,一通神秘的電話掛到我的辦公室來,接著一對表情神秘的人物出現了。他們對我流著淚說是我的父母,儘管我否認自身就是那個棄嬰,並誆稱那只是我所知道的一個已夭折在迎春院裏孩子的故事。二人仍嘮嘮叨叨的把一切向我詳述出來:
我傷害著一顆又一顆的心,但我不承認也不相信我曾經傷害過誰。因為我內心空無一物,從沒悟到他人容或有心,我自己有日也容或有心。
說起來我是屬於阿嬌的,她是老闆娘,我是在她的旨意下被允許留了下來的。一切情況也不難了解,她們一群人靠大男人吃飯,沒有多少閒暇管我這個小男人。十餘人中只阿嬌一個人有生過孩子的經驗,那當然也是私生子,她不知道嬰兒的父親是誰,但因其有母性|愛,堅持留下了她。她生下來不過十幾個月,不知是做娘的缺乏經驗,還是沒有時間照拂她,一日嬰兒被發現僵臥在小床中,誰也不知死因是什麼。……回過頭來說我,我名義上是阿嬌的「小男人」,實際上是眾嬌的玩具嬰。她們有空便來逗逗我,高興時親個嘴,摸個臉。情緒低落時檸我的皮肉,扭我的耳朵。我就在她們的香嘴、臭嘴,好臉、惡臉,千變萬化,晴雨不定的心境、情緒下過著無我無人的日子。
三秋習慣性的一手往我的褲擋地方一撈,一手掩鼻嘻嘻嘻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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