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向宇歌打斷她:
「不必,不必。她不會介意那些的。」
「他回來好幾個月了,太太和兩個孩子還在德國,說等他們的孩子學校裏告一個段落,一家人便要回到臺北定居下來。」
萬朵紅領著向欣隨著向宇歌先到長輩桌旁敬酒,萬朵麗在一旁連忙獵取鏡頭。然後他們被向宇歌的同事包圍起來,相互敬了酒。向欣自去尋找好吃的東西。萬朵紅和萬朵麗回到女士們的小角落。
「萬朵紅的眼睛給小妖精點了魔法眼藥水?什麼話,朵紅的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才真是慧眼,她看什麼都比別人看得清楚哩。」
「人家萬朵紅更注重的是內在美,她在小說裏面就說過:有內在美的人給人的感覺是日新又新,越看越有可愛的地方。徒有漂亮形表的人,一日比一日失去光彩,到頭來是比醜人更加可悲的。」
「他問的不是萬朵紅的近況,問的是她家裏的地址和電話哩。」
「你知道世上明眼的人並不多,有了獎,那些有眼無珠的人,才會被吸引到你身邊來呀。」
「沒有,她沒學過芭蕾舞。」萬朵紅笑著:「她班上有幾個女孩子學芭蕾舞,她看在眼裏,也就裝模作樣起來了。」
「朵華也可以來吧?」向宇歌問:「沒遇上學校裏考試這一類的事情吧?」
「媽,你和爸爸,還有宇鈴。星期六晚上可以來我們這兒吃晚飯嗎?」
「慢點兒,欣欣。」萬朵麗說:「晚上你媽媽好看,你也真好看,站好姿勢,二姨替你拍張照。」
「可不是,所以我看你越來越捧她、越寵她、越怕她。她得了一個那裏能算什麼東西的什麼獎,你最好天下人個個都知道。她生日,要慶祝。你的老爸、老媽也得勞動一番到你們府上去拜壽……」
「但是感情是人活著最重要的一件東西,人一旦遇上感情的挫折,常常比遇上死還要難受。這就是許多人要因情而自殺的原因。」莊女士說。
「嗄?」三人異口同聲的笑起來。
「不,媽,人家是說兩個孩子足夠了。」
「而且,說得獎,我自己認為這個獎來得不必要。我不說實際上它今後給我心理上壓力有多少,只說……雖然我向來並不迷信,」萬朵紅雙手做個手勢,她的不抹蔻丹但自然油潤的指甲,也彷彿都在發光:「但是我相信人擁有的東西最好不要太多,尤其是像獎這類只招人嫉妒的虛名。人擁有的東西多了使自己迷亂,使自己失去方向。而且……」
向欣是個活潑俏麗的小姑娘。一件粉紅色胸前印著大彩蝶花樣的直腰身洋裝,配著她那骨肉停勻,膚色潔白的身體,看起來特別順眼和討人喜愛。www.hetubook.com.com拍照片是她喜歡的事,熟練的對著鏡頭扮個嬌美的笑容。一手微張,一手拉起短裙子的一角,一腳向後微微彎曲著做個優美的舞姿。萬朵麗咔嚓的一聲按了一下照相機,向欣說著謝謝,邊向著她的二姨做個芭蕾舞者謝幕的動作。
「朵麗,這些照片你都要用在雜誌上面嗎?」向宇鈴問。
「人家古時候的人沒過四十不做壽,沒看見年紀輕輕的人就開始慶祝什麼生日。小說得獎?小說得獎做什麼用?好好的替我生個孫子出來才是道理呀。」
「如果我的作品本身不能吸引讀者,要靠那個獎來為我打腫臉孔充胖子。那我可就慘啦。」
「他難道還想像從前那樣守在萬朵紅家的巷子不走,或者一天給她掛三、四通電話嗎?」這是鄭女士。
「萬朵紅,你的女兒長大了也許比你還要漂亮和有藝術細胞哩。」莊女士似認真、似開玩笑的說。
向宇歌笑著:
「美男子?他什麼時候回來的?他不是到德國去好幾年了嗎?」
「萬朵紅最懂得怎麼打扮自己,每一次站在別人面前就和一般人不一樣。」這是那位莊女士。
「喲,莊姊姊,難得你把我大姊的作品看得這麼仔細呀。」萬朵華笑著說。
「有什麼特別的事嗎?」向老太太問。
「我也喜歡你的《愛與寬恕》。但是我覺得,你向來沒有失去愛,沒有受過情感上的挫折,所以沒有那種刻骨之痛的經驗。如果有一天你那十全十美的丈夫,也去結交一個女朋友,也許你的論調就會不一樣。」
那邊向宇歌的五位同事朋友過來敬酒了,女士小姐們便連忙尋找自己的杯子。走在前面的一個人叫丘如岳,是向宇歌在公司裏可說最接近的夥伴或者勁敵,前不久他們的頂頭上司把二人一齊提升為副總經理。有人說,有朝一日總經理的職務非向宇歌莫屬,但是看丘如岳的言行作風,他對能夠拔此頭籌的信心,是比向宇歌高過數倍的。這時他笑嘻嘻地走近萬朵紅面前:
「把硫酸潑在別人臉孔上是過分了些,」萬朵華說:「但是對某些玩弄別人情感的人,我也主張要給以懲罰或者報復。就像抓到了強盜、小偷必須給予懲罰一樣。」
「她介意不介意是她的事,我做婆婆的可應該有我的分寸呀。」
「來,小阿姨。」向欣拉著萬朵華的手:「我們先來看看有些什麼好吃的。」
「我喜歡嫂嫂最近完成的這一部《愛與寬恕》。」向宇鈴說。
向老太太一直把媳婦生了個女兒後不再有孩子這回事,歸咎於她一天到晚只知道寫小說。這時說:
向宇歌和-圖-書過來請女士們領先取菜。女士們忙說應該請四位伯母、伯父先開始。向宇歌說四位長輩有人為他們代勞,四位女士便接了盤子和筷子魚貫的走向餐桌旁。
「向太太,哦不,我想你更願意聽我們稱呼你萬朵紅女士。恭喜你大作得獎,也祝賀你生日快樂,我們大家乾杯了。向宇歌非常以你為榮,但是我們都認為你現在已經很夠了,別越跑越快,害你老公在後面追趕得太辛苦啦。」
「會殺人,」萬朵麗笑著接口:「昨天報紙上就寫有個人把硫酸潑在他移情別戀的情人臉孔上。」
「萬朵紅身邊有了一個最有魅力的男人,當然她的眼睛不看美男子啦。」
「慶祝會?慶祝什麼呢?」
「所以我不能同意我剛才說的萬朵紅在《愛與寬恕》中的某些安排。她故事中那個男主角能夠那樣的寬恕他的妻子,簡直不可思議極了。」
「媽,我本來就不是一個有名氣的人呀。」
「來,大姊,你們老同學大家坐在一起,我來替你們拍一張照片。」萬朵麗說。
「這句話是我們同意的。」這是許女士。
「那是想當年的事啦,那個人是我們的同學,死乞白賴的追求你的嫂嫂,但是你嫂嫂心裏早已經有了你的哥哥,不管那美男子追得多辛苦,全都不理會。」
大家開始吃東西,老同學又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萬朵紅如何好福氣,本身擁有世上一切好條件,又遇上一個人間難得一見的好丈夫。
萬朵紅想說話,莊女士笑著先開口:
「遺傳真是不可思議到極點。人如果不為自己的緣故找個條件優良的配偶,也得為下一代著想而找個好品種的人。」姓許的老同學嘆息了一聲:「像萬朵紅,自己什麼都好,又配上一個出色的丈夫:生出的女兒,自然出落得與眾不同啦。」
「那你也的確可以心滿意足了。你早就已經擁有那麼一個讀者,那個人就是我:向宇歌!」
「我早知道問題在你想起來就害怕,並不是事實上她生孩子有什麼可害怕。人家家庭計劃也說一男一女恰恰好……」
「可憐的美男子對萬朵紅還是一往情深呀。」
「媽呀,你實在太有趣。我現在還有事,不能和你多說了。星期六傍晚五點半鐘,我開車子來接你們。還有宇鈴,請你告訴她一聲。你們是主人,應該比客人來得早一些。」
「那個美男子長得可真比電影明星還要英俊哩,學校裏多少女生都希望和他做朋友,但是他只想和你嫂嫂做朋友。你嫂嫂的眼睛給小妖精點了魔法眼藥水,她要看的人只是你的哥哥向宇歌。」
「她學了鋼琴啦。」萬朵紅回答:「學和圖書校裏的功課不能馬虎。她練琴的時間嚴格的說已經不夠,那裏還有時間讓她學舞呢?」
「感情這東西的確是非常微妙的。」向宇鈴說:「左右一個人感情的因素太多了,人最無法控制的就是自己的感情。」
莊女士笑了笑:
「我沒說這本書意境不高,相反的,就因為太高了,高得不是凡人的手能夠攀附得到的。凡人的感情就是會怒、會恨、會……」
「欣欣什麼時候開始學芭蕾舞呀?」向宇鈴問。
「告訴你,宇歌,我剛才批評媳婦的話,只是嘴裏隨便說說的,你不會兩個人談天說地的時候,糊裏糊塗的全說出來給你老婆聽吧?要知道婆婆和媳婦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一旦抓破臉,幾百年還會留著疤痕。婆媳之間全靠兒子做中間人,也就是和事老。想我當初並沒有生下一個笨兒子,你應該聽懂我話裏的意思吧?!」
「向宇歌的形表雖然一派男子氣概,但是人家美男子可真是說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好呀,兩個孩子足夠了,你們就給我生出第二個孩子來呀。我現在這樣嘮叨,目的都為你們好,孩子大了是你們的。朵紅一天到晚只是寫文章最重要,誰都知道有名的女人不是好妻子。她的名氣越來越大,你的名氣越來越小……」
萬朵紅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窄腰寬裙的洋裝,兩隻袖子燈籠式,用的是鏤空花邊的質料。頸上掛著一串珍珠項鍊,更襯托出她的肌膚細膩如玉,潔白如雪。
向宇歌愛妻子,以妻子的成就為榮。他愛讀她的小說。她的一篇處女作在報紙上發表,他便由衷的欣賞和喜愛。那時候她不過二十歲。而他大學剛畢業。她大學畢業後他們結了婚。到今天,一個可愛的女兒向欣已經十一歲了。而她又接續出版了五冊令人激賞的長短篇。在向宇歌心目中,妻子的第一部小說就應該得獎,卻直到這題名為《愛與寬恕》的時候。向宇歌覺得,這個獎真是來得晚了好幾步了。
「朵紅的生日,加上她的小說得了獎。」
「老天,你難道不知道我最怕的是以我為中心的宴會嗎?」萬朵紅聽向宇歌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立刻說。
「我覺得萬朵紅這一本《愛與寬恕》意境非常高,給人的……」莊女士立刻打斷林女士的話:
「好吧,好吧。要我帶些什麼東西不要,蛋糕呢?還是帶些什麼小菜去?」
「你說我們給她什麼禮物好?」
「那我只要能得到有眼睛的讀者就好,有眼有珠的人那怕只有一個,我也心滿意足了。」向宇歌笑著,從餐桌旁站起來:
「你不說她穩重大方、天生麗質,本來就和一般人不一樣和-圖-書嗎?」
「朵華,感情是極為微妙的。」萬朵麗說:「人和人之間感情上有了變化,絕對不可以和強盜、小偷的行為相提並論。」
向宇歌開始打電話,邀約了幾個萬朵紅從前中學、大學時代的同學好友。又約了幾個知道萬朵紅生日,送了禮物來的他的朋友和辦公室裏的同事。然後是萬朵紅的父母和妹妹萬朵麗、萬朵華。萬朵麗在電話裏回答說:
「朵紅的身體我看起來比什麼人都健康。就說上次生欣欣的時候有些兒不順,現在醫學這麼進步,只要你們事先小心注意、好好預防,不是什麼都不必擔憂嗎?」
「我們當然都是你大姊的最忠實讀者。但是老實說,我們最喜歡的是她的第一部小說,裏面的一切都是我們最熟悉的,所說的話和一些發生的事,也都使人感到特別親切。」
「他對萬朵紅目前的情況很清楚,說朵紅的每一冊小說,他都請人從臺北買了寄給他。」
「別小看那個『虛名』,它會使你今後增加多少讀者哩。」
「大姊,今天你生日,為什麼又選上一件黑色的衣服穿嘛!」萬朵華說。
「我知道你心裏有很多高明的見解,但是……無論如何,我認為小說只是小說,由你們寫小說的愛怎麼寫就怎麼寫,愛怎麼唱高調就怎麼唱高調。」
「太好了,我們雜誌社正要我寫一篇訪問姊姊的稿子,我星期六晚上帶照相機來,好好的替你們拍幾張生活照片吧。」
「不管怎麼樣,我認為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付出了感情,就應該永遠不變心。我們中國人說:海可枯、石可爛,此情永不渝。這才是所謂真情。人如果不知道『真』字的可貴,還能算個什麼人?」
「媽,時代不同了,男孩女孩一樣好。我們的欣欣那麼可愛,你不是也很愛她嗎?而且,你也知道朵紅的身體……」
「你大姊穿什麼顏色的衣服都好看。」一個萬朵紅大學時期的同學許女士說。
「告訴你們,」林女士說:「前天晚上我到國父紀念館聽音樂,遇見美男子。我沒注意他,他老遠的從人群那邊擠過來,看見我第一句話你們知道問什麼?」
「五點半鐘到你們那兒,可以嗎?我親愛的媽老太。」
向宇歌笑著:
「宇鈴我敬你一口桔子水,」萬朵紅笑著把杯子靠近唇旁啜了一口:「謝謝你喜歡我的近作。我對自己的作品不應該有偏愛,但是一個寫作的人總希望能夠不斷的進步,如果我的第一部作品勝過後來所寫的,那可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向宇歌不答話,早餐桌上邊喝著豆漿,邊眼色溫柔的看著妻子。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深藍色的棉布襯衫,下面和_圖_書是一條米黃色棉布質料的七分褲。襯衫的袖子挽得高高的,露著兩截雪白光潔的臂膀。臉上脂粉不施,長髮向後攏著,高高的繞成圓形的髮髻在頭頂上。在丈夫眼睛中,妻子任何時刻都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她出落得那樣的出塵絕俗,那是誰都承認的。她的眼睛特別明亮,向宇歌常說其中包容的是整個世界。不,把世界形容她是不夠的,他拿起濕毛巾抹一抹嘴,應該說她的眼包容了整個宇宙。
「你們說的是什麼?誰是什麼美男子嘛?」向宇鈴瞪大一雙眼睛。
於是,這一晚,向宇歌接了父母和妹妹首先回到家中。接著萬朵紅的父母、兩個妹妹及眾男女賓客也前後來了。廳中一簇簇鮮麗的玫瑰花散發著香氣。自助餐是外面館子裏叫回來的,冷菜熱食大盤大碗的擺滿飯廳的長方形桌子上。
這是萬朵紅的生日,是她和向宇歌結婚後第十三次來臨的一個春暖花香的日子。而今年這一日加一份喜:她的一部最近完成的長篇小說得了獎。
「媽,那你和爸爸是來呢不要來?我已經約了幾個同事朋友,朵紅的爸爸媽媽和兩個妹妹也都會來。如果你和爸爸不能來……」
「我想她沒有事。她現在不在家,等她回來的時候我再問她一聲。星期六晚上相信她無論如何安排得出時間。大姊生日而且慶祝她得了獎,我們做妹妹的當然應該很高興的前來參加的。」向宇歌再撥個電話給他的父母。那邊接聽的人是向老太太。做兒子的說:
「宇鈴和朵華也來吧,你們兩個人站在我們後面。」萬朵紅說。
「你們不覺得她今天這身裝扮特別好看嗎?」這是姓林的老同學。
「他第一句話問你什麼?是不是問你萬朵紅的近況如何呢?」
「那就隨便你啦,媽老太。」
「你就照實告訴你的丈人、丈母娘,我和你爸爸不願意來。對不對?」向老太太大聲地。向宇歌哈哈大笑:
「有男子氣概的人,才是最有魅力的啊。」
「她可真裝作得像樣極了,可見她是有天才的,你為什麼不讓她學舞呢?」許女士問。
「小妹,」萬朵麗笑著搖搖頭:「你這是一個小女生的感覺,你到底是個大學生了,腦子裏的思路應該多幾條。」
「都不必,我已經都準備好了。只要你們來,朵紅也就高興了。」
「說話清楚些兒好嗎?你五點半鐘車子到我這兒呢?還是五點半鐘車子從你家裏出發到我們這兒來?」
「我們有個小小的慶祝會。」
「媽,她生欣欣時候的情況使我想起來就害怕……」
為了表示心中欣喜之情,向宇歌決定在萬朵紅生日這一天,邀請親友來家中小聚以為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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